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请说。”
“笠钧那孩子,在我们几个老家伙手里。”
荣衍白笑着,像是早在意料之中:“是。”
“他小时候走歪了路,你出手教训过了,如今老天爷赏饭吃,你就不能再夺他的命。”
“哦?”
老者被他简单一个字闹得火气往上涌。
六叔给他打了个眼色,自己圆场:“笠钧该打该罚自有家规处置,可大哥就留下这根独苗子,衍儿自幼最为孝顺,又疼爱笠钧,也不想瞧着你义父断了香火吧?”
荣衍白将杯中的酒喝完,眼神迷蒙:“六叔知道,笠钧此来天津是为了杀我吗?”
“他都跟我们讲过心里的苦闷,无处发泄。”
六叔长叹一声,“当年是我们几位伯叔没有尽到教导的责任,如今年老无事,就守着这孩子了。”
这是撂下话了。
白笠钧以后归台门数位伯叔护佑,想动弹,势比登天。
荣衍白仍旧笑着:“笠钧有没有跟伯叔讲,他诱杀了林家三子,来让自己脱身?”
林家什么势力,台门不会不明白。
上首的老者一拍桌案:“东洋人,敢拿台门如何?”
荣衍白说:“三叔,如今是打定了主意,要把笠钧扶到会首的位上?”
酒桌上无人说话。
沉默了很久,六叔开口:“这事当日不能说你做错,如今笠钧回来了,当然要回归正统,台门姓白,至今二百八十年从未有错。”
荣衍白撩袍起身:“如此,伯叔们慢饮,我就告辞了。”
“站那!”
上首的老者拍案而起:“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伯叔们跟你说话,有没有点规矩!”
“规矩?”
荣衍白握住许佛纶的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笑一笑:“我在哪儿,哪儿就是规矩,三叔,这么些年,您连这个都不明白吗?”
“你……”
酒桌上的五个老者,都站起了身。
“我看你是想造反!”
荣衍白轻笑,话却是对许佛纶说的:“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他扶着她的手臂,下假山上湿滑的台阶。
庭院里守卫森严,一排又一排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六叔追出来:“衍儿,你跟伯叔们作对,对得起你义父这么年对你的教养,对得起伯叔对你的扶持吗?”
荣衍白脚步未停,声音却散尽风里:“我与伯叔们作对,伯叔们敢动手吗?”
无人应答。
连庭院里的七十六个台门中人也敛声屏气。
见他们靠近,枪口都不自觉落下三寸。
“伯叔们,我留着你们颐养天年,怎么,”
荣衍白推开边门,回身一笑,“活着不耐烦了吗?”
他的眼神,柔柔地扫过整个庭院,可连墙角的虫豸,塘中的游鱼都不敢妄动,六月飞雪。
庭院里悚然。
身后的门合紧,传来急促的叱骂和杯盘狼藉的杂乱。
出了茶馆,到了背风的地方,他再也忍耐不住,手臂撑住了墙,急促地咳嗽起来。
荣衍白的腰身蜷曲着,不堪重负。
许佛纶的手压在他的背上,没有劝,掌心下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再颤抖。
后来,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从坤包里找到一条手绢,递给他。
荣衍白接在手里,笑一笑:“很抱歉,让阿佛见到这样的我。”
她笑,反握住他的手:“我不嫌你。”
他的心酸,她心知肚明。
他的苦痛,他们心照不宣。
荣衍白俯身亲亲她,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再也开不了口。
说出来,是委屈了她。
那天夜里,他还是借宿在许公馆,书房里的灯彻夜通明。
许佛纶起身的时候,荣衍白已经不在家里了。
出门,街上有报童,恨不得把手里所有的报纸都兜进她的汽车里。
她捡了一张看,头版就是林家上巡捕房认尸的消息,记者对此报道事无巨细,甚至连林祖明随身的几件遗物都拍了照片,一共十六件。
许佛纶记得她那日去看时,巡捕只给她辨认了九件。
多出来的七件,是最为要紧的,最能证明林祖明身份的。
到底是那天荣衍白派人先行收走了,还是巡捕房秘而不宣?
不过都不要紧。
林家已经对白笠钧展开追捕,天涯海角,也要把他翻出来给林祖明报仇雪恨。
除此之外,被白笠钧冤枉杀人的荣衍白已经无罪释放。
警察局也在紧锣密鼓地寻找白笠钧的下落。
台门的老臣想要保他,又能保几日?
荣衍白要的结果,是诛心。
许佛纶阖上了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