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染的山头,一身戎装的定远侯默然静立,长天之下,他的身影一如远山沉肃。
下方是黑蒙蒙的一片,玄色旗甲的兵团连营成阵,于随风扬起的大纛旗下严阵以待。
谢知舟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快意,虽然他从十八岁开始亲自治军,整个大昭的军权也都握于他一人之手,甚至数月前他还取得了削藩之战的胜利,但比起安坐于帝京之内遥相指挥,他更喜欢这种亲自披甲上阵斩将破敌的感觉,因为这可以更为直接地满足他身为一个上位者的骨子里的野心与征服欲。
他静静望着下方,那些枕戈待旦的士兵,是曾随他征北狄破西戎的亲军。
昔日行营则同锅而食同帐而眠,众人既敬他身先士卒体恤下情,又畏他治军严明,因而在他的指挥下,兵锋所到之处无不是覆敌破城。
自兼并西戎臣服北狄后,他便将这批亲兵分到陇西与海阴两郡,作为防范南境生乱的一道屏障,分别由昔日的属下周行之和文昌统领。
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远天悄无声息地转为苍青色,风中旌旗猎猎,似野兽嘶吼。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谢知舟回头一看,见一白袍青年携着远山暮色向他行来。
楚三生得风流倜傥,仿佛眉梢眼角的笑意都带着三月桃花的旖旎,天生爱作白衣公子浪荡模样,然而今日着一身戎装却不觉违和,倒平添了几分俊朗英武。
“我还以为要在此地等上数日,却不料与你同日抵达,你这一行带着那么多人,速度倒是极快。”
楚三在他身前站定,慢条斯理地道。
谢知舟微微一笑:“平淮至此路途遥远,你身负督办粮草之责,一路辛苦。”
一军之重系于粮草,谢知舟当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地就贸然奔赴南境,在此之前他就将这个重任交给他的亲信兼好友,武国公楚平远之子楚恪。
平淮地处东南,土地肥沃,盛产稻米,向被誉为“天下粮仓”
。
此次从平淮调粮一是因为距离较京师更近,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二来平淮一向调粮频繁,也不会引起南境警惕。
本来朝廷亦在各地设有粮仓,以作赈灾及平抑粮价之用,战时亦可征为军粮,但习惯了事事做好两手准备的谢知舟自然不会将筹码都压在海阴陇西两郡的贮粮之上。
楚三拂了拂衣袖,面上掠过一丝古怪笑意:“听说路上不太安稳,那个小皇帝趁乱逃跑未遂,还将你气得一夜未眠?”
谢知舟淡淡瞟了一侧的心腹护卫,凉凉道:“叫你去接个人,倒是什么话都敢传。”
黑脸护卫立即垂了头,宛如乌漆的一张脸几乎与暗沉暮色融为一体。
“其实要我说,你不如把实话都告诉她,何苦这样瞒着呢?人家又不领你的情,还以为你这个乱臣贼子掳她南下是为了做什么坏事。”
楚三一向懒散,也是见好友情路实在坎坷,这才忍不住出言指点一二。
谢知舟仰头望了望东升之月,凉风拂过的侧脸有些冷然,道:“无甚可说的,现下还不能动手,告诉她也是添她烦忧。”
虽然早已查明半年前借着骑射大典行刺卫乔的人是谁,但是为了钓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谢知舟一直按兵不动。
不过不知为何,这半年来潜伏于暗中的那股势力一直未再有所动作,所以自那次以后,帝京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水,表面上波澜不起。
饶是如此,谢知舟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除了在她身边增派暗卫之外,此次南下也是因为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帝京才执意带她同行。
之所以不告诉她,其实也无旁的原因,无非是性格使然。
谢知舟向来习惯于不动声色地暗中替她解决麻烦,自她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
他记得她初入宫学的时候即展现出非凡的聪颖才智与极强的学习能力,因而屡屡获得夫子赞赏,也因此遭到几个好胜心强又心眼狭小的同窗嫉恨。
那几人曾暗中图谋陷害她,结果还未及行动便被瞧出端倪的他打发了。
后来他入仕,她也逐渐长成,有意无意地被卷入皇储之争,也是他多方周旋才使她免受波及。
这都是些久远的小事,其实他已记不大清,却不知为何,在这个南国的暮色黄昏中,在这样的山风野色里,隐隐约约地于脑海中浮现些许片段。
山下忽有嘹亮哨声响起,昭示着操练结束士兵归营,随即星星点点的篝火燃起,在夜风中飘摇闪烁。
脚下的路已有些看不清,谢知舟接过护卫点燃的火把,亲自举着走在前方,向着营帐行去。
楚三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火光照耀下的俊挺身姿,一时怔然,半晌后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此生注定情路不得圆满,自然希望身边的人皆能顺遂,如此也叫他信了造化公平。
正想着,前方的谢知舟突然开口:“阿恪,你有心事?”
楚三心头一震,脚下正好踩到一块碎石,险些滚将下去,稳住了身子笑道:“我何来什么心事?为何有此一问?”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仿佛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谢知舟淡淡摇头,道:“只是见你不似往日活泼。”
“今日刚到陇西,还未及歇下就被你传唤至此,便是铁打的人也难免疲累,你当人人都是你不成?”
他步子加快几分,走到谢知舟身侧,与他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