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数天,都再没有白笠钧的消息。
据说,他在街角匆匆与荣衍白碰过面后,就离开上海回了北平,或者天津。
那是台门发迹的地方,他性子里倒有点没变,念旧。
这是荣衍白对他的评价。
他说起这件事情时,仍然很欣赏:“那孩子自幼就是如此,离不开故土,根骨里头生养了一份情谊,只可惜旧人不复。”
终究是生死局中的人,流了血,鬼门关里踏过一只脚,能活下来全靠胸腔里那抹恨,白笠钧对他背叛并痛下杀手始终刻骨铭心。
但隔三差五,荣衍白在闲聊的过程中还是会提到这个他自小带大的男孩子,从不避讳,也从不怨怼,然而每每却以他黯然无语作为收场。
长久的愧疚,也是无尽的遗憾。
许佛纶就抱着那只小黑猫,坐在他身边陪着一块儿沉默,偶尔听他咳嗽几声,安抚似的摸一摸已经能睁开眼睛的猫,再看一看外面或晴或雨的天。
养病的时间难以打发。
荣衍白是个很会苦中作乐的人,觉得是把许佛纶拘在天津养病的报应,如今换成他每天看她进出忙碌生意,空惹满腔艳羡。
许佛纶说:“绑架的案子结束,我如今几乎要倾家荡产,如果这一年内不能让想容起死回生,别说回北平重新开张,就连这里的分公司都得关门。”
当初,指望绑匪归案之后,还能将部分赎金讨回来。
结果入狱第二日,五个绑匪就畏罪自杀,四十万美金下落不明。
这是白笠钧大费周章请荣衍白赴宴时,交给他的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
巡捕房给出的答案是会尽心竭力地寻找,但是这样大一笔数额的美金即便找到,但是经过层层盘剥和油水之后,能交到她手里的,所剩无几。
何况,极有可能石沉大海。
情况已经是如此恶劣,可是在胡幼慈被救出后,她还不得不拿出额外的银元逐一感谢为这件事出力的巡捕以及杜公馆的上下人等,这笔开销虽然不及赎金,但是也非常可观。
胡幼慈病愈后来公馆探病,曾经提起电影公司要趁这波热闹还未散,将她这次绑架案拍成传奇电影,等她领到工资之后会全数还给许佛纶,包括赎金和谢礼。
荣衍白不以为意:“许小姐如今的账目是我在料理,还钱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倒是我和她婚礼的礼金你可以筹备起来,宜早不宜晚。”
那日胡幼慈大方地道了恭喜,可离开的时候还是黯然神伤。
荣衍白说:“世事不能皆如意,天边流云,萍间浮影,本应各适其适,感情尤其如此。”
他总是有很多道理。
她不与他争辩,究其原因,不过是在对待胡幼慈时,心里的酸涩变成了甘甜。
如今他旧事重提:“我和阿佛的感情非常好,想来订婚和结婚的事也迫在眉睫,阿佛确实需要努力做事情,为自己攒下丰厚的嫁妆,到时候也不显得慌乱。”
许佛纶嘲笑:“别家男女还有三年五载的恋爱时间,你恋爱没到一个月,就来跟我提婚姻的事情,你现在就不慌乱了?”
“我与阿佛不过相识一年,足以抵过别家三年五载,感情恰逢其会,婚姻自然水到渠成。”
他笑。
道理讲不过,甜言蜜语也不及他的多,还真是!
许佛纶摇头叹息。
这段时间他始终太过高兴,话说得也多,每天天还未亮就会早早地披衣起身,端一杯药茶,等待着早报送来。
往往许佛纶起身吃早饭时,他已经将早报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边角中缝里的新闻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情形是从二十号开始的。
五月二十,国民革命军第七军一部和第四军所属的叶挺独立团等先遣军队进入湖南,援助拥护南方革命的湖南省防军第四师,直面与直系军阀开战。
上海一时间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大报小报对战事以及南方革命政府的动向尤为关注。
许佛纶想起他和康秉钦此次上海之行:“没有促成张孙二人反目,没有为革命军铺平这条道路,你还要北上前往山东,继续劝说那位张将军吗?”
荣衍白沉吟片刻:“我这个身体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先前去的人游说得到结果并不十分理想,如今山东应该有所防范,恐怕只能从上海这里想办法了,再不济就顺势而为。”
顺的势,也只能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
他曾经离开过公馆,前往医院探视过康秉钦,据说在病房中,两人险些大打出手。
如今要看戏的已经不在上海,他们这出戏又是唱给谁听?
荣衍白笑说:“我没有出过国,但是身边的兄弟有不少海外留洋归来,听说洋人之间为了同一个女孩子会决斗,我和康督办此举也算是讲究中庸之道,点到为止。”
在他说这番话之前,许佛纶一直以为,他们见面是为了讨论怎么完善之前夭折的计划,为革命军北上的路铲除障碍,谁想到假公济私。
荣衍白摇头,很是感慨:“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讲我和康督办志同道合,从公事到私情,越是相似的人,越无法相容。”
许佛纶冷笑:“幼稚!”
他不肯赞同:“男人血气方刚,志在四方,心中放着家国也放着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两样都是不容人来抢一抢的,哪怕拼个粉身碎骨呢?”
许佛纶不想再跟他争辩。
康秉钦被紧急召回天津那日,许佛纶去送行,他讲的,也是和荣衍白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