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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2 / 2)

毕竟今日她不上工,其他人就得做她的那份活计,可把这些妇人们累的不轻。

骂了半天见宁竹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只能骂句:“真是又哑又聋!”

不过她们也只敢口头逞强,并不敢做什么。

今日累得慌,很快屋子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等到所有人都睡着了之后,宁竹在黑暗中睁开眼,从锁好的柜子里摸出昨日签到得来的袖箭戴上,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

避开巡逻侍卫的过程轻车熟路。

宁竹贴着墙根潜行,无一人察觉。

当她终于穿过雨幕来到山下树林时,第一个察觉到动静的是封炎。

他倏地睁开双眼,原本倚靠在石壁上的身躯瞬间绷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他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你来了。”

听见封炎的声音,原本假寐的众人立刻围拢过来。

“我见到祝衡关了。”宁竹取下斗笠,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

嘉木一行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老大怎么样?没有受伤吧?咋没和你一起来?”

宁竹将昨晚的事情说了说。

“你们传信回壁州城,给宗知州提个醒。”

嘉木面色凝重的点点头:“我这就安排,多谢宁小姐。”

宁竹微微颔首:“我再回去探查一番,若是有消息我明夜会再来的,你们有什么话想带给祝衡关的吗?”

嘉木摇了摇头:“让老大自个儿多加小心,我们会在这处等你们的。”

宁竹应了,然后突然又抬起了头。

“对了,记得在传回去的信里帮我提一句,为了不暴露身份,我花银子打点了同屋的人,温大郎君需得补上,不能算在原先的酬金里。”

此话一出,嘉木都忍不住笑了。

这话让原本凝重的氛围顿时松快起来。

永安拍着胸脯保证:“宁小姐你放心,不管你您花了多少银子,我们大郎君必然会十倍的还您。”

“……”嘉木无奈地瞥了永安一眼。

这败家子,花别人的钱倒是大方,一点不替大郎君省着。

不过她也笑着保证:“绝不会短了您的。”

宁竹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封炎。

“今日我见到了武波,会帮你留意卢绍的去向。”

封炎望着她,难得会关心人:“你自己小心。”

宁竹笑了笑,身影重新融入雨幕中。

她照着原路返回,到了山口处,突然听见前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来者何人!”守卫警惕发出凌厉的质问。

“是我!我有要事要求见卢大人!”

宁竹爬伏在最近的屋顶上,透过雨幕,她看清了那个正在与守卫交涉的身影。

——万永!

那个曾经在卞家做工的伙计。

宁竹眯起眼睛。

宗明川当初送户籍文书时独独漏了此人,果然有蹊跷。

万永看起来风尘仆仆,说着从怀中掏出个信物一样的东西递给守卫。

守卫接过来瞧了瞧,犹豫一瞬还是退开半步放行,派了个人去给万永带路。

宁竹悄无声息地跟上,发现他们一路往前走,七拐八绕竟直奔那栋琉璃窗瓦的宅院。

那带路的侍卫把人送到就离开了。

宅院外兵卒林立,宁竹伏在屋檐阴影处盘算。

这般森严的守卫,除非她能隐身,否则绝无可能潜入。

正思索间,万永已被拦在院门外。

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声传来:

万永面色紧张:“我有要事求见卢大人。”

不是直接求见七皇子?

宁竹挑眉。

看来这枚棋子的分量还入不了那位贵人的眼。

此时已经是二更天,侍卫正犹豫要不要通传,宅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卢绍苍白的面容出现在门后,身边跟着喋喋不休的武波。

“我都说了我出来就行,你这伤号凑什么热闹”

卢绍看起来伤得不轻,说话时还咳嗽着:“小声些,公子刚歇下。”

武波眉头一竖,虽是不耐,但声音还是小了些:“知道了!多余担心你!”

万永见到卢绍,立刻扑上前:“卢大人!我有重要消息!能不能让我见见——”

话还没说完,武波就怒目瞪着他:“闭嘴!”

这人懂不懂规矩,没看他那声量刚才也被说了吗!

这里是公子的住处,卢绍自然不会让万永进去。

“跟我过来。”

他说着迈出门槛,身边的侍卫便给他再头上撑起了油纸伞,万永忙不迭跟在后头。

卢绍一行人径直走向不远处那座飞檐翘角的凉亭。

这七皇子真的是半点不亏待自己,居然连这种不长住的荒郊野岭都修了个凉亭。

不过这样就更方便宁竹探听了,她悄悄跟上。

凉亭内,卢绍拂袖落座时牵动了伤口,微微皱起眉。

“让你在壁州盯梢,跑来作甚?”

万永微微低着头:“大人,宁竹已经离开壁州了,跟温家的几个人一起离开的。”

宁竹闻言一顿,没想到大晚上跟踪别人,最后听见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在她看来,卢绍这些人对她的恶意来得实在太莫名其妙。

总不能真是因为她杀过两个鞍州逃兵吧?

武波摸了摸后脑勺,粗声说道:“那小娘们不守着她妹妹,去哪儿了?还跟温家搅和在一起了?”

说到温家时他的语气颇为不屑。

万永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们走得太快,小的跟丢了,不过确实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卢绍皱起眉来,语气慎重:“怕是不好,这处本就是温家的矿脉,莫不是冲着这”

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怕什么!”武波猛地起身,拍着胸脯道,“他们敢来,老子正好活动筋骨!”

“你的伤好彻底了吗?怕是连刀都拿不起来。”卢绍强压着咳喘说道,“明日公子亲临,此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即刻前去,把山口周围清理一遍,再把硝场所有可疑之人都彻查清楚!”

武波脸上有些不服气,最终只重重“啧”了一声,转身走进雨中。

万永趁机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卢侍卫,我可以见见我的妻女吗?”

卢绍瞥了他一眼,拂袖而起。

“你先回去吧,等明日事了,我会给你安排的。”

万永脸上闪过激动:“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卢绍摆了摆手,让人送他回去。

宁竹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她正脚下生风地往住处的地方赶。

她倒是不怕露馅,就怕祝衡关的身份经不起推敲,也担心嘉木他们会被发现。

那头武波已经在组织人马了。

宁竹走到半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先去了灶房。

她悄悄走到灶房外,正准备推开门,就听见窗户那里传来浅浅的动静。

宁竹闪身至屋后,恰见一道黑影猫腰钻出。

“祝衡关!”她压低的嗓音混在雨声里。

黑影猛地回头,斗笠下露出半张熟悉的脸。

昨日分开得匆忙,祝衡关只能按着昨晚约定的时间来,谁知道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宁竹。

他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没时间解释。”宁竹抓住他的手腕,“他们已着手彻查硝场周遭,你赶快离开,再通知嘉木那边撤离。”

“这么突然!?”祝衡关皱起眉。

他的身份是真的,可人是假的,往日里都刻意避开这个身份的同乡,倘若真是要查,必定会被认出来。

宁竹当机立断:“怕来不及,你可有什么法子提前给嘉木他们递个消息?”

祝衡关:“我做了红烟焰,藏在被子的夹层里,可是这雨天也用不了。”

他本就熟悉硝石,也知道嘉木等人收到消息后定然会来,便自己做了这红烟焰,到时候好方便传信。

可是千算万算,都没想到会一连下这么久的雨,红烟焰根本用不了。

宁竹看了一眼灶房,思忖道:“你先走,我引开他们。”

祝衡关反握住她的手腕:“那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脱身。”宁竹说。

祝衡关咬了咬牙:“一起走!”

宁竹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还有事未了,至少也得等到明日,瞧瞧这七皇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她,她又不是泥捏的菩萨,必定要抓住机会先杀了他。

远处雨幕中已经传来了微微火光,再也耽误不得了。

“认识路吧?”她最后确认。

祝衡关重重点头,他知道宁竹不是冲动行事的人,心中必然已经有了计划,转身前深深看了她一眼。

“明日山口见。”

待祝衡关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宁竹转身踹开灶房门锁。

砸开常年被王婆锁起来的库房,里面还有前不久去采购回来的几陶罐油。

宁竹把陶罐抱出来,直接砸在灶房的木柴堆上,再铺上干燥的秸秆,又将周围淋了一遭。

她站在屋檐下,将火折子擦亮,抬手丢进灶房中,没一会儿火势就大了起来。

宁竹转身离开。

……

“什么人!”侍卫厉喝声传来。

宁竹闪至其身后,一个手刀劈下去。

另一个侍卫刚转身,就见同伴如烂泥般瘫倒,顿时扯开嗓子:“敌袭——!”

其他侍卫听见声音匆匆赶来,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里,宁竹故意现身,将斗笠和蓑衣举高。

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个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是个高大的汉子。

“在那儿!快追!”

待追兵被引向灶房,却发现再次失去了踪迹,留下的只有冲天的火光。

宁竹已经蹿回通铺。

她站在门外,将蓑衣甩上对面的屋顶,自己又将脚上打湿的鞋子和袖箭藏在屋子的房梁顶上。

刚躺下不过三息,外头便传来炸开锅似的喧哗。

通铺中的人也被吵醒,有位大娘嘟囔着翻了个身:“天杀的,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

话音未落,大门便被人猛地踹开。

持刀侍卫手持火把,逆光而立:“统统起来!慢一步者以奸细论处置!”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宁竹抱着薄被瑟瑟发抖,乱发遮住的眼中却格外冷静。

妇人们手忙脚乱地裹上外衣,惊慌的涌向门外。

宁竹也埋着脑袋,紧紧跟随众人的脚步。

第86章 梦境

宁竹默默站在屋檐的最角落, 看着侍卫们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自然是什么都没翻出来。

妇人们看着乱成一团的通铺,都是咬着牙敢怒不敢言。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 武波和卢绍踏着积水大步走来。

宁竹透过垂落的额发缝隙, 看见武波那张称得上是气急败坏的脸, 心想着, 祝衡关应当已经脱身了。

“大人!”审问矿丁那边侍卫冒雨跑了过来, “少了个叫‘大山’的, 还从他的被子里搜出来了传信用的红烟焰。”

卢绍皱起了眉:“就一个人?”

侍卫闻言点了点头:“只发现这一人有问题。”

“定是那厮发觉红烟焰用不成, 先纵火引开注意,再趁机逃窜!”武波信誓旦旦地说道。

卢绍当着其他人的面,真是忍住了没骂他“蠢”,只递去个凌厉的眼刀。

“继续查,特别是”卢绍的声音冷漠,目光扫过人群, 突然定格在某处, “像她这个年纪的人。”

所有视线齐刷刷射来。

宁竹的身体一顿,她佯装惊恐地抬头,抱着自己的手臂瑟瑟发抖。

“你!出来!”侍卫厉声喝道。

宁竹还没往前走,背后突然袭来一股力道。

她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没有回头,顺势向前栽去,膝盖像是重重磕在地上,发出骨节响动的声音。

有人都忍不住牙酸皱起了眉。

实际上是听着声音大, 宁竹把握住度, 不会让自己受伤,散乱的刘海遮住了她眼中的冷意。

武波不屑地撇嘴, “就这丑哑巴?咱俩的药还是她熬的,要真有异心早毒死咱们了。”

宁竹低垂着头,眉梢微挑。

闻言,卢绍的脸色都不对了。

他将视线落在宁竹身上,缓步走近。

宁竹往后缩了缩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卢绍蹲下身,突然掏出一把匕首,对准宁竹撑在地上的手背刺了下去。

“嘶——”

周围顿时有人发出吸气声。

卢绍眼神紧盯,没有错过宁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

见她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看着来不及收回手,两眼一翻都快吓晕过去的模样,最终还是将匕首险险停在上方,没有真的刺下去。

宁竹呆了两秒,肩膀骤然放松,装作劫后余生的样子重重喘着气。

应该不是她。

卢绍收回了目光,站起来对身边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

侍卫会意,提高嗓门:“今日有没有见过同屋形迹可疑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

指认他人?在这大雨夜外出才更可疑吧?万一说错,那不就遭殃了。

“卢大人!武大人!”张管事这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跑来。

卢绍冷冷出声:“张大人今晚睡得可还安稳?”

张管事眉头一皱,在心中痛骂二人。

原先都好好的,他们一来就说这里有歹人,没准就是故意想害他!

这两人不过就是占了近身的优势,对他说话就这般不客气,真当自己了不得的狗东西。

不过刀在别人手上,张管事也就是敢在心中过过瘾,面上还是好声好气,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

“卢大人、武大人,”张管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汗水,“这硝场混进来心怀不轨的人是我监管不力,明日定当向公子请罪。”

他偷瞄着二人脸色,试探道:“今晚闹这么大动静,想必那贼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就算是在,怕是也不敢冒头,不如今晚就先这般?”

卢绍冷冷看了他一眼,率先离开了。

见状,武波吹响了手中的骨哨,大喝一声。

“收队!”

待这些侍卫撤走,张管事也没有多留。

他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得想想明日该怎么交差才是,还要赶在那两人前面,谨防他们给自己上眼药,不如今晚就去门外守着吧

张管事怀着满腹心事离开了。

所有站在屋檐下的杂工和矿丁也都松了口气。

“回吧回吧。”

“终于走了!吓死个人了!”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众人议论着三三两两往回走。

宁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拍打裤腿上的泥渍,经过方才同屋中推她的人时,脚尖“不经意”一勾——

“哎哟!”那人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门牙磕在石阶上,直接飞出去,顿时发出尖利的痛呼。

“是谁!是谁绊的老娘……”

宁竹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她在床榻上假寐片刻,天就亮了。

宁竹指尖轻触脸颊,确认易容的颜料没有掉色,那些假疤痕也依旧牢固地贴在脸上,便翻身起床。

刚推开门,一张皱如菊花的笑脸就怼到眼前。

不是王婆还能是谁。

她搓着手站在门外,没有了往日趾高气扬的神情,脸上还沾着灶房的灰黑。

昨夜那场大火烧了灶房,更糟的是还让歹人趁乱逃脱,她去找张管事求情,连门槛都没迈进去就被赶了出来,连带她儿子也被一顿痛骂,差点就丢了差事。

她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想想昨日那位大人看中了这哑巴熬药的手艺,今日说不得能见到人,便想过来让她帮忙求情。

“哑咳咳,闺女啊,今儿还去给大人熬药不?”

她甚至喊哑巴喊习惯了,连阿香叫什么都不知道。

宁竹瞥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故意指了指远处焦黑的灶房。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今日硝场伙食该怎么解决吧。

王婆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肯轻易放弃,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可后头已经涌来好几个满脸怒气的矿丁,昨夜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早起来发现连口热汤食都没有,更是火上加火。

“王婆子,你不去教人做饭,在这站着做甚?做的都是重活儿,弟兄们饿着肚子,怎么能干得动?”为首的壮汉大声说着,拳头都握紧了。

王婆脸色难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嘴唇动了动,还是没骂出声。

眼下她不能再触怒其他人,惹出纰漏来,只好扭着身子去收拾残局。

让众人从灰堆里刨出铁锅,又翻出幸存的一些粮食。

王婆把能找到的粮食全倒进去胡乱煮了,稠粥表面浮着可疑的黑色颗粒,管它好吃不好吃,至少是交了差。

矿丁们骂骂咧咧,也晓得如今就这个条件,忍着气吃了早食,陆陆续续上工去了。

宁竹蹲在角落两口喝完碗里带着焦糊味的稀粥,把碗放好就回了屋里。

趁着没人,她将袖箭从房梁上取下来,重新戴在手腕上。

刚收拾停当,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山谷方向传来,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连带着房梁上的灰也跟着扑簌簌地往下落。

宁竹面色一凝,箭步冲出屋子,就见不远处的山谷中冒起了一股黑烟,带着未散的硫磺的刺鼻气味。

她顿时皱起了眉。

这是在实验火药好去攻打壁州城?

其他人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吸引了过来。

“老天爷又发怒啦!”有妇人吓得腿软。

有胆子稍大点的:“别瞎说!先前你又不是没听说,这就是咱们这矿里做出来的!”

“我滴个乖乖,这也忒吓人了,俺都不敢往硝场那边去了。”

“傻啊!这神迹哪里是硝场那群只会卖苦力的做的,那之后还有秘术哩,就算是要炸也轮不到你……”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宁竹在一旁静静看着,待浓烟散去,  赫然出现个丈余宽的深坑。

这爆炸威力不小,可要用来攻打有天险的嵊南关怕是不会有胜算。

她心头稍稍放松了些。

今晚可以将消息带回去给嘉木他们。

想来这爆炸也不是第一次了,众人围在一起看了会儿热闹便散开了

山谷之外,停着辆檀木马车,车辕上套着两匹雪白骏马,车帘轻纱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占据了见识火药威力最好的位置。

一道瘦削的身影站在那儿,苍白的指尖抵着唇轻咳。

身后的侍女忙上前替他披上狐裘。

“张德天,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

这道声音温润轻柔,可传到张管事,张德天耳朵里却堪比催命符。

他身体僵直,冷汗瞬间就掉了下来。

跟着这位主也有些时日了,没少见识过他的手段,自然听得出他语气之下的危险意味。

张德天立马跪着匍匐在地,语气急切地求饶:“公子明鉴!下官定督促工匠改良配方,绝不敢误了大事”

他身后的小厮也跟着慌忙跪下,整个人都快抖成筛糠了。

景容不说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张德天看着那狐裘扫过自己的手背,恍若如毒蛇滑过,汗毛都竖起来。

他脸色煞白,佝偻着腰仿佛有千斤重,一点抬不起来,觉得自己今日怕是要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一双马靴出现在他眼前,武波不屑嘲讽的声音从顶上传来。

“昨夜你出了大纰漏公子都未曾怪罪于你,今日又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不知道公子为何还要留你一命,听好了!明日是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不成”

未尽之语,让张德天从死里逃生的喜悦中快速清醒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待车驾远去,张德天瘫软如泥,整个人跌坐在地。

他身后同样跪着的小厮赶紧爬起来搀扶他,出声劝道:“老爷,明日我们还有机会。”

张德天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任由小厮替他拍打着膝盖上泥屑,跟失了魂似的。

“也就是多一日的活法罢了,明日我哪能交得出让那位满意的结果啊。”

他说着真是有些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当真是个无比烫手的山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来以此博个前程,如今前程没着落,命倒是快落了。

小厮扶着他的手臂,凑过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嗓音说道;“老爷,不然咱们逃吧,反正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自己搏一搏,如今时局乱成这样,咱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未必能找得到咱们”

张德天猛地瞪大双眼,本想叫他住口,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得听完小厮的话。

他胸口剧烈起伏:“可是家里——”

小厮再次开口劝道:“老爷!若是您你觉得大夫人他们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张德天的眼神几经变换,最后咬了咬牙:“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小厮是他的心腹,原先也是想在家主身边求个前程,如今瞧着是不成了,自然也不想白白将性命丢在此处,忙将自己想出的计划一一道出。

张管事的喉结剧烈滚动,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消失。

这边主仆二人的计划外人不得而知。

景容回到居所后便咳个不停。

侍女连忙去给他烧起银丝碳,再添衣倒水,熬药,十几个人就这么有条不紊的忙活开了。

“公子今日就不该亲自前去,”武波粗声粗气地说,“张德天那厮怕也没在用心做事,砍了省事!”

景容轻唤一声:“武波。”

被唤到名字的人瞬间噤声,室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响。

景容闭目靠在软枕上,眉间微微皱起,身后的侍女便小心翼翼地上前替他揉起了额角。

“昨夜是怎么回事?”景容的声音带着倦意。

一直都沉默不言的卢绍站了出来,恭敬道:“壁州眼线来报,宁竹与温家人往这边来了,属下不放心,让武波带人彻查。”

景容倏然睁眼,目光晦暗不明,嘴角扬起笑意。

“她来了?”

卢绍犹豫一瞬,还是拱手道:“不是她。公子放心,属下绝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此处。”

“可惜。”景容轻叹,苍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语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遗憾,“真想看看是否与我梦中一般。”

他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

一年前开始的梦境如附骨之疽。

从涉州地动开始,蛮族入侵边关告急,朝中宿将凋零,新锐难堪大任,老皇帝迫不得已下旨,命宗明川领虎符出京御敌,亲手让“战神”之名响彻天下最后又亲眼看着自己的江山落入别手。

而景容自己,最后看见的是城墙上那支穿喉而过的箭。

如今涉州已毁,京城已破,在他的操纵下梦境的轨迹已全然走样,不知道那个始终看不清面容,名叫“宁竹”的人,还会不会立于城墙将他射杀。

真是叫人期待。

“公子?”卢绍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景容摆摆手,侍女立刻捧来药碗。

浓黑的药汁倒映着他唇边露出的浅笑

塌了半边的灶房里,宁竹正盯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很巧,她心中确实是在想着该怎么杀了景容。

王婆去张罗采购事宜,灶房无人看管,倒让她得了清闲。

她寻思着该怎么想办法见到景容,若是要强行杀进去也不是不可,只是对方人着实多,还有火药,莽撞而去说不得会受伤……

“砰!”药包砸在案板上的声响惊醒了她的思绪。

武波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快点熬好!”

宁竹眼睛微眯,捧着两包药站起来。

这样机会不就来了。

熬药的锅子和火炉昨日特意被人丢了出来,没放在灶房里,倒是完好无损。

宁竹洗干净,便在屋檐下熬着,等药好了便端给武波喝下,像昨日一样跟在后头。

照常是穿过那片蜿蜒的路。

昨日宁竹观察过,路上会经过管事们的居所,那儿有一个马厩,安排值守的人不算多,最是方便动手。

宁竹埋着头,随着越来越走近那条路,她的手也拉住了袖箭的开关,对准了武波的心口。

前面的人浑然不觉阎王正在对他招手,仍旧大步往前。

转过马厩的拐角,宁竹突然“啊啊”惊叫两声,身子向前栽去。

武波条件反射般转身,怕药给洒了,用手虚抬了一下木盘。

“你这哑巴,怎么路都不会走!”

两人距离隔得近,宁竹看见武波的脸上满是怒气不耐烦,还要接着骂:“真是个没用的废——”

咒骂戛然而止。

武波只觉得心脏传来巨大的疼痛,眼睛微睁低下头,看向心口那支没入半截的短箭。

鲜血顺着箭杆蜿蜒而下,落在地上又被雨水给稀释,用脚尖蹭两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死死抓住宁竹的手腕,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想大声说话,却发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视的刹那,他终于正眼看向眼前这个面目丑陋的瘦弱哑巴。

那目光中带着熟悉的冷。

他眼中带着愤怒和难以置信,口中冒出血沫,用气音说道:“是,是你……”

宁竹笑着将短箭捅得更深:“是我,你们不是在找我吗?我来找你了。”

武波目眦欲裂,从未想过公子大业未成,他自己就屈辱的死在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山坡。

可是他心中再不甘,却还是永远闭上了眼睛。

武波即将倒地时,宁竹顺势扶住他的肩膀,让那些侍卫看着就像是他将自己揽进怀里一般,走进了马厩里。

远处守卫见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互相挤眉弄眼地别过头去。

这武大人也是男人啊!

马厩里弥漫着干草与马粪的气味。

宁竹就把人丢在地上,利落地拔出短箭,擦干净放回袖箭箭桶中,在他身上搜寻了一阵,翻出来昨夜他用过的骨哨。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将骨哨塞进袖子里,正打算用干草将武波死不瞑目的尸体给做一番遮掩。

外头突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窃窃低语。

“外头都打点好了么?!”

“老爷放心,已经跟那王婆说通,明日咱们就躲在那推车上的木桶里,我来带您瞧一瞧,明日别乱了阵脚。”

“好好好,做得好……”

宁竹略一挑眉,特意没有遮掩武波的尸体,隐在阴影处。

果然,没一会儿就看见有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张德天正是做贼心虚的时候,他走在后头,一不小心撞上了前面小厮的背,痛得他揉了揉鼻子。

“要死了你!做什么突然停下来……”

小厮面如死灰,哆嗦着抬起手,指向前方,语气颤抖得不像话:“老老老,老爷,那里,您快看那里……”

张德天顿觉不妙,从他身后绕出,直直望了过去。

昏暗的光从茅草缝隙漏下,照在武波死不瞑目的青白脸上,正正对着来人的方向。

张德天就差点就尖叫出声,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这,这不是武大人吗!?”

他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武大人。”

躺在地上的人丝毫没有反应,张德天自己不敢走近,踹了踹小厮。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看看!”

小厮欲哭无泪。

他自个儿也害怕啊!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查看,他先是轻轻唤了一声“武大人”,又推了推,都没有反应。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对方的鼻息,顿时整个人僵在原地,本来就白的脸,看着更白了。

“老爷,人没气了!这怎么办……”

张德天也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心中本来就有鬼,第一反应不是上报,而是遮掩。

“你先将人藏起来先……”

话音未落,小厮指着他的身后,神情惊恐。

张德天扭过头,就对上了一张布满伤疤的脸,他差点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宁竹抬手友好打了个招呼。

“张大人,好巧。”

第87章 纸条

马厩里弥漫着干草混杂着马粪的腥臊味。

宁竹看着眼前这对主仆, 唇角微微上扬。

这简直是天赐的帮手。

她正愁没人帮她用骨哨引开那些侍卫,眼前不就有了现成的。

张德天却丝毫不为这“巧遇”而高兴。

他连连后退,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你、你是谁?!”

这话刚一出口, 他突然瞪大眼睛, 自己就反应过来了:“你就是昨夜追捕的歹人!”

宁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指尖轻点, 在他们三人之间划了个圈。

“现在我们是同伙了。”

张德天无数骂人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眼前这人能悄无声息地杀了武波, 取他们性命怕不比掐死只鸡难多少。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女侠说笑了, ”他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怎么好跟您相提并论?我什么都没看见……”

宁竹挑了下眉,突然发问:“张德明是你什么人?”

听到熟悉的名字,张德天蓦地顿住,与小厮交换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又难以置信地望向宁竹。

这,这真是同伙?

他试探着回答:“是是家弟。女侠认识?”

宁竹微微颔首, 可惜那枚玉佩没带在身上, 否则倒是现成的信物。

“在涉州城打过交道。”

电光火石之间,张德天回想起来。

张德明送来那些琉璃珠的时候,特意在信中提到了卖家是一个背景神秘,武功高强的小娘子。

莫非就是眼前这个?

张德天试探着问道:“那琉璃珠您可……”

宁竹没想到这张家兄弟关系这么好,居然连做些小买卖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她爽快承认:“是我卖的。”

张德天张了张嘴,也觉得太巧。

那时他眼见升迁无望,花了大价钱才打听到深受皇上宠爱的七皇子尤为喜爱琉璃,便觉得这是条出路, 特意去信让家中替他搜罗琉璃。

最后, 他确实靠着那几颗稀世琉璃珠攀上了七皇子这棵大树,可没曾想, 还没等到自己的好日子来到,京城就被破了。

他们这些小官哪是会被皇上放在眼里的,许多同僚都死在了那座繁华都城里,唯有他攀上了七皇子这棵大树,侥幸保了一命。

张德天只能这一条道走到黑,替对方卖命,却始终得不到重用,最后靠着在工部的资历被打发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硝石场来。

最后耗费许多心力,仍旧逃不过一个“死”的下场。

一切都是从那颗琉璃珠开始的,兜兜转转,没成想今日遇到了它的旧主,真是命运弄人。

宁竹不知张德天心中已经想了这么许多,她将骨哨丢进他怀里。

“帮我做件事。”

张德天不觉冒犯,只觉得看到了新的希望。

他握紧骨哨,激动道:“女侠!能否带我主仆二人一起走?”

用桶藏人出去这个法子其实容易被识破,而且看宁竹这样子,今日怕是得闹出点动静,这样一来他们明日就更难逃脱。

昨夜她有同伴能逃跑,今日又如此肆无忌惮的杀了武波,是不是有更好的法子可以离开这里。

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都试试。

宁竹挑眉,她都准备好武力胁迫了,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投诚。

不过这样更好,她点了点头。

“去吹响哨子引开侍卫。”

张德天怎么说也是在这硝石场当了一段时间的管事,这点事还是能做到的。

他忙不迭点头,急声道:“女侠放心,我一定做好。”

宁竹点头,也不怕这两人反水。

她一个人想走还是很轻松的,可这两人都看见了武波的尸首,手中还拿着骨哨这样的赃物,很难撇的干净。

更何况听他们刚才的话音,是在谋划着偷偷离开这个地方,虽然暂且不知道是何缘故,可想来与那些皇子关系应当好不到哪里去。

两方各有所求,不会轻易出卖。

宁竹画了大饼:“张家信用不错,我相信你,待我办完了事就一同离开。”

张德天连连点头。

交代完事情,张德明主仆又趁机从他方才来的那个地方溜了出去。

宁竹靠在马槽边等待,约莫半刻钟后,尖锐的哨声刺破寂静,远处立刻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是武大人的哨令!”

“快去看看!”

“留两个人守着——”

“……”

宁竹心下一定,将散发拨得更乱,低头走出马厩。

守卫立刻拦住她:“站住!武大人呢?”

身旁的人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说话客气一些,这可是被武大人看上的,回头要是告他们一状,保不齐还得挨罚。

宁竹没在意他们这些私底下的小动作,她指着喉咙摇头,然后指着刚才来的那个方向,又比划了个追击的动作。

守卫们顿时变了脸色:“快去禀报卢大人!”

混乱中,宁竹回到刚才那个地方,将放在地上的木托盘又端了起来。

她一个人独自朝着琉璃瓦房那边走去。

前头的守卫还算好糊弄,见宁竹比划着是武大人派来送药的,手掌随意挥了挥就放行了。

可到了那座琉璃瓦房前,寒光凛凛的长刀横在她面前,侍卫脸色和声音一样冷硬。

“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宁竹心中“啧”了一声。

这心腹的名头都不管用了,宅子附近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护着,守卫简直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两方正在僵持之际,宅院木门开启,一名着淡色襦裙的侍女款款而来。

她柔声对着侍卫说道:“把药给我吧,卢大人的伤耽误不得,武大人想必也是知道才会派人特意来送药。”

这是公子身边伺候的人,侍卫看着态度是好了些,反正只要宁竹不进去,送个药什么的倒是没所谓。

宁竹埋在刘海下面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侍女。

这侍女她在边镇也见过,被武波训斥过的那位,那会她还觉得有些眼熟,如今近距离仔细看了看,她确实没见过这号人。

宁竹微微拧眉。

这药要是给她了,就更没混进去的理由了。

眼看着宅院近在咫尺,宁竹实在不愿轻易放弃,她心中还未想出用什么办法拒绝,那侍女就来接她的木盘,手有意无意的擦过她的手指。

宁竹蓦地一怔,很快又回过神来,将木盘递给她,微微福身后,头也没抬地转身离开了。

走出那片重兵把守的地界。

宁竹摊开掌心,里头有一张指甲盖大小的叠好的纸条。

她仔细展开,只有三个蝇头小字。

——长溇堰。

因着担心发生涝灾,宁竹前头那些时日也恶补了壁州的地理信息。

壁州水系发达,曾经也是水患频发,是前朝修建了这长溇堰,将江水分为了内江和外江,既防洪又灌溉,这才减轻了对壁州城的威胁。

城西渡口的那条河就是其分支之一,如今虽已经数日阴雨连绵,可有长溇堰在,灾情尚且还算控制的住。

可一旦堤坝被毁,洪水袭来,周遭的城镇都要遭殃,那就不是人力可以轻易控制的了。

宁竹不知道这个侍女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怎么认出来,又传递消息给她的。

她只知道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

七皇子制造威力强大的火药,根本就不是为了攻打壁州城,而是冲着这长溇堰去的!

一旦长溇堰被毁,壁州城必定会遭受涝灾,到时候内忧难以解决,外患攻破岂不是更加容易。

七皇子会为了一己私欲,故意瘟疫让一城之人几乎死绝,宁竹有理由相信,他绝对做的出这种生灵涂炭的事。

眼下不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进行了多少,可是宁荷他们还在壁州城,相较而言,杀死七皇子已经不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了。

她要尽快把消息传出去,让宗成秋早做准备。

这个硝场也留不得了。

宁竹将纸条销毁,转身去找张德天。

他是这里的管事,想必最清楚那些制好的火药都在何处。

一路朝着那个马厩而去,路上都是步履匆匆的侍卫,想必还在追拿那个“歹人”。

宁竹埋着头,存在感低得可以,刚走到马厩附近,就看见张德天身边的小厮守在门外,正焦急张望。

见宁竹现身,他急忙招手:“女侠!”

宁竹快步走了过去,直接问道:“火药库在哪儿?”

张德天从草料堆后钻出,想邀功的话都忘记说了,下意识回答道:“在、在硝场北面的山洞。”

“够不够炸掉这硝场矿洞?”宁竹问道。

张德天瞪大眼睛。

“您,您……”

宁竹皱眉:“你就说,能还是不能?”

张德天嘴唇颤抖着点头:“能。”

“你走前面带路。”宁竹揪住张德明的衣领往前一拽,又对着小厮说,“你找个由头,把在硝场里的矿丁都叫出来,最好离那边远点。”

小厮大概猜到她想做什么了,咽了咽唾沫问道:“之后呢,我怎么办?”

宁竹:“原地等我,动作快点。”

小厮如今是上了她的贼船,想下也下不了了,闻言只能咬咬牙应了下来。

他哭丧着脸说:“老爷,你别忘了阿福,一定要来接我啊!”

张德天用力点头:“好。”

他们兵分两路。

张德天迈着两条腿在前头带路,宁竹在后头推着推车。

通往山洞的小径陡峭难行,一路磕磕跘跘走了上去。

守洞的侍卫见是张德天,只例行公事地瞥了眼推车:“这是”

“明日公子要查验。”张德天抬袖擦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提到“公子”而已,那些守卫便不敢再问,两人顺利到了山洞口。

张德明摸出钥匙,紧张得对了几次都没对准锁孔,宁竹便夺过来,自己开了门。

刚踏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硫磺味,成捆的火药包堆在角落,数量比宁竹预想的少得多。

第88章 见面

“这里怎么只有这么点?”宁竹问道。

“昨日试爆用去大半”张德天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火药, “做好的都运走了”

“运去哪儿?”宁竹利落地将火药码上推车。

张德天也不敢闲着,跟着一起搬,摇了摇头道:“不知, 我只负责硝场制造火药的事, 运送不经我的手。”

宁竹点点头, 也没再问。

下山时推车沉了许多, 车轮在泥地上压出深深的辙痕。

经过岗哨时, 张德天额头上的汗淌个不停, 好在被斗笠给遮住, 守卫也并未多问。

回到硝场时,原本嘈杂的工棚已空无一人。

阿福办事倒是利落,连个鬼影子都没留下。

宁竹把车推进去,掀开上头盖着的油布,开始用引信做延时装置,好在这些里面就有火药捻子, 还是长长一截没有使用过的。

张德天虽说是管着火药库, 可点燃引线这种危险的事哪儿需要他亲手去做,他生怕宁竹手一抖,把那火药捻子给点着了,两个人一起玩完。

他焦虑得忍不住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着实烦人,宁竹手指稳稳地调整着引线长度,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你先去找阿福。”

张德天如蒙大赦,眨眼间就消失在洞外。

宁竹估算了时间,将火药捻子被点燃时, 火星向前而去, 发出细微的“呲滋”声。

她快步向外走去。

……

远处的空地上,阿福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躁动的人群。

张德天赶到, 又压了众人一会儿,他表面上看着镇定,实际上心中慌得不行,手心上全是汗。

远远看见宁竹跑过来,他就更紧张了。

点燃了?什么时候炸啊?

这个时候再没有伪装的必要,宁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径直站上高台。

底下的人都是议论纷纷。

“这是谁啊?”

“好像是灶房的那个哑巴。”

“她疯了吗?上去做什么?”

“……”

宁竹从阿福手中拿过铜锣,下手用力一敲,震得人耳朵发疼,议论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她趁机扬声道:“这里马上要炸了,要走的赶快。”

此话一出,场地上安静了两秒,又瞬间炸开了锅。

底下站着的王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张了张嘴,训斥的话硬是说不出口,看起来人都呆住了。

同屋的那些妇人更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那是哑女阿香!?”

“真的是她?她居然会说话!对了她方才说什么来着?”

“说这里要炸了!真是好笑,张管事怎么把他赶下台来的?”

“快滚下来!”

有人嗤笑,有人怒骂,直到张德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宁竹面前。

“女侠,咱们现下怎么办?”

他真的是要急死了,要炸就炸,他们点燃引线偷偷跑了便是,何必在意这些庶人的死活!

张德天一开口,底下的人声音才像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瞬间也慌了神。

宁竹该说的都说了,也不再管。

这些人要走要留他们自己做主。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远处奔来的守卫,问:“去马厩。”

这两个脚程太慢,走不快,骑马来得快些。

阿福连忙带路,可是迎面就撞上了来势汹汹的侍卫,他害怕地往后退,却被宁竹抵住了后背。

“往前走。”

阿福汗都下来了,闭上眼睛一狠心迈出了步子。

下一秒就听见周围传来惊呼尖叫,他颤抖着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就是守卫倒下的身躯。

宁竹手中还拿着那守卫的长刀,面色冷酷地甩了甩长刀上的血珠。

“走。”

张德天和小厮见识到她的武力值,当即大喜过望,忙不迭跟上。

见了血,其他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拦着。

尤其是那几个跟哑女住在一间屋子的妇人,还有欺负过她的王婆,此刻更是吓得要晕厥过去,脸色惨白的拼命躲在人群后面,把自己身子埋得低低的。

生怕等会儿宁竹看见了人,想起来那些事送他们去见阎王。

不过宁竹可没闲工夫搭理他们,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等他们三人渐渐走远,留在原地的众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了,意识到方才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这才慌忙跑向自己的屋子收拾行李细软,矿寮瞬间乱成一团。

身后的事情宁竹不再关注,她手中拎着刀,不断斩杀者上来阻拦的守卫。

有人见势不对,已经回去搬救兵了。

此时,宁竹三人已经到了马厩。

张德天怎么说也是家族耗费所有,精心供养出来的人,君子六艺是会的,骑术不说多么精通,但也不差,在山路上骑问题不大。

可那小厮阿福就不行了。

宁竹翻身上马时,听见硝场方向传来第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

这巨响将树梢的鸟儿惊飞,也吓到了马,她赶紧勒紧缰绳,看着追兵出现在后方的雨幕中。

她扭头道:“你俩骑一匹马,动作快点!”

两人不敢再犹豫,慌忙上马。

宁竹在前,一把长刀将拦路之人尽数斩杀。

三人马不停蹄,路上还算顺利,眼见着出山已经近在咫尺。

张德天脸上露出笑意:“阿福,我们要离开这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感觉后背一重,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后颈流进衣领。

张德天身体一僵,微微侧过头,看见的是阿福瞪大的眼睛,里面凝固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后背上插着的箭羽还在颤动。

他被人一箭穿胸射死。

张德天顿时发出一声尖叫,惊了身下的马,阿福失去生机的身体就这样被甩了下去,重重摔倒在地上,被身后蜂拥而至的追兵踩进泥里。

张德天心中是悲痛和庆幸交织,要不是阿福挡着,死的就是他张德天,可是现在阿福死了,还有谁替他挡着

宁竹从箭矢射出的那一瞬就看见了,可是她还得应付身后的追兵,腾不出手来斩断那只突然出现的箭矢。

“嗖——”

第二支箭破空而来。

宁竹挥刀格挡,转头朝着射出箭矢的方向看去。

百米开外,卢绍的指节正搭上第三支箭,动作间略有些滞涩,拉弓的手臂明显在颤抖。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脸色看起来微微泛白。

宁竹几乎是瞬间就确定这人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她没有弓箭可用,只能拿长刀暂且当做一用。

宁竹侧身避过飞来的箭矢,反手将长刀狠狠掷出。

在马上准头本就会下降,宁竹也没有指望这一刀能够伤到卢绍,不过是想短暂拖延片刻。

谁知道身后突然传来了那些侍卫高声呼喊“卢大人”的声音。

宁竹扭头,就看见卢绍居然为了躲开长刀,直接滚鞍下马。

他捂住肩膀半跪在地,头发散乱,浑身沾满了泥泞,看向宁竹的眼神仿佛淬了毒一般,要是可以,他怕是要上来生啖宁竹的肉。

宁竹都还没来得及嘲笑两句。

“女侠!”张德天突然惊叫,声音抖得不成调。

前方山口处,几十名身穿盔甲的侍卫已列阵以待,手中的长矛直指二人。

这下是彻底被包围住了。

宁竹勒住了马。

此处已经是最后一道关口,经过这里就能出山了,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被前后夹击,晃眼望过去人数有百数之众。

宁竹自己走倒是容易,可身边还有个张德天,这就有些难办了。

奇怪的是,当宁竹停下了马之后,前后两边的侍卫都没有了动静,像被施了定身咒。

宁竹挑了下眉。

她瞥见一辆檀木马车缓缓驶来,就像是来郊游般轻松,与眼前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马车在军阵后方停下,卢绍瞬间就不顾伤势迎了过去,亲自给人掀开轿帘,微微弯腰,恭敬地低着头。

四下寂静中,一道清润的嗓音传来。

“我们终于见面了。”

宁竹心中霎时间浮现出一个人名。

——景容。

那位她也想说一句“终于见面了”的七皇子殿下。

轿帘之后,景容披着雪白的狐裘,嘴角噙着一抹笑,配上他略显病气的秀丽面容,丝毫没有攻击性。

若是不知道他是有一颗蛇蝎心肠的话,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七皇子殿下这副尊荣,”宁竹嗤笑一声,“怕是没几年好活了,要我提前给您烧点纸钱么?”

侍卫们顿时怒目而视,刀剑出鞘声此起彼伏。

张德明更是暗暗叫苦,小声说道:“祖宗诶!”

少说两句吧!

闻言,景容却低低笑了起来,狐裘随着他的咳嗽轻轻颤动。

“景某这病躯,倒让宁小姐挂心了。”

“既然知道是病躯,就少费点心神做那缺德折寿的事儿。”宁竹冷嘲热讽道。

她的一举一动都明晃晃的展现出了她对景容的厌恶和不屑,卢绍怎么能够忍得下去,手中不自觉握紧了长弓。

景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笑而不语。

宁竹眯起眼睛,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何总是寻我的麻烦。”

他们从未见过,可景容对她的态度却很是奇怪,仿佛很了解她一般。

“难道不是你寻在下的麻烦?”景容抬头看着宁竹,认真道,“不过,景某始终觉得跟宁小姐有缘,不知能否让我看看你的真容?”

宁竹此刻脸上还涂抹着那伪装的药膏和假伤疤,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在梦中景容没有看清过宁竹的脸,他想知道日日在梦中杀死自己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画像终归是不如亲眼所见的。

景容这话题足够跳跃,宁竹眉梢微微挑起,虽然不知这人为何执意要看她的脸,但不妨碍她利用这一点。

宁竹翻身下马,缓步向前,指尖抚上脸上交错的“疤痕”。

“行啊,你走近些。”

“公子不可!这其中必然有诈……”卢绍急声阻拦,伤口因动作太大又渗出血来。

宁竹摊了摊手,出声道:“那你就出轿子,站在那里不动,看完你就放我们走。”

卢绍还想再劝,景容却已扶着侍女的手迈出马车。

他站定在马车外,目光灼灼如炬。

宁竹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垂下眼眸,抬起手,轻轻抚上脸上的假伤疤,慢条斯理地揭下,已经隐约能见到原本的模样。

当最后一条假伤疤被掀起时,她手腕突然一翻。

——咻!

带着冷光的袖箭直直朝着景容而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站在宁竹身边的张德天惊得张大嘴。

卢绍瞳孔骤缩,下意识想上前抵挡,却被肩膀上的旧伤连累,动作慢了一瞬,刀锋只堪堪擦过箭尾。

箭矢眼看着就要冲着景容的脖颈而去。

他忽然侧身一让,苍白的手指拽过身旁侍女。

箭矢直直没入那侍女的肩头,瞬间洇开暗红。

那支箭上有毒,那侍女瞬间就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从肩头传来。

在周围的惊叫声中,她捂住伤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突然转过身,猛地拔出染血的短箭,狠狠刺向景容的心口。

“去死吧!”

第89章 并蒂莲

原本低眉顺眼的温柔侍女, 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看向景容的目光恨意刻骨。

周遭响起惊呼声,几道黑影骤然现身, 疾掠而至。

为首那位一掌击中那侍女, 她应声倒飞出去的刹那, 拼尽最后气力将短箭猛地掷出。

景容袖口一拂, 箭尖偏了方向, 仅擦过指尖留下浅痕。

他垂眸捻动伤处, 渗出两颗血珠。

此刻, 卢绍的刀已至,寒光闪过,侍女后背绽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公子!”

众人惊呼着围拢。

景容却只淡声道“无碍”,指尖刺痛未减,目光却紧锁宁竹面容。

可宁竹连眼角余光都未施舍,而是皱着眉, 看着那倒在地上的侍女。

这正是方才递纸条的侍女, 遭卢绍狠劈一刀,又中了毒箭,她活不了了。

那侍女艰难地抬头,眼中含着泪,涣散的瞳孔直直望着宁竹的方向,说话时气音带着血沫从她嘴角溢出。

“他们……都去了……也该轮到我……替我告诉瑞萱……是曹家……负了他们……”

话音未落,她的头便颓然垂落,未尽之语再也没有了说出口的机会。

宁竹望着她紧闭的双眼, 终于想起来她像谁了。

这侍女的眼睛与卞瑞萱的母亲曹余馥如出一辙。

“我还未曾看到。”景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他指尖那道伤口已细细包扎妥当, 看侍女们紧张小心的模样,活像是他整条手臂都没了似的。

宁竹抬眼冷笑:“凭什么要给你看?”

闻言, 景容脸上的笑容不变,就像是印刻上去的一般,那双黑色的瞳孔却沉得阴郁。

他正要说什么,山坡下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嘉木和祝衡关率领三十余名好手冲入前方军阵,双方瞬间交战在一起。

卢绍强撑伤体挡在前方,急声劝道:“公子快走!”

这回是他们失算了,带来的人手不足,连武波都已折损,暗卫更非宁竹的对手,他一人担心护不了公子周全。

景容最后深深看了宁竹一眼,车帘落下的刹那,他苍白的唇无声翕动:

我会看见的。

宁竹翻身上马,笑着扬手晃了晃手上的袖箭,眼神却是格外冰冷。

“我会杀了你的。”

下次再相见,她送上的绝对不会是这一支小小的袖箭。

车帘落下,两人视线交错。

山口处,入目皆是刀光剑影。

宁竹正欲提醒张德天躲远一点,谁知转过头,人早已趁乱骑着马逃之夭夭。

这会儿反应倒是快得不行。

那边,卢绍眼睛泛着血丝,猛地一挥刀锋,直指宁竹。

“拦住她!”

侍卫们如潮水般涌来,却在宁竹凌厉翻飞的刀影下节节败退,硬生生被撕开一道血路。

远处嘉木与封炎已杀至山口。

卢绍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死死盯着宁竹的身影。

这人果然妖邪,每次遇上她,事情总会横生变故……

就在此时,宁竹突然勒马回身,封炎紧随其后,两人竟调转马头直冲卢绍而来!

一边是几十人的军队,一边只有孤零零两个人。

胜负本已分明,偏这两人如入无人之境,竟一路杀至阵后与卢绍正面交锋。

公子尚未走远,卢绍身位将领岂能临阵脱逃,哪怕身受重伤也只能单手持剑迎战。

按照他往常的路数,必然能想出更迂回的方式,不会冲动应战,可武波的死和景容受伤,早已搅乱了他的心神。

顾不得那么多了。

封炎剑势压下时,沉声喝问:“我爹在哪儿?”

“你爹?早化成灰了,哪来的爹?”卢绍唇边露出讥笑。

封炎眸光微暗,剑招陡然狠戾:“他在何处!”

宁竹长刀横扫,逼退围拢的侍卫。

她瞥见嘉木那边已现颓势,冷声道:“横竖你都是死,不如痛快些交代。”

卢绍狞笑:“看看你们的人吧!再不走怕不是要全军覆没——”

“抓住你,他们还会死吗?”宁竹最不喜欢别人威胁自己。

这句话让卢绍脊背骤寒,这才惊觉二人已欺近至危险距离。

他深知绝非封炎对手,何况还有个宁竹!

可惜醒悟太迟,还没等他策马回防,颈间就忽然传来一片冰凉——

宁竹足尖轻点,从马背上腾跃而起,欺身至后,手中的长刀已经紧紧贴住他的脖颈。

卢绍再敢往前半点,那锋利的刀刃就会瞬间割断他的喉管,逼着他动弹不得。

宁竹嘲讽:“连‘擒贼先擒王’都不懂?”

四周侍卫顿时骚动,惊呼声此起彼伏。

“大人!”

“快放开卢大人!”

“放开大人——!”

呼喊的人声和冰凉的刀刃刺醒了卢绍,此刻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不能死在这儿,至少不能像武波那般这么草草率的死在这里!

卢绍喉结重重滚动,强自镇定道:“放了我,任你们离去。”

宁竹纹丝不动,剑刃反而压近半分。

“薛志炳在哪儿?”

卢绍见识过宁竹的心狠手辣,自己落在了她手里,若真的吐露出实情,怕真是下一秒便要毙命。

“杀了我,你们永远——”

封炎突然打断,语气平淡:“既不肯说,杀了吧。”

此话一出,宁竹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卢风!”卢绍瞳孔骤缩,厉声喝道,“我当你转了性,骨子里还是那个弑父杀兄的孽障!”

“我叫封炎。”封炎纠正道,眸光淬冷,“如此,杀你正合适。”

卢绍瞬时语塞。

宁竹心中暗暗鼓掌。

这噎人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了。

僵持之际,后方突然传来骚动。

只见张德天被万永挟持着挤出人群,匕首架在他的脖颈上,已经划出一道血痕。

张德天面如土色,大喊道:“女侠!女侠救命!”

他方才本想趁乱躲进草垛,可谁知却被万永瞧见,还被人揪出来挟持住了。

此刻小命捏在别人手里,他只能期盼着宁竹会救他。

万永握刀的手不停颤抖,大喊一声:“放了卢大人!否则我就杀了他!”

“女侠!你救我!我有七皇子的秘密要告诉你!”

张德天突然喊出的话让宁竹眯起眼。

料想这关头他也不敢撒谎,要是骗了宁竹,就算是离开了此处也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大概是手中真的捏着有把柄。

可她也不会放了卢绍。

宁竹冷不丁转向万永:“你为他卖命,图什么?”

万永咬牙,话说的有些艰难:“我的妻儿都还在他们手里——”

话音未落就张德天急急忙忙打断。

“落在他们手上的人,哪还能有活着的?你被骗了!”

万永蓦地一僵:“不会的,我还收到过我媳妇给我绣的……”

他的话音未落,张德天突然狠命后仰,后脑重重撞上对方鼻梁。

趁万永吃痛松手的刹那,张德天赶紧挣脱禁锢,没命地朝宁竹奔来。

两人本就站在阵前,身后侍卫竟没来得及阻拦。

万永缓过神来,捂着鼻子,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张德天却突然脚下一绊,栽倒在地,万永收势不及扑了上去,只听“噗”的一声响,那柄匕首竟直直没入他的后心。

鲜血瞬间如泉般喷溅涌出。

张德天瞪大眼睛,手指抓着身下的泥地,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想说,最终却只缓缓伏倒在血泊之中。

封炎正想上前的脚步止住。

万永颤抖着松开匕首,呆滞地望着自己染血的双手。

他缓缓抬头,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大人您接着说,我信我信您”

卢绍扯出讥诮冷笑,喉间刀刃逼得他声线发紧。

“废物。”

这两个字彻底剥夺了万永最后一点生机。

他顿时瘫坐在地,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魂魄。

宁竹与封炎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准人还可以抢救抢救。

封炎会意,快步上前拽起张德天的衣领。

万永依旧毫无反应,任由尸体从自己膝边拖走。

“宁小姐!远处有追兵!我们得赶紧离开!”嘉木听着前方传来的阵阵马蹄声,高声说道。

是支援卢绍的人过来了。

宁竹眸光一凛,当机立断:“走!”

卢绍却突然暴起,不顾脖颈被划破的剧痛嘶吼道:“拦住他们!”

侍卫们举刀围拢,却又迟疑不前,上官若有个闪失,他们谁都担待不起。

宁竹见状,一个手刀狠狠劈在卢绍后颈,人瞬间就瘫软下去。

先把人带走再说,总是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刀光闪过,宁竹与封炎并肩冲杀,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看见他们俩出来了,祝衡关的呼喝声从前方传来。

“撤!”

他对这片山周围了如指掌,众人跟在他身后策马狂奔,队伍钻入崎岖的山径。

追兵的喊声渐渐被甩在身后,直到彻底安静下来,众人才在一片隐蔽的山坳停下。

三十余名同伴相互搀扶着下马,浓重的血腥气在晚风中弥漫。

祝衡关正带着伤势较轻的弟兄给伤员包扎。

宁竹利落地用绳索将昏迷的卢绍捆成粽子,抬手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卢绍的脸颊顿时肿起老高,却仍昏迷不醒。

宁竹举起手,正要再用些力道,就听见封炎突然开口。

“他死了。”

宁竹转头,看见张德天被平放在地上,脑袋软嗒嗒地撇向一边,早就没气了。

万永那刀正中心脏,深及刀柄,应是当场就毙命。

宁竹还有些在意张德天说的“七皇子的秘密”,眼下看来是没机会知道了。

“就地埋了吧。”

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封炎点了点头,俯身去搬尸体时,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从张德天怀中滑落。

宁竹走近,想将其捡起来,作为遗物给张德天陪葬,可指尖刚触到缎面,半截玉佩突然从荷包口滑出。

她蓦地愣住了。

莹白玉料上刻着两朵相依相偎的莲花。

茎生两花,花各有蒂。

温家的并蒂莲。

第90章 手段

“温家嫡系的信物”宁竹垂下眼眸,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那两朵相依的莲花纹路。

张德天跟温家又是什么关系

宁竹将玉佩从荷包中取出来,发现里头还藏着一张纸条,她将其展开。

「双生破元气, 国祚将衰。」

宁竹下意识皱起了眉。

单从字面意思上来说, 这可算不上什么好话, 也不知张德天是从哪里得来的。

如今他人已经死了, 事情经过如何再无人知晓, 也没人能够给宁竹解答这句话中的深意。

“怎么站着不动?是有哪里不适?”

祝衡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闻言, 宁竹眸光一闪, 迅速将玉佩和纸条攥紧,手负在身后没让人瞧见。

她不动声色地转身:“没有,突然想起来有件东西落在硝场了。”

祝衡关微微皱眉,他上前两步:“要紧吗?我给你去取——”

“不打紧,”宁竹笑了笑,朝着祝衡关说道, “倒是你, 这次进硝矿没再把玉佩弄丢吧?”

祝衡关放松下来,也笑着回道:“玉佩已经还给大郎君了。”

宁竹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

她抬眼看向祝衡关,语气认真:“我这算不算又救了你一次?”

祝衡关蓦地一怔,又忙不迭回答。

“那是自然!”

从前两次宁竹从来没有问过他这种话,突然这么说……

这时,宁竹抬起手松开掌心,那枚玉佩随着系绳落下,悬停在祝衡关眼前, 轻轻晃动。

“那你可否帮我瞧瞧, 这是不是温家信物?”

祝衡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伸手接住玉佩,仔细端详着玉佩的每一处细节, 莲瓣的大小数量、根茎的弯曲走向……

半晌后,祝衡关哑声给出了回答。

“是。”

宁竹抿住唇,心头千回百转。

让她来此救祝衡关的就是温家人,她与温家无亲无故,倒不至于觉得是温策年故意想害她,只是其中疑点重重。

张德天原本可是七皇子的人,他从何处得来的玉佩,还有那纸条上的话双生

她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两张面孔。

一张温润如玉,一张秀丽阴郁。

莫不是,这就是张德天要告诉她的“秘密”。

空气一下子安静起来。

“这玉佩”祝衡关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从张德天身上得来的。”宁竹也没有瞒着他。

等回到壁州城她也会去问温策年的,祝衡关早晚会知道。

她利落地将玉佩和纸条收回荷包。

祝衡关的嘴唇开合了几次,最终只挤出一句:“大郎君和七皇子素无瓜葛。”

宁竹只是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

话题就此止住,封炎的身影恰好从林间归来,衣摆上还沾着些泥土。

宁竹看向他,又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朝着瘫在地上的卢绍而去。

他一动不动,脸上的巴掌印肿得越发明显。

“醒了就别装了。”宁竹伸出脚尖踢了踢他。

卢绍依旧纹丝不动,像具死尸。

宁竹蹲下身,手腕一翻,刀尖精准刺入他肩头的旧伤。

鲜血顿时涌出,卢绍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青筋暴起。

宁竹转动刀柄:“你应该没那么蠢吧,以为这种把戏能骗过谁?”

撕裂般的疼痛,让卢绍终于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我说出薛志炳的下落,你就会放了我?”

“当然不会。”宁竹的回答干脆。

她眼底不加掩饰的冷意让卢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绝不会因为任何消息而动摇杀心。

卢绍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沉默的封炎,声音带着讥诮。

“离开暗营后,你就跟了这种人?她根本不会帮你找薛志炳,你不过是被利用的刀”

从这句话就能看出来,他压根就不了解封炎。

封炎静静地看着卢绍。

“那又如何。”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卢绍脸色变得万分难看。

宁竹哼笑一声,作势转身:“算了,我去问问祝衡关有没有合适的毒药”

“对他没用。”封炎看向宁竹,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来吧。”

宁竹愣了一下。

卢绍听见宁竹要去找祝衡关给他喂毒药都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听见封炎说要亲自动手时,脸上的面具才有了一丝裂缝,连眼神都变了。

他们同是暗营出身,甚至可以说封炎会的几乎都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他再了解不过。

从前封炎一向不喜欢那些手段,甚至不惜挨罚,卢绍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卢绍突然挣扎起来,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也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封炎:“不——”

宁竹已经爽快点头。

“把最后一刀留给我。”

封炎点点头,像拖死物一样将卢绍拽向树林深处。

卢绍的挣扎逐渐变得激烈起来,他扭头望向宁竹,眼中竟带着哀求:“我告诉你,你杀了我——”

话音未落就被封炎堵住了嘴。

宁竹挑眉,能让卢绍恐惧至此的手段,她倒是有些好奇了。

不过想想,她还是没有跟上去。

祝衡关方才看了全程,自然看出来宁竹卢绍是抱着必杀之心的,适时开口道:

“如今天色已晚,今夜就不赶路了,正好让兄弟们修养一会儿,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猎来。”

他们带上的食物不多,肯定是不够所有人吃的,好在他们藏身的地方十分隐秘,雨天也能隔绝大部分气味,可以打猎来填饱肚子。

宁竹出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今日有好些人受伤了,怕是要猎不少猎物才能让众人吃饱,有她加入会更快一些。

祝衡关点点头,让受伤比较轻的几人找找柴火,先把火生起来,随后跟宁竹去了远点的地方打猎。

这一片的猎物不少,因为是雨天,动物的反应变得迟缓许多,两人配合的还算不错,两刻钟后就合力猎到了一头野猪,还有几只大大小小的山鸡野兔。

其他出去打猎的小队也回来了。

众人开始收拾猎物烤肉。

没有调味料,宁竹还随手摘了几个野果子回来解腻,永安看见后就屁颠屁颠的凑过去。

“宁小姐,这个果子很酸的,和烤肉不搭,”他说完就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你瞧,待会你就和我们一起吃。”

他兴致勃勃地展示他的秘制调料。

宁竹没想到永安还揣着这宝贝,有好吃的她就不稀罕那几个野果子了,待会儿留着给封炎吃吧,他不挑嘴。

思及此,她环顾一周,却没有看见封炎的身影。

去了这么半天了,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她心中刚划过这个念头,身旁的永安瞧见,惴惴不安地问了一句。

“宁小姐,你是在找封兄弟吗?”

宁竹微微颔首:“你看见他了?”

永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搓搓手臂,打了个冷颤,用力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什么恐怖的记忆丢出去。

他甚至都不愿意直面那边,抬起手指了指:“方才去打猎时候瞧见了,就在那边,他,咳,宁小姐,这封兄弟到底是什么人啊?从前是做什么的”

宁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恰巧看见封炎回来。

等人走近,她闻到来了对方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出声问道:“问出来了?”

封炎点头:“嗯。”

听见这一声,永安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僵硬在原地,缓缓扭过头,看见封炎的时候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一蹦,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

宁竹看得好笑,这孩子是受到了多大刺激。

“封炎过来了,你方才不是有问题吗,可以直接问问他?”

闻言,封炎眼中带着些疑惑地看向永安。

永安深呼吸一口,用力摆起手,将手中的油纸包塞进宁竹手中。

“我没有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宁小姐我待会儿就不过来了!你们慢慢享用!我、我先去帮忙!”

话音未落,人已经窜出老远。

方才躲避追兵时都没有这个速度,宁竹看得忍俊不禁。

她将油纸包递给封炎,下巴朝着他来时候的方向扬了扬:“我去瞧瞧。”

封炎顿了顿:“好。”

宁竹独自一人朝着那边走去。

穿过密林,血腥味越来越浓。

月光透过树隙,照在那团模糊的血肉上。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卢绍只有眼珠还能转动,在看到宁竹的瞬间,竟流露出解脱的渴望。

宁竹也给了他一个爽快。

刀光闪过,人死恩怨消,一切归于寂静

远处篝火的光亮若隐若现,烤肉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宁竹回到营地时,祝衡关看见朝她招了招手。

“正好!肉刚烤好!”

宁竹应声望去,就看见坐在他身边的封炎和舒满,还有恨不得离封炎八百米远,却被嘉木按着坐下来的永安。

她知道永安为何会害怕封炎,方才那场面,亲眼看看见冲击力是不小。

宁竹在封炎身旁的石块上坐下,接过祝衡关递来充当盘子和筷子的叶子树枝。

烤得金黄的肉表面泛着油光,一刀切下去,还能听见酥脆的声响,里头还是嫩的,撒着永安贡献的香料,香味扑鼻。

“再尝尝这个。”祝衡关又往她盘中添了两块山鸡肉。

宁竹咬了一口烤肉,肉质鲜嫩多汁,味道火候恰到好处。

她由衷赞叹道:“你这手艺真不错。”

祝衡关又笑着往她盘子里加了两块肉:“你喜欢吃的就多吃点”

一旁的永安瞪大眼睛,看着宁竹和封炎面不改色地享用着烤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这俩才是真狠人!

他低头看看自己盘中几乎没动的肉,又偷瞄了眼封炎,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怎么不吃?”嘉木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不是最爱吃老大烤的肉吗?”

永安勉强扯出个笑容,小声道:“我,我突然不饿了”

他将盘子里没有动过的肉都倒进舒满的碗里。

“你吃!”

舒满摸了摸后脑勺,憨笑着道谢:“你真好永安。”

永安矜持地点点头,面上不显,内心却是欲哭无泪。

明明调料是他贡献的啊!却一口都吃不下!他今天为什么要去那个树林子!

呜呜呜

在座无人能够共情永安。

嘉木开口问道:“老大,咱们是休整一晚,明日一早便出发回壁州吗?”

祝衡关正要点头,就听见宁竹开口道:

“你们先回去吧。”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封炎就抬起头问道:“你要去找景容?”

宁竹微微颔首:“眼下的时机难逢,我不会轻易放过。”

七皇子就像是一条随时躲在暗处的毒蛇,她要杀了他才能彻底放心。

“我也去。”

“我陪你去。”

封炎和祝衡关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话音落下,空气突然安静几瞬。

祝衡关笑着打破沉默:“封兄弟此次来不是为了令尊吗?还是找人要紧。”

封炎不回答,静静望着他:“你主子还在等你。”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气氛再一次诡异的沉默下来。

嘉木三人面面相觑,突然就有些不敢说话了。

宁竹咬了一口烤肉,谁也没答应。

她干脆利落地说道:“封炎赶紧去找你爹,祝衡关带着温家的人离开,记得让温策年把银子送到我家。”

被点名的两位还想继续说什么,嘴唇刚张开宁竹就一锤定音了。

她站起身来拍拍手:“我吃好了,诸位慢用。”

她起身去看看马匹的状况,打算今夜就就去找景容。

封炎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祝衡关坐在原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动。

舒满偷偷跟嘉木传了个眼神,眉毛高高扬起:俺怎么感觉有些害怕?

嘉木沉重微微点头,跟上一个“俺也是”的眼神。

永安左看看右看看,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