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
廊上灯笼的光,透过槅门的雕花投进来,若有若无,让他的脸看上去很不真实。
“不是在家里休息,这么晚还出来?”
许佛纶的手指抵住他的心口,抿了抿发木的嘴唇,说话的声音都是柔软的。
荣衍白将她托在怀里,故意逗乐:“有人送了请帖叫我到这里吃杯茶,急急地来了,却见着刀光剑影,以为阿佛是因为隐瞒的事迁怒我,还想束手就擒。”
她嗤笑:“你倒是识趣!”
昨夜里头的不高兴,黑灯瞎火的,还是叫他看出来了。
他不经意提一句,要说心里仅存的那点疙瘩,也瞬间烟消云散。
荣衍白仍旧握着她的手指,笑着。
许佛纶说:“我真没生气。”
他摩挲她的手指,像是着了迷。
她笑:“这上头刚死过人,你也不忌讳着点。”
除了她,世间哪一桩是要紧的?
他眉眼间有笑意,吻住了她的手指。
许佛纶头皮发麻,狠狠地瞪他一眼,慌乱地抽回了手,可上头的温度还是烫得很,让她心浮气躁。
“白笠钧的人?”
她随便找了个话题,来将情绪遮掩过去。
荣衍白也不说破,只顺着她的话往下讲:“风口浪尖上,活着是第一位的,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不会这样冒进。”
笠钧太想让他死不假,但是在此之前有个条件,必须是他活着,看着他死,才能消解心头的恨意。
许佛纶倒很感兴趣:“所以除了他,你还有别的仇家,小瞧你了,荣先生!”
“惭愧。”
他笑着答。
许佛纶踢他:“这人,你处理?”
荣衍白向身后看了眼:“不用,交给之汉!”
李之汉抱着肩靠在屏风上,两眼望着房顶,不知道站那里多久了。
许佛纶收回目光,调侃:“说来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台门二当家,跺一跺脚,天津上下人人自危,竟要为你这个无名小卒善后,当真委屈。”
李之汉小声嘀咕:“就是。”
荣衍白要笑不笑地看他:“你倒是找了个好靠山。”
李之汉走过来,也没否认:“许小姐说得很对。”
说笑的功夫,外头楼梯响,李之汉已经提枪守住了门口。
来人的影子投在门上,精瘦的一条,门响了三声,那人才低声说话:“里头的可是荣爷?”
屋里无人应答。
他又自报家门:“兄弟姓洪名方,弟兄八个,我是二房老五,带了舵把子的布票来拜荣爷,几位太爷红花亭有请。”
说着把信封搁到门跟前,自己退到走廊上候着荣衍白露面。
这是报过了名号,台门外八门负责接待传信的红旗老五,领了荣衍白几个叔辈的令来请人上台门自己的地头聚一聚,说是聚会,可又不知道什么麻烦事儿等着。
屋里的两个人都在看着他。
荣衍白拆开了信封,扫了一眼,面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之汉,你先送阿佛回家。”
外头传话的小子机灵,小声补了句:“太爷吩咐,许小姐跟了荣爷就是熟麦子,来河子接灯照一下,您要不提着钱串子,显得老的不落教。”
许佛纶没听太明白。
荣衍白笑着,握住她的手:“几位伯叔当你是自家人,依着规矩要见一见面的,跟我走就是了,之汉留下。”
传话的小子见人露面,掸袖子跪地行的是旧时的礼,起身时又比了个手势,楼梯底下守着的另一个小子拢着袖子撒腿往外跑,叫等在茶馆外的汽车上跟前来接人。
汽车走得是小白楼方向,进了另一家茶馆。
绕过朝南两根红漆抱柱,有人打帘子叫进,北侧的边门落了锁,这会正有人掏钥匙,推开门就露出一派山色湖光。
东西向的长廊相对着,隔三步就有台门的人负手而站,扎着垂膝的黑金大带,在风里鼓成汹涌的浪涛,守卫着庭院当中假山凉亭上的五个花甲老人。
“衍儿来了?”
最年轻的灰袍老者,收了折扇,站在小道尽头,捋着花白胡须冲着二人笑。
“六叔!”
圆桌上首的老者,也瞧过来一眼:“老六,你上这儿坐着,衍儿和他媳妇都不是外人。”
灰袍子的老头儿打着纸扇:“三哥,人家许小姐洋派,还没和衍儿结婚,您倒不客气!”
上首的老头儿瞪他:“这事宜早不宜晚,你客气,回头等人孩子满地跑,就迟了!”
说完,整桌子人都笑起来。
好像真的是关怀晚辈婚姻的长者,说笑两句,逗逗乐子。
荣衍白面上始终有笑,拎袍子跪下挨个给几位伯叔行了礼。
许佛纶也要跟着见礼,却被他握住了手腕拦下,送到凳子上,自己才在一侧陪着坐下。
为首的老头儿盯着他:“你媳妇识趣儿,给我们几个老不死的磕头,你倒不乐意了,离家才几天,跟咱们都生分了?”
荣衍白轻咳两声,笑一笑,搪塞过去:“三叔说笑了。”
老头儿面色有些沉。
灰袍老头儿忙笑着圆场:“三哥年轻时候掌管玲珑码子,规矩严,年岁越大越啰嗦,许小姐是时髦的年轻人,别和他一般计较。”
许佛纶欠身,笑一笑:“六叔说的哪里话,佛纶不敢坏规矩。”
老者笑:“许小姐几丈?”
“二十二。”
他又用坎子话问了几回。
见她回答的利索,上首老者的脸色才和缓了些:“衍儿。”
“三叔。”
荣衍白笑着敬酒。
他把酒杯压下:“不忙,今天来,是找你有话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