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火车站里无人说话,她却弯起嘴角,冲他招招手。
他的心瞬间被刺中,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靠近——
唰啦——
车窗被阖紧,窗户后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捧着杯茶穿过空荡荡的走廊,票务员检查过他的火车票,正恭恭敬敬地还给他。
大白天,众目睽睽,他竟然做了场短暂旖旎的梦。
身边人在叫他:“……督办,您怎么了?”
康秉钦站在原地,收回目光,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离开。
隔着一个月台的火车,很快被他抛在身后。
车站戒严的时间很长,许佛纶回到车厢里挑了块面包片和猫一块儿吃,方漪盘腿坐在她对面收拾脂粉盒子,笑这猫聪明乖巧,不跟别的猫似的调皮。
她说起她小时候养的大黄猫撕咬床单,摞着补丁的破布被咬得像刺猬,大黄猫还不依不饶地刺啦刺啦地扯,许佛纶把这声音在脑子过一圈,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刚才看见康长官了。”
许佛纶还在想着她的大黄刺啦刺啦,方漪已经换了个话题。
这丫头从来都这样,说正事前总得铺垫很长,等到人放松警惕,再一击致命,以前看家护院学的好本事。
许佛纶见招拆招:“我也看见了。”
就是在准备打招呼前把车窗给拉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方漪被噎住了:“……康长官还和以前一样?”
不然呢,变成个女人?
许佛纶从猫嘴里抢下来半块面包片,看她一眼:“时间不长,你看得倒仔细。”
方漪的脸涨红了,连连摆手:“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康长官对您,还和以前一样,一样关心一样好。”
以前,死里逃生,算好么?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许佛纶说:“玉妈叫你来劝我的?”
被看穿了心事,方漪挠了挠下巴:“算是吧,也有我自己的意思,觉得先生和康长官七年风雨里闯过来,就这么散了,怪可惜的!”
哦,那么以后的风雨就要自己闯闯了,再有个七年,谁也用不着遗憾了。
许佛纶微笑:“前两天,玉妈不是带着你手底下十来个姑娘上唐山看矿去了,怎么,她还有工夫跟你说这个?”
方漪说:“玉妈不放心先生,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两句。”
“她手臂好了吗?”
“差不多,就是心里落了病根,夜里常被吓醒,摸摸没了手臂还是会哭。”
方漪低着头,有些难过。
许佛纶说:“她日夜忙碌,难免劳神,下次电话,我跟她说说。”
方漪点头:“唐山的那两座金矿分散,规模又不大,还得防贼……”
她絮絮叨叨地惦记着玉妈,倒是把劝和的事情给忘干净了。
许佛纶默默地笑。
看,简单的女孩子多招人喜欢。
二十分钟后,戒严的卫兵离开。
她们出站,开车往海河沿的纱厂去。
许佛纶刚到天津养病时,就听说这家纱厂因为总经理在乘轮渡去日本的途中遇海难,留下妻妾儿女无力支撑度日,就变卖了纱厂还他在世时的欠债,许佛纶出的价格刚好让她们能够接受。
纱厂,从来都很受欢迎。
不仅国人,包括洋人都想在棉纺方面分一杯羹,就算抵制洋货的呼声再高,都有数不尽的洋纱洋布疯狂涌进这片土地,何况近在咫尺的日本。
日本地窄物稀,衣料紧缺,能够以最少的本钱获得最大的利益,为自己的国家解决这项难题,是每个日本纺织株式会社的梦寐以求的事。
所以,这家纱厂最后为什么恰好落在她的手里,许佛纶已经不想深究了。
只当良心不死。
如今四个月过去,纱厂修缮已经接近完工,原先局促简陋的厂房被扩建了三倍,两天前从英国和美国订购的电力纱机和布机已先行运送厂房一匹,纱锭也已准备就绪。
许佛纶到的时候,厂房东侧的大门前,新任的经理田湛在给工头进行培训前的训话。
为了避免出现方问之流为祸纱厂,许佛纶左挑右选,才从无锡的纺织学校里找了这么位满心只有学问的学究,严肃归严肃,学识和经验都是丰富的。
田湛不跟林家同流合污,心思也不偏向洋人,毕业后除了在纱厂就是学校,十年时间从学徒做到了顾问总工程师,还在不断钻研纺织技术。
至于肯来许佛纶的纱厂做事情,完全归功于田湛的太太,她很喜欢许佛纶,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在不遗余力地劝说丈夫,田湛最后无奈答应。
方漪曾说:“田经理不但长得像关公,而且性格也很像。”
像关二爷是因为田湛和女人说话,不过三句就会红脸,所以他时常板着面孔,说两句话扭头就走,显得很没有风度。
许佛纶再回头看田湛时,果然,他领着人走了。
她问:“万事都要备齐了,工商部还是没叫他去领营业执照和商标吗?”
方漪说:“这儿刚刚结束战事,工商部走马上任的新官,拿一拿架子也是有的,只给口信让等着,等个三五天兴许就好了。”
三五天是短的,这个时局里再等三五个月也是正常。
领官饷的耗得起,她能陪着虚度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