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避?
这数月来,还能有比他更懂得这二字的?
康秉钦从裤袋里摸出根烟,夹在指缝间,不点却已深醉:“避无可避。”
再避让,就是人为刀俎,枯骨填城了。
荣衍白起身,压住了他的手:“康总理这次还是不要早下结论,刚才我这里死了个日本女人,本来也无关康总理的计划,但是这个日本女人的姐姐在纺织厂做事情,隔着湖比邻而居。”
是不是血亲姐妹,不好说,然而纺织厂,却真的是许佛纶的心血。
那天早晨,她睡意朦胧,告诉他万不得已时会将纺织厂关闭,一语成谶。
香柏木片烧到头,火灭了。
雪茄,终究还是没有点成。
人做抉择的时候最有意思,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越挣扎,显得越薄情。
荣衍白颇为玩味地笑道:“这一次,康总理还是要选择袁小姐吗?”
天津码头,夜色如血,伤心人负尽伤心人。
这个仇,康秉钦可还没忘!
桌面上的银质茶杯,半盏桂花露,一廊幽香,能给的提醒已经是这样鲜明了。
香柏木片再被撕成细细的条,吞了火再去点雪茄,他有条不紊地做这些步骤,然后慢悠悠地吸到口中再轻轻地吐出,漂浮的香气很快和走廊上的香水味融为一体。
香水就这么被糟蹋了,如果佛伦知道,又该不高兴了。
这趟,他该来,也不该来。
康秉钦说:“荣先生有求于我,还如此咄咄逼人?”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再把皮相变化的楚楚动人,也藏不住满身的狡黠和鬼祟,平常不过是你装腔作势地糊弄我,我再虚情假意地糊弄你罢了。
“好说好说。”
荣衍白笑起来,“早不该当着康总理的面说言不由衷的话,今晚我麻烦缠身,就不帮助康总理和袁小姐送孩子们去天津乘船了,毕竟来者不善,暴露了孩子们的行踪那是罪大恶极。”
这些孩子是青年团成员,是革命党,从未旧的遗骸坟冢上开出的花。
如今执政府通缉,日本人追捕,从天津到北平一路风雨飘摇,仍屹立着不肯倒下。
康秉钦嗯了声。
荣衍白知他在筹谋,就说:“如今那位东南王控制了苏浙皖赣闽五省,号称联军总司令,东北王和日本人的关系暧昧不明,既不能南下也不得北上,康总理不如把孩子们暂时护在羽翼下以图后计。”
康秉钦哂笑:“我以为,荣先生会钟情废帝。”
荣衍白轻咳了两声:“现在的紫禁城都成了故宫博物院,民众宁愿挤成夹馅饼干,也要潮水一样涌进去参观,谁还记得出逃的旧人,这乾坤终究是要交到那些孩子的手中。”
康秉钦说:“多谢。”
谢这段路,志趣相投。
“荣衍白!”
走廊上是高跟鞋敲击石砖的脆响,一路从那头蜿蜒而来,人没到,披在肩头的斗篷倒是被拂起来,摆开流丽的弧度。
许佛纶边走边说:“我走了,纺织厂的事会……”
话没说完,她已近荣衍白跟前,轻易地就能看见站在墙影里的男人:“康秉钦?”
荣衍白的笑意越发的深了,对康秉钦拱了拱手:“这一廊风月,本就是为了康总理准备的,告辞!”
刚才,他调侃他的话,这会得了报应。
许佛纶兴高采烈地跳过来,把他扑在墙上压着:“不是说有公事,你的公事就是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和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私会吗?”
“你也知道不轨?”
他握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推开。
可掌心里的手臂细条条的,又是那样凉,他推不动,反倒连自己的手一块罩进斗篷里去了。
她整个人捂在他怀里,撒娇耍赖:“只知道缘分,原先这几日咱们是朝夕相对的,今天一天不能见,倒是在这里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他如果说不巧,她必然有百句千句话等着他,七拐八绕都得往缘分上说,只要和他攀上一丁点关系,她就能功德圆满。
他明明知道,却还平静地开口:“我有事来。”
她点头:“我来,也是有事呢。”
看看,多巧。
她眼睛里盛满了廊外的缠绵秋雨,一摇一晃,就把他的心揉碎了,再填上她的影子,此生就得念念不忘。
“佛纶。”
他低声,是小小的警告,也是无奈。
许佛纶不情不愿地站直了身体,却没有撒开他的手:“我要回纺织厂了,今晚到明早恐生乱事,我不能陪着你了,这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