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天前在船上给她看的名帖,就是这家小子的。
许佛纶意味深长地笑:“周会长这样帮我,无以为报。”
周介晖晃了晃他的油头:“咱就是个生意人,钱眼里打滚儿本就俗,兄弟姊妹之间再讲这个俗上加俗,许小姐生意好看就图一乐儿,不报不报!”
她笑。
周介晖接着说:“我比许小姐的年岁长俩轮,经历过光绪二十一年天津那场灾难,先是洪水后是荒年,我命大能活着,就不希望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再遭罪。”
说完话,他捋起长袍的袖子,跟着人正面吵架去了。
许佛纶有些看不透他。
吵累了,一个个又像斗败了的蛐蛐,偃旗息鼓之后,很快就鸦雀无声。
会议暂停。
该吃茶议论的又续上,会议厅里你来我往,热闹的很。
周介晖起身:“许小姐不走动走动,今天还有老长的时间,不到天黑前,完不了。”
他端起茶杯,摇着纸扇,迈着方步找暖水瓶泡茶叶。
路上跟这个聊一聊,跟那个会一会,其中就有荣衍白和白笠钧。
这会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许佛纶找到那位老董事扯闲篇时,目光不经意撇过去,三个人有说有笑,在叙旧情。
荣衍白面对她这个方向,若有若无地摇了摇头。
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安慰她,现在并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收回目光。
那个穿天青长袍的年轻人已经向她走过来,目光笔直,看着她,她不得不转头应对。
白笠钧很客气地拱手:“许小姐,该过不久,就要称呼一句荣家嫂子了吧?”
他丢下这句话,点点头又离开了。
许佛纶很快恭喜声淹没。
等她解释完,白笠钧不知道去了哪里,荣衍白和周介晖也不见了,会议厅里人影晃动,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靠在红丝绒窗帘边的墙壁上,耐心地观察每一个。
直到有人嘶喊着在面前路过:“死人了!”
荷枪实弹的卫兵已经从厅外闯了进来。
小休息厅里,白笠钧紧紧地攥着荣衍白的衣襟:“……周叔叔是跟过父亲的老人,后来又跟了你,救过你们多少次性命。
这样忠心耿耿的人,你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周介晖躺在地上,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手边还有被摔碎的茶杯和腾着热气的茶水。
荣衍白负手站着,笑着回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就知道了么,我的弟弟?”
许佛纶在白笠钧的眼睛里看到了恨。
下一瞬,他猛地推开荣衍白,挥起了拳头。
荣衍白攥住了他的手,眼睛有黑云在翻涌:“苟且偷生三年,笠钧,你的样子还是没怎么变,和小时候一样的愚蠢可笑!”
他在慢慢激怒白笠钧。
许佛纶沉默地看着。
年轻的男孩子,表现的并无反常,眼睛在一瞬间红了:“周叔叔和我不一样,你气他为了救我背叛你,可他从小看着我长大,怎么能袖手旁观,你要动手为什么不冲着我来?”
他还说:“台门如今不在你的手里,但凡是不愿听你调遣的,都要把他们处理干净吗,荣衍白,你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台门老大吗?”
白笠钧已经判定了荣衍白的罪状。
嗜杀成性,不念旧情。
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做到了。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许佛纶站在人群中,听得一清二楚。
督办公署里杀人,依例应当被暂时拘押审问。
许佛纶握住荣衍白的手腕,以目光询问他。
他只是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我会想你的。”
再抬起头,看向的却是匆匆而来的康秉钦。
他们错身时,康秉钦的拳头已经挥在了他的脸上。
荣衍白被人推搡着站直了身体,笑一笑,啐出口血:“督办的拳头,比我想象中的硬。”
康秉钦无动于衷。
白笠钧站在人群最后,笼着袖子,在笑。
等到许佛纶回头,目光转向他,他眼睛里的泪水倏然而下。
他取下了眼镜,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泣不成声。
可被袖子遮挡的嘴角,始终是弯起来的。
许佛纶想起他的两次警告,一次是在汇中饭店的门口,一次是在火车上,他并无意于现在就杀了荣衍白,他像孩子似的在和他做游戏。
他要让荣衍白和身边人的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里,一点一点地将他们的意志蚕食干净。
接下来是杀,是留,都要看他的心意。
天津有个虎视眈眈的林祖明,已经够难缠了,如今又添了这么位。
白笠钧走过来,和她并肩站着,说:“荣家嫂嫂,你别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