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自己梳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阿佛再在此处,乱我心神,只怕今晚的戏是唱不成了……”
她不等他说完,也不叫人来扶,撑着靠椅起身,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临走前瞪她的那一眼,水光潋滟,狠狠地在他心上磕了一下。
今日这戏,不唱,就已经醉入了海上仙山。
他笑着,听她在外面叫小姑娘替她拿新衣裳。
一个小时后,宾客尽至。
许佛纶同荣老太太同座,对面是荣衍白请的数十位旧友,年轻的有之,年老的有之,纷纷来行过礼这才肯落座。
“许小姐的脸这么这样红?”
荣老太太满脸是笑。
她正气着,已经把里衣外衣都换过了,可身上还是若有若无带着脂粉油彩的味道,荣老太太猛然一问,戳中她的心事。
她捧了杯茶挡住脸:“可能,是被药气熏的,有些上头。”
“那正好在这里散散。”
荣老太太往空荡荡的戏台上看了一眼,“衍儿一会就上场了,许小姐和他认识这么久,还没听过他唱戏吧?”
许佛纶觉得脸烫,支吾道:“头回见面,听过几句。”
荣老太太说:“我记得那次,只知道你来,却没见面,不过后来,衍儿时常和我提起你。”
这下,连杯子里的茶都要烧起来了。
她出于礼貌,只好嗯了声。
荣老太太见她神情躲闪,抿嘴笑了,好在,不急于一时。
一折戏结束,荣衍白让丫头来请她去见见几位旧友。
荣老太太起身:“时间不早,我也要回去歇着了。”
许佛纶要送,她按了按她的手:“许小姐别客气,衍儿既然要你相见,一定是日后用得上的重要人,你我之间不讲这些虚礼,快去吧。”
三桌老少爷们,见了她来,起身举杯敬酒。
荣衍白卸了戏妆露面,一一同她介绍。
这一位曾在商会里担任什么职务,手里握着什么样的人脉资源,那一位曾在台门是什么角色,如今离开台门后走得那条道,何时何地能同她的生意碰上。
后来他带着她回了主桌,笑说:“我就这点家底子,阿佛一晚上都见过了。”
他明白她要走的路,在风雨之后,以残缺之势仍旧扶着她站稳,送她这程。
许佛纶嗯了声,要说的话闷在心里,再也没能说出口。
荣衍白觉察了,让丫头换了两杯热茶来:“阿佛有话要对我讲?”
“是。”
她狠了心:“我……”
“过会吧。”
他唱戏大概是筋疲力竭,咳嗽了几声,笑说,“你先去房间里休息,等我和他们一醉方休,我们再谈。”
“好。”
她离开。
那些能呼风唤雨的角色很快聚到桌边,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
再后来,关切的声音小了,推杯换盏之间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嚷了一句“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接着就是酒杯掷地的碎裂声。
一语激愤,后面的人追着喊了声:“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喊完了,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仰天长笑。
笑声里有伤,分明是意指前些天的国人屠杀,身边伺候的丫头也被惊吓住,端着新热的酒,进退不得。
天边一弯残月,许佛纶静坐在月光里听不尽的悲愤交加。
他们唱岳飞的《满江红》,诵夏完淳的《别云间》,还有周先生的挽联和檄文。
“死了倒也罢了,活着又怎么着!”
“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
《长生殿》唱不完,世间这出戏也只是刚刚开始。
月色低沉,硝烟不散。
窗扇被打开,是荣衍白那张微醺的脸:“阿佛——”
“嗯?”
她没起身,只是仰头笑看着他:“荣衍。”
他也笑起来:“你还要走吗?”
原来他都已经知道了啊!
许佛纶点点头,说:“走的,你有你们的战场,我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