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假造路引
方老太太醒来后, 得知方掌柜身故之事,就知道明白自己昏过去之前看见的不是幻觉。
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又一阵伤心难过, 一家人抱头痛哭。
老太太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卞含秀担心老人身体会撑不住, 哄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不能再耽搁了。”宁竹轻声道。
如今天气热, 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发臭, 身后逃兵也随时可能追来, 时间紧迫, 必须尽快启程前往昌县。
闻言,方家人只好忍者悲痛收敛了方掌柜的尸首,方阿泰扶着老太太,方鹏用粗布将父亲的面容盖上时,手指颤抖得不像话。
司若蕊跪在他身边,红着眼眶轻声啜泣。
两人一同给方掌柜磕头送终。
宁竹将最后道别的时间留给方家人, 走到一旁去看了看马匹的情况。
她原本带回来的两匹马被打斗的声音吓到, 好在拖着行李也没有跑远,后来听见这边没了动静,居然自己找回来了。
那些逃兵倒是骑了好几匹马来,可惜跑掉了好些,最后只剩下四匹。
一共有六匹,足够载他们这几个人和行李了。
可曹余馥受了重伤,此时高烧不退,根本经不起长时间的奔波, 而宁竹既然已经答应了方掌柜的交易, 那就会完完整整将方家人带回去,不能再留下来等她养伤。
季家人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究竟是跟着宁竹一起走,还是留下来等着卞家人。
宁竹没有多言,只是将选择权交给了季家人。
一行人带着行李和马匹转移到了先前的河边暂作休整,宁竹借口带着宁荷和小狼狗去前面的河边清洗身上的血污,将茅草屋留给了他们。
方家人则是远远地站在旁边,他们遵从方掌柜的遗愿,但心中说是没有半分怨怼也是假的,实在再难以当初的态度面对卞家人,于是只好保持距离,默默地守护着方掌柜的遗体。
茅草屋中只剩季、卞两家人,为了不打扰曹余馥,众人出了门来商量,季新桐见状,便主动留下来照看病人。
卞瑞萱站在门口,神情疲惫,原本活泼灵动的眼神此刻黯淡无光,她沉默了片刻,主动站出来说道:
“姑姑,姑父,你们跟着小竹走吧。”
说她逃避也好,懦弱也罢,此刻她实在无颜面对众人。
卞含秀闻言,眼眶瞬间红了,忍不住出声道:“可是你们父女俩现如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附近就有逃兵虎视眈眈,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卞瑞萱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指了指身后的茅草屋。
“我已经想好了,就带着阿娘去我们之前采药的山上去住一段时间,那里偏僻,逃兵找不到我们,没准还能去城里找到大夫给阿娘治伤。”
卞含秀不由得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什么。
此时,屋内突然传来季新桐激动的声音。
“瑞萱!舅舅!你们快来!舅妈醒了!”
卞瑞萱和卞景辉再顾不上其他,慌忙回到屋内,还没商量到两句的事情只好暂且搁下。
曹余馥的苏醒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她受伤晕过去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喝了药也不见好,现下人醒过来了,也算是迈过了最危险的一道坎。
眼看着季元武和卞含秀都要跟着进去,季新承忙拉住了人。
“我们都别进去了,让他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吧。”
季家夫妇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听从了儿子的话
卞瑞萱连忙推门进去,看到被季新桐扶着,靠坐在床边的母亲,眼泪立刻就落下来了。
她快步走过去,焦急问道:“阿娘,您怎么样?”
曹余馥明明流了很多血,这会儿脸色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摇了摇头,虚弱地说道:“娘没事,就跟着小竹他们一道走吧。”
卞瑞萱不同意,着急地说:“你的伤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万一路上又裂开怎么办”
曹余馥先前昏迷过去,还不知曹家出卖行踪一事,只是方才迷迷糊糊听见卞含秀的话,见女儿和丈夫因自己受伤而不肯跟着大伙儿一起走,这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心中十分清楚,他们一家人回不了原北县了,跟着宁竹他们一起,还尚有一线生机,倘若独自留下来,只会是一同送死。
曹余馥皱着眉,难得语气坚决:“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必须走!”
说完,她用力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牵动了伤口,纱布些渗出血迹。
“我不说了,再不说了,阿娘你别生气!”卞瑞萱顿时吓得不敢再说忤逆的话,忙上前用手掌替她顺气,接过季新桐端来温水,喂到她嘴边,“来,阿娘你喝点水。”
卞景辉看着妻子艰难地吞咽着清水,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整个人虚弱至极。
他双拳紧握,心中天人交战。
他如何不知,妻子伤势严重,自己的医术不过是个半吊子,根本没把握能治好她,更别说还要经受一路的颠簸。
她这是拿自己的命换他们父女俩活下去!
曹余馥总算是停下了咳嗽,费力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丈夫。
卞景辉用力闭了闭眼,最终别开了眼,不敢去看她。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走吧,我们一起走。”
卞瑞萱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可后者并没看她,只是低声说道:“瑞萱,你先下去,我有话要跟你娘说。”
“我不——”
卞瑞萱刚想反驳,卞景辉这个向来软和、没什么脾气的人,突然冲着女儿大声吼道:“我让你出去!”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茅草屋内回荡,震得卞瑞萱一时愣住。
季新桐见状,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上前拉住卞瑞萱的手,轻声说道:“瑞萱,我们先出去吧。”
说完,便拉着她快步走出了屋子。
卞含秀方才听见怒吼声,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季新桐和卞瑞萱出来,她立马迎了上来。
“瑞萱,你娘怎么样了!?”
卞瑞萱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抿着唇一言不发。
季新桐挽着她,隐晦地朝母亲摇了摇头。
卞含秀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卞瑞萱揽进自己怀里,温柔拍了拍她的背。
“难为你了,想哭就哭吧。”
卞瑞萱感受着姑姑温暖的怀抱和话语,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
这时,季新承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你们可以先同我们一起离开,去一个还未发生疫病,也没有逃兵的地方,暂时落脚,等舅妈的病养好了,再来昌县与我们汇合。”
卞瑞萱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的光亮起又很快熄灭,她抹了抹眼泪,沮丧地说道:“可是我们没有路引,连城门都进不去。”
季新承顿了顿,从衣袖里摸出来一张纸质凭证,递给了卞瑞萱。
“这是?”卞瑞萱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直接愣在了原地。
季新桐探头去看,等看清她手上的东西后,声线陡然上升:“路引!承哥儿,你从哪里弄来的!?”
卞瑞萱手上的赫然是一张盖了涉州城印章的空白路引!上面不管是姓名、籍贯、年龄还是外貌特征等等信息都未填上,只有官府名称和署名写上了。
在场的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季新承,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
季新承抿了下唇,淡声说:“是假的。”
季元武忙不迭接过路引,来回查看了一下,眉头紧锁:“假的,这根本看不出破绽来,你从哪里弄来的?”
卞瑞萱才顾不上这些,这一刻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紧紧捏住凭证,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弄坏了它。
她眼中有了希望:“路引只有一张,那我们就送阿娘进城去看大夫,只要有钱,肯定有人愿意的——”
季新承看她越说越远,不得不出声打断道:“路引不止这一张,是我自己做的。”
空气蓦地安静下来,其余几人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季新承站在那儿,神情平静,仿佛方才说的不是假造路引,而是天气如何的寻常之事
等宁竹带着宁荷和小狼狗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神色放松的季、卞两家人,心中猜测他们大概是已经商量出来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此时,季新桐悄悄走到她身边,凑近她的耳朵,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小竹,舅舅他们跟我们一起出发,不过他们不去昌县,而是先找个安定的城镇落脚,先把舅妈的伤治好了再说。”
听闻这话,宁竹不由微微挑眉,不由问道:“去哪儿?他们有路引吗?”
季新桐睁大眼睛,抬手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季新承,小声说道:“可把我吓死,方才承哥儿突然拿出一张空白路引,说是他自己做的。”
宁竹张了张嘴,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季新承。
这是深藏不露啊。
她好奇问道:“他怎么会的?”
季新桐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就是之前帮着他先生抄录过路引,他本身就会模仿别人的字迹,还跟着我爹偷偷学了刻章,这些天晚上自己琢磨着弄出来的。”
宁竹看向季新承的目光,顿时变得炽热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这不就相当于可以自己制作身份证吗?只要他们有腿,哪儿去不了?
宁竹都起了拜师的心了,心中暗自盘算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向他请教请教。
季新桐见宁竹神情变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小竹,有件事情可能还需要你帮忙,我们都不知道原北县去其他城镇的路,能不能请你帮忙……”
宁竹懂了她的意思,很爽快地点头答应:“我知道了,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抬腿往方家那边走去,方老太太年纪大了,已经被司若蕊照顾着歇下,倒是没看见方鹏的人影,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到耳边传来了脚步声,靠坐在推车旁的方阿泰蓦地抬头望过来,看见是宁竹时才放松了一些。
宁竹走到他身边,见他神态紧绷,便宽慰了一句:“方管家还需多保重身体。”
方阿泰站起身,朝她抱了抱拳,说道:“多谢宁小姐,我晓得的。”
“我来是想问你借地图一看。”宁竹直接说明来意,又说道,“顺便跟你说一声,卞家不会与我们同行。”
方阿泰闻言,神情微微一滞,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卞家与方家的心结隔着一条人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开的,倘若卞家真的跟他们同去昌县,就算嘴上不说,心中必定是会不悦的。
宁竹提前告诉他,也是为了避免日后不必要的矛盾。
方阿泰沉默了几瞬,转身走向推车,从车上拿出一个没上锁的木盒子。
他双手捧着盒子,指尖摩挲两下,郑重地转递给宁竹。
“这里面装着的地图和昌县田庄的地契,宁小姐烦请收好。”
宁竹抬手接过木盒,心中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方阿泰会等到了昌县之后再把这些东西交给她,所以才只说借阅,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就给她了。
宁竹看向方阿泰,定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方掌柜的托付,定然会护着你们安然抵达昌县。”
方阿泰点了点头,目光中透出感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重新坐了回去,继续守护着方掌柜的遗体。
第32章 宁荷生病
宁竹捧着木盒回去。
卞家父女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还奢侈地点了两根蜡烛。
宁竹也不墨迹,直接将地图取出来,展开方便他们记忆。
可是那地图弯弯绕绕, 且都是从未走过的地方, 要短时间内背下来极为不易。
卞瑞萱记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喃喃自语道:“万一走错路就槽糕了, 要是能拿笔画下来就好了”
往日她是最不耐烦看书写字的人, 一坐在书院里就跟板凳上有钉子似的, 只想跟着阿爹做买卖, 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想主动拿笔的一天。
突然,她眼睛一亮,转头望向季新承:“承哥儿,你那里还有纸笔吗?借我用用,等进了城我就买来还你。”
季新承摇了摇头,无奈道:“纸笔是临走时先生赠与我的, 路上用来制作假路引, 已经用完了。”
卞瑞萱只得失望地收回视线。
倒是宁竹听见后,想起被她藏在被子里的文房四宝,拿到手之后还没来得及动过。
索性送佛送到西,反正笔墨纸砚都是她从系统那里白嫖的,用了也不心疼,大不了回头让卞瑞萱来昌县找他们的时候买来还就行了。
宁竹出声道:“等我一下。”
随后,季新承一行人就亲眼看着宁竹如同变戏法似的,从厚厚的被子中陆续摸出来——毫笔、宣纸、砚台
连铁锅都不能在地动当中幸免, 更别说这些脆弱的纸笔, 能保存这么完好实属不易。
等她捧着笔墨纸砚回来时,卞瑞萱望着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了救星, 闪烁着感激的光芒。
季新桐摸了摸那些上好的文具,惊讶地说:“小竹,没想到你已经准备得这么齐全。”
她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愧疚。
先前路上闲聊时候,宁竹就曾提起过想学认字,季新桐当时就顺势道让承哥儿来教,只是这段时日都在赶路,就没找到机会说。
季新桐没想到宁竹这么求学若渴。
宁竹微微一窘,事到如今,总不能说她什么都没准备,都怪系统太贴心。
她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是呀。”
眼下工具都有了,画地图的事情自然就交给拿笔杆子最熟练的季新承来做。
他接过纸笔,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点的地方,卞瑞萱殷勤地替他研磨。
季新承一边临摹,一边头也不抬地对着宁竹说道:“阿姐已经跟我说过了,等在昌县安顿下来我便教你,读书习字非朝夕可就,不必急于一时。”
宁竹:
她不是特别急,真的!
宁竹本着不能只有自己吃学习的哭,笑着看向自己的宝贝妹妹:“好啊,到时候我和小荷一道,麻烦季夫子了。”
宁荷抱着小狼狗,略显迷茫地抬起头。
她还不大知道读书的痛苦,不过看阿姐的笑容与骗她练武时如出一辙,宁荷像是嗅到了危险信息的小动物,本能觉得有些害怕。
季新承听见宁竹的那句“季夫子”,动作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晕染开,落下个小小的墨点。
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提笔继续画:“不麻烦,你们好好学就是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耳廓微微泛红,可惜蜡烛光线太弱,周围人都没有察觉。
宁竹自然地说道:“那就你教我练字,我教你练武,怎么样?”
痛苦肯定是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掉队的。
季新承笑着应了:“好啊。”
卞瑞萱听着,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她也想跟着习武,不过暂时是不行了。
一旁的季新桐瞧见,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卞瑞萱朝她笑笑,在心里默默道:希望阿娘的伤快点好起来,等他们在昌县汇合,她就能跟大家一起了。
因为时间紧迫,季新承只描绘了从这里一路到昌县的路线,着重标注了接下来会路过的城镇,至于怎么筛选就要靠卞瑞萱他们了。
众人就此分为两拨,宁竹两姐妹、方家四人还有季家四人直接启程去昌县,卞家三人则是放慢速度,去附近的城镇延医用药。
宁竹留了一匹马给卞景辉,后者腾出一部分粮食给宁竹他们,推车上空出来的地方安置受伤的曹余馥,方便她养病。
剩下的五匹马,一匹方阿泰负责拉方掌柜的遗体,另一辆推车比较大,方鹏带着老太太和司若蕊,还有他们一家的行李。
季元武赶马手法娴熟,就由他帮忙分一小部分卞家和方家装不完的粮食,顺便带着季新桐。
剩下两匹用来拉宁竹和季家人的行李,宁荷跟着宁竹,季新承和卞含秀赶一辆。
架马也是个技术活,宁竹还是在师门的时候学的,那会儿每个月师兄师姐们都会下山,买回来足够的生活用品,都是用马来拉的,久而久之宁竹也就学会了。
众人就在河边做了分别,最后宁竹犹豫一瞬,还是说出心中惦记了许久的事。
“虽然大家都没有感染疫病的征兆,不过那群逃兵是从原北县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当中是否有染病之人。”
宁竹心中想不通的就是,那些逃兵对于疫病的态度简直就是有恃无恐,似乎并不害怕染上。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解决疫病的药物?但是可能吗,疫病可是在地动后才出现的,倘若真的这么简单就能研究出药方来,那涉州城又何必急着封城
总之宁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闻言,众人脸色皆是一沉,或许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性。
宁竹接着说:“按照涉州城的时间来看,染上疫病后应当很快就会发作,最好多留意自己的状况,互相之间也减少接触。”
不知到疫病是怎么传播的情况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她没把话说得那么明,可是其他人也都听懂了。
卞景辉低头看着躺在板车上,陷入昏睡的曹余馥,苦笑道:“倘若真是我们一家必有此劫,绝对不会再去祸害别人的。”
真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妻子去死,是绝对做不到的。
卞瑞萱红着眼眶,也跟着保证道:“如非必要,我们路上会少与他人来往。”
宁竹手上只有九颗解毒丸了,这玩意越用越少,珍贵程度不言而喻,要不是不够多,她都想给每个人发一颗。
可是在她心中,始终还是自家人更重要,犹豫再三后,也只拿出来了一颗。
“这个你们收好,是我之前生病时候,有个老大夫卖给我的,应当会对疫病起到一些防护。”宁竹说着,将手中蜡封好的药丸递给了卞瑞萱。
这一颗已经是看在这些时日的相处和季家人的面子上,再多的她也做不到了。
不过想来,能保一个人的命也是好的。
卞瑞萱虽然不知道宁竹是从哪里来的药,但她还是非常信赖的双手接了过来,郑重地说了一声。
“谢谢,我会留好的。”
站在后方的季新承将眼神落在那颗药丸上,微微拧眉,再望向宁竹的目光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众人就此话别,两拨人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原本出涉州城时的十六个人,如今只剩下十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少了。
卞含秀扭头,看着后方减少大半的队伍,还有方家人沉郁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几天她都跟着曹余馥还有司若蕊一起做饭缝衣,相处得颇为愉快。
那会儿闲聊的时候,曹余馥得知方家小两口刚刚成婚不久,还调侃对方。
“今年要是抱上个大胖小子,那老太太就是四世同堂,多好的福气啊。”
可把方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
方掌柜听着也是红光满面,嘴里不住说着“借您吉言”。
司若蕊和方鹏腼腆,只是笑着,不过卞含秀怎么会看不见两人脸上的幸福和期待。
那会儿一家人是多么的其乐融融。
可是就是这一晚上,方才还在跟她热切说着话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竟让人恍惚得回不过神。
季新承听见她叹气的声音,不由分神看了一眼。
“阿娘?”
卞含秀回过神,没有举着火把的那只手匆匆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诶,怎么了?渴了还是累了?”
季新承看她不想说,只将安慰的话咽了下去,说了一句:“渴了。”
他时常觉得,自己似乎缺少了一些常人的丰富情绪,对于不在乎的人,不管对方是同窗、老师、邻居、亦或是同行人,他都生不出太多的情绪。
今夜的事,他会记得,但更多的是对那群无恶不作的逃兵的,做不到卞含秀这般,为那些短暂相处的时日而伤心。
季新承接过卞含秀递过来的水囊,终究是一句话没说。
往后一段路,众人没有再停下来休息,除了解决生理问题和补给水囊,其他时候片刻未停。
不过好在有了马匹拖物代步,人倒是比之前轻松许多。
最后直到远远离开了原北县之后,宁竹找了个适合停留的地方,才发话暂做修整。
方阿泰还固执地想继续赶路,宁竹看着老人家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心中叹了口气,勒令他必须下来休息。
“你自己不顾着身体,不吃不喝,谁替你完成方掌柜的遗愿?”
卞含秀也跟着劝道:“是啊,老太太他们还是要靠你,你好他们才能好。”
方鹏夫妻也含着泪说:“阿泰叔,歇歇吧。”
方阿泰这才颤抖着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上面已经有了一道鲜红的勒痕。
见他还算是听劝,宁竹也放心了些。
季元武在生火,季新承去打水,剩下的季新桐在帮卞含秀收拾晚上睡觉时要用到的被子。
宁竹见没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转身去看推车上睡觉的宁荷,小家伙在路上的时候就撑不住睡过去了。
她那会儿忙着驾车,就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见宁荷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沉且香甜,想着大概是昨夜过得太胆战心惊,向来能量满满的小家伙也被累着了,所以下车了也没有叫醒她。
这会儿宁竹还没走近,一直陪在宁荷身边的小狼狗就跑了上前,用嘴死命叼着她的裤腿,往推车旁边带。
宁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饿了?”
小狼狗就着急地呜呜叫,迈着四条腿,费力跳上推车,在宁荷的枕头边走来走去。
不对……这是有事情要提醒她!
宁竹眉头微皱,快步走上去,俯身看睡在被窝里的宁荷。
只见她一张小脸通红,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欲哭不哭的模样,睡得并不安稳。
宁竹立刻用手背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一下就顿住了。
好烫!
第33章 抵达新居
宁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 心中顿时一沉。
这么小的孩子,受一点风寒那都是要命的,更别说宁荷底子不算好, 这病来得又凶又急, 症状看着还有点像疫病
“阿荷?”宁竹轻声唤道, 用手推了推宁荷。
宁荷嘴唇翕动两下, 却没有睁开眼睛, 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薄被里, 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额前。
此时, 季新桐正端着陶碗的往这边走来。
宁竹抬起头,脱口而出:“先别过来!”
季新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踉跄,盛着水的陶碗都撒了出来。
她听话地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宁竹皱起眉头,颇为紧张地问道:“小竹, 怎么了?”
宁竹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从怀中掏出之前就备好的干净布巾,系带在脑后打了个死结,严严实实捂住自己的口鼻。
做完这些,宁竹隔着布巾,闷声回答道:“小荷起烧了。”
究竟是不小心传染了疫病,还只是小儿发烧,宁竹并不敢下定论,如今病情不明, 只能先阻止其他人再靠近。
不过她手中有解毒丸, 还有治疗风寒的药,倒也还算稳得住。
季新桐整个僵在原地, 捧着陶碗的手一紧,着急道:“怎,怎么会,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我把水放在这儿,你先喂小荷喝点,我这就去拿药”
说着她就把手中盛着温水的陶碗放在不远处的石头上。
其他人察觉到推车这边传来的动静,陆续围拢过来。
宁竹看着一个个都往这边来,忙开口道:“你们都先别过来!”
众人见宁竹捂得严严实实,再看季新桐急得都快哭了,立马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季新桐也缓过神来,带着哭腔将宁荷的情况跟众人解释一番。
“这”方鹏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方老太太脸色难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司若蕊忙扶着人离开。
卞含秀没空理会方家人,只能恨声道:“怎么就没个消停,老天爷真是不讲道理!”
竟是什么苦都让他们承受了!
季元武心中也担忧,还是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慰道:“应该就是着凉了,会没事的。”
宁竹根本顾不上其他人是个什么反应,她扭头跟卞含秀说道:“秀姨,你给小荷做点好克化的吃食,新桐姐,你帮我拿一下药罐和清水,放在石头上就好。”
疫病也不知道是怎么传播的,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来照顾宁荷。
听见宁竹的话,卞含秀忙不迭应着:“好好好,我这就去,孩子他爹你来看火”
她支使着季元武,自己则是转身去拿粮袋,里面还有些精米,用来熬点粥给孩子喝。
季新桐见状,也赶忙回去拿药罐。
那边方阿泰有些坐立不安,他心里是想着尽快回昌县,可是孩子突然生病,不能不顾。
他心中已然想好,不行他就一个人先回去,让方鹏夫妻和老太太跟着大部队一道。
方阿泰咬了咬牙,朝着宁竹喊了一声:“宁小姐,你先照顾好你妹妹,实在不行再想法子。”
宁竹扬声说了一声“多谢”,便专心照看宁荷。
她把手伸进被子里,里面热得堪比火炉,宁荷的衣裳已经完全被汗水给浸透,嘴巴干裂起皮。
宁竹狠心将人给叫了起来。
“醒醒,阿荷。”
宁荷眼皮颤了几颤才勉强睁开,只觉得身上难受得厉害,茫然地望着蒙着布巾的宁竹。
“阿荷?”宁竹又唤了一声,声音放得更柔。
这次宁荷终于有了反应,她眨了眨眼睛,认出阿姐的瞬间,小手立刻从被窝里伸出来要抱。
宁竹只能握住那双滚烫的小手,安慰道:“阿荷乖,告诉阿姐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吐?”
小狼狗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湿润的鼻头往宁荷脸颊上蹭,猝不及防被那过高的温度给吓到,忙后退两步。
平时动不动就爱哭的孩子,这会儿难受得不行,反倒是不哭了,宁荷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抿着嘴巴不愿意说话。
宁竹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温度依旧很高,她收回手,转身要去取放在石头上的陶碗。
可是刚一动,衣摆就被死死拽住。
宁荷眼中水雾弥漫,嘴巴一瘪,欲哭不哭地望着宁竹。
生病的孩子本来就要更加敏感脆弱一些,见她这么黏人,宁竹只得低头俯身,指尖轻轻拨开她被汗水打湿额发,耐心哄着。
“你要喝点水,阿姐去帮你端过来,就在那里,很快的,让小狼狗先陪着你,好吗。”
宁竹指向不远处的大石头,小狼狗立刻仰头冲着那处叫了两声,又低头蹭蹭宁荷的手。
宁荷躺着看不见,手指摸了摸小狼狗的毛,嗓音小小的,又低又哑地开口:“我想坐起来。”
宁竹犹豫了一下,她身上里衣已经湿透,这会儿从被子里出来,吹风的话怕是会加重病情。
宁荷望着她,又唤了声:“阿姐。”
见她坚持,宁竹无法,最终还是取来一件厚外衫,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宁荷看见了放着陶碗的大石头,确保宁竹能每时每刻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才不舍地松开了手。
恰巧季元武抱着一捆新砍的柴火走来,布巾蒙住了大半张脸,他眼中带着些担忧。
宁竹开口道:“麻烦季叔了。”
“不说这些,”季元武摆摆手,目光越过她看向蜷缩在推车上的小人儿,问道,“小荷怎么样?”
宁竹低声道:“醒了,但没什么精神,等喂了药看看情况,季叔你们也要当心,若有人发热跟我说一声,我这里还有几颗药丸。”
季元武点头应是:“有事就喊一声。”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宁竹担心水凉,很快就转身回去。
宁荷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着阿姐,小脸透着不正常的酡红,神态略有些迟钝,不像是完全清醒的模样。
宁竹端着碗,小心地托起宁荷的后颈。
“来喝点水,小心点别呛着。”
看宁荷烧得迷迷糊糊的,还是乖顺地小口啜饮,宁竹也忍不住有点心疼。
她从怀中取出蜡封的药丸,指尖稍一用力将外层捏开,递到宁荷嘴边。
小孩子不比大人,倘若不是疫病最好,可若真是疫病,又何必让孩子多受罪,反正系统出品的解毒丸,吃下去对身体也没有副作用。
宁荷看着黑漆漆的药丸,苦涩的味道让她本能的有些抗拒,只是看着宁竹鼓励是目光,还是张开了嘴。
药丸入喉的瞬间,她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宁竹赶紧喂她喝了两大口水。
“还要喝水吗?”宁竹擦去她唇角的水渍,却见宁荷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面盛满了害怕和恐惧。
“阿姐,”她的稚嫩的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要死了吗?”
宁竹蓦地顿住。
之前宁荷可能还不太明白,不过方才闻到熟悉的药味,瞬间勾起了她脑海中一些不好的记忆——她只知道,每每家中出现这种味道时,就又有人要离开了。
小孩对于生病这事儿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宁荷是个聪明孩子,宁竹也不想骗她。
她放下陶碗,将宁荷连人带被拥进怀里,将下巴抵住她滚烫的额头,感觉到孩子单薄的身子在发抖。
“你只是你只是生病了,只要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宁竹伸出手来,翘起小拇指,“阿姐跟你保证,我们来拉钩。”
宁荷茫然地看着那根翘起的小指,迟疑地伸出自己的小手。
宁竹便轻轻勾住她的手指,拇指郑重地按上她的指腹。
宁荷眉头渐渐舒展,她虽不懂拉钩的含义,但阿姐掌心的温度没由来的让她安心。
这时卞含秀也亲自将煮好的粥食端了过来,满满一大锅,里面还有宁竹和小狼狗的份。
季新桐和季新承同她一道而来,一个手里拿着放好药材的药罐,一个拎着加满温水的铜壶。
季新桐不放心地说:“不然我把药煎好了再送过来?”
宁竹摇头拒绝了:“不用,我来就行。”
季新承将铜壶放下,说道:“我特意问过舅舅,药量是按小孩的配的,饭后服用。”
宁竹都点头应了。
“你自己也记得吃点,这几天风餐露宿的,看你也累的不轻,”卞含秀在一旁关切地说着,又远远朝着宁荷道,“好好养病,等咱们到了昌县,秀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宁竹心头涌上暖意。
疫病谁不是闻之色变,这种时候季家人还是不离不弃,情义难得。
三人叮嘱几句就离开了,宁竹看着宁荷将自己给她盛的一碗粥都吃完了,胃口还不错,也放心了些。
休息一刻钟,宁竹生火熬上了药,微微放凉之后喂宁荷喝了下去。
宁竹道:“阿姐给你擦擦身。”
她在火堆边重新铺好了松软的被褥,再把推车推过来,用来挡着风,让宁荷躺进被子里,替她换下衣裳,又拿帕子给她洗脸擦身,穿上清爽干净的衣裳。
宁荷是干净舒服了,宁竹自己累得出了一身汗,带着面巾还不好擦。
宁荷乖乖窝在被子里,声音还带着病中的沙哑,精神状态却明显好了不少。
“阿姐辛苦啦。”
“那你就快些好起来。”宁竹失笑,戳了下她的额头,动手拍了拍被子,“快睡觉吧,阿姐陪着你。”
吃了药之后的困劲儿很快就上来,宁荷没一会儿就睡熟了,面容很是安然。
宁竹自己随意收拾收拾就合衣躺下,她摸了摸趴在自己身边的小狼狗,轻轻揉揉它的耳朵。
“今天多亏你了。”
不然她还不知道要粗心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宁荷生病了。
小狼狗舔了舔她的指尖,也像是怕会吵到睡着的宁荷,发出极轻的呜咽。
宁竹笑笑,摸了摸它的脑袋:“乖,你也睡吧。”
这一夜,宁竹几乎未曾合眼,时刻注意着宁荷的情况,好在小孩一直都睡得很熟,后半夜时烧就已经退了。
宁竹松了口气,她自己也没有生病的迹象,应该不是疫病。
翌日天刚亮,卞含秀就过来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卞含秀瞧见宁荷还在睡,声音压得极低:“小荷怎么样了?”
宁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宁荷没事,又轻声问道:“你们有没有谁不舒服的?”
卞含秀回道:“没有,都挺好的。”
“以防万一,今日再等等看。”宁竹又说道,“您跟方管家说一声,今天到午时宁荷没事的话,我们就启程赶路。”
卞含秀犹豫道:“要不要多休息些时候?”
宁竹说道:“昨夜小荷就已经退烧了,我把被褥铺得厚一些,让她在推车上躺着,路上多停下来休息几次,应该没事的。”
卞含秀无奈,只能回去将事情跟方阿泰说了。
后者当然知道宁竹是为方家做打算,心中的感激自是不提。
等宁荷醒了之后,宁竹又盯着她喝了一碗药,见她整张小脸都被药汁苦得皱成了包子,但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亮,想来应当是好了。
一行人又重新上路。
等到第二日,宁荷的病情没有再反复,只是有些病愈后的虚弱,偶尔还会轻轻咳嗽两声,其他人也都没有感染疫病的迹象。
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他们的路线都有意绕开城镇,身后的逃兵也并未追来,往后都没再出现什么波折。
等到第四日晌午,昌县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相比于涉州城的混乱,昌县看起来就要好上许多,城外的道路上没有衣衫褴褛的流民,反而有些周围村子的人挑着担子、推着小车,进城来做生意,看起来还算是安定。
百姓们远远看见宁竹他们这几辆车,都下意识的避让开。
宁竹他们不需要进城,打算直接就去方掌柜赠与的田庄上,不过走之前,还是得确保方阿泰一行人平安无事回到方家。
方掌柜的遗体的腐败气息已经无法遮掩,肯定是不能进城的。
宁竹让卞含秀他们在县城外不远处的老树下等着,自己则陪着方家人一同去找人送信。
方鹏从怀中掏出一枚珍藏的小小印章,在县城外找了一个挑着扁担的老头。
起初,老头突然被拦下,看着这几个脸生的外乡人,皱着眉头,眼神中满是警惕狐疑。
再一听说他们想托人送东西去方家的,老头的态度瞬间变了,他放下担子,仔细打量着方鹏,开口问道:“你认识方家的人?”
方鹏点了下头:“你去了方家,只管跟门房说,方阳成回来了,必有重谢。”
说到“方阳成”三个字时,他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眶微微泛红,手指攥紧那枚印章。
宁竹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方掌柜的名字叫方阳成。
老头一听,立马接过印章,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咱也是受过方家恩惠的,这点小事,就算是没有谢礼,也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昌县是方掌柜的祖籍,还有不少同宗族人在,方家算是当地有名的地主,从老头口中,宁竹他们得知,原来昌县遭灾时,方家曾捐了一大批粮食,开了粥棚施粥。
挑扁担的老头也曾受过这恩惠,所以对于方鹏所托之事,才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方鹏看着挑柴老头脚步匆匆地往城中去,又想起惨死逃兵刀下的亲爹,心中五味杂陈。
他眼中强忍着泪,嘴里喃喃道:“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老天不公啊”
方老太太和司若蕊也忍不住啜泣流泪。
宁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沉默着不出声打扰他们。
好在几人在城外没等上多久,方家很快就来人了。
来的是方掌柜的同辈堂兄方阳益。
方阳益先是上前拜见老太太,脸上还带着笑意。
“伯娘!许久不见您老人家了,身体可还好?阳成呢,没跟您一道回来吗?”
“阳成他——”
提到惨死,还未见到最后一面的儿子,老太太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直不起身。
方家其余人也是红着眼眶。
方阳益顿时觉得情况不对,猛地转头看向方鹏:“鹏哥儿,你爹呢!?”
方鹏捂住脸,哽咽得说不出话,缓缓走开,露出身后的推车。
方阳益定睛看清躺在简陋板车上的方掌柜的遗体,表情瞬间凝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好在被身边的仆从给扶住了。
他本是欢天喜地来迎接许久不见的兄弟回来,看见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方阳益颤颤巍巍地掀开搭在尸体上的布料,尽管方阿泰已经在细心打理了,可是方掌柜的尸首还是在日渐腐坏。
看见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方阳益的眼泪顷刻而出,扑倒板车上,哭喊着他的名字。
“阳成!阳成!究竟是怎么了”
方阿泰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字字剜心,瞬间泪流满面,自责不已:“是我没有照顾好老爷,要不是为了完成老爷的遗愿,我恨不得以死谢罪,在去下面继续服侍他”
没能在最危险时候护着主人家,让他惨死逃兵刀下,是方阿泰一辈子也过不去的心结,直到入土那天也放不下。
方阳益痛哭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连忙差人回方家去送信。
他脸上的悲痛渐渐被愤怒取代,恨恨咬牙道:“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你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
方阿泰抹干净眼泪,声音哽咽着,将他们从在涉州时起、再到原北县、最后终于回到昌县的每一件事都说了出来。
除了宁竹得到了方掌柜隐秘田庄的事,其他的半点没有隐瞒。
这些事在来寻人之前,宁竹就已经跟方家人说过,有关于疫病和逃兵的事,都可以告知其他人。
毕竟昌县离原北县说远也不远,知道了多点戒备也好。
方阳益听完,沉默片刻,痛惜地拍了拍方阿泰的肩膀:“这不怪你,你把阳成带回来了,是功劳,以后也不必担心,想跟着鹏哥儿,或者来我身边做事都成。”
他对方阿泰的忠心毫不怀疑,毕竟都是从小陪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仆从,知根知底。
再者,方阿泰的悲痛自责他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忠心耿耿,方阿泰也不会费尽心力将阳成一家护送回昌县来,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方阿泰抹了抹泪,跪下道:“多谢大老爷,我只想陪在鹏少爷身边,照顾好老太太他们。”
方阳益亲自将人扶起:“你的心思我省得,都随你。”
这会儿方老太太情绪稳定下来,用帕子按了按发红的眼角,连忙说道:“此次我们一家人能够平安到达昌县,全仰仗宁小姐。”
她眼中带着感激地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宁竹。
方阳益终于注意到那位存在感极低的小娘子,虽然心中对她的能力还是半信半疑,不过面上还是露出了万分感谢的神情。
“辛苦宁小友一路护送伯娘他们回乡,我方家定有重谢。”
宁竹摇头拒绝:“这就不必了,我早已收下方掌柜的报酬,如今老太太他们回了方家,交易也就完成,我的家人还在等着我,也该告辞了。”
方阳益语气中带着几分挽留:“宁小友一家是去往何处?倘若不急的话,不如在昌县多留两日,让我们好好感谢你。”
他态度诚恳,并非客套。
不管事实如何,宁竹一个半大孩子能让方掌柜临终托付,必定是有一些不凡之处的,方阳益看在方掌柜的面子上,也愿意继续与宁竹交好。
方家马上要举办葬礼事宜,接下来肯定是一阵兵荒马乱,宁竹并不想留下来给人添麻烦。
“我们离昌县不远,之后肯定还会有机会再见,如今府上有事,我们就不留下来叨扰了。”说到这里,宁竹顿了顿,又抬头问道,“我想问问方老爷,可否听到过涉州城的什么消息?”
“涉州城?我还是听你们说的,其余并未听说什么消息,”方阳益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眉,继续说道,“仔细想想,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咱们方家在涉州城除了阳成并无其他亲戚,不过我认识的有几户人家,地动前派去涉州跑商的人,至今未见一人归来,原以为只是遇到了地动,不方便回来,现如今看来,怕是”
宁竹心中微微一沉。
涉州城已经彻底被封闭起来,离得稍微远一点的县城都未曾听说过半点风声,更别说京城,涉州城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一座孤岛。
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宁竹这些心中的猜测按下不提,她点了点头,并未继续追问。
等着方家其余人来后,又是一阵悲伤痛哭,宁竹不习惯看见这番场面,到这时,她答应方掌柜的事也算是彻底完成了。
她悄悄走到方阿泰身边,低声说道:“我该走了。”
方阿泰闻言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道:“宁小姐,等老爷出殡的日子定下来,我亲自给您送信,如您有时间,就来送我们老爷一程吧。”
宁竹并不讨厌方掌柜,来送一程也算是全了这段情谊,也就没有推脱,应了下来。
不远处老树下,卞含秀等人都等得有些焦急,看见宁竹全须全尾的回来才放下了心。
见只有她一人,卞含秀问道:“送到了吗?”
宁竹点点头:“过几日来送方掌柜他们出殡。”
季元武也叹了口气:“是该送送,到时候我们一起来吧。”
此番事了,宁竹一行人不再耽搁,直接朝着田庄的方向而去。
宁竹照着方阿泰给她画的地图上的位置走,越往后越是荒无人烟,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直到夕阳渐沉,走在最前头的宁竹突然勒住缰绳。
远处山坡上,一座灰瓦院落静静地矗立在那儿。
连宁竹都忍不住精神一震:“快到了!”
众人瞬间提起了精神,快马加鞭地往那边赶,经过这段日子的奔波,他们终于抵达了新的居所。
宁竹看着眼前名为“逸居”的屋舍,都忍不住出声赞叹。
“屋如其名啊。”
逸居是方掌柜原本准备用来回乡养老的地方,依着泉眼而建,院子外面用天然的石块堆砌而成,散发着一股质朴的气息。
进门入目就是宽敞的庭院,地面由青石板铺就,往左边是灶房,采光明亮,通风极好,隔着石板过道,对面就是马厩,还有圈出来一小块地,搭着棚子,可以用来喂鸡鸭。
院子正中间是一汪泉眼,清澈的水正源源不断的涌出,后方还有棵格外粗壮高大的槐树,底下摆着一套石桌椅,还有木架秋千。
居住的屋子不大,一共只有五间房,却修得很是雅致,看着就赏心悦目,绕过屋子,推开后门,是大片用篱笆围住的荒地,可以开辟出来种点菜。
这简直就是宁竹梦想中的院落。
第34章 起名贺礼/教学
这座久无人居的院落迎来新的主人, 宁竹一行人风餐露宿小半月,也终于有了新的落脚点。
众人纷纷开始卸推车上的行李。
季家夫妇安顿在了正屋主卧。
宁竹选了东厢的一间卧房,与姐妹俩原先住的大小相仿, 屋内摆放着几件简朴的家具, 全用麻布蒙着挡灰尘, 打水来擦一擦, 铺上被褥就可以直接睡下。
季新桐选了宁竹隔壁的房间, 仅一墙之隔, 季新承则住在了对面厢房, 中间隔着泉眼池塘。
经过一路的波折,此刻终于能安稳落脚,众人都是干劲满满,各自收拾着房间,然后再打扫堂厅、灶房等等。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大扫除结束, 整个逸居都焕然一新。
宁竹抬起胳膊用袖子随意擦擦脸上的汗, 拧干抹布搭在架子上。
宁荷学着姐姐的样子擦汗,单手叉腰喘了口气,一副“累惨了”的模样。
小狼狗蹲坐在她脚边,也吐着舌头哈气,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
这场景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卞含秀向上撸了撸袖子:“这也算乔迁之喜,今晚给你们好好露一手。”
方才打扫屋舍也是个力气活,宁竹担心她会太累,不由说道:“秀姨要不先歇歇?搬家宴改日再”
“搬家宴哪能凑合, 咱们能活着到这里不容易, 值得好好吃一顿,”卞含秀笑着打断, 疼爱地捏了捏宁荷的小脸,“而且我答应过小荷了,要给她做好吃的,是不是?”
宁荷前几日生病,原本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脸颊肉都瘦消了下去。
这会儿听见有好吃的,她眼睛都亮了,点头如捣蒜。
“嗯嗯,谢谢秀姨!”
宁竹只能无奈摇摇头。
“这段时日大家都辛苦了,”卞含秀着重点了点宁竹,“尤其是你小竹,人看着更瘦了,真怕稍不留神你就被风吹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宁竹也有点馋卞含秀的手艺了,从善如流道:“那我想吃腊肉焖饭。”
卞含秀哈哈一笑:“行,给你做!”
季新桐弯着眉眼,出声道:“我来帮忙。”
闻言,宁竹也想要跟着一起,却被“主厨”给打发走了。
“做个饭,哪儿用得着这么多人,”卞含秀给他们吩咐了差事,“小竹带着妹妹去后面的菜园子里看看,摘点野菜回来,给咱们添个菜。”
宁竹刚应了一句“好”,宁荷已经分外积极地跑去取竹篮了。
另一边季新承也没闲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两把镰刀。
“我和爹去砍柴喂马。”
可不能忘记让他们这么快抵达昌县的功臣。
转眼间堂厅内只剩下了宁竹,她接过宁荷拿来的篮子,招呼两小只,推开后院的木门,往菜园那边去。
说是菜园,但因久无人打理,曾经开垦过的几垄菜畦已经全部荒废,看着与荒地无异。
放眼去看,有些地方的野草几乎要没过宁荷的头顶。
终于有地方放肆撒欢,宁荷早带着小狼狗冲在了前头,简直看什么都稀奇,已经完全忘记摘野菜这件事。
一人一狗小短腿迈得飞快,宁竹险些都快追不上,不得不在后面喊:“慢些跑!别往草深的地方去,当心遇到蛇。”
“知道啦阿姐!”
小姑娘带着笑意的稚嫩童声,伴随着小狗“嗷呜”的叫声在空气中回荡,宁竹也莫名被感染,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意。
她余光留意着两小只的动向,确保他们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跑去危险的地方,这才开始找野菜。
菜地里不全是杂草,宁竹弯腰拨开杂草翻找一会儿,也有了些收获。
她发现了好几株蒲公英、马齿苋、折耳根一类的常见野菜,焯水后用来凉拌蘸酱都非常不错。
竹篮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
太阳西沉,宁竹呼唤玩疯的两小只回家。
“回去了,明日再来玩。”
宁荷小脸红扑扑的,冲过来一把抱住宁竹的腿,小狼狗也有样学样,围着小腿不停打转。
“当心踩到你们。”宁竹感受到两团热乎乎的身体贴着自己,无奈笑着道,“阿姐手上拿着东西,你们快去,先给我开门。”
宁荷仰起头,发间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的杂草也跟着晃,她自己浑然不觉,一溜烟就小跑着去推院门。
宁竹看着宁荷和小狼狗的背影,寻思着今晚烧点热水好好给他们俩洗刷一下。
刚刚回到院子里,两人一狗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味,肚子里开始敲锣打鼓。
季新桐正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碗热菜,笑着说:“回来啦?正要去寻你们呢,快洗洗手,等阿爹和承哥儿回来就开饭。”
“好,我先把菜一起洗了。”宁竹拎着菜篮子往池塘边走。
季新桐走进堂厅,回头说了一句道:“你先洗着,我拿盆过来。”
洗野菜在宁荷看来也格外有趣,自己洗干净手后就自告奋勇来帮忙。
小狼狗也想凑热闹,却差点掉进池塘里,被宁竹眼疾手快地拎住后颈皮,顿时缩着四只脚一动不敢动。
宁荷看得咯咯直笑,衣袖都打湿了半截也没有察觉。
宁竹无奈地把小狼狗拎走,往它吃饭的盆里倒了些水,方才一圈疯跑也渴了,小家伙安静埋头喝水。
等宁竹转身回来时,就看见宁荷满含笑意的眼睛,她举起手中的野菜向季新桐献宝,嘴里吧嗒吧嗒地问着问题。
宁竹静静瞧着,没有出声。
宁荷出生的时候,宁家已经每况愈下,父母生病,宁松忙着找挣钱的法子,原身要帮忙照顾家里,她多多少少是被忽视的。
宁荷如今已经五岁了,在此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丰响街,平日被拘在家里,没有玩伴,只有一块小小的院子。
因家中有病人,她甚至不能放肆玩闹,总是安静坐着,显得格外懂事。
如今到了昌县,有了更辽阔的天地和一起陪着疯的小狼狗,宁荷的性子也肉眼见着活泼了不少。
宁竹觉得这样就很好,毕竟她小时候不练功时,也是被师兄师姐们带着满山去溜达的
宁竹不由想得有些出神。
季新桐端起洗好的野菜,见她仍立在原地不动,便轻声唤道:“小竹?”
宁竹蓦地回神,接过菜篮子说:“我拿去灶房吧。”
刚走近灶房里,一股浓重的烟火气顿时扑面而来,宁竹方才被往事勾起的些许伤感也被冲散开。
卞含秀锅铲飞起,抽空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笑着说道:“饿坏了吧?等我再炒个菜就开饭,腊肉焖饭好了,先端出去吧,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都是自家人,不在乎这些虚的”
她的声音不算温柔,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宁竹却莫名觉得眼眶酸涩。
这样温暖的场景,实在是太久远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没等一会儿,出门砍柴喂马的季新承和季元武也回来了。
众人聚在堂厅,准备开饭。
满桌好吃的宁荷眼睛都快看不过来,嘴巴甜甜地说:“谢谢秀姨!我最喜欢秀姨啦!还有小狼狗也喜欢!”
小狼狗正在卖力啃着卞含秀特意给它做的无盐肉,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只是微微动了动耳朵,都没功夫腾出嘴来。
宁竹也笑着说道:“今天辛苦秀姨了。”
季新桐、季新承异口同声:“阿娘受累了。”
卞含秀被几个孩子哄得笑眯眯的。
如今没有酒,季元武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水,最后他端起杯子。
“今日阿秀最为辛苦,先敬你一杯。”他一口气喝完,又倒上,“多的话也不说了,只希望日后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
一家人,也包括了宁竹跟宁荷。
卞含秀笑着碰了他的杯子:“蒸蒸日上!”
季新桐:“一帆风顺。”
季新承:“现世安稳。”
宁竹:“顺遂安康。”
宁荷来回看了看几位大人,踮着脚不甘示弱地举着杯子来够,大声说。
“天天开心!”
小狼狗应景地仰脖长嚎:“嗷呜!”
众人轰然笑开,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向往,纷纷开始动筷,享用这顿卞含秀花大功夫整治的搬家宴。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不仅有宁竹想吃的腊肉焖饭,还有干笋炒咸肉、凉拌野菜、清炒木耳、蒸咸鱼、干辣椒粉条贡菜煲
霎时间,饭桌上只剩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埋头吃饭,根本无人说话。
一顿饭吃得众人水足饭饱,脸上全是餍足。
最后连宁竹都忍不住吸了吸肚子,卞含秀为了照顾她的饭量,足足煮了两大锅腊肉焖饭,她硬是一口没浪费,全部吃进了肚子。
此时,小狼狗吃完最后一块肉,意犹未尽地舔着鼻尖,正眼巴巴地盯着宁竹。
宁竹见它实在可怜,给它夹了一块涮过清水的肉。
小狼狗顿时欢快地摇起尾巴,两三下吃完,又昂首望着宁竹,试图故技重施。
宁竹轻轻弹了下它毛茸茸的脑袋:“没有了,小馋狗。”
那边卞含秀随口问道:“怎么没起个名?”
宁竹愣了一下。
“本来说是要起名的,这一路上没来得及。”
季新承闻言放下茶盏,温声道:“那就择日不如撞日?我答应了要携礼道贺的。”
那时在地道里就说好了的,他还记得。
宁竹挠了挠小家伙的下巴,寻思着是该给一个正式的名字。
好歹是带他们所有人逃出涉州城的功臣,连个名字都不给,是有些太不郑重了。
宁竹低着头看小家伙,沉默半晌,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平安,就叫平安吧。”
只望日后,平安永随,岁月静好。
——
翌日,天亮得格外早。
宁竹轻轻推开房门,山中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她不自觉深吸口气,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槐树下。
季新承穿着一袭粗布短衫,指尖轻轻翻动着书页,神情格外专注,也不知起了多久。
听到脚步声,季新承翻页的手指一顿,抬起头来,目光温和地看向宁竹,问道:“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早起练功。”宁竹轻声答道,触及他手上的书卷,又问,“会不会打扰到你,我换个地方。”
院子里不错,后院也行,宁竹练功并不挑剔地方,小时候练功,师父还会特意让他们担水走偏僻的山路,早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她那个时候对练武这事儿还是有些不情愿的,绝对比不上季新承这般自觉勤勉。
闻言,季新承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各占一方就好。”
宁竹微微颔首,也不跟他客气了,自顾自开始热身。
她沉肩坠肘,双手缓缓抬起,动作沉稳,带着独特的节奏感。
从涉州城来的这一路,她都在忙着赶路探查情况,难免将练功都疏忽了,得赶快补起来。
季新承是第一次看宁竹练功,他默默合上书卷,专心欣赏。
宁竹练武时的样子和往日的模样不太相同,与动手杀人时也不同。
多了一丝凌厉,少了一丝戾气。
她起手似行云流水,旋身出拳时迅猛有力,带起轻微的呼啸声,一招一式连贯流畅。
万风书院算得上是涉州城的招牌,所涉的教学内容并不止拘于六艺,是有正儿八经聘请来的武术师父的。
季新承学过几招,对付常人足矣,勉强也看得出武艺深浅。
宁竹的武功显然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刚柔并济,完美将拳法的力量和技巧诠释出来。
季新承一下子看得有些入神,没有出声打扰。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屋子里其他人也陆续起来。
如今虽然已经安定了下来,可是众人都已经习惯早起,就连有些爱赖床的宁荷也早早就起来了。
宁竹收势,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走进院子里的季元武和卞含秀。
“季叔早,秀姨早。”
季新承也跟着道:“爹娘安。”
季元武笑着应了声,第一件事直奔马厩,先去喂那些宝贝马。
卞含秀转身走进灶房,系上粗布围裙,隔着窗棂说道:“都饿了吧?过会儿就能吃上了。”
灶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宁荷披着头发跑来,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小狼狗平安。
她仰起小脸,嘟着嘴问道:“阿姐起了怎么不叫我呢?”
眼睛眨巴眨巴的,小表情看着还有一些委屈。
宁竹倒是有些惊讶,纳罕宁荷什么时候对于练功这个事这么积极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她捏了捏宁荷软乎乎的脸蛋,笑着说:
“你睡得太香了,阿姐没舍得,下次一定把你叫起来,好吗?”
宁荷眼睛弯成月牙,笑得露出小米牙,用力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身边的平安。
“也要叫平安,我们一起的。”
宁竹给她扎起小揪揪,轻声应着:“好。”
一旁的季新承顿了顿,从衣袖中摸出一块小木牌,转手递给宁竹。
“答应的赠礼。”
宁竹伸手接过,木牌被仔细雕刻成小狗的轮廓,入手温润,背面的字迹俊逸,上面写着“平安”的名字。
宁荷垫着脚,把小脑袋凑过来,瞪大眼睛,夸张地“哇”了一声:“是平安!”
小狗木牌刻得栩栩如生,尖尖的耳朵,蓬松的尾巴,与平安如出一辙。
宁荷伸出小手抚摸着木牌上的纹路,眼睛里满是喜爱。
这块木牌的雕工与宁竹在季新桐身上看见的那块小蝴蝶吊坠很是相像,大概是季新承亲手雕刻的。
宁竹抬起头,晃了晃手中的木牌,笑着说:“替平安谢谢你的礼物。”
收到贺礼的平安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一双清澈的狗狗眼,歪了歪脑袋。
宁荷蹲下身来,抱住懵懵懂懂的平安,强行握住它的爪子作抱拳状,行了一礼。
她嘴里还像模像样地唠叨着:“平安要懂礼,快谢谢承阿兄。”
季新承嘴角微微上扬:“不谢。”
正巧季新桐捂嘴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这一幕,出声道:“等等,还有我的!”
说完,她连忙转身回房,去拿自己备下的贺礼。
等季新桐再从房间里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根颜色鲜艳的彩绳,是她拆掉了之前没有用过的荷包,昨晚连夜编织的。
用了红、黄两种颜色交叉交织而成,编织得十分精巧,下面还有流苏坠着,吉祥又明艳。
宁竹接过彩绳,仔细端详着,赞了一声:“好漂亮。”
季新桐弯着眼睛:“是照着平安现在的体型编织的,等它大了我再给它编新的。”
宁竹笑着点头:“在木牌上穿一个洞,正好能系在平安的脖子上。”
季新桐和季新承不愧是两姐弟,都未曾商量过,准备的贺礼却惊人的适配,古代版狗牌这不就有了吗。
季新承闻言说道:“给我吧,回头我穿好洞再给你。”
宁竹应了一声“好”,将彩绳和木牌给了他。
季新承将两样物品收起来的时候,手指轻轻抚过袖中的硬物,迟疑片刻后,取出一枚吊坠。
那吊坠被打磨成唐刀形状,表面光滑,纹路细腻。
“路上刻的。”季新承指尖摩挲一下刀柄,转手递给宁竹,温声说道,“算是我的拜师礼。”
当时说好了要跟着学习武艺,他想着礼节不能废,就在路上空闲时刻了这块吊坠。
时间略有些仓促,雕刻得并不算特别精巧,原本是想重新刻一个的,可是方才见宁竹收到小狗木牌时露出的笑容,便又鬼使神差拿了出来。
宁竹愣了下,倒是忘了时下人们讲究礼节,可她并没有给对方准备什么回礼。
季新承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眼眸含笑:“不必回礼,这是我的心意而已,收下吧。”
如此宁竹也不再扭捏,爽快收下了。
“谢谢,我很喜欢。”宁竹说着就将吊坠系在腰间,行动表达自己的喜爱。
眼见阿姐和平安都有了礼物,宁荷有些羡慕,却也没有开口讨要。
季新承自然没有错过她的小动作,笑着蹲下身,变戏法似的,执起一块小鱼形状的吊坠,动作轻柔地系在她腰间。
“我们小荷也有。”
宁荷眼中满是欣喜,捧着小鱼吊坠,大声地说道:“谢谢承阿兄!”
季新承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
灶房窗棂,季元武和卞含秀不由对视一眼,都望见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卞含秀感叹道:“真好啊。”
闻言,季元武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会一直这么好的。”
早饭休憩之后,季新承端坐在矮几前,先大致背了一篇适合开蒙的读物。
季家夫妇也不打扰孩子们,给他们在壶中灌满温水,就径直做事去了。
一时间,整个堂厅里都是少年清朗的读书声,温和有力,吐字清晰。
季新桐是学过的,当初宁松也教过原身一些,在场真的适龄儿童,算来算去就只有宁荷。
宁荷端坐在小板凳上,听得云里雾里,眼冒金星,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等季新承念完,她单手支着肉嘟嘟的下巴,叹了口气:“承阿兄,这有一点点难。”
季新承温声安抚道:“读书和练武一样,都是需要持之以恒的事,不必着急。”
宁荷认真点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我会好好学的!”
约摸是察觉到宁荷的吃力,余下的教学时间,季新承做了变通,并不按照启蒙书上的来,转而了几个常用字。
宁荷明显感兴趣多了,把所有人的姓名全都追问了一遍还意犹未尽,缠着季新承问东问西,一改之前沮丧的学习状态。
季新承的声音温和,不疾不徐,无论宁荷问的问题多么幼稚,他都一脸耐心。
宁竹直在心中感叹:情绪稳定,懂得针对兴趣下手,改变教学方式,多好的幼师苗子!
最后还是宁竹受不住宁荷车轱辘话来回问,急急叫了停。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再问下去,季夫子嗓子都要哑了。”她笑着轻轻拍了拍宁荷的脑袋。
季新承放下茶盏,隐晦投来感激的眼神。
宁竹朝他眨了下眼,将宁荷抱下椅子:“读书到此为止,我们该去练武了。”
宁荷吐了吐舌头,率先领着平安往院子里跑。
“练功咯!”
从温和的季夫子换成了严肃的宁夫子,学生队伍也跟着扩大了,卞含秀和季元武一起加入进来。
从涉州城一路走来,特别是经历了逃兵的追杀之后,众人都深刻认识到了武力的重要性。
因此对于练武一事,每个人都特别积极。
各人的身体素质和基础不一样,教学内容也要因人而异。
宁竹并不糊弄,费了一番脑力,针对各人制定了专属的训练计划,让他们两两组成搭子。
既能互相督促,也能在练习中培养默契。
宁荷则是宁竹手把手来教,倒海劲无疑是很难的,可她却不喊苦不喊累。
宁荷大师姐脸上写满了认真专注,小小一个人儿,动作虽还有些生疏滞涩,但出拳时已然有了些气势。
晃眼望过去,已经有了宁竹的影子。
众人都在认真完成宁夫子安排的练武任务,谁都没有停下,浑然忘我。
第35章 出殡日
日头渐渐升高, 炽热的阳光晒得人脸颊发烫,转眼间,院子里就热得跟蒸笼似的。
宁竹喊了停, 让众人先喝口水, 歇息片刻。
眼看就快到了午饭时候, 她作为唯一一个还有余力的人, 拦住还想挣扎着从凳子上起来做饭的卞含秀, 自觉去了灶房。
正好趁着灶屋没人, 宁竹在心中默念“签到”, 下一秒系统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
【叮——本周签到已完成!】
【恭喜获得土蜂蜜x2】
宁竹低头看着手中透明的玻璃罐子,琥珀色的粘稠液体在罐中缓缓流淌,掂量掂量,约摸一罐有个一斤左右。
很不错了,比打发她一两文钱的好,这玻璃罐就值不少钱了, 蜂蜜如今也算是稀缺食物, 只要保存得当,放一两年没什么问题。
宁竹直接打开橱柜,将蜂蜜放进深处。
倒是无所谓会不会被发现,反正早晚都要拿出来的,倘若到时候有人问到,就说是宁松托人送回来的。
宁竹挽起袖口,转身继续忙活起来,她灶上的手艺肯定是比不上卞含秀的, 不过也能入口。
众人经历了脑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 平平无奇的饭菜吃起来都很香,也算是给了宁大厨一点面子。
正午时分, 阳光跨过门槛时,众人坐在堂厅里消食儿,一个个都有些犯困了。
宁竹将碗筷洗好之后,回来就看见几个大人都有些撑不住了,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小憩。
宁荷则趴在桌上,用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得不行。
平安安静地趴在她脚边,蜷缩成毛茸茸一团,耳朵时不时抖动两下。
这时,天空突然炸响一道惊雷,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颤。
其余人瞬间惊醒,宁荷更是被吓得一激灵,脑袋扎扎实实磕在了桌面上,顿时睡意全消,只可怜巴巴地捂着发红的额头。
宁竹将人抱过来,伸手给她揉了揉。
下一瞬,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豆大的雨点就猝不及防落下,砸在房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阵凉风穿过堂厅,裹挟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带来了难得的清凉。
“下雨啦!”
宁荷顾不得额头的疼痛,兴奋地跑到门边伸手去接雨水,平安也在她脚边转来转去。
众人还未来得及欣赏久违的雨景,屋顶就有了漏水的迹象,雨珠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大家急急忙忙起身,四处寻找可以接水的容器。
宁竹快步走向自己和宁荷的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发现了两处漏水的地方。
不过好在都是角落里,不会将床给淋湿,不耽误晚上睡觉。
宁竹松了口气,用木盆接上,转身去帮其他人。
逸居长期无人居住,好些地方的瓦片已经松动移位,若是再空置几年,只怕会更破败。
最后家中所有的锅和盆都被用了起来,甚至吃饭的碗都派上了用场。
这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很突然,跟耍人玩似的,众人前脚刚坐下,后脚雨毫无预兆的停了。
方才的瓢泼大雨仿佛只是一场幻觉,炙热的太阳又重新钻出云层,阳光刺眼得厉害。
气温陡然升高,比下雨前还要高出不少,地上的积水蒸腾成水汽,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
短短一会儿功夫,院子里的青石板就被晒得滚烫。
卞含秀站在门口,仰头望天,嘀咕着:“真是奇了怪了,老天爷怎么喜怒无常的?”
一会儿下倾盆大雨,一会儿又是烈日晴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季新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只希望不要影响到今年的收成。”
农桑乃是国之根本,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粮食充足的情况下,国家才能安定。
老百姓都是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它老人家不给面子,一旦收成不好,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沦为流民。
宁竹垂下眼帘,心中兀自想着:这诡异多变的天气,何尝不是在预示着景朝气数将尽,乱世将至。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他们能把握的只有眼下的生活。
季元武出声道:“明日我去一趟县城,买些修补房屋的砖瓦回来。”
屋子坏了不能就放着不管,多买些材料回来,好好把屋子里里外外修缮一下,人住着也舒服些。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院外。
“我去开门。”
季新承说完就站起身,走到院门前。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门外的人主动说道:“方阿泰前来叨扰。”
季新承取下门栓,推开门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方阿泰穿着麻布衣裳,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神却比之前在路上的时候要明亮了许多,连背都挺直了些。
季新承微微一愣,随即侧身将他请了进来。
方阿泰走进堂厅。
宁竹见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好多,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消散不少,多了些活人气。
想来是因为完成了自家老爷的遗愿,老家又有许多熟人在,他自己也有了新的去处。
人有了奔头,看起来没那么憔悴了。
“打扰诸位了。”方阿泰拱手道。
季元武招呼人坐下:“哪里的话,快快请坐。”
卞含秀站起身,给方阿泰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轻声说道:“家中没有茶叶,只能委屈喝些清水了。”
“不妨事,”方阿泰连忙摆手,他眼中带着沉痛和哀伤,“我今日来是告知诸位,我家老爷明日卯时出殡。”
昨日才回到故地,明日就要准备下葬,时间是急了一些。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从方掌柜身死到他们抵达昌县,路上也耽误了不少时日,头七都已经过了,腐臭味早就掩盖不住。
死者当入土为安,对外只是宣称方掌柜是病死他乡,亲子扶灵回乡,将其归葬祖坟。
堂厅里一时安静下来,连宁荷都懂事地停下跟平安玩闹,安安静静挨着宁竹坐下。
季元武沉声说道:“明日我们一家都去送方掌柜一程。”
宁竹也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方阿泰站起身来,双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如此,多谢诸位。”
季元武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随后,方阿泰从袖子里掏出来几张纸,纸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盖着官府的印章。
他转手递给了宁竹和季元武。
“这也是我家老爷许诺过的路引,有了这个,你们行事也会方便一些。”
闻言,宁竹略有些惊讶。
假造路引一事非同小可,所以他们并未告诉过方家人季新承会仿制的事。
方阿泰不愧是方掌柜仰仗多年的老管家,着实是个细心的,居然真替他们求来了路引。
这也变相说明,方家和县衙的关系非同一般,在昌县的力量也远比她想象中的大。
宁竹心下思绪流转,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分毫,道谢后就从善如流地收下了。
此行的目的达到,方阿泰也不欲多留。
葬礼上的事情还需要他亲自盯着,务必给他家老爷办一个最为体面的身后事。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逸居的门匾,终究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等方阿泰走后,堂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大家本是同路人,如今阴阳相隔,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季新桐眉目间带着些愁色,轻叹一声道:“也不知道瑞萱他们都到哪儿了,舅妈的伤口怎么样……”
卞含秀心中也担忧,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安抚道:“他们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没准过一段日子,等你舅妈的伤好了,就来找我们了呢。”
“我们一路走来也看到了,只要离开原北县的范围就没事了,他们手上有路引,能进城治病,怕是比我们还先安顿下来。”季新承说话的语气温和平静,让人不由自主安心下来。
季新桐轻轻点了点头,将心中担忧压下。
宁竹看着众人,站起身,轻声说道:“明日要去吊唁,今日就不练了,早些歇息吧。”
今日要是再继续练功,怕他们明日都出不了门。
卞含秀也起身道:“那我去备下吊唁要用到的。”
众人也就各自散去。
——
翌日,夜色还未完全褪去,众人便都已起身,各自穿上了自己最素净的衣裳。
宁竹也带上了小钱袋,里面放着她所有家当。
既然打算进城,她除却吊唁方掌柜,她也想好好的逛一逛,多多了解昌县,方便做下一步打算。
宁竹没带平安,让它留在家里看门,小家伙不死心,呜呜咽咽地跟了一路,最后还是被门槛给拦下。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就赶着马车,乘着月色出门了。
等到昌县外,天已经微微亮了。
远远就见城门两旁挂着几盏灯笼,已经有百姓在排队等着进城了。
等宁竹他们走进时,就看见守卫拦下一个赶着牛车的老头,车上堆满了新鲜的蔬菜。
守卫一人仔细将他的推车翻看,还拨开菜叶检查,一人盘问他是家住哪里,进城来寻谁,做什么买卖。
那老头都老老实实说了,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递上一个不是路引,但是凭证样子的纸张。
守卫认真核验着凭证,过了好半晌才放他进城。
在那老头后面,还有两个赶着马车的中年男人,不同的是,他们的车上堆成小山一样的麻袋中,装着的全是粮食。
宁竹耳朵尖,听见他们自称是方家的伙计。
守卫听了他们的话,仔细核对过路引后也没有轻易放行,而是让那两人差使守在城门口的闲汉,去方家找人拿着凭证来把他们给领走。
宁竹心中沉吟,这县衙对买卖大批货物的人核查得甚严,蔬菜瓜果还好,对于粮食一类,倘若无人担保,绝轻易不会放行。
也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
没等宁竹猜测出一个结果,很快就排到了他们。
虽然同样是马车,但他们的车上只坐了人,守卫倒是没有为难,粗略地扫了一眼路引,就挥手放行。
进了城,街道两旁有几家早点铺子开着,季元武下车,买了饼子回来让众人垫垫肚。
他们边吃边走,一路问着行人方宅所在,终于走到一扇朱漆大门外。
方府的宅院气势恢宏,只是门上挂着白色的灯笼,贴着挽联,看着多添了几分凄凉。
刚一走近,尚且还未自报家门,就有穿着小厮衣裳的人主动躬身上前,恭敬地说道:“诸位请随我来。”
宁竹认出,这正是那日跟在方阳益身边的人。
特意派人在此等候,也是看重他们的意思。
季元武微微颔首,说道:“有劳。”
众人跟在小厮身后,越往里走,空气中纸钱焚烧的气味就越浓,一路走到正堂。
灵堂内外一片素白,两侧悬挂着挽联和孝幔,其上写着一个“奠”字,四角点着蜡烛,正中间摆放着棺椁和灵位。
桌上香炉中正燃着三柱清香,烟雾袅袅升起。
方鹏和司若蕊身着麻衣,腰系麻绳,跪在最前方的蒲团之上,悲戚的哭声在空气中回荡。
没有见到方老太太,只看见方阳益站在灵位旁,神情悲伤。
他瞥见宁竹等人进来,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上前。
宁竹牵着宁荷走上前,小姑娘抿着唇,紧紧攥住姐姐的手指。
两人向灵位鞠了一躬,随后退到一旁,静静地站着。
剩下的人也依次上前行礼。
看见宁竹这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其余方家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偷偷打量着,好奇中又掺杂些其他情绪。
宁竹将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这时,方阳益领着方鹏夫妻走上前,低声对众人说道:“多谢诸位前来送阳成最后一程。”
他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歇息过了。
方鹏和司若蕊眼下也挂着浓重的青黑,跟着伯父向宁竹一行人行礼道谢,多余的一句话也没有。
卞含秀有心想安慰都不知如何开口。
宁竹微微颔首,轻声说道:“节哀顺变。”
方阳益点了点头,他转身对身旁的小厮低声耳语几句,随后又对宁竹等人说道:“劳诸位到偏厅稍候片刻,待出殡仪式起,我再遣人来请。”
客随主便,宁竹等人自是点头应下,跟着小厮离开。
原本以为招待客人的偏厅应当不会设得太远,可那小厮领着他们走了好半天都没见到地方,倒是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偏僻幽静。
这下再迟钝的人都知道不对劲了。
季元武和卞含秀走在前面,顿时放慢脚步,扭过头来看宁竹,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宁竹朝他们缓缓摇了下头。
方家人对他们应该没有恶意,不然凭借与县衙的关系,不必如此迂回,直接把他们抓起来也不会有人管。
宁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
众人跟着小厮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花厅门外,远远就看见那里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今日未曾露面的方阿泰,他看见几人过来,疾步上前,迎了过来。
小厮看见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朝着宁竹等人微微躬身,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季元武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疑惑,此时见到方阿泰,终于忍不住问道:“方管家,这是何意?为何带我们来此处?”
方阿泰目光扫视一圈,凑近他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人要见你们,先随我进去吧。”
说完,他紧抿着嘴唇,伸手作出“请”的姿态,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
季元武见状,心中愈加疑惑,但知道应当是问不出别的话了,便不再追问。
宁竹眸光微闪,方阿泰诚惶诚恐的态度,倒是坐实了几分她心中的猜测。
几人跟着方阿泰走近花厅,厅内陈设简单,只有几张红木椅子,并没有旁人。
方家倒是也不曾怠慢,不一会儿就有仆从送上了茶水。
卞含秀被方府这莫名的举动,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等方阿泰转身出去的空挡,实在忍不住问道:“小竹,你说——”
话还未说完,宁竹便轻轻打断了她。
“秀姨,路上累了吧,喝点水润润喉。”
宁竹说着站起身,抬手给卞含秀斟茶。
俯身时,她面向众人,嘴唇微动,无声做了个“有人”的口型。
在场的除了宁荷,其余人看着空荡荡的花厅,都不由背后一凉。
季新桐不知道人在哪里,也不清楚宁竹是如何察觉到的,可是不妨碍她读懂了宁竹的意思。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握住卞含秀的手,顺着宁竹的话说道:“阿娘是饿了吧,我也有些饿了,先喝点水垫一垫。”
季新承也适时开口,语气平静:“城外还有好一段路,待会儿就让我和小竹去送方掌柜吧,你们寻个酒楼等我们。”
说话时,他不着痕迹地与宁竹交换一个眼神。
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路走来,众人多少还是有些默契的,卞含秀和季元武虽然心中疑惑重重,但也明白此时不宜多说。
宁荷听着他们说话,伸手拉了拉宁竹的衣摆,眼巴巴地问道:“阿姐,那我等会儿可以吃糖葫芦吗?”
卞含秀朝她招招手:“吃,秀姨给你买。”
宁荷眼睛一亮,松开阿姐的衣摆,笑着扑进卞含秀怀里。
卞含秀抱住她,感受着小孩温暖的体温,心中稍稍放松了些。
她对宁竹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若是真有危险,宁竹肯定会第一时间察觉,既然如此,她便听从孩子们的安排,不再多问。
她就跟季元武聊些家常,商量着家里缺什么,等会儿买点带回去。
他们轻声说这话的时候,宁竹余光状似不经意瞥过房梁和花厅门外。
回廊帷幔处发出极轻的响动
众人并没有等上多久,方阿泰很快便回来了。
只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前方还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方阳益,他脚步稍慢,态度看起来很是谦卑,走在他侧前方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身着锦衣常服,腰间悬挂着一枚玉佩。
等他们迈步走进花厅,宁竹心中已然明晰,缓缓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