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希孟有次问,许阿姨,您说我爸现在会在哪儿?
她很少讲自己的心事,唯这回,还是在同事的婚礼上醉了酒回家。
婚礼虽然是工作需要,但是双方的父母都在场。
她很羡慕。
因为她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过父亲。
民国二十八年春,荣衍白从上海秘密赴重庆参加南方局会议,途中多番辗转后下落不明,她打听了很久,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荣希孟知道,或许是工作需要,父亲的身份转为地下,她不知道也很正常。
但是她害怕,另有一个残酷的真相在等着她。
她想得到消息,但有时候会抗拒消息。
许佛纶说:“你在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艰难地行走,你父亲也一样,你们会在未来碰面,也可能永远不见,但是你们的脚步都不会停下。”
这是她的回答,也是她的态度。
荣希孟再没有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许佛纶经历过太多死亡,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友变成亡灵,阴阳相隔是最是无力绝望,如果父亲不测,荣希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
荣希孟的工作回到正轨,许佛纶也在继续着她的工作。
偶尔跟着车队往返于昆明和仰光时,她会在仰光多停留一段时间。
在那里,她信仰了小乘佛教。
她喜欢那里无数镀金或者白石的佛塔,也喜欢坐在挂着佛龛的榕树下听僧伽讲经,她相信这个曾经拥有四万宝塔的地方会保佑每一个信徒,心想事成。
她只愿荣衍白平安,战事平息,亡灵得以往生。
六月里,日机轰炸重庆。
荣希孟从险些被北夷为平地的学校离开,见到许佛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她坐在轮椅里,和陪都空袭救护委员会里几位要员商量如何安排发放第二批赈金。
“日机空袭时炸掉了咱们家的厨房,我在外面打水,被炮弹片刮伤了骨头,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许佛纶笑着,递给她一张手绢,示意她擦擦眼泪。
手绢是荣衍白的,她一直带在身边。
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心思,荣希孟跪在她跟前,泣不成声。
委员会的要员大多是旧识,很体贴地留了空间,让她们这一对继母女好好说话。
许佛纶显得很遗憾:“我从仰光带回了很大一包咖喱,做了一盆咖喱螃蟹,还没有来得及尝,就都没有了,你很没有口福!”
荣希孟觉得,她安慰人时候的不正经,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就如同她说过的,脚步不能停下。
她也不能倒下,开办的救济所收容所,包括学校,还有每月跑在崇山峻岭间运送战略物资的汽车,她都要一一过问。
每月流水一样的钱收进账上,再流水一样的抛出去。
荣希孟已经很久没有见她穿过锦缎的旗袍,也没有见她戴过像样的首饰,唯一的镯子,还是父亲很久之前送给她的。
日子很拮据,尤其是香港沦陷之后,连她支援大后方的活动也变得更加艰难。
许佛纶就陆续把以前的贵重家具首饰变卖,可从来没有动过荣衍白收集的古玩。
她总是说荣衍白视财如命,如果知道她把他的古董糟蹋了,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可她明明知道荣衍白不会计较。
荣希孟也知道。
她问她:“许阿姨,您就没有遗憾?”
“有啊,没能和你爸生个孩子。”
许佛纶抿了一小口水,然后对着她笑,“虽然这件事对你来说有些残忍,但是它始终是我的遗憾!”
所以,她的想法根本就不重要。
荣希孟又气又笑。
她知道许佛纶身体不好,她年轻的时候受了太多的苦,如今也还是一样。
这顿饭是谢贞庆贺许佛纶平安出院亲自下厨做的,许佛纶吃的很少,她身上的伤太重。
一个月前,有特务袭击了她的座驾,子弹穿过了她的肺叶,玉妈为了保护她,伤重不治。
日占区里,高额的税收没能让想容关门,威逼利诱也没能让许佛纶屈服,她甚至还悄无声息地支持抗战事业,只怕除了解决掉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那些人逼停了她的车,向她疯狂地射击,若不是惊动了警察,也不会及时地收手逃窜。
她在医院昏迷了大半个月,熬过了危险期,才回家来修养。
修养的时间里,她在整理安排手上的生意,偶尔也会叫台门中负责荣衍白资产的律师和会计师来身边,商量哪部分生意和财产是可以合并调整的,以防不测。
期间,她还赶赴香港参加过台门新一任会首的选举。
选举之后,宋先生不肯接受会首一职,仍旧只愿意替荣衍白打理台门中事务,执意要等他回来。
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可终究遥遥无期。
到处都是战乱,生或者死,聚或者散,都没有任何定数。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日本对荷兰宣战,进攻荷属东印度群岛。
海因写了一封长长的辞职信,表达了他这些年深受许佛纶的影响,决定要从一个见利忘义的商人转变为悬壶济世的医生,辞去了她私人医生的职务,远赴南洋西里伯斯岛救助伤员。
他的国文不是很好,英文也很差强人意,许佛纶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明白信上的意思。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救助无辜的难民出于善心,她给了他一笔路费。
海因拒绝了:“许,我从此以后不再见利忘义,所以不需要钱,但我需要一位像你这样有魅力的太太,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能让我美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