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见的是他那身不修边幅的灰色西装,桌上还有一只巨大的黑色波斯猫。他用优雅的小手摩挲起波斯猫的脑袋,后者则抵在他手上。那根绒毛浓密的尾巴耷拉在桌边,又笔直垂下。
他说:“坐下。”视线没有离开那只猫。
我坐在位子很低的皮椅里。多尔说:“觉得这里怎么样?漂亮吧,嗯?这是托比,我的女朋友。我只有这个女朋友。不是吗,托比?”
我说:“我喜欢这里——但不喜欢来这里的方式。”
多尔把头抬起几英寸,嘴巴微张看向我。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但不是天生的。他说:“我是个大忙人,老兄。比起唧唧歪歪讲道理,这更简单。来一杯?”
“当然要来一杯,”我说。
他用手掌温柔地抱住猫脑袋,之后把它赶走,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他努力挤了挤,脸色微微涨红,终于站起来。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壁橱前面,取出四四方方的威士忌酒瓶和两个带有金色纹理的玻璃杯。
“今天没冰块了,”他说,踱回办公桌边上,“只能光喝酒了。”
他倒出两杯酒,用手示意,我起身拿起自己那杯。他重新坐下。我也拿着饮料坐定。多尔用了很长时间才点燃棕色的长雪茄,他把雪茄盒朝我的方向推了推,靠上椅背,神情放松地瞅着我。
“你是那个指认曼尼·泰嫩的小子,”他说。“不管用。”
我啜了一口威士忌,是好酒。
“生活有时会变得复杂,”多尔继续说,语调平静放松。“政治——尽管乐趣多多——是个烦人的东西。你知道我。我手段够狠,我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可没多少是我想要的了,不过只要我动了念头——就一定要到手。我是不会介意方法的。”
“你名声在外,”我礼貌地回复。
多尔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找了一圈猫,用手拽住尾巴把它拖过来,又把它翻个身,给它揉肚子。那只猫似乎很享受。
多尔看着我,柔声说:“你杀了卢·哈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问,语气平直。
“你杀了哈格。或者说,他需要死亡——而你给了他。他是被一把点三二的手枪射中心脏一枪毙命的。你有一把点三二,而且大家都知道你喜欢用这把枪。昨晚你和哈格都在拉斯奥林达斯,你看见他赢了很多钱。你是去给他做保镖的,不过你有了更好的主意。你在西马尔隆找到他还有那个女孩,你杀了他,得到了钱。”
我喝干威士忌,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些。
“你和那女人达成了交易,”多尔说,“不过这交易并不牢靠。她也想出了一个金点子。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警察在哈格身边发现了你的手枪。而你拿到了钱。”
我问:“有人跟踪我?”
“没有,直到我下了命令……枪还没有上交……我交友甚广,你知道的。”
我慢慢说道:“我在卡纳勒场子外面被人偷袭了。是我活该。我的枪被摸走了。我没追上哈格,再也没见到他。那个女孩今早带着一信封的钱来找我,告诉我哈格是在她的公寓里面被人杀掉的。所以钱到了我手上——是帮忙保管。我不太相信女孩的故事,不过她带来的钱多了点说服力。再说,哈格是我的朋友。我就着手调查了。”
“你应该让警察接手的,”多尔咧嘴一笑。
“有个可能是女孩被人陷害了。再说了,我或许也能赚点小钱——合法的。要做我早就做了,甚至在圣安吉洛。”
多尔用手指戳猫的脸,猫漫不经心地咬起他的手指。接着,它走开了,蹲坐在桌角上,开始舔猫爪。
“两万两千元,那小妞交给你保管了,”多尔说。“这是一个小妞会做的事?”
我看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轻轻晃动杯子。
“你得到了钱,”多尔说。“哈格死在了你的枪下。女孩跑了——不过我能把她找回来。我觉得她会是个合格的目击者,如果我们有需要的话。”
“拉斯奥林达斯是个局?”我问。
多尔喝光酒,叼着雪茄的嘴唇吐出烟雾。“当然,”他随随便便地说道。“那个荷官——叫皮纳的家伙——也是骗局的一部分。轮盘赌在双零位的地方接通了电线。老把戏。地板上有个铜按钮,皮纳用脚踩住,电线绕在大腿上,电池放在屁股口袋里。老把戏。”
我说:“卡纳勒的举动,似乎不知情。”
多尔咯咯笑起来。“他知道轮盘赌通了电线,但没想到赌场领班不是和他一伙的。”
“我讨厌皮纳这种人,”我说。
多尔潇洒地挥了挥雪茄。“有人关照他……局设得很小心,不动声色。他们没有冒险行事,只是赌钱,他们也没有把把都赢。这做不到。通了电线的轮盘赌也没这么好用。”
我耸耸肩,在椅子里挪动身子。“你知道得很多啊,”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胁迫我?”
他轻声笑起来。“当然不是!只是碰巧撞上了——这是最好的嫁祸方式。”他又晃了晃雪茄,一缕浅灰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掠过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房间外面有模糊的谈话声。“我要让自己的顾客满意——尽管我不喜欢他们的犯罪行为。”他直白地表示。
“比如曼尼·泰嫩?”我说。“他在市政厅很活跃,知道太多事。好吧,多尔先生。你要我为你做什么?自杀?”
他哈哈大笑。肥厚的肩膀雀跃地颤抖起来。他伸出一只小手,掌心朝我。“我可不这么想,”他干巴巴地说,“换个思路,会是一笔更好的生意。我说的是公众对于香农谋杀案的看法。我不太肯定,地方法院那些没用的检察官没了你的证词就没法判泰嫩有罪——除非他们能让公众相信你是被人灭口了。”
我从椅子里站起来,俯身越过办公桌。
他说:“这是严肃的生意!”他的声音有点尖锐,接不上气来。他把手放在抽屉上,打开一半。相较于笨重的躯体,他手上的动作快得很。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手离开抽屉。我在抽屉里看到一把手枪。
我说:“我已经和大陪审团谈过话。”
多尔往后一靠,冲我微笑。“人都会犯错,”他说。“就算是聪明的私家侦探……你可以改变主意——并且白纸黑字写下来。”
我非常平心静气地回道:“不会。我立假誓——那会输得一败涂地。我被控谋杀——可能打得赢。特别是芬威瑟希望我赢。他不会伤害我这个目击者。泰嫩的案子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多尔平静地说:“那么,你要好好努力打赢官司,老兄。不过,就算你能成功脱罪,你也会背上污名,所以陪审团不会根据你的一家之言就判曼尼有罪。”
我缓缓伸出手,挠起猫耳朵。“两万两千元怎么办?”
“可以是你的,如果你愿意入局。总之,这钱不是我的……如果曼尼无罪释放,我会自掏腰包再加点。”
我挠起猫下巴。它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喉音。我把它抱起来,温柔地抱在怀里。
“多尔,是谁杀了卢·哈格?”我问,没抬头看他。
他摇头。我看着他,微笑。“你有只漂亮的猫,”我说。
多尔舔过嘴唇。“我觉得小家伙——喜欢你,”他咧嘴一笑。这个想法把他给逗乐了。
我点头——把猫扔到他脸上。
他哇哇大叫,双手倒是立马抬起接住了猫。猫在空中灵巧地扭动身躯,依靠前爪平稳着陆。可张开的爪子划破了多尔的脸颊,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他大叫起来。
我从抽屉里拿出枪,枪口抵上多尔的后颈,这时,比斯利和四方脸男人破门而入。
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剑拔弩张。接着,那只猫挣脱了多尔的怀抱,跳到地上,钻到了办公桌下面。比斯利举起短管手枪,不过他看上去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我把枪管用力抵上多尔的头颈,说:“弗兰克先走,伙计……我不是开玩笑。”
多尔在我面前咕哝起来。“放松点,”他朝手下吼道。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伤口还有脸上的鲜血。歪嘴男人悄悄挪到墙边。
我说:“别以为我乐在其中,但我也不会干傻事。站着别动。”
多尔半转过头,试图越过肩膀和我说话。我看不清他的脸,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但他似乎没有受到惊吓。他说:“这么做对你没好处。我能轻而易举地干掉你,如果这是我希望的。你现在是在哪里?只要你开枪,就会陷入更糟糕的局面,甚至糟过你按我的旨意行事。在我看来,这就是个僵局。”
我思考了一分钟,与此同时,比斯利看着我的神情相当愉悦,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一般。另一个人就不太高兴了。我侧耳倾听,可屋子其他部分一片寂静。
多尔避开枪管,说:“如何?”
我说:“我要出去。我手中有枪,而且这把枪看上去在必要的时候是能伤人的。我要求不多,只要比斯利把车钥匙扔给我,另一个人把没收的枪还给我,我就会把这起绑架忘得一干二净。”
多尔懒洋洋地一耸肩,带动了两条胳膊。“然后呢?”
“好好琢磨下你的交易,”我说。“如果你能为我提供足够的保护,我或许会入伙……而且,如果你真的像你想的那样顽强,几个小时也没多大关系。”
“是个办法,”多尔咯咯笑起来,接着对比斯利说,“管好你手里的枪,把车钥匙还他。还有他的枪——今天拿走的那把。”
比斯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裤子。他把我的皮质钥匙包扔到桌角下。歪嘴男人抬手,缓缓伸进边袋,我也在同一时间松开了多尔。歪嘴男人掏出枪,扔在地上,把它踢过来。
站在多尔身后的我向后退去,捡起地上的钥匙和手枪,侧着身子朝房门移去。多尔眼神空洞地瞪向我。比斯利转动身子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却在我接近房门时躲开了。另一个人都没法让自己保持安静。
我走到门边,转动门上的钥匙。多尔梦呓道:“你就像是橡皮筋上的橡胶球。走得越远,反弹越厉害。”
我说:“橡皮筋可能会有点磨损。”我穿过房门,插入钥匙,堵上房门,以防背后有冷枪射来。我只是虚张声势,它顶用,那是因为多尔默许了,仅此而已。
我走出房子,发动马蒙,转了个弯,车滑下山肩,驶上高速公路。身后没有任何动静。
当我开上混凝土高速公路大桥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我单手开了会儿车,抹去颈背上的汗水。
<h2>8</h2>
太平间位于明亮、安静、幽深的走廊尽头,有条岔路通往县法院大楼的主要大厅。走廊尽头是两扇门以及镶嵌有大理石的光秃秃的墙壁。一扇门的玻璃上写有“审讯室”,房内没有灯光。另一扇开着的门通向令人心情愉悦的小办公室。
一个蓝眼珠、铁锈红头发中分的男人正趴在桌上倒腾打表格。他抬头看向我,灿烂一笑。
我说:“好啊,兰登……还记得谢尔比的案子吗?”
明亮的蓝眼睛忽闪起来。他起身绕过桌子,手垂在身边。“当然。我们能做点什么——”他打住话头,咬起手指。“该死!你就是那个开破车的家伙。”
我把烟头扔到走廊上。“我不是因为这事儿才来的,”我说。“至少不是这个点。有个叫卢·哈格的家伙……昨晚还是今早在西马尔隆被人枪杀,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我能看一眼吗?”
“没人能阻止你,”兰登说。
他带我穿过办公室另一头的房门,进入一个一片惨白的地方,四周是白色的瓷砖和玻璃,还有明晃晃的灯光。一堵墙边排列着两层配有玻璃窗的大铁柜。透过小洞可以看见白布包裹的物体,更远处是结了霜冻的管道。
一具盖有床单的尸体躺在头高脚低呈倾斜状的桌子上。兰登随意拉下床单,露出男人死气沉沉、平静、泛黄的脸庞。黑色长发散落在小枕头上,还有水渍洇出。半睁的双眼淡漠地望向天花板。
我凑近了去看那张脸。兰登把床单往下拉,指关节敲在胸腔上发出木头一般的空洞声响。心脏位置有一个弹孔。
“干净漂亮,”他说。
我迅速转身,掏出一根烟,在指尖摩挲。我盯着地板。
“怎么确定他的身份?”
“他口袋里的东西,”兰登说。“当然,我们查了他的指纹。你认识他?”
我说:“是的。”
他用拇指指甲轻轻刮搔自己的下巴。我们走回办公室,兰登在桌子后面坐定。
他翻找起文件,从一沓纸张里面抽出一份,研究了片刻。
他说:“一辆县治安官的警车在十二点三十五分发现了他,就在驶出西马尔隆的一条老路边上,距离运河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那里车流量并不多,但巡逻车会弯过去,留意下男女之间搂搂抱抱的事儿。”
我说:“能告诉我他当时死了多久?”
“不久。尸体仍旧温热,而昨晚挺冷的。”
我把没点燃的香烟塞进嘴里,香烟随嘴唇上下抖动。“还有,我打赌你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点三二的钢制手枪,”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兰登立马问道。
“只是猜的。弹孔就是这样。”
他明亮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谢过他,表示还会来麻烦他,随即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点燃香烟。我走到电梯旁,上了其中一部,直达七楼,穿过和楼下几乎一模一样的走廊,只是这条走廊的尽头并非太平间,而是一间空荡荡的小办公室,供地方检察官的调查人员使用。我在中途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伯尼·奥尔斯一身松松垮垮的肉端坐在靠墙的办公桌旁。他就是那个项目负责人,芬威瑟曾告诉我如果遇上麻烦就来找他。他中等身材,一头金发,眉毛雪白,突出的下巴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另一堵墙边也有张办公桌,放了对硬质扶手椅,橡胶垫上有个黄铜痰盂,此外别无他物。
奥尔斯随意地向我点点头,起身插上门插销。接着,他从办公桌内拿出装有小雪茄的扁盒,点燃一支,把盒子推过办公桌,他顺着自己的鼻子盯着我瞧。我选了一把直背扶手椅坐下,稍稍向后倒去。
奥尔斯说:“如何?”
“是卢·哈格,”我说。“我曾一度以为,也不一定是他。”
“他妈的你在想什么啊。我本该告诉你就是哈格。”
有人试图开门,接着门敲响了。奥尔斯不予理会。那人走远了。
我慢慢说道:“他被杀时间是在十一点三十分至十二点三十五分之间。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他在被发现的地方遭人杀害,并不是那个女孩说的时间。我没作案时间。”
奥尔斯说:“好吧。或许你可以证明。或许你能证明你的一个朋友没用你的枪杀人。”
我说:“我的朋友不会用我的枪杀人——如果他是我的朋友。”
奥尔斯轻哼一声,酸溜溜地撇嘴一笑。他说:“大多数人都这么想。因此,他才会这么做。”
我任凭椅腿落在地上,定睛瞧他。
“我能来和你说说那些钱和枪吗——那些把我牵扯进来的东西?”
奥尔斯面无表情地说:“本来可以——如果你他妈的清楚有人已经说出了一切。”
我说:“多尔倒不浪费时间。”
我掐灭香烟,弹向黄铜痰盂。之后,我站起来。
“好吧。现在外面还没有盯上我的眼线——我要好好想一遍,再说出我的故事。”
奥尔斯说:“再坐会儿。”
我坐下。他拿下嘴里的小雪茄,用力一掷。小雪茄在棕色地毡上滚到角落里,继续燃烧。他把手臂搁在办公桌上,手指敲打起桌面。他下唇微突,抿住上唇,抵向牙齿。
“多尔可能知道你在这儿,”他说。“你之所以没在楼上的水箱里,唯一一个理由就是他们没把握,但其实更好的做法是把你干掉,碰碰运气。如果芬威瑟在选举中失利,我也会被清理出去——如果我在你身上浪费了时间。”
我说:“假使他能证明曼尼·泰嫩有罪,他就不会输了选举。”
奥尔斯又从盒子里抽出一支小雪茄,点燃。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帽子,用手指摆弄了会儿,又戴上。
“那个红发姑娘为什么要编那出故事,房里的枪声,地板上的尸体——好一出闹剧?”
“他们希望我去现场查看。他们料到我会去看下是否有栽赃的手枪——或者仅仅为了验证她的话。这能让我远离城镇热闹的区域,他们就能断定地方检察官有没有派人暗中跟踪我。”
“这只是猜想,”奥尔斯尖刻地回道。
我说:“当然。”
奥尔斯晃动起两条粗腿,脚掌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双手撑住膝盖。嘴角的小雪茄一阵抖动。
“有人放弃了两万两千元,就是为了让这个童话故事更可信,这样的人我倒想认识认识,”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又一次起身,路过他身边,朝房门走去。
奥尔斯说:“急什么?”
我转身耸肩,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表现得兴致缺缺,”我说。
他费力起身,疲惫地表示:“那个出租车司机极有可能是个肮脏的小骗子。不过,多尔的手下并不知道他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我们去把他找出来,趁着他的记忆还新鲜。”
<h2>9</h2>
绿顶出租车的车库在德维弗拉路上,梅恩路往东走三个街区就是。我把马蒙停在消防栓前面,下了车。陷在座位里的奥尔斯粗声粗气地说:“我留在这里。没准我能认出盯梢的。”
我走进空落落的巨大车库,在一片黝黯之中,锃亮的新漆冷不防溅射出些许色彩。角落辟出一间用玻璃幕墙围起来的狭小、肮脏的办公室,一名矮个男子坐在里面,后脑勺上搭着一顶窄边礼帽,胡子拉碴的下巴下面系有一根红领带。他正在把烟丝削到手心上。
我说:“你是调度员?”
“是的。”
“我要找你们的一个司机,”我说。“名叫汤姆·斯尼德。”
他放下小刀和板烟,开始用双手揉搓切下的烟丝。“惹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我是他的朋友。”
“又是朋友,哼?……他上晚班,先生……所以,我猜他在家里。伦弗鲁街1723号,灰湖边上。”
我说:“谢了。电话?”
“没电话。”
我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城市地图,在他眼鼻子底下摊开一角。他似乎惹恼了。
“墙上有张大的,”他吼起来,动手把烟丝塞进一个短烟斗里。
“我用惯了这张,”我说。我俯身在展开的地图上寻找伦弗鲁街。我停下动作,猛然看向戴帽男人的脸庞。“你地址说得真他妈的溜啊,”我说。
他把烟斗放进嘴里,用力啃咬,两根粗手指则伸进敞开背心的口袋。
“刚才另一伙无赖已经来问过地址。”
我迅速收起地图,插进口袋,穿过房门。我跳下人行道,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
“我们有麻烦了,”我告诉伯尼·奥尔斯。“有人先一步拿到了那孩子的地址。可能是——”
汽车转过街角,轮胎发出尖锐的叫声,奥尔斯抓牢汽车侧边,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俯向驾驶盘,飞车疾驰。中央大道亮起了红灯。我一个急转弯,驶进街角的加油站,穿过加油泵,落在中央大道上,我避开车流,又来了个右转,向东驶去。
一名有色人种的交警朝我吹响哨子,试图看清我的车牌号码。我继续往前行驶。
仓库、产品市场、巨大的储气罐,又是仓库、铁轨,还有两座桥纷纷落在我们身后。我差点闯了三个红灯,又笔直闯过了第四个。在驶过六个街区之后,我听见了摩托骑警的警笛声。奥尔斯把一枚铜质五角星递给我,我把手伸出车外,转动五角星,让日光反射在上面。警笛声停止了。摩托车在我们后面又随行了十二个街区,之后驶向别处。
灰湖其实是在群山之间挖出的人工水库,位于圣安吉洛东翼。造价不菲的小道在山中蜿蜒前行,描摹出精致的弧线,路侧散落着一些寒酸的平房。
我们一头扎进山里,一路疾驰中还要看路牌。波光粼粼的湖泊被远远甩在身后,马蒙这辆老爷车在碎石土间发出精疲力竭的低吼,扬起的灰尘落在无人使用的人行道上。杂种狗蹲守在杂草中,四周是地鼠洞。
伦弗鲁街差不多在山顶。首先看见的是一幢干净整洁的小平房,一个兜尿片的小孩在房前摸摸弄弄,除了草坪上遗落的一支布线笔之外也没有其他东西。接着一段马路没了人烟。此后又是两幢房子,马路顺势而下,数个急转弯之后,驶上一段陡坡,整条街道都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之下。
转弯的刹那,车前响起了枪声。
奥尔斯立马坐直,说道:“哦——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掏出自己的配枪,打开车门。
我们的车转过弯,看见山的低洼处还有两幢房子,其间还遍布有高墙。一辆长长的灰色汽车横亘在两幢房之间的空地上。汽车的左前轮胎瘪了下去,两扇前门都大开着,就像大象的一对招风耳。
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个男人正跪在灰色汽车的右前门后面。右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上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正试图捡起前方水泥地上的自动手枪。
我的马蒙来了个急刹车,奥尔斯翻身摔倒。
“你给我下车!”他吼起来。
手臂受伤的男人在嘶吼,他神情放松地倒在汽车踏板上,一颗子弹从汽车后面呼啸而来,堪堪擦着我的耳朵飞过。此时我已身在马路上。灰色汽车停的角度极好,除了敞开的车门,我无法看见汽车左边的一举一动,子弹似乎是从那边射来的。奥尔斯朝车门开了两枪,我趴下,从车底看见一双脚。我开了枪,但没打中。
恰在此时,最近的那幢房子的一角传来细微但尖锐的爆裂声,一小股烟雾从路堤边的灌木丛中升腾而起。灰色汽车的玻璃碎裂了。车后的手枪发出怒吼,房子墙角的石灰弹落到灌木丛上。接着,我看见躲在灌木丛里的男子上身。他捧腹趴在地上,一把轻巧的来复枪搭在肩上。
他就是汤姆·斯尼德,那个出租车司机。
奥尔斯一边咕哝一边朝灰色汽车射击。他又朝车门开了两枪,随即掩身在引擎盖之后。车后传来更多的爆炸声。我踢走受伤男人的手枪,从他身边穿过,瞥了一眼煤气罐。我身后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发现这点。
那人是个身穿棕色西装的大个子,他奋力朝两座平房之间的山口跑去。奥尔斯的手枪在咆哮。男人一个避闪,没有停步的意思。现在的奥尔斯没有任何掩体。我看见他脑袋上的帽子掉了下来。我看见他双腿叉开,一夫当关,手中的枪稳稳地握住,就好像他真的是警队一员。
不过,那个大个子已经慢慢倒下去。我的子弹打中了他的脖子。奥尔斯倒下的瞬间,奋力朝他开了两枪,枪管射出的第六和第七枚子弹正中男人的胸膛,后者的躯体扭作一团,脑侧重重地撞在路边。
我们各自从汽车一边向那人走去。奥尔斯弯腰从后面拉起那个男人。没有生命的脸庞露出放松、和蔼的表情,尽管脖子上满是鲜血。奥尔斯开始摸索他的口袋。
我向后望去,想看看另一个人在干什么。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踏板上,紧紧抱住右臂,伤口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汤姆·斯尼德从路堤边爬起,朝我们走来。
奥尔斯说:“这家伙叫波克·安德鲁斯。我在弹子房一带见过他。”他起身拍干净膝盖。他的左手有点脏。“是的,波克·安德鲁斯。专干杀人越货的事儿,按天、小时或周来计算。我猜他还活着——暂时。”
“偷袭我的不是这家伙,”我说。“但我被偷袭时看见过他。此外,如果红发女孩今早说的有些是真话,那很有可能就是他杀了卢·哈格。”
奥尔斯点头,走过去捡起自己的帽子。帽檐上多了个弹孔。“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说,镇定自若地戴上了帽子。
汤姆·斯尼德站在我俩前面,小巧的来复枪僵硬地挡在胸前。他衣衫不整,脚上套了一双胶底运动鞋。他双眼放光,陷入了癫狂,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知道我能搞定这些家伙!”他嚷嚷道。“我知道我能干掉他——们!”接着,他住了口,脸色发青。他缓缓倒下,扔掉了手中的来复枪,双手抱住弯曲的膝盖。
奥尔斯说:“伙计,你最好找个地方躺会儿。看你的脸色,就快吐了。”
<h2>10</h2>
汤姆·斯尼德仰躺在小平房前屋的沙发床上。额上搭了一块湿毛巾。一个蜜色头发的小女孩握住他的手,坐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头发的色系比小女孩深点,正坐在房间角落里,疲惫又迷恋地望着汤姆·斯尼德。
我们进屋时,屋里很热。所有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百叶窗也都放了下来。奥尔斯打开两扇正面的窗户,他靠窗坐下,探头望向屋外的灰色汽车。那个肤色黝黑的墨西哥人没有受伤的手腕被铐在了方向盘上。
“他们用闺女来威胁我,”汤姆·斯尼德在毛巾下面说道。“所以我疯了。他们说他们会回来带走她,如果我不配合他们演戏的话。”
奥尔斯说:“好的,汤姆。我们从头说起。”他把一支小雪茄塞进嘴里,狐疑地看着汤姆·斯尼德,并没有点烟。
我坐在一把硬质的温莎扶手椅中,低头看向廉价的新地毯。
“当时,我在看杂志,等着吃饭和上工,”汤姆·斯尼德一板一眼地回忆道。“闺女打开车门。他们上车,拿枪抵着我们,把我们带到这儿来,还关上了所有窗户。他们拉下所有的百叶窗,除了一扇,那个墨西哥人就坐在窗边观察屋外动静。他没说过一个字。大个子坐在床上,让我复述昨天的经历——复述了两遍。接着,他对我说,我必须忘记见过的人或者一同进城的人。其他的没问题。”
奥尔斯点头道:“你第一次见到这人是什么时候?”
“我没注意,”汤姆·斯尼德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半,或者十一点三刻。我是凌晨一点一刻去办公室报到的,在我把出租车停在卡里永之后。从海边开到城里足足需要一个小时。我们在杂货店里聊了一刻钟,可能还更长点。”
“那就是说,你差不多是在午夜遇见他的,”奥尔斯说。
汤姆·斯尼德摇了摇脑袋,毛巾从脸上滑落下来。他把毛巾放回原位。
“嗯,不是,”汤姆·斯尼德说。“杂货店的职员告诉我,他在深夜十二点打烊。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关门呢。”
奥尔斯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他又转头对着汤姆·斯尼德。“告诉我们剩下的关于那俩家伙的事儿,”他说。
“大个子告诫我,没必要对别人提这事。如果我说了,说得好,他会带着赏钱回来。说错了,他们就会来找我女儿的麻烦。”
“继续,”奥尔斯说。“他们真是废话连篇。”
“他们走了。当我看见他们走上街道,我一下子抽了。伦弗鲁街是个口袋状——烂尾工程嘛。马路沿山脉向前半英里就断了。没路下山。所以他们只能走回头路……我拿出我的点二二,我只有这把枪,我躲在灌木丛里。我第二枪打爆了汽车轮胎。我猜,那两人会以为是爆胎。后一枪射偏了,这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他们也拔出枪。之后,我射中了墨西哥人,大个子则躲到车后面去了……就是这么回事。之后,你们来了。”
奥尔斯蜷起他粗壮的手指,朝着角落里的女孩冷酷一笑。“隔壁房子住的是谁,汤姆?”
“一个叫格兰迪的男人,无轨电车司机。他一个人住。现在是上班时间。”
“我也觉得他不在家。”奥尔斯咧嘴一笑。他起身走到小女孩旁边,摸了摸她的头。“你必须回去,提供一份证词,汤姆。”
“当然,”汤姆·斯尼德的嗓音透着倦怠。“我猜我的工作也保不住了,我昨晚把车借给了别人。”
“这我不能肯定,”奥尔斯柔声说道。“除非你的老板喜欢胆大包天的家伙来开他的出租车。”
他又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径直朝大门走去,打开门。我冲汤姆·斯尼德点点头,尾随奥尔斯走出了平房。奥尔斯平静地开口:“他还不知道卢死了。没必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我们走到灰色汽车边上。我们刚才从地下室拿了些袋子出来,现在把它们盖在死去的安德鲁斯身上,再用石头压住。奥尔斯瞥了眼完工的活儿,心不在焉地说道:“我要找个能打电话的地方。”
他靠上车门,看向车里的墨西哥人。墨西哥人脑袋后仰坐着,眼睛半闭,棕色的脸上露出扭曲的表情。左手腕被固定在方向盘上。
“叫什么名字?”奥尔斯不耐烦地问道。
“路易·卡德纳,”墨西哥人轻声细语地回答,眼睛并没有睁得更大。
“昨晚你们哪个盯梢的在西马尔隆干了那家伙?”
“不明白,先生。”墨西哥人呜咽道。
“别我给打哑谜,墨西哥人,”奥尔斯冷静地回道。“这会惹恼我的。”他倚在车窗上,在嘴里转动起小雪茄。
墨西哥人似乎被逗乐了,又疲惫不堪。右手上的鲜血干涸之后成了黑色。
奥尔斯说:“安德鲁斯在西马尔隆干掉了出租车里的一个男人。车上还有个女孩。我们找到了女孩。你有一线希望能证明你没有参与其中。”
墨西哥人半开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旋即湮灭。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闪白的贝齿。
奥尔斯问:“他拿枪做了什么?”
“不明白,先生。”
奥尔斯说:“真是根硬骨头啊。碰上强硬的,我就怕了。”
他从车边走开,把脚下的污泥擦在人行道上,旁边就是被袋子掩盖起来的尸体。在脚趾的擦拭下,水泥地渐渐露出承包商的名字。他大声念出来:“多尔道路建筑公司,圣安吉洛。难得啊,这胖子——竟然没参与自己的诈骗勾当。”
我站在奥尔斯身边,看向两座平房之间的山脉。那突然而至的光线是汽车挡风玻璃射出的,远处的山下,汽车正沿着灰湖的环湖公路前行。
奥尔斯问:“怎么了?”
我说:“杀手知道出租车——或许——哈格的女朋友是带着赃款到达城里的。所以不是卡纳勒下手干的。卡纳勒不是那种人,任由别人带着他的两万两千元到处晃荡。红发女孩就在谋杀现场,其中必有原因。”
奥尔斯咧嘴大笑。“当然。这么做就能把你陷害进去。”
我说:“有些人如此轻贱生命——两万两千元,真是不应该啊。哈格被杀了,所以我被陷害了,到我手上的钱把陷阱收得更拢了。”
“他们可能以为你会马上行动,”奥尔斯咕哝道。“这样就可以立马解决你。”
我的手指捻动香烟。“这有点蠢得过分了,甚至对我而言。现在做什么?等到月亮出来唱歌——或者下山,说些善意的小谎言?”
奥尔斯朝波克·安德鲁斯身上的袋子吐了口唾沫。他没好气地表示:“这里是县的地盘。我可以把这摊麻烦事交给索拉诺县的警察分局,并且瞒上一段时间。那个出租车司机会心满意足地保守秘密。我做得够多的了,我想把墨西哥人带回审讯室亲自审问。”
“我也赞成这么干,”我说。“我猜你也瞒不了很长时间,但足以让我见到那个养猫的肥仔。”
<h2>11</h2>
当我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傍晚。旅馆职员给了我一张小条,上面写着:“请尽快给F.D.打电话。”
我上楼,喝了点酒瓶里的残酒。我打电话又叫了一品脱的酒,刮干净胡子,换了身衣服,翻出电话簿找到弗兰克·多尔的号码。他住在绿景公园湾一栋漂亮的老房子里面。
我装出高傲优雅的口音拨通了电话,我挑了把简易椅子坐下来,电话放在手肘边上。起初接电话的是个女孩,接着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提起多尔先生的名字就好像这个名字会在他嘴里爆炸了似的。之后的声音如丝般光滑。又是长时间的静默,随后我听到了弗兰克·多尔本人的声音。他听上去很高兴能接到我的电话。
他说:“我一直在想我们今早的面谈,我有了更好的主意。别掺和,来见我……你可以把钱一起带来。你还有时间去银行取钱。”
我说:“的确如此。保险库要到晚上六点关门。但这不是我的钱。”
我听见他在咯咯咯地笑。“别傻了。钱都做了记号,我可不想告你偷钱。”
我想了一下,并不相信他的话——什么现金上面做了记号。我喝了口玻璃杯里面的酒,说:“我或许愿意把钱还给钱的主人——当着你的面。”
他说:“好吧——我告诉你当事方离开城里了。但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别耍花招,务必。”
我表示当然不会耍花招,接着挂断了电话。我喝光杯中的酒,给《电讯报》的冯·巴林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县治安官的人手似乎对卢·哈格一无所知——或者说是毫不关心。他有些恼火,我还不让他用我的故事。从他说话的口气,我推断出他还不知道灰湖的事情。
我给奥尔斯挂了电话,但没找到人。
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半杯,开始感到有点喝多了。我戴上帽子,改主意不再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下楼去拿车。黄昏是交通繁忙的时段,一家之主们纷纷驱车赶回家,和家人共进晚餐。我不太确定跟踪我的车是一辆还是两辆。无论如何,没人试图追上来,朝我扔个炸弹。
这是一幢用古旧的红砖砌成的四四方方的两层洋房,漂亮的底色,红砖砌筑的墙面顶端镶嵌有一圈白石。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豪华轿车停在别墅边上的门廊下。我沿着两边插有红旗的步道上到露台,一个身穿常礼服、面色苍白的瘦小男人把我引进了一间安静的大厅,四周是黑黢黢的古董家具,尽头的花园传来一点微光。他带我穿过大厅,又穿过呈直角的另一个大厅,礼貌地把我引进一间嵌有护墙板的书房,暮色四合,房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瘦小男人走开了,留下我独自一人。
书房一头是打开的落地窗,透过窗户,一排寂静的树木映衬着黄铜色的天空。树前,有一个洒水装置在丝绒般的草坪上慢慢转动,草坪已然漆黑一片。墙上留有暗淡的油渍,一张巨大的黑色办公桌横亘在书房一头,上面摆放了好些书,几把舒适的沙发椅,一块厚重而柔软的地毯铺在两堵墙之间。空气中有淡淡的上等雪茄的气味,此外还有花园里的花香以及潮湿泥土的气息。
门开了,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的年轻人走进来,朝我正式地轻轻一点头,随意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说多尔先生马上就到。他走出书房,我点燃了香烟。
没过多久,门又开了,进来的是比斯利,他笑吟吟地从我面前走过,在窗户间坐下。接着,多尔也进来了,身后跟着格伦小姐。
多尔的怀里仍抱着那只黑猫,两道靓丽的红色抓痕用火棉胶擦过后,在右脸颊上闪闪发光。格伦小姐还穿着我早上见到她时的衣服。她面色发黑、肌肉紧绷、郁郁寡欢,从我身边经过时那样子就好像从没见过我。
多尔把自己塞进办公桌后面的高背扶手椅中,又把猫放在身前。那只猫踱到桌角边上,开始例行公事般地慢慢地舔弄自己的胸毛。
多尔说:“好啊,好啊。人都到了。”他高兴得笑出了声。
常礼服男人托着一盘鸡尾酒走进书房,他绕行一周,把托盘和摇杯放在格伦小姐身边的矮桌上。他退出书房,关上门,生怕会弄出声响。
我们都喝了酒,每个人看上去都郑重其事。
我说:“我们都在这儿,除了两个人。我想,我们到了法定人数。”
多尔说:“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尖锐地响起,脑袋歪向一边。
我说:“卢·哈格在太平间,卡纳勒在躲避警察。否则的话,人就齐了。所有相关人等。”
格伦小姐猛然一动,接着又放松下来,抓住椅子的扶手。
多尔咽下两口鸡尾酒,把杯子放一边,那双干净的小手在办公桌上交叠起来。面色看上去有点阴沉。
“钱,”他冷酷地说道。“现在由我保管。”
我说:“既不是现在也不是任何时候。我没带来。”
多尔瞪眼瞧我,脸色微微发红。我看向比斯利。比斯利嘴里叼了根烟,双手插在口袋里,头靠在椅背上,似乎半睡半醒中。
多尔若有所思地低语:“扣留,嗯?”
“是的,”我冷冷回道,“钱在我手上,那我就生命无虞。既然你让我染指了这笔钱,那就是你自己玩过火。送到手上的先机不去把握,那我就是傻瓜。”
多尔说:“无虞?”他的语调当中透露出些许险恶。
我哈哈大笑。“不一定能从陷害中安然抽身,”我说。“但最后那次陷害没成功啊……我也不一定能保证不再弄丢手枪。但下次就没这么容易得手了……我也不会背后遭冷枪,你也没法提起诉讼要求抵押我的房产。”
多尔一边用手摸猫一边低眉垂眼看我。
“我们把更重要的事儿了结了吧,”我说。“谁杀了卢·哈格?”
“凭什么断定不是你?”多尔气呼呼地问道。
“我的不在场证据无懈可击。我之前没发现这个证据这么好用,可之后我知道了卢大致死亡时间。我现在清清白白的……不管有谁交出劳什子的枪,编个劳什子的童话故事……我有人证,而被派去灭口的家伙碰上了点麻烦。”
多尔不动声色地说:“就这样?”
“一个杀手叫安德鲁斯,还有个墨西哥人自称路易·卡德纳。我敢说你听过这俩名字。”
“我不认识这种人,”多尔的回答单刀直入。
“那么听到安德鲁斯死了,卡德纳被逮捕了,你也不会心烦吧。”
“当然不会,”多尔说。“他们是卡纳勒的人。卡纳勒杀了哈格。”
我说:“这是你的新点子喽。我觉得恶心。”
我俯身把空酒杯放在椅子下面。
格伦小姐扭头看我,她的口吻非常严肃,就好像为了人类的未来,我必须相信她说的话。
“当然——当然是卡纳勒杀了卢……至少是他派去跟踪我们的人杀了卢。”
我礼节性地点点头。“为了什么?那袋他们没得手的钱?他们没必要杀人。他们可以抓住卢,把你们两个都抓了。你安排了这次谋杀,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是为了迷惑我,而不是为了糊弄卡纳勒的手下。”
她迅速抽出手,双眼闪烁着微光。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够聪明,可我不会指望这种尤物。究竟是谁干的?卡纳勒没有动机杀卢,除非他想要拿回被坑掉的钱。但前提条件是,他要立马知道自己被坑了。”
多尔舔过嘴唇,抖动下巴,严厉的眼神从我们其中一人扫向另一人。格伦小姐郁郁寡欢地说下去:“卢知道整个计划。他和荷官皮纳合伙。皮纳需要钱跑路去哈瓦那。卡纳勒当然会明白过来,但没这么快,要不是我吵吵嚷嚷,态度蛮横。我杀了卢——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弹掉一英寸长的烟灰,先前把这事都忘了。“好吧,”我冷冷地说道。“卡纳勒当了替罪羊……而且我猜,你们两个骗子以为我会担心的……万一卡纳勒发现自己被骗了,卢打算去哪?”
“他打算寻死,”格伦小姐波澜不惊地回道。“真他妈的错得离谱。而我也准备和他一起死。”
我说:“放屁!你似乎忘了我知道卢被杀的原因。”
比斯利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把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臂。“这个聪明的家伙烦到你了吧,老板?”
多尔说:“还没。让他继续说。”
我转动身体,稍稍面向比斯利。外面的天色擦黑了,洒水装置已经关闭。湿漉漉的感觉慢慢侵入房间。多尔打开雪松木盒,取出一支长长的棕色雪茄塞进嘴里,用假牙干脆利落地咬断了雪茄末端。火柴擦亮时传来刺耳的声音,接着,多尔缓慢而费力地吐出一口烟雾。
透过氤氲的烟雾,他缓缓开口:“我们把这些都忘了吧,谈谈怎么把钱给处理了……曼尼·泰嫩今天下午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格伦小姐突然站起来,双臂直直地垂在身边。接着,她慢慢陷进椅子里,不再动弹。我说:“有人帮他?”我突然有了动作——但又停下来。
比斯利飞速朝我投来一瞥,但我没在看他。窗户外面有一个阴影——比起黝黑的草坪以及更加漆黑的树木,这个影子要淡一些。响起空洞刺耳的枪声;一缕白烟射进窗户。
比斯利浑身一搐,半起的身躯脸朝下倒在地上,还有条胳膊压在下面。
卡纳勒跨过窗户,经过比斯利的身体,往前走了三步,他站定不动,手中是一把纤长、黝黑的小口径手枪,消音器更粗的管子在末端闪闪发光。
“都别动,”他说。“我是个一视同仁的枪手——手里的枪大象都能打死。”
他的脸白得能发光。漆黑的眼珠似乎没有瞳孔,只剩烟灰色的虹膜。
“晚上窗户开着,声音能传得很远,”他闷声闷气地说。
多尔把双手搁在办公桌上,开始打拍子。黑猫放低身子,从办公桌的一头窜到椅子下面。格伦小姐缓缓转头看向卡纳勒,就好像有个机械装置在驱动她的脑袋。
卡纳勒说:“你可能在桌上装了报警器。只要房门打开,我就开枪。看见鲜血从你那肥脖子上流出,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快感。”
我右手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动了动,那沉默的枪口突然对上我,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卡纳勒在棱角分明的唇髭掩盖下猝然一笑。
“你是个聪明人,”他说。“我猜我上过你的当。但你身上有我喜欢的东西。”
我默不作声。卡纳勒回头看向多尔,明白无误地说道:“我被你的组织吸了好长时间的血了。不过,这是另一码事。昨天,我被人坑掉点钱。这也是小事一桩。我现在遭到通缉,被认定是杀害哈格的凶手。一个名叫卡德纳的人供认是我买凶杀人……这有点过分了。”
多尔轻轻晃动身子,双肘支在办公桌上,两只小手撑住的脑袋晃动起来。燃烧的雪茄掉在地板上。
卡纳勒说:“我想拿回我的钱,我还需要脱罪——但我最想干的是让你开口说话——所以我能一枪崩了你,看着鲜血从大张的嘴巴里流出。”
比斯利在地毯上动了一下。他的手稍微摸索了一番。多尔流露出痛苦的眼神,尽量不去看他。卡纳勒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我的手指又朝椅子扶手上方动了些,不过距离还长着呢。
卡纳勒说:“皮纳都告诉我了。我需要负责任。你杀了哈格。因为他是曼尼·泰嫩一案的秘密证人。地方检察官保守了秘密,在场的这位侦探也没宣扬出去。但哈格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告诉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又告诉了你……所以谋杀就这么安排妥当了,务必要有一个动机,把嫌疑引到我身上。先是这个侦探,一计不成那就再生一计,栽赃到我身上。”
沉默。我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话。我想也只有卡纳勒能说出话来了。
卡纳勒说:“你授意皮纳让哈格和他的小妞赢钱。这不难办到——因为我不会使用装有机关的轮盘赌。”
多尔停止了摇头晃脑。他抬起无动于衷,面色惨白的脸,缓缓转头看向卡纳勒,就像一个快要发癫痫的人。比斯利一个胳膊肘支起身体。他几乎眼睛全闭,手中的枪却奋力举起。
卡纳勒俯身向前,露出笑容。勾住扳机的手指发白的那刻,比斯利的手枪轰然作响。
卡纳勒弓起后背,直到身体变成一道僵硬的曲线。他直直向前倒去,敲到办公桌的边沿,滑倒在地上,双臂再也无法举起。
比斯利的手枪应声落地,他又一次脸朝下倒下去。他身子瘫软,手指断断续续地摸索了会儿,不再动弹。
我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地一脚把卡纳勒的手枪踢到办公桌下面。这么干的时候,我注意到卡纳勒至少射出过一发子弹,因为弗兰克·多尔的眼神不对劲。
他一动不动地安静坐在位子上,下巴抵上胸口,一侧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房门被人打开了,戴着夹鼻眼镜的秘书闪进房内,瞪大眼睛。他步履踉跄地退回门边,重又把门关好。即使隔着距离,我也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有——有什么事?”
我感到很滑稽。接着,我意识到那个秘书可能是近视眼,从他站着的角度看过去,弗兰克·多尔没有任何异样。他可能只是例行公事来询问主人是否需要帮助。
我说:“是的——不过我们能处理好。你先出去。”
他说:“是的,先生。”就走出了房间。我惊得嘴都合不上。我在房里走动起来,俯身检查灰发的比斯利。他失去了意识,不过脉搏跳动正常。鲜血从一边缓缓流出。
格伦小姐杵在那里,和刚才的卡纳勒一样,一脸呆滞。她语速飞快地对我说道,声音尖锐而清晰:“我不知道卢会被杀掉,但我也无能为力。他们把烙铁烙在我身上——算是一个警告。看啊!”
我看过去。她撕开衣服的正面,双乳之间被印上了丑陋的红色焦痕。
我说:“好吧,姐们。这手段太下作。但我们现在必须把警察叫来,还要为比斯利叫救护车。”
我把她推向电话机,打掉紧紧攥住我胳膊的手。她还在我身后说话,微弱的声音透露出绝望:“我以为他们只是把卢关在某个地方,直到审判结束。可他们把他从车里拖出去,话都没说就打死了他。之后,那个小个子开着出租车进了城,大个子把我带去山里的小屋。多尔就在那里。他告诉我你会遭到陷害。他许诺给我一笔钱,只要我配合把事情搞定;假如我把他们供了出来,我就会被折磨致死。”
我突然想到,我总是把后背暴露给别人。我猛地转身,抓起电话听筒,把枪放在办公桌上。
“听着!给我一个机会,”她发了疯似的叫道。“多尔和那个荷官皮纳一起设的局。皮纳是那个团伙中的一员,他们找到香农,干掉了他。我不能——”
我说:“当然——没事的。放松些。”
这个房间,还有整个屋子似乎都静止不动了,就好像门外守着一大群人在倾听。
“这不是个坏主意,”我说,似乎时间充裕得很。“对于弗兰克·多尔而言,卢只是个小小的筹码。多尔设的局想要同时干掉我们这两个目击证人。但这个局太精细,牵扯了太多人。这种事情通常会败露。”
“卢出了状况,”她说,一手抓住衣服,“他吓坏了。他本想着在轮盘赌上面耍些花招,弥补回自己的损失。”
我说:“是啊。”我举起电话,打到警察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