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康长官呢?”
玉妈想了很久,还是直接问出口。
一旦回了北平,无论见与不见,她和康秉钦就会像依附而生的藤蔓,名字总是能在各式各样的场合被同时提起,似乎人人都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
即便她有意识地试图改变,但是结果微乎其微。
许佛纶笑笑,声音缓缓的,有些消沉:“与我无关。”
对于她的说法,玉妈虽然感到意外,但也没再继续劝说。
他们两个人之间,她是全程看在眼里的,曾经轰轰烈烈,却输给一场猝不及防。
许佛纶虽然有意识地回避,可还是能及时听到事关康秉钦的新闻。
荣家每日都会派专人往书房的白玉盒子里递送密封的信件,当初在天津公馆时,她和荣衍白需要的消息分别装在两只盘子里,如今独剩她一人在家,所有消息只可能是为她准备的。
她在此间养病,外面局势却是风云变幻。
大沽口事件愈演愈烈,时隔四日后,以荷兰公使为代表的十二国向外务部提出四十四小时最后通牒,强烈要求拆除大沽口军事设施并撤离军队,否则兵戎相见。
总统公署惊慌失措,一方面派人安抚各国公使,一方面劝阻国民军停止在大沽口布雷的行动,又以约束懈怠的罪名罢免代理国务总理,久病未出的前国务总理重新进入公署办公。
然而经过改组后的临时政府并没有解决剑拔弩张的局面,反倒让事态愈演愈烈。
两天后,群情激奋的民众再次组成抗议队伍,在铁狮子胡同的总统公署外集会,要求驱逐公使和废除最后通牒与不平等条约,请求国民军反抗侵略而战。
数小时的对峙,在始终没有见到总统和国务总理的情况下,游行代表要求进入公署当面表达诉求,却遭到了卫兵和军警的武力镇压,死伤惨重。
队伍一时间大乱,最后强行被驱散,连集会游行的代表也纷纷上了临时政府的通缉名单。
乱事不平,各大报纸刊物纷纷对这次屠杀惨案进行强烈的指责。
总统公署被迫命令内务部查明伤亡情况和家属,拨出专项的抚恤金进行补偿,并颁布《抚恤令》,同时国务总理引咎辞职,以求平息民愤。
可伤痛难消,三日后,社会各界人士和学生团体相约为亡灵举行了追悼会,由周先生续写的惨案檄文所谱写的哀歌,一日传遍整座城市。
荣衍白就是在这天回来的。
许佛纶看见了他拿在手中的一摞文章,和这几天看见的报刊上的内容如出一辙,文章里还有夹了本《莽原》半月刊,从雪白的纸片里露出来,锋利地撕碎了北平城里强行粉饰的歌舞升平。
别后重逢,总有很多话要说,可如今的时局再也开不了口。
许佛纶坐在走廊上,看蹲在栏杆外的小丫头挥着蒲扇煮一排的汤药。
咕噜咕噜的轻响里,她说:“你回来,如今这里就有两个病人了。”
嗯,真是别出心裁的问候。
荣衍白笑着拍了拍她的椅背,安抚道:“没关系,也不尽然是你我病了。”
病了的人,要宴客,要唱戏,天快要暗下来的时候,刚起身的许佛纶睁着朦胧的眼睛看他上妆。
“这是唱哪出?”
她对戏剧不是很了解,以往陪着人或者自己做东请名角,那些戏词左耳朵进来左耳朵出去,连脑子里都不带过一过的,对此估计连几岁的孩子的也不如。
荣衍白用一双高吊的眼尾笑望着她:“阿佛问得是戏,还是问得我?”
他的心思弯弯绕绕,她一早就领教过了,睡得迷糊,下了个套把自己推进去,叫他站在上头闲庭信步。
许佛纶饶有兴味地回答:“戏怎么说,你又怎么说?”
他拈着眉黑笔在画柳叶眉,一丝不苟:“戏唱《长生殿》,至于我,等客人来,阿佛就知道了。”
还没等她再问,他就递了笔给她:“阿佛替我描唇,好不好?”
荣衍白生得本就阴柔,况且常年生病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两下一衬就衬出妖艳唇色,靠得近了,越发觉得他的唇形很好看。
男色惑人?
许佛纶听见自己的心,咕咚一声。
以前她自诩稳重,临危不乱,这样的时候也能拿来唬人,她眼尾一挑:“这样,不好吧?”
荣衍白似乎是没听清楚她的意思,又微微低了头,把嘴唇送到她眼前:“阿佛是在说什么不好?”
许佛纶的呼吸都屏住了,向后缩了缩脖子:“我,没画过,如果画得不好,你今天这戏可就有缺憾了!”
谁知道,她是怎么样承受着荣衍白近在咫尺的气息,勉强才说完这整段话。
荣衍白却不容她躲避,握住她的手带到自己唇边:“没关系,我教你。”
她握着笔,像握着把刀。
手心里的汗意,不由得让她打了个冷战。
荣衍白仍旧坚定地看着她,大红的油彩落在他的唇上,他不笑,却已另成一股风流。
笔是软的,他的嘴唇也是软的,她不敢使力,小心翼翼地,生怕坏了奇珍异宝。
荣衍白倒是自在,微张了嘴配合她:“阿佛,怎么不呼吸了?”
一语中的,许佛纶恼羞成怒,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拖到眼前来:“要你管,不好好看着镜子,看着我干什么,回头给你画成大花脸!”
他笑,不言声了,仍旧低着头看她,手也没放开。
气息交缠。
眼下的面庞,娇养了几天,倒泛出桃花的颜色来,昔日的风情万种历历在目,只一点就足够颠倒众生。
良久,还是他自己先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
许佛纶举着笔上下打量他:“是有点瑕疵,但是天黑,戏台又高,看不出来的。”
荣衍白放开她的手,取回笔搭在桌上,却无意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