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署里,拿把刀对着津渝的督办,要是有外人闯进来看见,传出去不知道被编排成什么。
许佛纶调转了手柄,锋利的刃对准自己。
刀鞘上雕刻着三片海枣树叶的花纹,中间是颗松球的图案,镶着颗红宝石。
当初康秉钦命人打造成型,原本嵌着的指头大小的羊脂玉珠,后来不知道被她掉在了哪里,千挑万选出这颗红的,她伤怀了很长时间。
年纪小,见过的世面少,总觉得这个男人给的,是世上最好。
如今,千帆过尽。
许佛纶低声说:“对不起。”
刚才事出突然,她肆无忌惮。
康秉钦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翘着腿懒懒散散的样子,像是她第一次进北平时,见他呼朋引伴后,优哉游哉地坐在脂粉味的大烟雾气里。
说不上轻蔑,谈不到疏离,只是不融于世的孤傲。
他只肯让躯壳留在这儿。
那天,她看了他很久,琢磨的是怎样才能把他那颗心,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如今,心思和目光都不在了。
康秉钦等了很久,颇为落拓地笑问:“没了?”
她不打算顺着他的话继续:“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他的笑意加深:“讲来,我听听。”
无非是老生常谈的话,男女之间爱或者不爱,缠或者不缠,你说服不了我,我劝讲不得你。
如若不然,世上哪里来这样多的痴男怨女,连带着小说和戏文里都是舍不得,放不下。
偏偏看客入了迷。
康秉钦听完,哂笑:“明白了。”
懂归懂,怎么做,谁也不能替他拿个主意,这个人从来都是不服管束。
要不然今天这场气,是为谁生的?
许佛纶沉默了很久:“如果你愿意,虽不成眷侣,但仍旧是至交。”
“让你失望了,佛纶。”
他站起身,将手递给她,“苦是爱欲结的果,我遍尝痛苦,今生都与你做不成至交。”
她不及回答,外头就有人敲门:“督办。”
是翁庆瑜。
他抱着一摞文件,准时出现在康秉钦的面前:“会议还有二十分钟正式开始,参会的各界人士多半已经就座,如果您方便,请尽快露面。”
翁庆瑜的情绪尽管表现的很克制,但是许佛纶从他的话里还是听到了古怪。
会议厅里还有少部分人在交头接耳,也不过是邻座之间低声交谈,气氛压抑又紧张,根本不似刚才她离开时的热闹,许佛纶把目光投向前排的荣衍白。
他觉察了,侧身报以微笑。
包括斜前方的白笠钧。
他们二人一有动静,连最后肯小声议论的人也噤声不语,沉默,在蔓延。
容纳百人的会议厅鸦雀无声,持续了二十分钟。
能让各界代表这样闻之色变吗?
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荣白二人到底出了什么样要紧的事?
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康秉钦露面,会议正式开始。
天津沽河是九河下梢,每逢入梅之季时暴雨倾泻,沽河就成了泄洪的所在地,旧时河道蜿蜒曲折,淤塞也日益严重。
不说连年泄洪困难,就连大小船只也多会碰上倒驳或是沉船。
工程局的董事在介绍此次裁弯取直的改进方案时,除了提及方案制定后可以有效地阻挡洪水和海啸外,还以民国七年整治三岔口河为例,提及有利于促进沽河沿岸的农商业发展。
“人人都知道裁弯取直的好处,但是人人都有私欲,许小姐应该是去过估衣街的,那附近还有银号、货栈甚至旧朝直隶总督衙门。”
周介晖坐在身边,小声地和她议论。
许佛纶低声说话:“去过,这些都是三岔口河改道兴盛起来的?”
“不错。”
周介晖摇着他的白纸扇,“都是快十年的心血,河道新修,难免有商行搬离,隔个三年五载都要为这事烦心一回。”
许佛纶没答话,在琢磨自己的算盘。
周介晖生为商人的敏锐,可见一斑:“许小姐若是有意把分公司建在天津,就趁这次会议好好听听,将来在新河道选址,可得挑个风水好的地方,钞票进账就快得很。”
所以,这次会议,商会的人趋之若鹜。
许佛纶领了他的好意:“多谢提醒。”
周介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生意么,便宜外人不痛快,许小姐是我台门姊妹,有钱路自然要介绍给家里人,来日飞黄腾达莫忘了我就是。”
董事在台上口若悬河,他在下头摇着纸扇,哼两句苟富贵,勿相忘。
他该是来错了,应提笼架鸟,斗蛐蛐逛胡同,做北平城里富贵闲散的人。
跟在荣衍白身边的人,不说别的,晚清遗老遗少的派头都是十足的。
许佛纶笑一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自由发言时间,这些商行的代表争执得不可开交,为了利益拼尽了全力,平时儒雅的风度大概是见了鬼去了。
许佛纶左听一耳朵右听一句,捡了要紧的随手往纸片子上记一记,脑筋里转一转,想着散了会该是拜望谁,上谁家讨什么消息。
周介晖仍旧打着他的梅花绣眼的纸扇,扇柄一指:“瞧着头前那个胖圆肚子的老头儿没有,坐荣老大后头的那位,工程局的老家伙,他儿子就是咱商会二当家,回头可以一并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