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归退,可这笔账,她总是要和人算一算的。
许佛纶随手拨弄了几下算盘珠子:“想好了,亏也不能白吃,林祖晋名下的两座矿,我得问他要来,补补我这次伤到的元气。”
康秉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大胆。”
她飞给他一个媚眼:“到时候少不得被人恨到骨头缝里,康总理得帮一帮我,要不然尸骨无存,多冤枉呐!”
他敲敲她的脑门:“亏你想得出来。”
她躲开,抱着他的手臂笑。
勉强而已。
他偶尔心疼她:“生不逢时。”
如果退回半个世纪,哪怕再早上十年八年也好。
那时候尽管不是好年代,尽管国家困宥于贫乏病,但振兴实业,挽回权利的思潮还是空前高涨的,富国御辱以图自救。
许佛纶笑说:“你倒是赶上了,大好的年华怎么不自救呢,倒是跑到山沟沟里打土匪,别的好事没做成,只把我救了这一桩是最值的。”
康秉钦捏捏她的脸:“不害臊。”
“那你倒是说个不害臊的,我听听。”
年轻气盛时也曾信奉实业救国的五条要道,也曾慷慨激昂针砭时弊,大谈特谈增强国力,并为此投入了无尽的精神和金钱,满腔热血至今不肯收回片点。
那时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举身负国难,视死如归的义士,有为思想而死的勇者,也曾壮怀激烈。
可惜现实一次次给他痛击,身处高位,更是首当其中,无休无止。
绝望和不甘里,他学会收敛了锋芒,不动声色,玩弄上不得台面权术,只求破而后立。
说出来,都是叫人颜面扫地的话,何况未见大功告成,不说也罢。
前路未卜。
康秉钦一笑了之。
她不再问。
天黑时,被关起来的女人试图逃走。
小女孩子们发现及时,将她重新关了回去,可同她押在一处的经理,早被她割断了喉咙。
翘枝送来一张钢丝圆盘唱片:“他和那女人的对话都录下来了,虽然声音嘈杂,但大概的意思还是能明白的,袁家媳妇的小管家和日本间谍互通有无,传出去足够袁林两家头疼了。”
许佛纶将唱碟放在留声机上听了听:“照片拍了吗?”
“拍了,备了好几份,留了声留了影,位高者最忌讳的,全在这里了。”
许佛纶笑笑:“收好,过两天,我是要用的。”
这件事办完,厂房也整理得差不多。
死物好收拾,可织工的去留难办。
十个女间谍在这里的日子也不算短,是否发展了下线和培养了帮手,都不得而知,可她又不能草菅人命,留与不留都麻烦。
女工提心吊胆了一整日,都在问何时得自由,何时能回家,吵吵嚷嚷,心急如焚。
许佛纶下了死令,在时疫治愈之前,不许走露任何风声。
可更深夜半,织工宿舍却掀起了滔天的火焰。
女工们哭喊着仓皇出逃,栈房里关了八个女间谍,布料未及挪走,火势很快蔓延到这里,眼看着就要大火封门。
翘枝从人堆里挤出来,凑到许佛纶身边说:“先生,事发突然,可未必不是好时机,人要是真烧死在咱们这里,就不好交代了。”
许佛纶嗯了声:“放出去。”
那些女人混在救火的人堆里,奋不顾身地往纺织厂外面闯,负责厂区警戒的警察瞧了,举枪大声呵斥,将人死死地拦住。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翘枝忽然指着一处,低声嚷起来:“那不是袁小姐吗?”
小女孩子们正拖着长长的西洋火龙洒水灭火,火势小了些,韩嘉儒才从烟熏火燎的房间里抱出个人来,那女人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咳嗽,离得近了才看清脸面。
许佛纶握住她的手臂:“袁小姐不是从怀柔军部回北平了吗?”
袁蕴君抹了把脸,哑着嗓子说:“有个学生听说纺织厂发了瘟疫,他说她的未婚妻在这里做事情,就从军部跑了出来,我着急找他,来不及和你们说清楚。”
她问:“你看到他了吗?”
还不及许佛纶回答,厂区门口的枪声就响了。
一个女人应声倒下。
是个女间谍。
还剩七个。
顿时哭叫声,呼救声,乱作一团。
可这样的时候,却得找个男学生,还有他的未婚妻!
但愿别是个战争阿菊。
许佛纶叫了几个小女孩子,陪着袁蕴君在渐熄的火势里穿行。
她则站在奔跑呼号的人群里驻足,看前面是整齐的枪口,看身后是烈焰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