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据理力争:“你说谎,根本就没有时疫!”
确实没有。
纺织厂从上到下四十七个人,除了受了不小的惊吓之外,还真的是没病没灾,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凉了,却连个头疼脑热的都没见到。
海因领着助手来做诊断证明时,对她的大胆表示赞叹不已:“许,我觉得你已经比患了病的人还要疯狂,你不应该做生意,应该在战场上,让敌人落花流水!”
虽然他的国文说得不太好,但是要表达的情感,经理应该是能听明白的。
许佛纶盯着他:“当初我盘下厂子,是大少奶奶求情让你还搁这儿混口饭吃,说你爸断腿躺床上吊着口气,还说你聪明懂事又忠心,你该不会是骗她的吧?”
“没有!”
“那就是哄我玩呐!”
三十来岁的男人,哭得眼泪鼻涕都分不清了:“纺织厂里确实有时疫,那女人得了冬瘟,高热咳嗽还呕吐,病了三天了也不见好,和她妹妹回家探亲后就被传染了。”
“懂事。”
许佛纶用枪管拍拍他的脸。
心窍开了,说话就方便。
他交代十个女人就是从夏天跟着绥远难民来的,当时厂子里收了十二个织工,但并不包括她们,当时她们声称怕战乱要逃到更远的地方,没想到十来天前竟然回来了。
她们说安徽和江苏都在打仗,在山东徘徊了两三个月,根本无法南下,想着这里有好心人,就想着回来谋条生路。
生怕经理不肯收留她们,其中有人把身上唯一的首饰拿出来给了他当孝敬,他当时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就给办了丁口证明,把人留在纺织厂里了。
这十个女人手艺很不错又听话乖巧,偶尔被他或者工头占点便宜也很顺从,除了生活上讲究点,经理对她们极为满意,直到今天许佛纶来。
得知在狼群里混迹了一段时间,吓得他魂飞魄散。
许佛纶摆摆手,让小女孩子们把他拖走,和那个日本女人关在一起。
“她会杀了他的。”
翘枝看着那男人跟墩布似的被拽着,不禁啧舌。
许佛纶将枪收回坤包里:“省得咱们动手了。”
他说的话,她半信半疑。
跟一群女间谍耳鬓厮磨了这么些天,什么时候都不忘怜香惜玉,死到临头还替她们遮遮掩掩,空长了张中国人的脸,心思早飞日本去了吧?
地上码了一摞情报,都是从职工宿舍里翻出来的。
布料纸片上的图案,梳子胭脂盒上的文字,都是日文注解,她看得不大懂,大概能断断续续读出几个词。
比如,航道测量。
再比如,兵要地志。
这些没来得及送出的情报是她们精心搜集而来,绥远之行或者南下到山东安徽,并不是躲避战乱,而是她们为了自己的国家进行战略扩张,所准备隐形武器而采取的行动。
现在的身份是女工,之前的身份是难民,那么再往前呢,是医生是商人,还是留学生?
她们觊觎这片土地,已经太久了。
翘枝说:“日本人对这块地皮势在必得,那些女人该怎么办,如果失踪时间太长,肯定会打草惊蛇,到时候难免以此为借口对先生有所行动。”
秀凝蹲在地上整理情报:“现在不是已经行动了,武内原始终见不到先生,占不了厂,就摆明了硬抢,先放了林家这只狗来咬咱们。”
左右麻烦已经上身,许佛纶笑了笑:“那些女人不能留。”
翘枝犹豫:“是不能留,可日本远东间谍所平白无故地在您这里折了十个人,报复起来也不是玩笑,先生真的要在这时候动手吗?”
秀凝哂笑:“养虎为患,咬伤你我和先生事小,回头再咬住这个国家,雪上加霜,咱们谁能担待的起!”
“难道先生的安危就不顾了吗?”
“国破,山河不存,你我哪来的安危可言?”
翘枝瞪她:“你同我吵嘴,麻烦就能解决了,现在时疫只能拖住他们一时,都难过这个冬天,何况要永远地将他们拒之门外。”
秀凝转头看许佛纶:“先生,咱们这个厂,还能留吗?”
“留不得了。”
许佛纶笑笑:“腾出地方给怀柔军部或是混成旅,咱们撤出顺义,彻底断了武内原的念想,永绝后患。”
翘枝说:“也只能这样了,只是可惜了先生这些年的心血,起起伏伏的,眼看有了起色,又得重头再来!”
公司关了又开,那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纺织厂如今被饿狼环伺,怎么挣扎,都是一盘僵局。
后来,康秉钦说,她是没有遇上好时候。
纺织厂传出女工得了传染病,虽然远不及六年前的西班牙流感让人惊恐万分,但是为了阻止疫病传播,康秉钦命令怀柔军部派了专人将纺织厂彻底包围起来,严禁进出。
许佛纶坐在办公桌后面,听楼下的人来回走动,装卸机器,准备搬家。
康秉钦慢悠悠从楼梯上来,问:“想好了?”
没想好,也舍不得,然而无可奈何。
她算不上好人,更不敢提民族大义,不过是心有不甘。
不肯将脚下的土地拱手让给封豕长蛇,再以此为据点兴风作浪,破她的国,再亡她的城。
到时候,就算她身在朱门,也不过是软红香土里的一缕飘絮,回首看时,根骨已断,血满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