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临时执政进数日之后,逮捕了一位著名的报人枪杀于天桥,大伙儿这才明白,新的执政比过去的那位还要阴毒狠辣,这天上的乌云只怕是再也散不开了。
新旧更替,多的是保命谄媚的旧人,颐指气使的新人。
谁也不知道在联军进城前突然病愈的前任警察厅长林祖晋,是怎么得了新执政的青睐,一跃成为海军部上校参谋长,改朝换代后,林家仍然风光无限。
与此同时,前任代理国务总理康秉钦出任津榆驻军司令部军务督办,他在代理国务期间征兵的人选也划归原混成旅部由其统一辖制,常驻天津,大权在握。
康林两家仇恨未解,如今仍旧势均力敌,矛盾只会愈演愈烈。
至少,前来许公馆参加沙龙的达官贵人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
两天前,大观茶楼突然终止了一日的电影放映,取而代之的是许佛纶的照片展览和两分钟的纪录电影,八十来张大小照片被装裱在相框里,悬挂在茶楼的墙壁上。
昔日的仰慕者并不知道她已经平安回到北平,猛然见到如花美眷,自然想起似水流年,痛苦哀嚎者不胜枚举,直到纪录电影结束后许佛纶现身。
她从观影坐席里站起来,微笑着和每个人拥抱致谢。
全程没有人问候,安安静静。
后来,她拥抱完最后一个人,挥手飞了个吻离场,送她离开的只剩热烈的掌声。
许佛纶又回来了,不仅没死,仍旧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名媛。
第二天,观看纪录电影的不少人都收到了她的请帖,应邀前往许公馆参加她回北平后举办的第一个音乐沙龙,包括当晚露面的富贵权势,多达百人。
请帖同样送到了林家,甚至连小报都争相报道,揣测作为许佛纶最大仇家的林祖晋,敢不敢赴约。
许佛纶在沙龙上敬酒时,并没有见到林祖晋本人,而是他的新姨太太柳瑛。
她同她碰杯:“柳瑛姐姐真嫁了,我后知后觉,很遗憾。”
柳瑛不屑一顾:“凤鬟,你还真是命大,狗都咬不死你,现在回来,还想再死一回?”
说实话,她现在很怕狗,听见叫声都毛骨悚然,但能活着,这些杂事就不用计较了吧?
许佛纶翩然一笑:“我杀的是旧执政时期的警察厅长,等我什么时候看不惯现任的上校参谋长,柳瑛姐……姨太太记得再来恐吓我呐!”
她端着酒杯走了,柳瑛看着她细条条的背影,恨不得掐死她。
许佛纶知道柳瑛的恨意,所以跳舞时,柳瑛故意将她的帽子碰掉让她难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一瞬连乐队都停下了。
全场的男女都在看她。
婚礼那晚,林祖晋的眼睛流着血,一把一把地扯掉她的头发来发泄恨意,她原以为这辈子都长不出头发来了,可最近长势却很是喜人。
但是由于时间不长,只有短短一截发茬,嗯,很像男人理的圆寸小平头。
许佛纶眨了眨眼睛,挥挥手对众人说:“失礼了,请稍等!”
乐队继续奏乐的时候,荣衍白和对座里神情阴郁的男人碰杯:“康督办,不该相信阿佛能很好地处理这样的,插曲吗?”
康秉钦的目光,满是讽刺。
越来越不好对付了,荣衍白轻轻一笑。
直到许佛纶重新露面,他才看见康秉钦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酒浅,动静不大,却是他满腹的情意与心事。
许佛纶换了件格子马甲长裤马靴,头上戴着打猎时的鸭舌帽,是男人的装扮,她走到柳瑛面前,行了绅士的礼请她跳舞。
舞池里的男女看着新奇,纷纷腾出空地来,围着她们看热闹。
荣衍白这个角度,恰好能清楚地看见许佛纶的手搁在柳瑛长裙的腰带上,只要她轻轻动动手指,下一个出丑的只会是她怀里的那个女人,然后他看见了许佛纶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低着头,和柳瑛耳语了几句,柳瑛的身体就疯狂地哆嗦着,接下来的半曲,舞不成步。
许佛纶并没有出手,只是一曲结束,她心平气和地站在光影里,等着柳瑛将礼帽从地上捡起来,然后双手捧给她道了歉。
那时候,康秉钦已经不在对面坐着了。
他似乎记得,康秉钦在离开前,眼睛有些泛红,出神了很久。
一场热闹,宾主尽欢。
就当报纸铺天盖地对这场沙龙争相报道的时候,许佛纶却推掉了所有的邀请,已经带着小女孩子们坐在前往天津的火车上,安静的一等车厢里,出门透气时仍旧能碰见陌生人热情的招呼。
天津北,相隔月余,她再次踏足。
她需要在这里开厂设公司,将以前半途夭折的梦继续做完。
火车进站,却无法下车,火车站里戒了严,迎候新上任的军务督办的专列。
许佛纶在车厢里听了几句,推开了车窗,捧着下巴看冒着烟气的专列嚣张地飞驰而来。
一大波卫兵守卫住月台,阻挡那些争先恐后看热闹的民众。
先是跑下来几个文职,恭恭敬敬地候在车门边,然后数十侍卫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康秉钦从专列里露面,谄媚和恭维,几乎要把他淹没。
时隔近一年,她重新看见穿着戎装的康秉钦。
只是颜色不大好看,显得人没精神。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康秉钦凌厉的目光很快扫到她这个方向来。
她戴着宽沿的礼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张红唇。
可康秉钦还是认出她来。
他的心上,泛起丝丝缕缕的疼。
离得不近,听不见她的声音,他却能读懂她红唇里吐出来的每个字:“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