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戏早就不唱了。
戏台子上的桌椅和风火旗都没来及撤下去,如今站满了台门小辈,一水儿的黑色白绲边的裤褂,背着手仰脸往二楼上看。
当中的房间,四扇槅门都朝里开着,走廊上是蓝布裹着的灯笼,房间里是描了银边的巨蜡,两下里都是冷冷戚戚的光。
冷光里只有许佛纶一个女人。
她穿着水绿的旗袍,在群敌环伺里,显得格外孱弱。
一众男人欺负个女人,没脸说这样不光彩的事,但是如今个个都站在悬崖绝壁上,犹豫一步,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生死跟前,颜面价值几何?
许佛纶看着身边这些昔日里自诩义薄云天的爷们儿,心里头觉得讽刺。
三叔坐在上首,对座的太师椅空着,后头站了几位仗势的伯叔。
下首坐的是才进门的六叔,端着茶吃了半盏,望一眼隔了张地毯的荣衍白。
荣衍白膝头上正搁着柄帝王绿的如意,手边上是杯凉了的碧螺春,面上含着笑,可笑容后头的含义,连六叔也不敢多想。
他收回目光,看向许佛纶:“刚才和佛纶丫头聊了几句,可话在咱们爷们儿之间说得痛快不管用,讲出来叫大伙儿都知道才好,你说说吧,佛纶丫头!”
一时半会连称呼都变了,成了说知心话的自家人。
许佛纶对所谓的自家人知之甚少,荣衍白以前不肯将这些叫人寒心的伯叔宣之于口,说出来都是伤心的苦事,如今倒是他们主动将伤疤掀开,把血淋淋的事实摆到眼前。
楼上楼下的人,都在看她。
看她能说出什么门道来。
要说是吗?
那就说说好了!
许佛纶笑一笑:“六叔,刚才您老人家说,希望我和荣衍结婚的,这是真心话吗?”
这样的开场,任谁也没有想到。
六叔搁了茶杯,来看她,点点头算是答应。
许佛纶又说:“六叔都看出来了,我是荣衍要谈婚论嫁的女人,要说这些年最懂荣衍的除了几位伯叔们,谁都不敢接一句话茬,如今我能站在这里您还不明白吗?”
六叔的脸色发沉。
荣衍白待她与别的女人终归不同,这是事实。
几位伯叔与荣衍白的关系势同水火,这也是事实。
荣衍白虽不是那等看儿女情长重于万物的人,但是也绝对不会任由自己爱重的女人置于危险,这还是事实。
所以,许佛纶能被他胁迫着来,完全是在荣衍白的掌控里。
六叔看着她。
试图想从她的表情里寻找破绽,兴许是她以求脱身的狡猾借口,或者,不过是狐假虎威。
然而许佛纶始终心平气和地看着他笑,笑意里有嘲弄,鄙夷以及同情。
明明是屈于劣势,却轻而易举地让局面地覆天翻。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她:“只六叔明白不成事,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你得跟大伙儿说说,当男人在外头腥风血雨里走错了路,家里的女人该怎么劝他改邪归正!”
荣衍白看着她笑。
许佛纶弯起嘴角,话却是冲着六叔说的:“伤天害理的是白笠钧,谋害手足的也是白笠钧,行凶称霸的还是白笠钧,六叔请示下,这是正还是邪?”
她未及他发怒,又说:“我台门兄弟姊妹忠义为先,齐心协力,绝不恃强凌弱,敢问六叔及诸位伯叔,今日诸位所言所行哪一条符合门内的规矩?”
诘问自包房内传出,楼上楼下,无半点声音。
六叔有些沉不住气:“笠钧和衍儿手足相残,非我等所能坐视不理,衍儿心狠,不肯给笠钧一条活路,你也不要怪伯叔们不讲情面。”
他摆了摆手,示意人将她带出去处决。
许佛纶挣开禁锢她的手,扬声说:“白少爷年少时为非作歹,荣衍惩治后,依照门规他是生是死都不能再记恨,六叔是长辈,哪有长辈替晚辈在手足间挑唆的道理?”
无论碍于身份,还是脸面,他都不能搭话。
只是不该让这个女人来的。
六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再回头看一看上首怒发冲冠的三哥,叹了口气,挥挥手叫把人拖出去收拾了,这个局面还是要解决的。
两个男人又要上前来扭人。
许佛纶眉眼扬起来,呵斥:“退下!”
荣衍白和白笠钧的恩怨,是白家少爷理亏。
老辈的伯叔看在白老先生血脉的份上偏私,这件事情说出去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如今再欺负个女人,简直颜面无光。
三叔开了口,撕破脸面:“衍儿,今日就用笠钧的命换你的女人,这笔买卖,做还是不做?”
荣衍白笑:“阿佛活着,伯叔们顶多少看笠钧几眼,这笔买卖,伯叔们想要和我怎么谈?”
三叔拍案而起,可惜脚下并无什么力道,眨眼之间,又跌坐回太师椅里。
扭住许佛纶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被割断了手筋,半跪在地上,面无人色。
周介晖站在许佛纶身后,拎着把血淋淋的匕首,掸了掸长袍子,头油还是香的醉人。
“荣爷。”
他笑着把许佛纶送到荣衍白身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匕首掉在了三叔面前的八仙桌脚,在地毯上溅出一溜血印子。
“三哥说好了听戏,却带着这么多人来,”
周介晖撩袍子坐荣衍白下首,端杯茶一饮而尽,看着三叔笑,“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好下重手,真是费了好大番功夫。”
“你怎么……”
楼下的戏台上,小辈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角儿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