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月抿了抿唇,道:“那些学生,都是京中人吗?”
他瞥了她一眼:“不止京中人,还有京郊和京外几个县城里头的,大多都是农民出身,读不起书。”
“这几个地方,便有这么多寒士了?”李知月讶然。
蒋辙听言,面上略带些骄傲:“本身想读书的能有更多,但是家中人不信,不信有书院开给布衣,也不信布衣真能做官,更不信自家孩子个个如温玉一般能耐。”
李知月一愣:“温玉?”
这名字很是熟悉,好似在哪听过,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蒋辙并不多说,突然从桌上放着的一叠草纸里抽了一张出来,置在案面用手抵着往她的方向一推,眉梢高挑,却一字不说。
李知月茫然接过,拿起来看上面的内容。
竟是一篇国论。
她微微弯了嘴角,抬头望去,只能望见蒋辙变扭的后脑勺。
人闷头做一件事久了,总不免想让人知道自己所为。得意也好,艰难也罢,也不求寻功论籍,只是想找些共鸣罢了。
李知月看破不说破,垂眸细看这篇国论。
这纸上的字甚是好看,比起她的鬼画符,这简直是摹本。规规矩矩,半点连笔也没有,文头和文尾都一般整洁,写的人很惜纸,苍蝇大的字细细密密地写了一整张纸,连个口都没留。
这篇国论立意恢宏,写的人洋洋洒洒,酣畅淋漓,颇有几分独道的见解,是个有才之人。
“此人是唯一一个慕名找过来的。”蒋辙看她神色惊异,得意道,“他是蜀中人士,自幼喜欢习文写字,家中贫寒,习的是朝廷公文,写的是柳枝沙地,便靠着府衙的卷宗去认了字。”
李知月惊叹,觉得此人好学还偏生执着,实在令人敬佩。
“他叫吴诲,年方二十四,前些年还在故乡老实耕田,差点还听了媒人结了婚。后来父母病逝后,便咬牙将房子抵了钱,找了过来。如今开始学四书五经有些晚了,却资质甚好,又勤奋刻苦,再多读几年书,我便引荐他去科考。”
蒋辙很看好他,此人有志,有才,有决心,能成大事。
他又从里头找了一张,放在桌上,敲了敲,示意李知月看。
李知月接过,细细看来,发现吴诲这样的才子,竟在问渠中并不是凤毛麟角。
“这人叫方常平,家中只有一寡母,是京郊丰源县人。他孝顺,寡母断了腿,靠作绣娘养大他,他不忍母亲操劳,开先怎么劝都不愿来读书。我舍不得他的才气,接连上门三次劝说,加上他母亲识大局,一心逼他读书,他方才磕头同意。”
“那他母亲呢?”李知月问道。
“他母亲?”蒋辙吹了吹茶,“接过来了。与其让他来了也不能专心,分神惦记着家里,不如成全他一颗孝心。他母亲现在就在巷子里的木楼住着,偶尔帮学子补补破了的衣衫,就算抵了房费。”
他放了喝干净的茶碗,拍了拍手,觉得说的久了要去看看学生。
李知月不发一言,跟在他后面一同去。
蒋辙背手走在前头,开了门在不大的教室里看了几圈。李知月默声数了数,发现这不大的教室里面竟实打实装了五十七个学生。
底下学生起先看有两个外人来,还有些好奇,多打量了两眼,但没一会儿便自己低了头去看书,分外珍惜来之不易的知识。
李知月默默地带上了门,拉了沈清衍去雅间坐着等蒋辙。
“我再不逃课了。”她闷声道。
沈清衍原还不知道她是何缘故,方才就有些闷闷不乐,如今猜到了七八分,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以后不逃便好。”
李知月一咬牙道:“便是论语也不逃了!”
“好,我帮你记着了。”沈清衍笑。
李知月心里不是滋味,她天天骂温致混账,谢珩混账,如今她也是混账了。
原来世间寒门读书这样难,想认字,要靠朝廷公文;想习书,要抵了祖宅跨了千里,还是因为运气好有人开了这样一间书院,不然就是挤破了头也没有个能温书的地方。
而有人读书需得克服千辛万苦,有人读书却是被人逮着上课都强迫似的不愿。
她不珍惜的是人千求万求的,这世间不平等事常有,她生为皇族见多不怪。只是若是世间连知识都不能平等,那寒门近乎就是永无出头之日。
她突然有些好奇谢珩是如何读书的,想来不会轻松。她只觉得此人的确厉害,怪不得人道“十五年也就一个谢珩”。
人成功后,先前多年努力总是轻易地被统而概之。李知月只觉得听过的关于谢珩的故事里,大概也省去了不少吴诲这样的情节。
蒋辙推了门回来,看见李知月眼睛红红的低头坐着,身边男人温声哄着,脸色发臭。他用力地用拐杖敲地,先前的好感一扫而空,只觉得两人不讲礼数,竟在书院里调情说爱。
李知月忙站起来拉远了些距离,知道他误会了,却张了嘴不知如何解释。
蒋辙气得吹胡子瞪眼,冷冰冰道:“若是问完了,便可以走了。”
李知月左右发现说不清楚,只好跳了这话题,恭敬道:“先生,我想捐助书院。”
蒋辙没料到她会这般说,只当她是玩笑话,并不当真:“少说妄言,快走快走。”
“先生!是真的!”李知月急道,“我敬佩这些人,也想尽我所能帮助他们。有我在,不说书院扬名立万,但是至少顶了我的名号,书院安全!”
沈清衍面色如常,他猜到了她不会坐视不理,只默默地陪着她。
蒋辙怔神,没有说话。
李知月见他不言,似受了鼓励,接着说道:“有我在,纵是世族对书院不悦,也会碍于我的面子不多为难。我身为公主,可保书院每一个人都能参加科考,也能将太学的书卷让人抄了送出来,还可以修缮书院,让学子变得更舒适些。”
蒋辙不作声,低了头想,半天也未给个答复。
李知月耐心地等着,她自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若是别处的书院,她不敢保证,也难以保证那么多书院她真能维护上。
但问渠在京中,在皇帝脚下,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有这个底气去保护百人平安。她也想在她能力范围内,做一些事。
蒋辙纠结半天,的确想不出来拒绝的理由。
他手上压着茶盖,沉默了许久,眼神落在墙上挂着的牌匾上,又似惆怅地回头望学生的方向。
李知月眼神赤诚,让他张口想以惯来说的那些臭脾气话给堵回去,却发现在这双眸子底下难以开口,过了许久,最终点了头,只低声道:“其他皆可,只是钱财便不必了。问渠学子只要有书读,能读书,不需要过多身外的享受。”
李知月笑,知道他答应了,心中高兴,直道:“是。”
她将公主令留下,蒋辙妥妥善善地收了起来。
李知月道:“太学的书要人力去抄,得晚些时日才送到。”
蒋辙应声,她便拉着沈清衍先行告辞了。
她行至大门又回头去望,突然觉得有几分奇怪。这木楼从外面看来面积更大,若对上刚待的雅间,李知月总觉得少了几平土地。
“怎么了?”沈清衍看她面带疑虑,问道。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么?”李知月道。
沈清衍听出言外之意:“有何不对?”
李知月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只觉得大抵是自己多想,并未放心上。
沈清衍本想将她送至长乐宫,却不想知月见天更晚些,待沈清衍出宫,风定要大了,反而要去送沈清衍回府。
沈清衍定是不答应的。
这像什么话,他一个男儿回了家,让她在这样冷的天独自回去。
李知月只无赖道:“每每都是你送我,我也想送你一次,你就当我是许久未见外爷了,到时候让元宵跟了我回来就好。”
沈清衍左右推不掉,只好无奈应了。
她与他并肩而行,想到他这样单薄的衣衫,闷闷道:“舅母最近好些了么?”
沈清衍没想到她突然说到这个,往日里都是稍加掩饰,不让她多担心,今日没反应过来,略微怔了神。
李知月看他这样,便是不说她也懂了,怕让他难过,忙挤出笑,故作开怀地对他说:“没事,反正你没两年就能出去立府了,到时候少来往便是了,也不必为他们伤心。”
沈清衍并未放在心上,只温声应了,好让她不再担忧。
沈府宅子不大,门庭冷清,算是清贵之家。李知月将他送至门口,只觉得至少该打个招呼,便跟了他一同进去。
沈府背阳,本来阳光就少,偏生院子正中栽了棵巨大的广玉兰树,广玉兰树四季常青,便是冬日里也郁郁葱葱,将光挡了个严实,衬得院落显得冷清幽静。
李知月每每来都觉得这院落太过压抑,牢狱似的,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穿过廊庭,走至前厅。面前一妇人着一身茶色素衣,形同枯槁。妇人怀里抱了只白猫,那白猫看起来颇邪,眯了双绿眼在她怀中紧盯着来人。
沈清衍皱了皱眉,像是嫌那白猫盯得人瘆得慌,自己挡在了知月身前,将那猫的视线隔绝了。
李知月吞了吞口水,小声唤道:“姨母。”
那妇人抬起头一看是她,起身放了那猫,像戏园里的皮影,行止间都是没有血肉空骨架,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道:“公主安康。”
那猫冲着沈清衍龇牙呜咽,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后院,叫声唤得人背后直生寒颤。
李知月赶紧让她起来,当即便坐立难安地要走。
她在这待的心口太闷,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心。
周氏惯有疯病,时不时就要发作,一发作起来人也不认,连亲子都能给活剥了。眼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清醒,那双吊梢眼越过李知月,直勾勾地盯着沈清衍,像林中泛着幽光的蛇眼。
她担忧地看了眼沈清衍,沈清衍面色如常,轻声唤了句:“元宵,送公主回宫。”
李知月犹豫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敌不过心中悚然,跟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