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佛纶接到林家的丧贴是当天下午,林祖明的丧礼定于三天后。
那时候她正看着伙计收拾新公司,东西两面的落地彩绘窗户挂了帘子,屋顶当中吊一盏大水晶灯,旋转楼梯铺上猩红的粗麻地毯,隐约有了时髦商场的雏形。
小丫头们抬了几张老花梨的满切衣架上了二楼,垂了红铜衣钩,再叫人从车里把衣裳箱子搬进来,当地码了三十个,一件件都打开。
衣裳撑了架子,熨斗也叫装了木炭,压在喷过水了衣料上,烫出一溜白气。
几位成衣师父在当中穿过,瞧着女工端着黄铜熨斗一丝不苟地整理横纬竖经。
许佛纶阖上丧贴,交代田湛:“回头到估衣街说一声,开张的时间延后,林家有丧,别碰这个晦气。”
田湛问:“先生打算延期几日?”
庞鸾说:“林家和台门各三天,怎么也是要一个星期,田经理先去准备着,回头如果有变动,先生自然会另外交代。”
田湛应下,拨了个电话,又不放心,叫身边的秘书亲自跑一趟。
分公司新开张,不能出一点乱子。
许佛纶把最后的家当都倾注在这两间公司里,胡幼慈绑架案后,她几乎身无分文,亏得事先安排了这两处铺面,好歹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如今千钧一发,只求一个稳字。
许佛纶离开黄家花园,又往估衣街去。
途中经过林家的公馆,只见门口的讣闻已经张贴了出来,有十来个黑衣仆佣抱着丧葬用度进进出出,各个垂头丧气,进到坟茔一样的白色圆顶洋房里。
“不过俩月,林家接连没了两个儿子。”
许佛纶说:“林祖晋的命倒是大。”
“还能有几天活头?”
许公馆的人,个个对他有怨气,提起来就咬牙切齿。
庞鸾冷笑:“他两个弟弟走的是邪门歪道,如今死于非命是活该,更何况他这样恶贯满盈的畜生,如今没了商会没了台门,日本人还能在天津保他一辈子?”
台门?
许佛纶笑起来:“只怕天津又要不太平了。”
林祖明昔日是个人物,掌管台门时难免有几个追随的心腹,如今他横死,亡命之徒自然要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难免一场腥风血雨。
再者,昨天台门几位伯叔拼死要保住白笠钧,辅佐他上位。
且不说荣衍白不肯拱手相让,就是台门中大多上位者也是荣衍白一手扶持起家,只认北平荣氏,对颐指气使的伯叔早已心怀不满,更不会轻易让他们如愿。
台门一再换主,动荡不安,尽在咫尺的青帮又如何不会趁机浑水摸鱼?
荣衍白早已置身危局。
庞鸾说:“翘丫头在上海永安已经立稳了脚跟,这会应该能腾出手来替先生和荣爷探探青帮的底,先生需要知会翘丫头一声吗?”
“她们动作这样快吗?”
庞鸾笑:“先生还记得翘丫头那朵桃花,能为咱们翘丫头赴汤蹈火,如今分公司是亏得人家上下打点,胆子不大,交际手段是一流。”
许佛纶想了想:“说到底也是武汉国民政府官员的亲眷,于天津方面来说是敌人,让翘枝和秀凝能避则避,桃花是好,可别成了桃花劫。”
庞鸾点头,可心里终究是难过的。
换作几年以前,先生绝对会讲,若是喜欢就跟人家好,若是不喜欢,跟人家讲明白就是。
什么身份背景,一概不问的,哪怕到头来同生共死呢?
这样飞蛾扑火似的女孩子,终于销声匿迹。
她觉得心酸。
为她,也为自己。
许佛纶感受到她的情绪,调头看:“想起你男人了?”
庞鸾垂下眼睛:“我和他也就那个样子,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琐事的磋磨,再等等吧,如果真的过不下去了,我带着小宝和他离婚。”
是好事吗?
她并不知道。
许佛纶拍拍她的手,只是赞赏她的勇敢,人人都苦,可未必人人都如她一样勇敢。
比方说,林祖晋的姨太太,柳瑛。
自林祖元的葬礼上一别,许佛纶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过她。
为了养伤深居简出,如今虽然能露面,却也只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嫉恨地看着袁蕴君安慰身边新寡的妹妹,目光淬毒。
“你得意什么?”
这是她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正常的对话。
许佛纶觉得释然:“小林太太瘦了,好事。”
柳瑛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家里不养狗了,你倒是神气活现起来。”
许佛纶抬手,将她手里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看不见狗仗人势,也是好事。”
柳瑛倒笑了:“你骂我骂得不理亏,可你自己仗得也不是人势,而且是革命政府的势,佛纶妹妹,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啊!”
北平天津地界,提到革命,人人自危,粘上点关系,都要连根拔起。
上海的新闻,她打听得还挺明白。
许佛纶说:“连你都知道了,这还算什么秘密。”
柳瑛审视她:“是不是秘密,你自己心里清楚,到时候追究起来,从康秉钦到荣衍白一个都跑不了,跟你好过的男人都命短!”
林祖晋是打算拿这件事开刀了?
许佛纶没有一日像现在这样,渴望着南方政府的军队能尽快打到天津和北平。
她笑起来:“你我都是生意人,革命还是追究都不是该关心的事,小林太太最好还是专心致志地在生意场上跟我打仗,免得老惦记仗势欺人。”
“生意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