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1</h2>
雨果·坎德利斯站在壁球球场中央,弯下庞大的身躯,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握住黑色的小球。他在发球线附近长拍一挥,发出一个球。
黑球击中前方墙壁的上半段,在空中画出一道缓慢、高耸的弧线,擦过白色的天花板还有电灯,无力地撞上后墙,再也没有反弹的力气。
乔治·戴尔漫不经心地挥拍出击,球拍末端撞上了水泥后墙。球应声落地。
他说:“就这么回事,头儿。21比14。对我而言,你这个对手好得过头了。”
乔治·戴尔是个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俊小伙,好莱坞的那种。棕色头发,身材修长,外表坚毅,看上去就是经常户外工作的。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硬朗的气质,除了那丰满柔软的嘴唇,还有牛一样的大眼睛。
“是啊。我这个对手太好了。”雨果·坎德利斯得意地笑起来。
他笑得合不拢嘴,厚实的腰向后仰去。亮涔涔的汗水淌下胸脯和腹部。他浑身上下赤条条的,除了一条蓝色短裤、一双白色羊毛袜,还有厚重的皱胶底运动鞋。灰色头发,宽阔的脸盘上嵌着小巧的鼻子和嘴巴,还有目光犀利的双眼。
“再来一局?”他问。
“才不,除非必须。”
雨果·坎德利斯怒目而视。“好吧,”他的回答很干脆。他把球拍塞到胳膊底下,从短裤里掏出烟草袋,抽出一根烟还有火柴。他手一挥,点燃了香烟,把火柴梗扔在球场中央,事后有人会去清理的。
他用力打开球场门,光着膀子,大大咧咧地沿着走廊前往更衣室。戴尔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就像一只猫,柔软、优雅,脚下没有一点动静。他俩往淋浴房走去。
坎德利斯在花洒下面唱起歌来,厚实的身板密密匝匝长满了痱子,在冲完热水后又来一场冷水浴,他喜欢这样。他悠闲地擦干身子,拿出另一条毛巾,大步跨出淋浴房,叫来黑人服务生去拿些冰块和姜汁饮料。
服务生仔细地调好饮料,说:“好了,坎德利斯先生。”他手心握住一个两角五美分的硬币走远了。
乔治·戴尔已经穿好一套时髦的灰色法兰绒,他转过弯,拿起一杯饮料。
“头儿,今天到此为止了?”他眯缝起眼睛,透过饮料杯望向天花板上的电灯。
“是吧,”坎德利斯大大咧咧地说。“我待会要赶回家,好好招待那个小娘们。”他的小眼睛迅速朝戴尔瞥去一眼。
“我不开车送你回家,你不会介意的吧?”戴尔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我就没问题。内奥米就麻烦了,”坎德利斯闷闷不乐地表示。
戴尔耸耸肩,嘴唇开合间是温柔的嗓音:“你喜欢把人惹急了,是吗,头儿?”
坎德利斯没搭茬,也没看他一眼。戴尔安静地站在一边喝饮料,他看着大个子穿好绣有花押字的绸缎内衣,灰色花纹的紫色短袜,绣有花押字的丝质衬衫,黑白小方格的西装把整个人衬得更健壮了。
他打好紫色领带,招呼黑人服务生进来再调一杯饮料。
戴尔婉拒了第二杯,他点点头,穿过高耸的绿色储物柜,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坎德利斯结束穿戴,喝掉第二杯饮料,把剩下的锁进柜子,他往嘴里塞上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并让黑人为他点上。他昂首阔步地走开了,四处响起响亮的问候声。
待他离开之后,更衣室似乎一片寂静。有人在窃窃偷笑。
德尔马俱乐部,天在下雨。身穿制服的门童替雨果·坎德利斯穿上白色的束带雨衣,并为他叫来汽车。车子停在雨篷前面,他为雨果·坎德利斯打起伞,一同穿过木条地板直到路边。汽车是辆林肯豪华轿车,品蓝色的底配上黄色条纹。车牌号码5A6。
司机立起黑色雨衣的衣领目不斜视。门童打开车门,雨果·坎德利斯一屁股坐在后座上。
“晚安,山姆。告诉他回家。”
门童碰碰帽子致意,关上车门,吩咐好司机,后者也没转过脑袋就直接点了下头。汽车行驶在雨中。
细雨斜织,间歇还有一阵狂风夹裹着雨点砸在豪华轿车的玻璃上。街角站满了企图穿过日落大道的路人,他们还要提防被积水溅着,弄脏了衣服。雨果·坎德利斯满怀同情地朝他们咧嘴笑了笑。
汽车驶出日落大道,穿过谢尔曼路,转弯向山里驶去。车开始加速,它驶上了一条林荫大道,车流稀少。
车内热得很。车窗关得严严实实,驾驶座后面的隔窗也关上了。雨果的雪茄烟令后座车厢内的空气变得越发滞重。
坎德利斯皱起眉头,伸手想要摇下车窗。把手失灵了。他换到另一边。同样没用。他动气了。他翻找起车内对讲机,要好好骂一通司机。可车内并没有设置对讲机。
车子来了个急转弯,开始一段笔直的上坡路,路的一边种满了桉树,没有房子人烟。坎德利斯感到背脊发凉,寒意从上到下冷彻脊髓。他俯身向前,挥拳砸向隔窗。司机没有回头。汽车在漫长黝黑的山路上疾驰。
雨果·坎德利斯气呼呼地扑向门把手。但车门上没有——两边都没有。雨果的阔脸上扯出一个将信将疑的病态笑容。
司机朝右边弯下腰,戴手套的手摸到了一样东西。车内顿时传来尖利的嘶嘶声。雨果·坎德利斯闻到了杏仁的气味。
起初很淡——很淡,甚至让人身心愉快。嘶嘶声还在继续。杏仁的气味越来越涩,到了取人性命的地步。雨果·坎德利斯丢下雪茄,用尽气力砸起就近的车窗。玻璃纹丝未动。
汽车已经开到山上,俯身可以望见住宅区人烟稀少的街道亮起了路灯。
坎德利斯跌坐在座位上,抬脚猛踢隔窗。这一脚再也没有踢出去。他的双眼不再睁开,脸庞扭成一团,脑袋向后倒上靠垫,垂在厚实的肩膀上。那顶白色的软毡帽在他四四方方的大脑袋上变了形。
司机朝后瞥了一眼,刹那间露出如鹰隼般瘦削的脸。他又朝右俯下身,嘶嘶声停止了。
他把车停在荒无人烟的马路边,关掉车灯。雨水落在车顶,响起沉闷的雨声。
司机下车站在雨中,他打开后车门,捏住鼻子,迅速退开。
他站了一会儿,左右看看注意路上的动静。
豪车后座上的雨果·坎德利斯一动不动。
<h2>2</h2>
芙朗辛·利坐在低矮的红色扶手椅内,旁边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石膏碗。她刚扔掉的香烟在碗里升腾起烟雾,在温暖、沉闷的空气当中久久不愿散去。她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烟蓝色的眼珠倦怠、勾人。赤褐色的头发散成松松垮垮的波浪,浪谷折射出蓝色的阴影。
乔治·戴尔倾身重重吻向她的朱唇。他原本炽热的嘴唇在吻下她的那刻冷得打了个哆嗦。女孩没有动弹。当他站直后,她朝他慵懒一笑。
戴尔的嗓音没有打开:“听着,芙朗辛。你什么时候甩了那个赌徒,让我来资助你?”
芙朗辛·利耸耸肩,没有从脑后抽回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乔治,”她懒洋洋地开口道,“现今这还真算回事,而你没足够的钱。”
“我能搞到。”
“怎么弄?”她沙哑的声音慢悠悠的,如大提琴撩动了他的心弦。
“从坎德利斯那儿。我从那人身上弄到了大笔的钱。”
“说来听听?”芙朗辛·利懒懒地提议。
戴尔低头温柔一笑。他睁大眼睛,露出无辜的表情。芙朗辛·利觉得他的眼白有淡淡的杂色,看上去并不是纯白的。
戴尔挥动手上还未点燃的香烟。“大笔的钱——比如,他去年坑了一个来自里诺的流氓。那个流氓同父异母的兄弟正好在这里惹上凶杀官司,坎德利斯收了两万五千元帮他摆平。他和地方法院检察官在另一个案子上达成交易,把流氓的兄弟给顶上了。”
“那个流氓做了什么?”芙朗辛·利柔声问道。
“什么也没做。他以为坎德利斯尽了力,我猜吧。你不能总赢不输啊。”
“但他会不择手段的,如果他知道了实情,”芙朗辛·利点头说道,“那个流氓是谁,乔治?”
戴尔压低嗓音,又一次向她俯下身子。“说给你听我就是个傻子。一个叫扎帕提的人。我从没见过他。”
“也不想见到——如果你有点头脑,乔治。谢谢,不必了。我不想和你一起蹚这浑水。”
戴尔轻轻一笑,黝黑光洁的脸上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放着我来,芙朗辛。把整桩事都忘了吧,只要记住我爱你爱得发疯。”
“给我们俩弄点喝的。”女孩说。
这间房是酒店公寓的客厅,以红白两色为主,使馆风格的装饰太过呆板。雪白的墙上绘有红色的图案,白色的百叶窗配上同色调的窗帘,白边红底的半圆地毯铺在煤气取暖器前面。腰子形状的白色书桌倚墙摆放,正处在两扇窗户之间。
戴尔走到桌边,往两个杯子里倒了点苏格兰威士忌,加上冰块和水,拿着酒杯折回房间,石膏碗里一缕烟袅袅升起。
“离开那个赌徒,”戴尔说,把酒杯递给她,“他才是会让你惹上麻烦的人。”
她抿了口饮料,点点头。戴尔从她手上拿过酒杯,在同样的位置啜饮起来,他举着两个酒杯,又一次俯身吻向女孩的唇。
通往短走廊的门上挂有红色的门帘。门帘被人稍稍掀开,露出男人的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睛冷冷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接吻。门帘又悄无声息地合上。
过了一会儿,门重重地关上,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约翰尼·德·鲁斯穿过门帘,进入客厅。此时的戴尔正在点烟。
约翰尼·德·鲁斯又高又瘦,沉着从容,身上的黑衣剪裁时髦。冷漠的灰色眼睛周围有细微的笑纹。精致的薄唇并不柔软,长下巴上有一道裂纹。
戴尔打眼瞧他,手上暧昧不明地做了个手势。德·鲁斯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桌前,往杯子里倒了点威士忌,直接喝了起来。
他背对着两人站了一会儿,手指轻叩桌沿。接着,他转身,浅笑道:“哎呦,大家瞧呐。”他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可以说有气无力,他穿过内室的门走出客厅。
这间装饰过度的宽敞卧室放了两张单人床。他走向壁橱,拿出一个棕褐色皮箱,在就近的床上打开箱子。他开始倒腾衣橱抽屉,把东西仔仔细细地叠放在箱子里,不慌不忙。他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地吹起口哨。
整理完毕,他猛地合上皮箱,点燃香烟。他一动不动在房间中央站了片刻。望向墙壁的灰色眼珠没有聚焦。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壁橱,取出一把小手枪,手枪塞在一个有两条短皮带的软皮套里。他卷起左裤腿,把皮套绑在腿上。接着,他拎起皮箱,走回客厅。
芙朗辛·利看见皮箱的那刻,立马眯起眼睛。
“去哪里?”她的声音低沉沙哑。
“呵呵。戴尔呢?”
“他必须离开。”
“太糟了。”德·鲁斯轻声说道。他放下皮箱,站在一边,冷漠的灰色眼珠在女孩的脸上逡巡,由上至下扫过苗条的躯体,又从脚踝看回赤褐色的头颅。“太糟了,”他说。“我还想在这里常常见到他呢。对你来说,我有点无聊。”
“大概吧,约翰尼。”
他弯腰提箱子,但没拿就直起了身,漫不经心地问道:“记得莫普斯·帕里西吗?我今天在城里见到他了。”
她双眼圆睁,又微微闭上。牙齿格格作响。颌骨的线条有那么一刻十分突出。
德·鲁斯的目光继续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流连。
“去做什么?”她问。
“我想去旅行,”德·鲁斯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干劲十足了。”
“跑路喽,”芙朗辛·利的声音很悦耳。“我们去哪里?”
“不是跑路——是旅行,”德·鲁斯闷闷地表示。“而且,不是我们——是我。我一个人走。”
她仍旧坐着,看向男人的脸,纹丝未动。
德·鲁斯把手伸进外套,掏出一个打开像是书本的长皮夹。他把一叠纸币扔在女孩大腿上,收好皮夹。她没碰那叠钱。
“这些钱能维持你的生活,直到你有需要再找一个新玩伴,”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没说我不会再给你钱,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慢慢起身,那叠钱滑下裙子,撒在地上。她两手直直地垂在身旁,双手因为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毕露。她的双眼暗如死灰。
“这就是说我们了结了,约翰尼?”
他提起箱子。她立马跨上两步,拦在男人面前,一手抵住他的外套。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眼含笑,可嘴唇却没有一点笑意。一千零一夜香水的香味令鼻翼翕动。
“约翰尼,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她沙哑的嗓音几乎含混不清。
他在等。
“容易上当的人,约翰尼。容易上当的人。”
他微微点头。“同意。莫普斯·帕里西的事上,我叫过警察。我不喜欢勒索诈骗这档子事,宝贝。为了阻止这事,我还受伤了。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完了吗?”
“莫普斯·帕里西的事,你的确叫了警察,你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可能知道。所以你要避开他……这就是个笑话,约翰尼。我骗你的。你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我的。”
“或许我对你厌倦了,宝贝。”
她头向后仰去,放声大笑,近似癫狂。德·鲁斯没有动摇。
“你不是个坏料,约翰尼。你心肠软。乔治·戴尔的心比你硬。上帝啊,你的心肠是有多软啊,约翰尼!”
她往后退去,死死盯住男人的脸。某些无法承受的情感落入她的眸中。
“你真是个帅小伙,约翰尼。上帝啊,你真帅。糟糕的就是你的软心肠。”
德·鲁斯没有动作,只是柔声说道:“不是柔软,宝贝——只是有点感情用事。我喜欢赌马和七张牌梭哈,把时间浪费在掷骰子上。我喜欢博运气的游戏,包括女人。不过,当我输了,我不会恼火,不会欺骗。我只是换张赌桌。回见。”
他俯身提箱,错身绕过女孩。他走过客厅,头也不回地穿过红色门帘。大门传来轻轻的关闭声。
芙朗辛·利双眼呆滞地看着地板。
<h2>3</h2>
德·鲁斯站在查特顿酒店边门的扇形玻璃棚下,他左右看了看埃若罗路,一边是灯火闪烁的威尔谢路,另一边是黑漆漆的清冷小巷。
雨柔柔地倾斜着落下。一阵雨水打进玻璃棚,湮灭了烟头的红光。他提起行李箱,沿着埃若罗路走向自己的轿车。车子停在下个路口,一辆漆黑发亮的帕卡德,车身上点缀着低调的镀铬纹路。
他停下,打开车门,一支手枪突然从车里伸出。枪抵上他的胸膛。有个尖锐的声音在说:“别动!把手举起来,甜心!”
德·鲁斯看见车内幽暗处的男人。鹰隼一般的瘦削脸庞反射出些许光线,却无法分辨出他的脸。德·鲁斯感到手枪死死抵在胸口,弄得他胸骨生疼。身后传来加快的脚步声,另一支枪也抵上了他后背。
“满意了?”另一个声音发问。
德·鲁斯松开行李箱,举起手,放在车顶上。
“好吧,”他疲倦地问。“这算什么——抢劫?”
车里的男人哈哈大笑,有只手摸上他的屁股。
“后退——慢慢来!”
德·鲁斯高举双手后退。
“不用举得这么高,废柴,”身后的男人语气不善。“举过肩膀就行。”
德·鲁斯放低双手。车里的男人走了出来,挺直身体。他的枪重又抵上德·鲁斯的胸膛,另一条长手臂在解德·鲁斯外套的纽扣。德·鲁斯向后靠去。长手臂上的手摸索起他的口袋和腋下。藏在弹簧皮套里面的点三八手枪不再是他腋下的负担。
“找到一把,查克。你那边呢?”
“屁股后面没有。”
身前的男人踱开两步,提起皮箱。
“走啊,甜心。去乘我们那辆破车。”
他们沿着埃若罗路走远了。一辆硕大的林肯豪华汽车若隐若现,这是一辆蓝色汽车,车身上有浅色条纹。鹰脸男人打开后车门。
“进去。”
德·鲁斯无精打采地弯腰跨进车厢,把嘴里的烟屁股吐进潮湿的暗夜。一股淡淡的气味袭上鼻头,那气味像是熟透了的桃子或者是杏仁。他在车里坐定。
“查克,坐他边上。”
“听着。我们都坐前面。我能应付——”
“不行。坐他边上,查克。”鹰脸男人不耐烦地表示。
查克嘟嘟囔囔地靠着德·鲁斯坐下。另一个人砰地关上门。瘦削的脸透过关上的车窗扯出一个冷笑。接着,他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驶离了路边。
德·鲁斯皱起鼻子,嗅一嗅可疑的气味。
汽车转过路角,向东驶上第八大街,直到诺曼底路,又沿着诺曼底路向北行驶,穿过威尔谢路以及另外几条路,爬上一段陡峭的山路,下去后就到了梅尔罗斯路。林肯豪车在细雨中悄无声息地滑行。查克板着脸坐在车角,手枪搁在膝盖上。路灯映照出一张面色红润、高傲的四方脸,一张不好对付的脸。
隔窗上面能看见司机一动不动的后脑勺。他们穿过日落大道和好莱坞,向东驶上富兰克林大道,又北转至洛菲利斯,一路向河床开去。
山路上的汽车偶尔投来白色灯光,照亮林肯车内部。德·鲁斯一刻也不放松,他在等待。当下一束灯光笔直射进来的时候,他迅速弯腰,撩起左裤腿。在刺目的光线消失前,他已经坐回原位,靠在椅背上。
查克没有动,他没注意到德·鲁斯的行径。
汽车驶下山,开到河滨大道的十字路口,随着交通灯红转绿,乌泱泱的汽车朝他们开来。德·鲁斯在静候,他在计算车头灯能持续多久。他猛地弯腰,一下掏出皮套里面的小手枪。
他又靠回椅背,把手枪压在左大腿下,正好避开查克的视线。
林肯在河滨大道上疾驰,穿过格利菲斯公园入口。
“我们要去哪,伙计?”德·鲁斯随意问道。
“省点力气,”查克吼道。“你会知道的。”
“不是抢劫,嗯?”
“省点力气,”查克又是一吼。
“莫普斯·帕里西的跟班?”德·鲁斯慢悠悠地发问。
红脸的持枪歹徒突然从膝盖上拿起枪。“我说了——省点力气!”
德·鲁斯说:“对不起,伙计。”
他从腿下抽出手枪,迅速瞄准,用左手按下扳机。手枪干脆利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几乎微不足道。
查克大叫起来,手疼得抽搐。手枪被踢到一边,落在地上。他用左手捂住右肩。
德·鲁斯把小巧的毛瑟枪换到右手上,用力抵上查克。
“小心点,伙计,小心。两只手别惹事。现在——把枪给我踢过来——麻利点!”
查克踢动地上的大手枪。德·鲁斯快速弯腰摸到枪。鹰脸司机往后瞟了一眼,汽车一个急转弯后又往前开去。
德·鲁斯拿起那把大枪。毛瑟枪太轻,不适合用来对付恶徒。他猛地抡上查克的脑侧。查克呻吟着往前倒去,双手徒劳地抓挠。
“气体!”他有气无力地说。“气体!他会放气的!”
德·鲁斯更用力地打他。查克瘫倒在地上。
林肯离开河滨大道,驶过短桥和骑马专用道,又驶上一段脏兮兮的窄路,路的一个分岔口通往高尔夫球场。汽车驶进无边的黑色之中,两边闪过树木。车子开得很快,如同火箭一般嗖的一下从一头到了另一头,司机似乎是有意为之。
德·鲁斯稳住身形,摸索起门把手。没有。他一撇嘴,用枪砸起车窗。厚实的窗玻璃如同一道石墙。
鹰脸男人弯下腰,响起了嘶嘶声。空气里的杏仁味一下子浓了起来。
德·鲁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司机又直起身子,他现在是弓着背开车,尽量把头低下去。
德·鲁斯用大枪近距离瞄准隔窗玻璃,司机把头歪向一侧。他闭上眼睛,转过脸,连开四枪,就像一个神经质的女人。
没有玻璃碴飞出。当他回头查看的时候,隔窗上面打出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圆洞,同一条线上的挡风玻璃出现了裂缝,但没有碎掉。
他把枪砸向圆洞边沿,试图砸下一块玻璃。即使隔了块手帕,他现在还是吸入了气体,头涨得像个气球。眼前的物体在晃动。
鹰脸司机蜷成一团,用力打开自己一边的车门,他把方向盘往反方向一转,之后利索地跳车逃离。
汽车冲上低矮的路基,稍稍打了个圈,一侧撞上了树木。车身被撞得严重变形,一扇后车门弹开了。
德·鲁斯窜出车门。身子砸在柔软的泥土上,搅动了四周的空气。他的肺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他曲肘蜷成一团,压低脑袋,拿枪的手举起。
鹰脸男人跪在十二码远的地方。德·鲁斯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并且举了起来。
查克的枪在德·鲁斯手里震动、嘶吼,直到打完所有子弹。
鹰脸男人慢慢弯下身子,他的躯体和暗影以及潮土融为一体。远处的河滨大道上,汽车来来往往。雨水滴滴答答地从树上滴落。格利菲斯公园的灯塔在厚重的夜空下旋转。唯余黑夜和寂静。
德·鲁斯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他扔掉打完了子弹的手枪,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手电筒。他把外套盖在鼻子和嘴巴上,用厚实的衣料用力地捂住脸。他走向轿车,关掉车灯,把手电筒照向驾驶座。他迅速探进车里,拧紧一个状似灭火器的铜罐的阀门。气体的嘶嘶声戛然而止。
他走到鹰脸男人边上,那人死了。口袋里剩了些零钱,纸币和银币之类,还有香烟、埃及俱乐部的火柴盒,没有皮夹,几个备用弹夹,以及德·鲁斯的点三八。德·鲁斯拿回手枪,从平摊的尸体旁站起身来。
透过洛杉矶河床的沉沉墨色,他望向格伦代尔的万家灯火。在一半远的地方,绿色的霓虹灯招牌在其他灯火的映衬下明灭闪烁:埃及俱乐部。
德·鲁斯微微一笑,转回林肯。他拖下查克的尸体,扔在潮湿的泥地上。在小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下,查克的红脸现在发青了。死而不瞑的双眼空洞无光。他的胸膛不再起伏。德·鲁斯关掉手电筒,搜查衣服口袋。
他找到男人常带的物品,包括:皮夹,里面的驾照属于夏尔·勒格兰德,洛杉矶大都会酒店。他又找到一些埃及俱乐部的火柴,还有一把编号809、属于大都会酒店的钥匙。
他把钥匙收进口袋,用力关上林肯的弹簧门,坐上驾驶座。引擎发动。他把汽车倒离那棵树,金属保险杠又刮擦了一次,车缓缓驶离松软的泥地,开回正道。
重新开上河滨大道后他又打开车灯,驶回好莱坞。车子停靠在肯莫尔路的胡椒树下,后面是一幢大型的砖砌公寓楼,从这里向北走半个街区就能到好莱坞大道。德·鲁斯关掉点火器,拎出行李箱。
当他走开后,公寓楼入口的灯光照在汽车前面的车牌上。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劫持者会使用一辆车牌号码是5A6的私家车。
他在杂货店里叫来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把他带回查特顿。
<h2>4</h2>
房间内空无一人。一千零一夜香水的味道还有烟味迟迟滞留在暖和的空气中,就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在屋里。德·鲁斯推门进入卧室,查看了一遍两个壁橱里的衣物、梳妆台上的物品,之后他走回红白两色的客厅,为自己倒上一杯烈酒。
他插上大门的插销,拿着饮料走回卧室,扯下脏兮兮的衣服,换上的另一套颜色更暗,剪裁更花哨。他一边喝酒,一边在敞开的柔软白色亚麻衬衫上打起黑色领带。
他擦干净毛瑟枪的枪管,重新组装完手枪,往小巧的弹夹里面补上一枚子弹,再把枪塞回腿上的皮套。他洗干净手,端着酒杯走到电话机边上。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纪事报》。他要找城市新闻部的沃纳。
电话那头传来慢条斯理的声音:“我是沃纳。请说。玩我哪。”
德·鲁斯说:“克洛德,是我,约翰·德·鲁斯。帮我查下加利福尼亚牌照5A6。”
“铁定是个该死的政客,”他慢悠悠地说完,走开了。
德·鲁斯没有动,他看向角落里那根有凹槽的白柱子。柱子上面放了一个红白两色的碗,碗里是红白两色的人造玫瑰花。他厌恶地嗤之以鼻。
沃纳的声音又传过来:“林肯豪华轿车,1930年出厂,登记在雨果·坎德利斯名下,地址是:好莱坞西区清水街2942号奥罗家苑。”
德·鲁斯的声音听不出弦外之意:“就是机关报啊,不是吗?”
“是啊。大盖帽。目击者先生。”沃纳降低了嗓门。“约翰尼,只告诉你,不对公众开放——他们就是一群奸邪的俗人,甚至谈不上聪明;只要待上足够长的一段时间就能知道谁会被待价而沽……有料?”
“没有,”德·鲁斯轻声说。“他的车擦了我一下,没停下来。”
他挂断电话,喝干烈酒,起身又为自己倒上一杯。接着,他翻开白色桌子上的黄页,翻找出奥罗家苑的电话号码。他拨通号码。接线员告诉他雨果·坎德利斯先生出城了。
“帮我接到他套房,”德·鲁斯说。
一个冷漠的女声接起电话。“是的。我是雨果·坎德利斯的妻子。请问你是谁?”
德·鲁斯说:“我是坎德利斯先生的客户,我急着要找到他。你能帮我吗?”
“我很抱歉,”那个冷漠得几乎慵懒的女声说。“我的丈夫突然被叫出城。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等着今晚能听到他的消息。他之前离开了俱乐部——”
“哪个俱乐部?”德·鲁斯随意地问起。
“德尔马俱乐部。我是说,他离开那里后就没回家。如果你要留话——”
德·鲁斯说:“谢谢,坎德利斯夫人。我晚些时候或许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他挂断电话,渐渐露出冷笑,他一边喝着新倒的酒一边查找大都会酒店的电话号码。他打过去,要找809号房的查尔斯·勒格朗先生。
“609,”接线员随随便便地答道。“我会为你接通。”片刻之后:“没人应答。”
德·鲁斯谢过她,从袋里掏出有编号的钥匙,看了看上面的号码。号码是809。
<h2>5</h2>
德尔马俱乐部的门童山姆靠在入口的浅黄色石头上,看着日落大道上疾驰而过的车流。车灯照花了眼。他感到累了,只想回家。他需要来根烟,再来一大杯杜松子酒。他希望雨能停下来。碰上下雨天,俱乐部就一片死寂。
他离开墙壁,站直了,在人行道上的凉棚下面走了一会儿,戴着白手套的大手轻轻打着拍子。他试图吹一首《溜冰圆舞曲》,不过找不准调子,换了首《卑鄙小妞》,因为根本不需要调子。
德·鲁斯转过赫德森街,靠墙站在门童边上。
“雨果·坎德利斯先生在里面吗?”他问道,眼睛没有看向山姆。
山姆失望地碰响牙齿。“不在。”
“来过?”
“先生,请问下前台。”
德·鲁斯从口袋里伸出戴了手套的双手,把一张五元纸币绕在左手食指上。
“他们知道的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山姆笃悠悠地咧嘴一笑,他看见纸币紧紧地缠绕在戴手套的手指上。
“这是事实,老板。是的——他来过。几乎每天都来。”
“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六点半,我猜的。”
“开着他那辆蓝色的林肯豪车?”
“当然啦。只是他不是自己开。你想问什么?”
“今天下过雨,”德·鲁斯不慌不忙地说。“雨下得很大。或许不是林肯。”
“就是林肯,”山姆开口反驳。“是我把他送上车的!除了林肯,他不开别的。”
“牌照5A6?”德·鲁斯步步紧逼。
“是的,”山姆咯咯笑起来。“那号码就像议员的编号。”
“认识司机吗?”
“当然啦——”山姆开口说道,却又突然停下来。他用香蕉尺寸的白色手指揉搓黑色的下巴。“好吧,如果我没认出他又给自己弄了个新司机,那我就是大傻瓜。我不认识那人,相当的肯定。”
德·鲁斯把纸币条塞进山姆的大手掌里。山姆攥住钱,可他的大眼睛突然露出狐疑的神色。
“说吧,先生,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德·鲁斯说:“我花钱办事,不是吗?”
他转过街角,按原路走回赫德森街,坐上黑色的帕卡德。他驶上日落大道,朝西开至贝弗利山,然后转向丘陵地带,他开始注意街角上的路牌。清水街和一座山的侧翼平行,能看见整座城市。奥罗家苑位于帕金森街角上,是一片高档的别墅住宅区,四周用土砖砌起围墙,并铺上了红瓦。大厅位于一幢独立的大楼里,一个大型的私家车库建在帕金森街上,紧靠较长的那堵围墙上。
德·鲁斯在车库对面停好车,透过开阔的挡风玻璃观察玻璃亭,一个身穿白色连体服的值班人员两腿搁在办公桌上读杂志。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越过肩膀,朝看不见的痰盂吐出口痰。
德·鲁斯走下帕卡德,从远处穿过马路,再折返回来,溜进车库,值班人员没看见他。
车停成四排。两排沿白墙停靠,另外两排停在中间。有很多空位,但还有很多车子已经归位。都是体型庞大、价格不菲的新款,这需要干上两三份外表光鲜的工作。
只有一辆豪华轿车。牌照编号5A6。
车保养得很好,簇新闪亮;品蓝色的漆身配上浅黄色的点缀。德·鲁斯摘下一只手套,手停留在散热器的车盖上。冰冰冷。他又摸上轮胎,查看指尖。皮肤上面留有些许细腻的干燥粉尘。车胎纹路里面没有泥浆,只有干透了的尘土。
他沿着停成一排的黝黑车身往回走,把身体探进小办公室敞开的门。过了会儿,值班人员抬起头,几乎吓了一跳。
“看见坎德利斯的司机了吗?”德·鲁斯问。
那人摇摇头,熟练地朝铜制痰盂里面吐上一口痰。
“我上工后就没看到——三点。”
“他没去俱乐部接那个老家伙?”
“没有。我猜没有。那辆大家伙没开出去。他总是开这辆。”
“他的帽子挂在哪里?”
“谁?马蒂克?他们在树林后面有仆人宿舍。但是,我听他说起过他会把车停在某个酒店。让我想想——”那人皱起了眉头。
“大都会酒店?”德·鲁斯试探地问道。
车库值班员想了一会儿,德·鲁斯趁这当口研究起他的下巴。
“是的。我认为就是那家。我不能完全肯定。马蒂克不太开口说话。”
德·鲁斯谢过他,穿过马路,坐回帕卡德,驶向市区。
当他来到第七街和水泉街路口时,时间是九点二十五分,大都会酒店就位于此处。
这家酒店业已老旧,曾几何时也是时髦之地,可现在的经营却如履薄冰,掣肘于破产清算和声名狼藉之间。酒店里面到处都是油腻腻黑漆漆的木质护墙板、残缺的镀金镜子。低矮的大堂天花板下大梁交错,烟雾缭绕,还有一堆骗子坐在陈旧的皮质摇椅里混日子。
一个金发女人负责照看摆成马蹄形的巨大烟草柜台。她已青春不再,玩世不恭的眼神在竭力避开那些廉价约会。德·鲁斯靠上玻璃柜,帽子往后脑勺推一推,那是一头黑色的卷发。
“骆驼牌,宝贝,”他用赌徒的低沉嗓音说道。
女子把烟拍在他面前,把十五美分记入账上,又把一角硬币的找零滑到他手肘下。她凑上去,脑袋近得他能闻到秀发上的香味。
“告诉我一些事,”德·鲁斯说。
“什么?”她温柔地回答。
“查下谁住在809,不要向酒店职员透露情况。”
金发女子一脸失望。“先生,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
“我太腼腆了,”德·鲁斯说。
“是啊!”
她走向电话,慵懒优雅地和对方说了几句。她回到德·鲁斯面前。
“叫马蒂克。有用吗?”
“我猜没有,”德·鲁斯说。“非常感谢。在这家漂亮的酒店里工作,感觉如何?”
“谁会说这家酒店漂亮?”
德·鲁斯笑了,他按下帽子,慢悠悠地走远了。女子双眼落寞地追随他的背影。她瘦削的手肘搁上柜台,双手撑住下巴,痴痴地望着男人。
德·鲁斯穿过大堂,走上三级台阶,走进一个开放式的电梯,那电梯晃荡了一下才开始工作。
“八楼,”他说,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电梯墙上。
八楼是大都会酒店最高的楼层。德·鲁斯走过一条散发出清漆味道的长走廊。尽头转弯后,迎面就是809号房。他敲响黑漆漆的木门。没人回答。他弯腰透过锁孔观察,又一次敲门。
之后,他从口袋里面掏出带编号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两堵墙上的窗户是关着的。空气当中弥漫着威士忌的酒气。天花板上的灯亮着。房里有一张铜制大床,一个深色衣柜,一对棕色的皮质摇椅,样式呆板的书桌上面放了一个棕色的扁平酒瓶,这是一夸脱的四玫瑰威士忌,瓶内所剩无几,瓶盖也找不到了。德·鲁斯嗅了嗅酒瓶,臀部抵上桌沿,视线在房里逡巡。
目光扫过深色衣柜、铜床,最后停留在带门的墙上,门后透出了光线。他穿过房间,打开门。
男人面朝下倒在浴室黄棕色的木化石地板上。地上的鲜血已经黏稠发黑。男人后脑勺上有两个黏糊糊的窟窿,暗红色的血液汇成小溪,沿着脖颈流到地上。血液很早之前就停止流动了。
德·鲁斯脱掉一只手套,弯腰用两根手指抵上男人可能跳动的脉搏。他摇摇头,重新戴上手套。
他离开浴室,关上门,打开一扇窗户。他探头望出去,吸进带有雨水的潮湿空气,透过斜斜的细雨,俯视那条如同裂口一般的漆黑弄堂。
片刻之后,他关上窗,关掉浴室的灯,从衣柜第一格抽屉里拿出“请勿打扰”的牌子,关掉天花板上的灯,走出房间。
他把牌子挂在门把手上,沿走廊折回,乘上电梯,离开大都会酒店。
<h2>6</h2>
芙朗辛·利穿过查特顿安静的走廊,喉咙一路低声哼着小曲。她的声音时断时续,自己也不知道在哼什么,手指甲涂成樱桃红的左手拎着从肩头滑落的绿色天鹅绒披风。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包裹好的酒瓶。
她转动钥匙,打开门,眉头猝然一皱,停住了脚步。她站着没动,试图回忆起点儿事。她还有点醉醺醺。
离开的时候灯是开着的;肯定是。可现在灯关了。当然有可能是清洁工。她走进房间,撩起红色门帘进入客厅。
取暖器的光线洒上红白两色的地毯,红光又爬上黑得闪闪发亮的东西。这黑得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一双鞋。那双鞋没有移动半分。
芙朗辛·利用病态的嗓音叫道:“哦——哦。”提着披风的手捂上脖子,那修剪得漂漂亮亮的长指甲几乎陷进皮肤里。
有东西发出滴答声,安乐椅边上的灯亮了。德·鲁斯坐在椅子里,愣愣地看着她。
他的外套和帽子都没脱。双眸低垂,似乎载满了遥远的思绪。
他说:“出去了,芙朗辛?”
她缓缓挨着半圆形沙发的边缘坐下,酒瓶放在身边。
“我醉了,”她说。“想着还是吃点东西比较好。接着,我发现我又醉了。”她拍拍酒瓶。
德·鲁斯说:“我觉得,你朋友戴尔的老板被人绑架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事,似乎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芙朗辛·利慢慢张大嘴巴,顿时花容失色。她的脸变成了一张空洞、憔悴的面具,红晕烧得通红。她的嘴型看上去想要大叫。
过了一小会儿,嘴巴才重又合上,那张脸蛋也恢复了美貌,至于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假如我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会不会好点?”
德·鲁斯还是保持着木头脸。他说:“当我离开这里走到街上,有两个持枪者袭击了我。其中一人躲在我的车里。当然,他们可能早就在其他什么地方盯上了我——然后尾随我至此。”
“一定是这样,”芙朗辛·利上气不接下气。“一定是这样,约翰尼。”
他微微抬起长下巴。“他们把我塞进一辆大型林肯,一辆好车。真是一辆好车。车上的厚玻璃没法轻易打碎,还没有门把手,关得严严实实。前座放了一瓶内华达气体,氰化物,开车的家伙可以把气体放进后车厢,但自己不会受到损伤。他们带我驶出格利菲斯公园附近的路,目的地是埃及俱乐部。那里属于两县交界,在机场附近。”他顿了顿,搓了搓眉梢,继续说:“他们没注意到我有时绑在腿上的毛瑟枪。司机撞坏了车子,我解放了。”
他摊开手,低头看向它们。嘴角浮现出刺眼的微笑。
芙朗辛·利说:“这事和我没关系,约翰尼。”声音如同夏末一般了无生气。
德·鲁斯说:“在我之前乘这辆车的家伙可能没枪。他就是雨果·坎德利斯。那辆车是替代品——相同的车型,相同的颜色,相同的车牌——但不是他的车。有人大费周章做了这些。坎德利斯离开德尔马俱乐部之后,大约在六点半上了错误的车。他的妻子说他出了城。我一个小时前和她通过电话。他的车中午以后就没有离开过车库……他的妻子可能现在已经知道他被人绑架了,也可能不知道。”
芙朗辛·利的指甲抓紧裙子,嘴唇在哆嗦。
德·鲁斯继续镇定平白地叙述下去:“今晚或者下午,有人在市区的酒店里开枪打死了坎德利斯的司机。警察还没发现。有人真是不嫌麻烦啊,芙朗辛。你不会愿意卷入这种事情的,对吗,亲爱的?”
芙朗辛·利低下头,盯住地板。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我需要一杯酒。我身上有些部分快要没命了。感觉糟透了。”
德·鲁斯站起来,走到白色桌子边。他倒了一杯酒,向她走去。他站在女孩面前,手上的酒杯她够不到。
“我偶尔也会强硬一次,宝贝,当我来真格的,我就没那么容易收手了,这话是我说出口的。假如你知道点什么事,现在正是说出来的好时机。”
他把酒杯递过去。她一口喝干威士忌,灰蓝色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生气。她慢慢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约翰尼。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但是,乔治·戴尔今天晚上向我提议共筑爱巢,于是告诉我能从坎德利斯那里搞到钱,他会威胁坎德利斯,他会说出坎德利斯干过的肮脏事,事关某个来自里诺的流氓。”
“真他妈的聪明,这些墨西哥人,”德·鲁斯说。“里诺是我的家乡,宝贝。我认识里诺所有的流氓。他是谁?”
“一个叫扎帕提的人。”
德·鲁斯低声说:“扎帕提就是埃及俱乐部的经营者。”
芙朗辛·利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别管这事,约翰尼!就当是——为了,你这次就别蹚浑水?”
德·鲁斯摇摇头,向她露出的迷人微笑一直挂在嘴角。他从胳膊上拨下女孩的手,往后退去。
“我今天在充满氰化物的车子里待了会儿,宝贝,这滋味我一点也不喜欢。我闻了内华达气体。我的子弹留在了某个持枪匪徒的身体里。这会为我招来警察,或者卷入司法纠纷。如果有人被绑票,而我报了警,那就会有另外一个肉票被杀掉,很有可能是这样。扎帕提是里诺的狠角色,这和戴尔告诉你的内容吻合,假如莫普斯·帕里西和扎帕提是一伙的,那就能解释我为什么也被牵扯进去。帕里西恨死我了。”
“你没必要一个人单打独斗,约翰尼,”芙朗辛·利绝望地说。
他还在笑,抿紧的嘴唇,庄重的眼神。“宝贝,会是我们两个人。去拿件长外套。外面还有点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