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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线(1 / 2)

<h2>1</h2>

四点刚过,我逃离大陪审团,偷偷摸摸爬上后楼梯,来到芬威瑟的办公室。芬威瑟,地方法院检察官,脸部线条硬朗,轮廓分明,还有女人喜欢的灰色鬓角。他一边在办公桌上玩钢笔一边说:“我以为他们信你了。甚至以为今天下午就会控告曼尼·泰嫩谋杀了香农。真要是这样,那就轮到你小心行事了。”

香烟在手指间揉搓,最后放入嘴中。“别派人跟踪我,芬威瑟先生。城里的小路我了如指掌,你的人没法近我的身。”

他看向一扇窗户。“你知道弗兰克·多尔吗?”他问,眼睛并没有看向我。

“我知道他是政坛大鳄,一个你必须留心的中间人,如果你想开个赌场或者妓院——又或者你想在城里做些正当买卖。”

“正确。”芬威瑟的回答言简意赅。他把头转向我,压低嗓音:“泰嫩身上发现的罪证,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香农曾是某家公司的董事长,据传弗兰克·多尔曾从他那里拿到过合同,如果多尔有意摆脱香农,那么这个机会不容错过。而且,我得到消息,他和曼尼·泰嫩有过交易。如果我是你,会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笑了。“我就是一个小喽啰,”我说,“弗兰克·多尔可是权倾一方。但我会我行我素的。”

芬威瑟起身把手伸过办公桌。他说:“我出城几天。今晚就走,如果起诉顺利通过的话。悠着点——事情若有差池,就去找伯尼·奥尔斯,他是我的项目负责人。”

我说:“一定。”

互相握手之后,我离开办公室,和一个面带倦容的女子擦肩而过,她给了我一个疲惫的微笑,她看着我,用手卷起覆在后颈上的一缕蓬松的卷发。过了四点四十分,我回到办公室,在狭小的接待室门前驻足片刻,对着门看了会儿。接着,我开门进去,里面不出意外地空无一人。

房里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红色的旧沙发、两把丑陋的椅子、一小块地毯、图书馆长桌上摆放着几本旧杂志。接待室的门总是开着,访客能进来等候——前提是我有客人,而且他们愿意等着。

我穿过会客室,打开门锁,走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

卢·哈格端坐在木头椅子里,他坐在办公桌远离窗户的那头。亮黄色的手套紧紧攥住手杖,绿色的翻檐帽压在后脑勺上。极为柔顺的黑发从帽子下方露出来,盖在脖颈上。

“好啊。我一直在等你,”他说,笑容带着倦意。

“哎呦,卢。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门肯定没上锁。或者,我正好有把合适的钥匙。你介意吗?”

我绕过办公桌,坐到转椅上。我把帽子搁在桌上,从烟灰缸里拿起牛斗犬烟斗,开始塞烟丝。

“是你就行,”我说,“我刚才只是在想,我要换把好点的门锁。”

他抿起丰满的红唇一笑。是个俊小伙。他说:“你还做买卖吗?还是下个月都会在公寓房间里和一群警察喝酒度日?”

“买卖还是做的——如果有我要做的买卖。”

我点燃烟斗,向后靠去,直视他那淡橄榄色的皮肤,还有黝黑的一字眉。

他把手杖放在办公桌上,戴着黄手套的双手紧握住玻璃杯。他抿紧嘴唇又噘起。

“我有桩小事要找你。不是大买卖。但有油水。”

我等着。

“我今晚在拉斯奥林达斯要搞点小花招,”他说,“卡纳勒的地盘。”

“香烟?”

“嗯。我觉得我要走运了——我需要一个带枪的家伙。”

我从第一格抽屉中取出没开封的香烟,滑到桌子对面。卢拿起烟,开始拆封。

我说:“什么花招?”

他烟拿到一半,又低头看去。他的举止当中总有一些我不喜欢的地方。

“我被迫停了一个月的工。生意在城里搞不下去了。禁酒令废除后,警局那些小子就一直在施压。当他们发现要靠自己的薪水过活时,就觉得那简直是噩梦。”

我说:“在这里疏通环节并不比其他地方开销大。而且,在这里,你是把钱交给一个机构。很不错啊。”

卢·哈格把香烟往嘴里塞。“是啊——弗兰克·多尔,”他吼道,“那个胖乎乎的吸血鬼——!”

我一声没吭。我早过了那个年纪,动不了人家只能逞口舌之快。我看着卢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香烟。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这么说吧,这就是个笑话。卡纳勒新买了一个轮盘赌——州长办公室有人收了好处。我认识皮纳,卡纳勒的赌场领班,熟得很。那个轮盘赌是他们从我这里拿走的。它有机关——就我知道。”

“卡纳勒不知道……这听上去是像卡纳勒,”我说。

卢没看我。“卡纳勒招揽了不少人,”他说,“他弄了一个小舞池,还有一个五人的墨西哥乐队帮助顾客放松身心。他们跳会儿舞,接着去后面搞点钱,走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腻味了。”

我说:“你要做什么?”

“我猜你会把它叫做‘体系’,”他声音柔柔的,透过睫毛瞧着我。

我别开眼,环视房间。房间里有一块铁锈红的地毯,五个绿色的档案柜排成一排,上面挂了一本广告日历,角落里放着一个旧衣橱,几把胡桃木椅子,蕾丝窗帘挂在窗户上。窗帘上脏兮兮的流苏随风飘荡。一束迟暮的日光打在我的办公桌上,照射出尘埃。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你以为那个轮盘赌会乖乖听你话,让你赢到足够多的钱,把卡纳勒气得发疯。你需要一个保镖,比如——我。我觉得不切实际。”

“没啥不切实际的。”卢说,“任何轮盘赌的工作都遵循一定规律。如果你真的了解轮盘赌——”

我微笑耸肩。“好吧,我不想了解。我是不太懂轮盘赌。听上去你想骗人钱财,不过,我也可能搞错了。反正这不是重点。”

“什么意思?”卢语带不善地问道。

“我不太喜欢做人家的保镖——这或许也不是重点。要我接下这笔买卖,那我就必须认为这出把戏是光明正大的。假设我无法苟同,我抛弃了你,你会陷入困境吗?又或者假设我认为万事顺遂,但卡纳勒不认同我的意见,并且生气了呢。”

“所以我需要一个打手,”卢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牵动一丝肌肉。

我平静地回道:“可我不够强壮,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呢——我不知道——这点困扰着我。”

“忘了这茬吧,”卢说。“听你说有烦恼,真把我乐死了。”

我绽开笑容,眼瞅着他的黄色手套在桌上抹来抹去,抹来抹去。我慢悠悠地开口:“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靠你说的方法把损失的钱赚回来的人,我也是最后一个在你这么做的时候站在你身后的人。仅此而已。”

卢说:“是哦。”他弹下的烟灰有些落在了玻璃上,于是低头吹掉烟灰。他又接着说下去,就好像在说一个新话题:“格伦小姐和我一同去。她是个高挑的红发女郎,相貌没话说。当过模特。夜总会里的万人迷类型,这样卡纳勒就不会围着我打转了。我们应付得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我沉默了片刻,说:“你明明知道,我刚刚告诉大陪审团,我看见有人把身中数弹的阿特·香农扔在大马路上,是曼尼·泰嫩从车里探出身子,割断了他手腕上的绳子。”

卢淡然一笑。“在大时代,对于受贿者而言,一切倒来得更简单;拿到合同的人不会出现在生意场上。他们说香农做事干脆利落,能摆平董事会。这是一起卑鄙的谋杀。”

我摇头。我不想谈论这件事。我说:“卡纳勒常会吸点海洛因。还有,他可能对红发女郎没兴趣。”

卢慢慢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下手杖。他瞧着手指尖,一脸昏昏欲睡。接着,他朝门口走去,手里晃动着手杖。

“好吧,改天我会来看你的,”他懒洋洋地说道。

我看见他的手搭上了门把手,说:“别怒气冲冲地离开,卢。我会去拉斯奥林达斯的,如果你需要我。不过,我不想要这种钱,还有拜托——别对我念念不忘。”

他舔了舔嘴唇,也没正眼瞧我。“谢了,小子。我会悠着点。”

他走出房间,黄色的手套也从门框上消失了。

我又坐了五分钟,烟斗变得很烫。我熄灭烟斗,看了眼腕表,起身打开放在办公桌角上的小型收音机。当交流电的滋滋声消失之后,扩音喇叭传来清脆的报时声,之后有个声音响起:

“KLI现在为您播报本地晚间新闻。今天下午的重要新闻,大陪审团在今天晚些时候认定对曼亚德·J·泰嫩的指控。泰嫩是知名的院外活动集团成员,也是城中名流。这项指控出乎他很多朋友的意料,却有十分确凿的证据——”

电话铃尖锐地响起,耳中传来女孩冷冰冰的声音:“请稍等片刻。芬威瑟先生有话对您说。”

他立马就说话了。“指控成立。关照下这小子。”

我说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消息。我们聊了会儿,他说他必须走了,要赶飞机,于是挂断了电话。

我靠在椅背上,随随便便地听着收音机的播放。我在想,卢·哈格真他妈是个大傻瓜,我能做些什么事来改变这种情况。

<h2>2</h2>

大约晚上十点,身披黄色绶带的小型管弦乐队不耐烦地演奏着一曲伦巴,没人愿意跳上一曲。木琴演奏者丢下敲击棒,顺手把烟塞进了嘴里。坐着的乐手弯腰拿起椅子下面的酒杯。

每周的星期二,这里热闹非凡。这个过时的大厅是个舞厅,当时的拉斯奥林达斯,从圣安吉洛走三十英里水路就能到,而且是必经之路。缎面护板加上枝形吊灯,大厅风采依旧。

我倚靠在吧台上,正好和乐队同一边。我晃了晃放在吧台上的一小杯巴卡第。房间中央摆放着三台轮盘赌赌桌,只有一台在开工。

酒保隔着吧台凑到我面前。

“那个红发女孩在赢钱,”他说。

我点头同意,并没有看他。“她手风正顺,”我说,“都没数过钱。”

红发女孩身材高挑。穿过她身后那些看客的脑袋,我还是能看到那头富有光泽的红铜色秀发。我还在女孩身后看到了卢·哈格油光光的脑袋。每个人似乎都在站着下注。

“我在哈瓦那见过一个马脸抢银行,”酒保说。

“哈瓦那?”出于礼貌,我重复了一遍。

“就算是个打工的穷光蛋也能出去逛逛的,先生。你不玩?”

“不在星期二。我在星期二惹上过麻烦。”

“哦?你喜欢不掺水的?我给你加点水吧,口感会好点?”

“我就喜欢不掺水的,”我说。我喝了一小口巴卡第。“每注最少下多少?”

“我不知道,先生。听老板的,我猜。”

身穿晚装的两个男人穿过房间,靠在吧台上要了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其中一人兴高采烈的。他用白色的丝手帕抹了把脸。

另一个人说:“她有点急了。赢了八把,输了两把,都在红色上……这是轮盘赌,伙计,轮盘赌。”

轮盘赌的赌桌排成一排,放在远处的墙边。赌桌边上安了一圈镀金的金属矮栏杆,赌徒站在栏杆外面。

中间的赌桌似乎起了争执。站在赌桌两边的六个人抓起筹码离开了。

一个清亮、礼貌,还带了点外国口音的声音响起:“如果您愿意稍等片刻,夫人……卡纳勒先生这就过来。”

我穿过房间,挤到栏杆边。身边的两名荷官头凑在一起,眼睛瞄向一边。其中一人慢慢扒拉着耙子,旁边的轮盘赌没在转动。他们都看着红发女孩。

她身穿高级定制的黑色晚礼服。雪白的肩膀精致纤细,虽谈不上美艳绝伦,也算是秀色可餐。她倚在赌桌边,正对着轮盘。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她的身前摞起了一沓钞票和筹码。

她说起话来波澜不惊,就好像这事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算什么蹩脚手下?开始,开始,把轮盘转起来!你拿钱的速度倒挺快,给钱就不乐意了。”

负责的荷官露出冷冰冰的笑容。他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一脸的漠不关心。“这张赌桌无法兑付您的赌资了,”他异常冷静地说道,“卡纳勒先生或许——”他耸了耸优雅的肩膀。

女孩说道:“这是你的钱,瘦高个儿。你不想翻本吗?”

卢·哈格在她背后舔了舔嘴唇,一手搭上她的胳膊,热切的目光黏在那一沓钞票上。他柔声说道:“等等卡纳勒……”

“去他妈的的卡纳勒!我手气正旺——我要保持住状态。”

护墙板上打开了一扇门,就在靠近我的赌桌那头。一个瘦弱、苍白的男人走了进来。黑色的直发暗淡无光,额头高耸,无精打采的眼神看不见底。唇髭修剪成了几乎呈直角的细细两条,一直延续到嘴角下方一英寸处,别有一番东方情调。皮肤反射出病态的苍白。

他滑到荷官身后,站定在当中那张赌桌的桌角,他瞥了一眼红发女孩,两根手指摸了摸须脚,指甲泛出淡紫色的光晕。

他猛然一笑,就好像这辈子从没笑过。他说话的声音呆板中带着戏谑。

“如果你现在收手不玩了,你必须让我安排手下把你护送回家。我最恨看见钞票进错了口袋。”

红发女孩看着他,面色不悦。

“我有自己的护卫,卡纳勒。我不会离开的——除非你把我扔出去。”

卡纳勒说:“不走?你想干什么?”

“就赌这沓钱——黑鬼!”

喧哗变成死寂。没人发出一丝声响。哈格的脸色慢慢变成了惨白。

卡纳勒面无表情。他优雅而庄重地举起一只手,从晚礼服中摸出大皮夹,把它丢在高个荷官面前。

“一万美元,”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这是我的下限——一贯如此。”

高个荷官拿起皮夹,打开,抽出两沓平整的纸币,一扫而过之后重新合上皮夹,沿着桌边把它滑向卡纳勒。

卡纳勒没动手去拿皮夹。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除了荷官。

女孩说:“押红色。”

荷官俯身越过赌桌,小心翼翼地叠起她那堆钞票和筹码。他把女孩的赌资放在红色菱形的图案上,手滑过轮盘的弧线。

“没人反对的话,”卡纳勒说,没拿正眼瞧任何人,“这场赌局就我们两人。”

人头攒动。鸦雀无声。荷官转动轮盘,左腕轻轻一使力,小球滚入了槽沟。接着,他收回双手,放在桌边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红发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巴慢慢张开。

小球在槽沟里面转动,穿过一个闪光的金属菱形,又滑入轮盘侧面,滚过数字卡槽。小球发出一声脆响,突然失去了动力。它翻过双零位,滑入了旁边的红色27。轮盘静止不动了。荷官拿起耙子,慢吞吞地把两沓钞票推过赌桌,和女孩的赌资归在一起,推出了下注区。

卡纳勒把皮夹放回胸前的口袋,转身慢悠悠地从那扇门走了出去。

我松开紧紧攥住栏杆的手指,一大群人拥向了吧台。

<h2>3</h2>

卢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石桌边上,无所事事地摆弄着巴卡第。小乐队弹奏的探戈曲若有若无,一对舞伴在舞池中自顾自地扭动着。

卢穿了一件奶白色大衣,领口围了一条白丝巾。精心修饰过的脸光彩熠熠。这次他戴了一副猪皮白手套,他把一只手套放在桌上,向我凑过来。

“两万两千还有的多,”他低声说,“伙计,好多钱啊!”

我说:“金钱非常迷人,卢。你开什么车来的?”

“有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吗?”

“那个局?”我耸肩,摆弄着玻璃杯,“我不懂轮盘赌,卢……我觉得你的小婊子家教欠缺。”

“她不是婊子。”卢说道,语气有点焦虑。

“好吧。她让卡纳勒看上去就像冤大头。什么车?”

“别克。浅青绿色,有两个车头灯,防护栏杆上也有两个小灯。”他的声音仍旧透出焦虑。

我说:“出城的时候开慢点。让我有机会跟上你。”

他挪开手套,走了。红发女孩不见踪影。我低头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当我再次抬头时,发现卡纳勒就站在桌子对面。了无生气的双眼越过他那漂亮的胡子正看着我。

“你不喜欢我的地盘,”他说。

“恰恰相反。”

“你没玩上两把。”他是在向我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询问。

“必须的?”我冷谈回应。

极淡的笑容掠过他的脸。他又把身子弯下一点,说:“我以为你是侦探。一个聪明的侦探。”

“只是私人侦探,”我说。“而且不太聪明。不要被我长长的上唇给欺骗了。这是家族遗传。”

卡纳勒的手指用力地握住椅子顶部。“不要再来——千万千万。”他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就像是在梦呓,“我不喜欢——眼线。”

我从嘴里抽出香烟,研究了会儿,再看向卡纳勒。我说:“我听说你有仇必报。干得漂亮……所以我们两清了。”

有那么一瞬,他露出了费解的神情。接着,他转身走开,双肩微微晃动。他走起路来会把脚直直地放下,再从旁边大动干戈地提起。他的走姿,还有那张脸,都有点黑人的印记。

我起身穿过巨大的白色双开门,走进昏暗的门厅,我取过帽子和大衣,穿戴整齐。我又穿过另外两扇双开门,走上开阔的游廊,游廊屋顶的边沿装饰有涡形图案。空气中升腾起海雾,房前随风摆动的蒙特利柏树也变得湿漉漉的。脚下的缓坡向前延伸了长长一段之后没入漆黑之中。迷雾遮蔽了大海。

我把车停在了屋子对面的街上。我压低帽子,悄无声息地走在覆盖住车道的潮湿苔藓上,我绕过门廊转角,身子一僵。

前面的人手里拿着把枪——但他没看我。他的枪垂在身边,压在大衣上,大手把枪衬得小巧玲珑。枪管反射出的微光冲破海雾,又和海雾融为一体。他是个大个子,正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依靠脚趾维持平衡。

我缓缓抬起右手,解开大衣上面两粒纽扣,摸进内侧,取出一把枪管长6.5英寸的细长的点三二手枪。我把它放进大衣口袋。

身前的男人有了动静,他把左手举到脸旁,吸了一口手中切了烟梗的香烟,火光照亮了宽大的下颌、黑洞洞的鼻孔,还有棱角分明、咄咄逼人的鼻子,那是属于好斗者的鼻子。

他丢掉香烟,用脚踩灭,接着一个腾挪闪到了我身后,几乎不动声色。我想转身,为时已晚。

传来了嗖嗖声,我熄灭了,如一道光。

<h2>4</h2>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又冷又湿,头也疼得厉害。右耳后侧有点瘀伤,还好没流血。我被人偷袭了。

我站起来,发现自己在离车道几码远的地方,两旁各有一棵被雾气打湿的树。鞋底有点泥浆。我被人拖下了车道,但距离车道不远。

我伸手摸进口袋,枪没了,这是当然的,但仅此而已——我发现这次远足妙趣横生。

我隔着雾气嗅了嗅,没有任何发现,就此放弃。我沿着房子空荡荡的边沿走到一排弧形的棕榈树前,那里还有一盏老式的弧光灯在嘶嘶作响,摇曳的灯光投向一个出口,从那里可以通往一条小巷,我那辆1925年产的马蒙旅行车就停在那里,我还在开这辆车做代步工具。我用毛巾擦了擦座位,之后坐上车,发动引擎,转入一条空荡荡的大马路,马路中央留下了车辙。

我从那里开上德·卡真斯大道,这条路是拉斯奥林达斯的主干道,就是以卡纳勒夜总会的建造者命名的,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开了没多久就进了城,大楼、死气沉沉的商店、安装了夜铃的加油站,最后还有一家仍在营业的杂货店。

一辆光鲜亮丽的轿车停在杂货店门前,我把车停在它后面,下了车,看见有个没戴帽子的男人坐在柜台前面,正在同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店员聊天。他们俩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我动身往杂货店走去,却又停下来,瞥了眼那辆光鲜亮丽的轿车。

这是一辆别克,车身的颜色在日光下面可以算作浅青绿色。有两个车头灯,细细的镀镍防护栏杆上还安装了两个琥珀色的、椭圆形状的小灯。驾驶座边上的车窗摇了下来。我走回马蒙,取出手电筒,探进别克,扯下司机驾照,我快速用手电筒照了下,又立马关掉。

驾照上面登记的名字是路易·N·哈格。

我放好手电筒,走进杂货店。店铺一边陈列有各种酒水,蓝色制服的店员卖给我一品脱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我从柜台上拿过酒,打开。柜台边上有十个位子,我却紧挨在没戴帽子的男人边上坐下。他从镜子里面开始打量我,一丝不苟。

我要了一杯2/3满的黑咖啡,再倒满裸麦威士忌[1]。我一口灌下,等上一分钟,让身子暖和起来。接着,我看向那个没戴帽子的男人。

他约摸二十八岁,上身略显瘦弱,红润的面色透着健康,眼神正直坦率,两手脏兮兮的,看上去不像赚大钱的。他穿了一件金属纽扣的灰色马裤呢夹克衫,身下的裤子并不成套。

我漫不经心地低声问道:“外面的车是你的?”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镜中,他抿紧了嘴巴,双眼似乎没法从我身上挪开。

“我哥的,”他过了一会儿说道。

我说:“介意来一杯吗?……你哥是我的老朋友。”

他缓缓点头,咽下口水,慢慢伸出手,终于够到了酒瓶,倒进自己的咖啡。他一干为净。接着,我看见他翻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往嘴里塞了一支,在用拇指指甲划了两次火柴失败后,他又在柜台上划起了火柴,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吸烟,可知道这么做没用。

我靠向他,平静地说:“不一定有麻烦。”

他说:“啊……什么事?”

店员悄悄挨过来。我又点了杯咖啡。等我拿到咖啡后,我一直盯着店员,直到他走开,背对着我们站在酒水橱窗前。我往第二杯咖啡里掺了酒,抿了一口。我看着店员的后背说道:“那辆车的主人没有兄弟。”

他身子绷紧了,转向我。“你以为这辆车是偷来的?”

“不是。”

“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说:“不是。我只想听个故事。”

“你是侦探?”

“啊哈——这不是勒索,如果你因此感到困扰的话。”

他猛地拔下烟,在空空的咖啡杯里搅动勺子。

“我会因此丢了工作,”他慢慢地说道,“但我需要一百美元。我是开出租的。”

“猜到了,”我说。

他一脸惊讶,转头盯着我看。

“再来一杯,我们接着说,”我提议,“偷车贼不会把车停在主干道上,然后无所事事地坐在杂货店里。”

店员从橱窗那边走回来,一边在我们周围转悠,一边手里忙着用抹布擦咖啡壶。静得沉闷。店员放下抹布,绕过隔断,走到店后去了,他开始吹起欢快的口哨。

我旁边的男人又倒了些威士忌并喝光了酒。冲着我狡黠地点点头。“听着——我接了单生意,让我等着。有个家伙和小妞开着别克停在我边上,那家伙给了我一百美元,他要了我的帽子,并且开着我的出租车进了城。我要在这里等上一小时,然后开着他的破车去汤大道上的卡里永旅馆。我的车也会停在那里。他给了我钱。”

“他怎么说的?”我问。

“他说他们去了赌场,走运赢了一些小钱。他们担心在路上遇到麻烦。他们觉得总会有些人暗中盯着赌局。”

我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手指撸平。“这故事于我而言无伤大雅,”我说。“我能看下你的证件吗?”

他递给了我。他叫汤姆·斯尼德,是绿顶出租车公司的司机。我塞住酒瓶,放进内侧口袋,往柜台上扔了五角钱。

店员又露脸了,为我找零,兴致盎然的他晃动起零钱。

“走吧,汤姆,”我当着店员的面说,“我们去拿车。我觉得你没必要继续等在这里。”

我们走出杂货店,别克车领着我远离拉斯奥林达斯零落的灯光,穿过一个个海滩小镇,海滩附近建起了小房子,而后面山坡上的房子则更大些。偶尔有窗户透出亮光。轮胎在湿滑的水泥路上发出声响,别克护栏杆上的琥珀色小灯每次转弯时都会把灯光射向我。

我们在西马尔隆转向内陆,一路颠簸开过运河城,最终到了圣安吉洛。我们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才开到汤大道5640号,也就是卡里永旅馆所在地。旅馆是一栋板岩屋顶、外形不规则的大楼,附带有地下车库,楼前空地上的喷泉会在夜晚打出绿光。

绿顶出租车No.469就停在黑漆漆的街对面。我看不出有人使用过的迹象。汤姆·斯尼德在司机隔间里发现了他的帽子,急吼吼地坐到驾驶座上。

“没我的事了?我能走了?”他因为如释重负拔高了嗓音。

我告诉他我没问题,并且给了他我的名片。当他转过街角时,已是凌晨一点十二分。我钻进别克,开下车库的斜坡,把车留给了一个有色人种的男孩,他正慢吞吞地给车子掸灰。我上楼来到大厅。

前台是个一脸禁欲的年轻男子,借着接线总机的灯光阅读一卷《加利福尼亚州上诉裁决》。他表示卢不在屋里,晚上十一点他来接班时就不在了。我明白已是三更半夜,但这次来访至关重要,听完我的三言两语解释之后,他拨通了卢房间内的电话,没有人接。

我走出旅馆,在我的马蒙里面坐了几分钟,抽了一根烟,再喝了点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接着,我回到卡里永旅馆,把自己锁在电话亭里。我拨通了《电讯报》,要求转到本地新闻编辑室,我要找一个名叫冯·巴林的人。

等我自报家门后,他就朝我嚷嚷起来。“你还在到处逛啊?这可真是一段奇闻异事了。我以为曼尼·泰嫩的朋友已经把你打死了。”

我说:“或许吧,听我说,你认识一个叫卢·哈格的人吗?是个赌徒。他本来有个场子,一个月前被冲掉了。”

冯·巴林表示自己和卢没有私交,但知道有这么个人。

“你周围有谁知道他底细的?”

他想了会儿。“有个杰里·克罗斯的家伙,”他说,“夜生活专家啊。你想知道什么?”

“他会去哪里庆祝,”我说。接着,我告诉了他一部分的事情,点到为止。我没有提到自己被人偷袭,还有出租车那部分。“他没在旅馆露面,”我最后说道,“我必须从他那里得到点消息。”

“好吧,如果你是他的朋友——”

“我是他的朋友,不是他那伙人的朋友,”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冯·巴林正嚷嚷着叫人去接电话,接着他凑近电话,好声好气地对我说:“老实交待吧,伙计。老实交待。”

“好吧。但我是告诉你,不是给你的报纸供稿。我被人偷袭了,在卡纳勒的场子外面弄丢了手枪。卢和他的小妞碰见一辆出租车,和人家换了车。接着,他们就从眼皮底下消失了。我不太喜欢这样。卢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不会带着一口袋的钞票在城里乱转。就算他会这么做,那个女孩也不会允许的。她眼光老到。”

“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冯·巴林说。“不一定有希望。我会给你电话的。”

我告诉他我住在梅里特广场,生怕他已经忘了。我走出旅馆,又一次坐上马蒙。我开车回家,把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捂上一刻钟。之后,我穿上睡衣,坐着喝了一杯放有柠檬的热威士忌,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给卡里永旅馆打个电话。凌晨两点半,冯·巴林打电话给我,表示运气不佳。卢没遭到抢劫,所以他没进医院,也没有出现在杰里·克罗斯能想到的所有夜总会。

凌晨三点,我最后一次给卡里永旅馆打电话。接着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如出一辙。我试图追踪那个红发女孩。电话簿上有二十八个格伦,其中三位是女性。一个没接电话,另外两个向我保证她们都不是红发。其中一个提出会来见我以示证明。

我刮胡子、冲淋浴、吃早饭,徒步下山走过三个街区,到达康达大楼。

格伦小姐正坐在我的小会客室里。

<h2>5</h2>

我打开另一扇门,她尾随而入,坐在那天下午卢也坐过的椅子上。我打开几扇窗,锁上会客室的大门,并划亮了一根火柴,凑向她左手持着的还未点燃的香烟,她已经摘下手套,手指上并没有戴戒指。

她穿了一件宽松上衣,下面配了一条格子花呢的短裙,外面罩了一件肥大的大衣,帽子还算合适,但一点也不时髦,暗示了生活的不如意。她没有化妆,看上去约摸三十,一脸疲态。

她拿烟的手太过稳当,这是戒备的姿态。我坐下,等着她开口。

她越过我的头,一言不发地直视墙壁。我等了片刻,给烟斗装上烟丝,吸上一分钟。接着,我起身穿过通向走廊的房门,捡起一堆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

我重又在办公桌旁坐下,翻检了一遍信件,其中一封还读了两遍,就好像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似的。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正眼瞧她,也没和她搭腔,但我一直在观察她。她似乎在积蓄勇气。

她终于有了动静,打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高级皮包,拿出鼓鼓囊囊的马尼拉纸信封,拉掉橡皮筋,双手合十捧起信封,她脑袋向后仰去,烟灰从嘴角掉落。

她迟疑地说道:“卢说过,如果遇到麻烦,你是能去找的人。我现在遇到了大麻烦。”

我看着马尼拉纸信封。“卢是我一个相当好的朋友,”我说。“我会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合理合法。有些不对的事——比如昨天晚上。我的意思是,我和卢并不总干这样的勾当。”

她把没有掐灭的香烟丢进玻璃香烟缸。晦暗的光芒突然闪过她的双眼,随即湮灭。

“卢死了。”声音相当平淡。

我拿起铅笔戳向燃烧的烟蒂,直到它熄灭。

她继续说:“卡纳勒的手下在我的公寓里面解决了他——那颗子弹像是从我那把小手枪里面射出来的。事后我翻找了一下,发现我那把丢了。我整晚和尸体待在一起……我只能。”

她突然停止了叙述,双眼一翻,脑袋一低,磕在了办公桌上。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那个信封就落在松开的双手前。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往杯中倒了些酒,绕过办公桌,扶起椅子里的女孩。我把杯口抵到她的嘴边——动作十分用力,都把她弄疼了。她挣扎起来,把酒咽了下去。酒顺着她的下巴淌下来,她的眼睛恢复了生气。

我把威士忌留在她面前,重又坐下。信封的封口打开了,我看见里面的纸币,好几沓。

她开始用梦游一样的声音向我叙述。

“我们在银行换成大票面,但还是很厚一叠。这信封里有两万两千元。另外几张百元零头,我没放进去。

“卢感到不安。他猜到卡纳勒会轻而易举地找到我们。你没露面是对的,你也无能为力。”

我说:“卡纳勒在众目睽睽之下输了钱。这是个不错的广告——尽管有点损失。”

她继续说下去,好似我根本没开口说话。“我们穿城而过,看见有个出租车司机坐在自己停着的车里,卢灵机一动。他给了男孩一张百元大钞,提出自己开着出租车去圣安吉洛,而男孩则在之后把别克送到旅馆。男孩同意了,我们开到另一条路上,互相换了车。抱歉我们甩了你,不过卢说,你不会介意的。而且说不定我们可以沿途给你留下记号。

“卢没有进旅馆。我们换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我的住处。我住在霍巴特·阿姆斯,南明特街800号。那地方,你都不需要回答门卫的盘问。我们俩上楼进了屋,打开灯,两个蒙面男子从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隔断墙后面窜出来。其中一人又矮又瘦,另一个是个大块头,下巴有一截露出了面具,像是悬崖上突出的岩石。坏就坏在卢动了一下,大个子立马朝他开了一枪。枪声并不响,就像是断裂声,卢应声倒在地板上,再也没动弹过。”

我说:“应该就是偷袭我的两个人。我还没告诉你这事儿呢。”

她似乎没在听。她脸色苍白、一脸沉静,像石膏一样不喜不怒。“我最好再来点酒,”她说。

我给我们俩倒了点酒,我们都喝了。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搜了我们的身,但我们没把钱带身上。我们去过一家通宵营业的杂货店,在邮局支行里面称了重,把钱寄了出去。他们搜查了公寓,不过我们刚到家,还没时间藏东西。大个子一拳打晕了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只留下我还有躺在地板上的卢的尸体。”

她指了指下巴一角上的瘀痕。是有一点,但不是很明显。我在椅子里面动了动,说:“他们在路上跟丢了你们。聪明人应该会留意到路上的出租车。他们怎么知道要去哪里找你们?”

“这个问题我想了一整晚,”格伦小姐说。“卡纳勒知道我的住址。他有次曾尾随我回家,并且想要我邀请他进屋坐坐。”

“哦,”我说,“但他们为什么去你家?他们怎么进去的?”

“这不难。窗户下面有条突出的边沿,成年人可以沿着边沿一直走到安全出口。他们可能也派人守在卢的旅馆。我们料到了这点,但没想到他们会知道我的住处。”

“告诉我剩下的事,”我说。

“钱是寄到我这里,”格伦小姐解释道。“卢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可女孩必须保护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整个晚上都和死去的卢待在一起。直到邮件寄到。接着,我就到这儿来了。”

我起身看向窗外。院子对面的胖女孩正在打字机上噼噼啪啪地打字。我都能听见打字的声音。我坐下,看向自己的大拇指。

“他们把枪藏起来,想要栽赃给你?”我问。

“不可能,除非在他身下。我没看那儿。”

“他们就这样放了你一马。或许根本不是卡纳勒干的。卢是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静静地摇了摇头。眼珠变成了灰蓝色,若有所思的眼神失了焦距。

“好吧,”我说。“那你要我做什么?”

她微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把鼓起来的信封慢慢推过办公桌。

“我不是孩子,我现在陷入了困境。但我还没输得一败涂地。我要一半的钱,我希望拿上钱,性命无忧地远走他乡。就一半。如果我昨晚打电话报了警,他们准会敲我一笔……我想,卢会愿意你拿走他的那份,如果你愿意和我共同进退。”

我说:“对于私家侦探而言,这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笔钱,格伦小姐,”我疲倦地笑了笑。“你昨晚没打电话叫警察,情况变得更糟了。不过,他们碰上任何事回答都一样。我最好过去一次,看看有什么情况,如果有的话。”

她迅速凑上前来,说:“你愿意保管这些钱吗?……你敢吗?”

“当然。我马上下楼,把钱存放在保险箱里。你能拿到一把钥匙——我们稍后再商量分钱的事。如果卡纳勒知道他必须要来见我,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更妙的是,你躲在一家小旅馆里面,我在那儿有个朋友——至少等我找出点眉目。”

她点头。我戴好帽子,把信封塞在皮带里面。我走出房间,告诉她左手第一格抽屉有把枪,假使她感到不放心可以拿上。

当我回来时,她似乎没有动过。但她说他给卡纳勒的场子打了电话,并给他留了一个口信,她觉得卡纳勒会明白的。

我们绕道前往位于布兰特路和C大道路口的洛林旅馆。路上没人袭击我们,至少我没发现有人在跟踪。

我和洛林旅馆的白班职员吉姆·多兰握了握手,把折起来的二十元塞进他手里。他把手伸进口袋,表示很乐意看到这位“汤普森小姐”不受打扰。

我离开。午间报纸并没有提到卢·哈格死于霍巴特·阿姆斯的新闻。

<h2>6</h2>

霍巴特·阿姆斯只是同一街区中的一幢公寓楼,所有楼房排成一条直线。这是一幢六层楼房,正面修成了浅黄色。街区两边的弧道停了很多车。我缓缓驶过街区,一边观察周围环境。邻居没有因为不久前发生的某事露出兴奋之色。风和日丽,停泊的汽车一成不变,似乎一切都好。

我驶进一条两边是高耸木栅栏的小巷,时不时地冒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停车库。我把车停在挂了“出租”标牌的停车库旁,经过两个垃圾桶,踏上霍巴特·阿姆斯沿路的水泥院子。有个男人正把高尔夫球杆放进双人小汽车的后部。大堂里面,一个菲律宾人在用吸尘器吸地毯,皮肤发黑的犹太女人在接线总机后面写写弄弄。

我乘上电梯,悄悄沿着较远的走廊绕到左边最后一扇门。我敲门、等待,再敲门,最后用格伦小姐的钥匙进了房间。

地板上没有尸体。

我看到镜中的自己,镜子是一张活动床的背面,我穿过房间,朝窗外望去。下面有一条突出的边沿,以前是墙墩,一直通往安全门。就算是瞎子也能从这里爬进屋子。可我没有在灰尘当中发现任何类似脚印的痕迹。

饭厅和厨房也一无所获,除了原本就放在那里的东西。卧室铺了一块令人心情愉悦的地毯,墙壁是灰色的。角落的废纸篓周围落满了垃圾,梳妆台上有一把折断的木梳,里面残留了几缕红色的头发。壁橱里面空荡荡,除了几瓶杜松子酒。

我折回客厅,看了看身后的活动床,又站了一分钟,离开了公寓。

大堂里面的菲律宾人已经用吸尘器向前推进了两米多。我往接线总机旁边的柜台上一靠。

“格伦小姐?”

皮肤发黑的犹太女人说:“524。”说完,她在熨洗清单上打了个勾。

“她不在。最近回来过吗?”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没注意。这钱——干吗?”

我说我是她的一个朋友,我向她表示感谢,走了。格伦小姐的公寓没有引起任何骚动,这个事实已经成立。我回到小巷,找到马蒙。

我不太相信格伦小姐的叙述。

我穿过科尔多瓦街,驶过一个街区,在一家被人遗忘的杂货店边上停下车。杂货店躲在两株巨大的胡椒树后面,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落满灰尘的橱窗乱七八糟。角落里有一个独立的付费电话亭。一个老人充满期待地朝我走来,不过当他明白我的意图之后就走开了,他把铁制眼镜推到鼻尖,拿着报纸坐下。

我往电话里面投了一枚硬币,拨通号码,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电讯报》!”有点懒洋洋的。我找冯·巴林。

他来接电话的时候,已经知道是谁找他,我听见他清了清喉咙。接着,他的声音贴上话筒,清晰明了:“我有消息告诉你,不过是坏消息。我感到非常抱歉。你的朋友哈格在停尸房。我们十分钟前得到的急报。”

我靠在电话亭的墙上,感到双眼疲惫不堪。我说:“还有什么消息?”

“几名警察在某户人家前院还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他,在西马尔隆。子弹正中心脏。事情发生在昨晚,不过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刚刚放出死者身份。”

我说:“西马尔隆,嗯?……好吧,盯紧这事。我会来找你的。”

我谢过他,挂断电话,透过玻璃观察一个灰发中年男人,他走进店里,在杂志架上翻来翻去。

我又扔了一枚硬币,打给洛林旅馆,找旅馆职员。

我说:“吉姆,让你的姑娘给我接通红发女孩的电话,嗯?”

我抽出一支烟,点燃,对着门玻璃吞云吐雾。烟雾撞到玻璃上,打着旋散入就近的空气中。电话连线传来咔嗒声,是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对方没有接听。”

“再给我接到吉姆那里,”我说。等他接起电话,我说:“你能上楼一趟,看看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吗?或许她是出于谨慎。”

吉姆说:“一定是这样。我可以用钥匙开门进去。”

我浑身冒汗。我把电话听筒搁在搁板上,打开电话亭的门。灰发男人立马从杂志堆中抬起头,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下手表。烟雾散尽之后,我重又锁上门,拿起听筒。

吉姆的声音由远至近。“她不在。可能外出散步了。”

我说:“嗯——可能被人绑架了。”

我放下听筒,推门而出。灰发陌生人放杂志的时候用力过猛,把它弄到了地上。他弯腰捡拾,我从他身边走过。接着,他在我身后直起身子,口气平静但不容置疑:“手放下,安静点。出去找到你的车子。这是生意。”

我从眼角可以看见那个近视眼老头正偷看我们。不过,他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他能看到这么远。有东西抵在我的后背上。可能是手指,不过我觉得不是。

一辆加长的灰色轿车停在马蒙后面。后车门敞开着,一个四方脸的歪嘴男人站在边上,一条腿还搁在脚踏板上。他的右手背在身后,隐没在汽车里。

我身后的男人说道:“上你的车,往西开。第一个街角转弯,速度保持二十五码左右,不能更快。”

小小的街道阳光明媚、寂静无声,胡椒树沙沙作响。一个街区之隔的科尔多瓦街却是车水马龙。我耸耸肩,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灰发男人迅速在我旁边坐定,不错眼地盯着我的双手。他挥了挥右手中的短管手枪。

“小心钥匙掉出来,老兄。”

我小心行事。当我踩下启动器的时候,后车门砰地关上了,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上了马蒙的后座。我踩下离合器,在街角转弯,从后视镜里看见灰色轿车也转过弯来。它稍稍落后一点。

我在和科尔多瓦街平行的街上向西行驶,当我们驶过一个半街区之后,有只手从后面搭上我的肩膀,拿走了我的手枪。灰发男人左手持枪搁在左腿上,空出来的右手把我仔仔细细搜个遍。他心满意足地靠上椅背。

“好了。开上主干道,加速,”他说。“不过别动脑筋撞警车,如果你看到……或者你以为行得通,试试看啊。”

我转了两个弯,把车速提到三十五码,并保持这个速度。我们穿过一些漂亮的住宅区,两边的景致开始变少。当人烟十分稀少时,灰色轿车掉头驶回城里,消失不见了。

“这算哪门子绑票?”我问。

灰发男人哈哈大笑,摩挲起红润的宽下巴。“只是生意。大人物想和你谈谈。”

“卡纳勒?”

“卡纳勒——见鬼!我说的是大人物。”

我看了看车流和远处的路况,有好一会儿没开口说话。之后我说:“为什么不在公寓或者小巷子里对我下手?”

“想要确认你没被跟踪。”

“大人物是谁?”

“跳过这茬——等我们到达之后。还有什么?”

“是的。我能抽烟吗?”

在我点烟的时候,他帮我稳住方向盘。后座上的男人一直没出声。过了一会儿,灰发男人让我停下,移到边上,由他开车。

“我以前也有一辆,六年前,那时我是个穷光蛋,”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想不出一个真正的好回复,所以我就在一边抽闷烟,并且思考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卢是在西马尔隆被人杀掉的,杀手为什么没得到钱。但如果他真的是死在格伦小姐的公寓里,为什么会有人大费周章地把他运回西马尔隆。

<h2>7</h2>

二十分钟过后,我们来到了丘陵地带。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路,沿着白色的水泥路一路往下,穿过一座桥,等开上第二座山坡的半山腰后就转上砂石路,路的一边隐没在胭脂栎和熊果树下。蒲苇毛茸茸的叶子在山头舒展,如同喷溅而出的水花。车轮在砂石路上嘎吱作响,转弯时还会打滑。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带有宽阔门廊和水泥地基的山间小屋。屋后一百英尺远的山顶上,发电风车在缓缓转动。山中的冠松鸦掠过马路,急速上升,一个急转弯之后,像丢出的石子一样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灰发男人把车停在门廊前,旁边是一辆茶色的林肯双人座汽车,他熄灭点火装置,拉下制动。他拔下钥匙,小心翼翼地收入皮套,并放进自己的口袋。

后座上的男人下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他手里有枪。我下车。灰发男人也跟下来。我们一起走进小屋。

这是一个大房间,四周的墙壁是经过精心抛光的多结松木。我们踩在印度地毯上穿过房间,灰发男人小心地敲响房门。

有个声音叫道:“谁?”

灰发男人把脸贴在门上,说:“比斯利——还有您要见的人。”

房里的声音表示可以进来。比斯利开门,把我推进去,并在我身后把门关上。

这也是个大房间,墙壁是多结松木,地上是印度地毯。浮木在石头壁炉里面燃起一堆火,发出嘶嘶响声,还升起阵阵轻烟。

端坐在老板桌后面的男人就是弗兰克·多尔,那个政客。

他就是那类人,喜欢在身前放张桌子,用肥大的肚子抵住,双手摆在桌上胡乱摆弄着什么东西,看上去非常睿智。弗兰克·多尔那张胖乎乎的脸看上去脏兮兮的,一小撮白发微微翘起,眼睛虽小却透着精明,一双手小巧而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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