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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2 / 2)

于是,在这个天色宛如永夜的正午,男人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间已有大半个月无人居住的卧室。

去确认事实。

房间依然是活泼明朗的暖色调,同窗外的晦暗风景对比鲜明。

这次仔细审视后的感受,也与昨晚仓促一瞥时留下的印象一致。

这间保洁员还来不及打扫的卧室,的确维持着昔日正常生活时的模样。

除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兰又嘉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至少以傅呈钧对他的了解,其它那些他曾经当作宝贝爱不释手的东西,竟一样都没被带走。

事实格外清晰地指向这是一场不会持续多久的暂离。

但他离开后留下的言辞却分外坚决和冷酷。

在商场上一贯雷厉风行的男人,面对这道自相矛盾的情感判断题时,一时也难以作答,怔忡出神。

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个前提是,兰又嘉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傅呈钧向来排斥感情,第一段真正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就是和兰又嘉,所有的经验也来源于他,但并非没有见过旁人陷入爱情以后的样子。

大多数人在爱里,或多或少会变得羞怯、别扭,下意识地隐藏心绪。

兰又嘉却还是口无遮拦,直白大胆,从来不对他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珍贵的热烈赤忱。

这样的人郑重地说了要离开,就不可能是开玩笑。

但又为什么会将自己拥有与珍视过的一切都留在这里,说不需要了,任由他处理?

思绪浮动间,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的傅呈钧难得显出几分郁然躁意,锐利的目光再一次于这间静止的卧室里逡巡,反复审视着任何一个可能有意义的细节。

忽然间,视野里掠过一抹半绿半白的色彩,它被很随意地搁放在陈列柜上。

男人神情一怔,伸手拿了起来。

是一个纸皮已经有些泛黄的药盒。

上面印刷的药品名是阿司匹林。

刹那错愕后,傅呈钧很快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

他被一阵跌跌撞撞的动静吵醒,看见兰又嘉跪坐在柜子前翻找着东西,整个人冷汗涔涔,看上去狼狈不已。

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到这盒药,青年正要仓皇地剥出药片咽下去,被他及时拦住拿走,随手放在了柜子上。

因为这是一盒已经过期的阿司匹林。

也是在这一刻,傅呈钧才有些恍然地想起来,那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兰又嘉拿止痛药吃。

他见过很相似的一幕。

甚至可能见过尚在保质期内的这盒药。

在两年前。

自那个有动人琴音弥漫的落雪平安夜之后,兰又嘉就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

青年的目光里总是盛满了炽热烂漫,让人不忍打碎的晶莹爱意。

所以傅呈钧没有再拒绝过对方。

更没有确定过彼此的关系。

他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便占据了顺理成章的主导权,有着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不需要爱人。

而兰又嘉是个很好的床伴。

当时的傅呈钧,还不知道自己的床伴恐惧雨天。

京珠是真的不常下雨,他们也并非朝夕相处。

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中途下了雨,窗子没有关,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声音潮湿淋漓,兰又嘉忽然陷入溺水般的恐慌,奋力挣扎的指甲在男人身上留下醒目的抓痕。

不断蔓延的疼痛,和初次出现的抗拒,反而催化了本就浓烈的情欲。

男人明明察觉到异样,却在陌生新鲜的感官刺激中,越发失控,甚至将他抱到窗边,逼着他去听雨声。

纷纷扬扬的雨丝钻进来,顷刻间和咸涩的泪水模糊成一片。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兰又嘉在自己面前流了那么多痛苦的眼泪,多到仿佛要用一生才能偿还。

也只有在那一天,那张总是写满灿烂爱意的面孔在望向他时,流露过些许悲伤绝望的恨意。

“傅呈钧,我怕疼,也怕下雨天。”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哭叫着恳求,喊他的名字。

“不要再让我听见雨声了……不要再让我疼了,好不好?”

在剧烈喘息中泣不成声的话语,被雨水冲刷着涌入他的耳畔。

尾音仍透着撒娇般的怯然轻颤。

可那双极美的眼睛里盈满了心碎湿漉的雾气。

在濒死般的高潮后,空气中飘荡着赤裸透明的哀求、恐惧、爱……

与恨。

窗户终于被关上,屋外潮热的大雨下了很久才停。

那天结束后,兰又嘉第一次没有缠着他温存,而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床,去翻自己的包。

他翻找出一个药盒,从里面倒出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药片,扯开铝箔板剥出药片,都不需要水,动作粗暴地吞了下去,仿佛再晚一秒,就会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死去。

而身后的男人在起初的惊愕过后,停住了要走向他的脚步,静默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看着兰又嘉吃过了不知名的药片,等待呼吸渐渐平复,然后收起那个半绿半白的药盒,回眸望向他。

露出了一个残留着泪痕,却已经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心脏有点疼,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但已经过去了……只是普通的止痛药而已,不用担心。”

发丝全被汗水打湿,面色苍白得惊人的年轻男孩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中途关上的窗,笑着对他说:“看,雨停了。”

“我一点都不疼了。”

被雨水洗过的玻璃,浅浅映出那张漂亮得宛如幻梦的明媚脸庞。

曾经根本不打算建立任何感情关系的傅呈钧,就是从这一刻起,忽然对这个单恋了自己很久的男孩真正上了心。

毫无来由,莫名其妙地上了心。

第二天,傅呈钧带他去了豪宅林立的月亮湾,给了他一个崭新美丽的家。

因为他很早就调查过兰又嘉的背景。

他的背景简单而干净,甚至只用一句话都能概括。

兰又嘉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高知家庭,直到十二岁时,职业是大学教授的父母在一场暴雨引发的意外中双双去世,他成了孤儿,幸而有那所大学的资助和照料,仍算是顺遂平安地长大。

最初拿到调查报告后,他一度惊讶过,以兰又嘉的性格,分明像是在无忧无虑的宠爱中成长至今的,没想到早在少年时代就孤身一人。

所以在彻底动摇的那个瞬间,傅呈钧选择给他一个家。

一个他应该会很想要的家。

这个选择是显而易见的正确。

搬进新家的那一晚,精疲力尽的青年喘着气,眼睛很亮地凑上来亲他:“晚安。”

零距离的拥抱里,绽开一个个笨拙热切、柔软亲昵的吻。

刚刚都算是克制结束的傅呈钧被亲得眉峰紧蹙,无奈地捉住他作乱的手,沉着声音恐吓他:“你到底想不想睡觉了?”

“想睡觉!不要了。”他目光潋滟、困意连连地回答完,可又抱着男人不肯撒手,接着说,“晚安。”

向来大胆直白,从不吝啬说爱的青年,唯独在这一晚,没有说爱他,却说了好多声晚安。

听起来格外缠绵动人的晚安。

傅呈钧被他缠得没办法,实在被这一声声晚安念得心软,好不容易等怀里的人真的睡着了,才起身去浴室,洗冷水澡。

回来时,却又对上那双睡意朦胧的眸子,似乎是因为旁边忽然冷却的空位置惊醒,正迷迷糊糊地望过来。

“傅先生,你去哪——”

傅呈钧打断了这声透出惴惴不安的提问。

“你还要那么叫我吗?”

短暂寂静后,他看见那双柔和的杏眼里蓦地绽开一抹几乎令人忘了呼吸的绚烂笑意。

“……呈钧,晚安。”

从那天开始,兰又嘉一直这样叫他。

一如初见时那抹缱绻难忘的停顿。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兰又嘉吃止痛药。

那盒吃了一半的阿司匹林在抽屉深处落灰过期,直到两年后的清晨,疼得浑身颤栗的青年翻箱倒柜地找它。

再到一个月后的今天,被傅呈钧再次看见,完整想起。

这些早就被自然而然放下的过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轰然决堤,侵袭了思绪。

此刻独自站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卧室里,男人的指节忽地收紧,将药盒捏得变了形。

原来兰又嘉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他怕疼。

而他……

他渐渐忘记了过去。

才会对兰又嘉说: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待在你的身边,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这些日子里总在混沌梦境反复回响的话音犹在耳畔。

兰又嘉说这句话时,声音平静而认真。

傅呈钧终于明白,自那次缺席的生日开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兰又嘉从不撒谎,连恨意都不曾隐藏。

他是真的要离开,或许也是真的不爱了。

尽管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快,尽管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的举动依然怪异矛盾。

但不重要了。

傅呈钧不再需要知道原因。

他从密密麻麻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只觉得窒息。

一种令人几欲作呕的窒息。

男人面色极冷,灰绿眼眸里涌动着沉郁的风暴,难得失态地伸手扯松了过分紧绷的衬衣领口。

也松开了那盒过期的阿司匹林,将它丢进垃圾桶。

如同丢弃了那份来不及看清便已被抛下的感情。

就到此为止。

变了形的药盒从半空处坠落,砸进堆满杂物的垃圾桶,发出一道短促沉闷的响声。

里面的雪白纸屑因此飞溅出来。

碎纸片随气流飘动,打着转儿落到地毯上。

傅呈钧正要走出这间卧室,离开这栋彻底过期的房子,却在余光一瞥中,被这堆肆意纷飞的碎纸片拦住了脚步。

一些碎片是空白,一些碎片上是不知所谓的数字和线条。

还有一些碎片上,印有意义明确的冰冷字句。

病历号……肝胆胰外科……CT薄层扫描……占位性病变……

它们倏忽翻飞,很快便被风抛下,静静停泊在男人脚边。

仿佛一场最小范围的降雪。

也最触目惊心的雪。

第27章 27

京珠电影学院, 男生宿舍。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几条漆黑的胶带在内侧交叉贴成了米字,横亘其上, 与风雨暗涌的深夜同色。

时间从23:59跳到了00:00, 新的一天来临。

现在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超强台风正式登陆京珠的日子。

零点到来,窝在床上打游戏的孟扬刚刷新了今日任务,本该是埋头操作的时间, 可他攥着手机点了几下, 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犹豫片刻,还是摘掉耳机,伸手拨开了一点床帘, 做贼似的往斜对面望过去。

斜对面那张床铺也被学生们惯用的床帘遮得严严实实, 帘脚处没有露出一丝光线,里面显然黑着灯,爬梯下方放着一双拖鞋, 代表着床上有人,而且已经休息了。

寝室里很安静,偶尔响起一道纸张翻动的细微声音,在一片暗沉的空间里,还挺催眠的。

只是屋外的雨声嘈杂不休,伴随着台风呼啸, 听来分外可怖。

孟扬盯着那片纹丝不动的床帘看了一会儿, 挠挠头,一脸困惑地将目光转向隔壁。

跟他紧挨着的隔壁床里亮着灯,里面的人在看书。

他想了想, 缩回自己的床帘里,退出游戏,切到聊天页面,给住在隔壁铺的兄弟发消息。

孟扬:嘉嘉一直待在床上没出来过?

他很快收到了回复。

方:没。

方:你不是也在寝室吗?还问我。

孟扬:你在他正对面啊,近一点,而且我怕我没注意到嘛,刚才戴着耳机。

孟扬:你没戴耳机吧?

方:没戴,他确实没下过床。

方:但我感觉他一直没睡着。

孟扬:?不会吧,他不是傍晚就上床睡觉了吗。

孟扬:他前面跟你说话了?

方:他没说过话。

方:不过我隔一会儿就能听到挺明显的呼吸声,还有翻身的动静。

方:是不是我翻书的声音太吵了?

方:算了,我还是不看了,一起开黑?

孟扬:……

孟扬:不至于,那点声音哪有台风吵。

孟扬:估计是外面雨声太大,睡不着吧,没准在摸黑玩手机呢。

孟扬:开开开,我拉你。

孟扬又打开了游戏,在开局之前,顺手给兰又嘉发了条消息。

孟扬:睡了没,打游戏不?

气象预报说台风是明天登陆,但前一天傍晚已经下起了大雨。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兰又嘉连晚饭都还没吃,就说困了,要上床睡觉。

当时孟扬挺惊讶,倒没多想,毕竟知道他的身体不是很好,体质比一般人要差一点,经常需要吃药。

他估计兰又嘉睡两个钟头就该饿了,会起床吃东西。

结果从傍晚到现在,足足六个小时过去,人都没动静。

哦,现在是七个小时了。

两把游戏结束,注意力始终不是很集中的孟扬惨遭连跪,顿时不想玩了,懊恼地从游戏里切出来。

和兰又嘉的聊天框对话,还停留在他发过去的那一句。

对方没回消息,明显是没看手机。

怎么会有人没睡着还能忍住不看手机的?

……难道是心情不好,或者满腹心事,在专心瞪着天花板发呆?

孟扬开始瞪着天花板思考。

凌晨三点半,独自去练了会儿操作的隔壁铺兄弟又喊他,说这把带飞。

孟扬立马提起手机杀进游戏。

再跪两把。

大大的失败字样在屏幕上弹出来的那一刻,一脸不爽的孟扬蓦地想起来,今天最后一次看见兰又嘉的时候,他的脸色好像有些苍白。

不是平时让班里女同学很羡慕的明净白皙,而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惨白。

台风天的黄昏太过晦暗,连天空都是惨淡的,所以当时的他没怎么注意到那抹异样。

凌晨四点半,孟扬划拉着聊天列表,从里面找到一个前段时间刚加上的名字,手指快速动着,发出去一条消息。

孟扬:你俩没啥事吧?

他等了一会儿,对方没回。

有点失望,但也合理。

正常人这个时候都该睡觉了。

凌晨五点,隔壁铺的熬夜伙伴也要睡了。

孟扬没再打游戏,又完全不困,索性看起了从隔壁那里借来的书。

这次他没有戴耳机,宿舍很静。

静得只有天边的雨声,和不远处辗转反侧的呼吸声。

兰又嘉好像是真的没有睡着。

尽管他已经独自在床帘里待了近十二个小时。

孟扬不禁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上午大家一起上课,中午梅教授给兰又嘉打来了视频电话,随后聊起剧本,内容不详,但他买完东西回到宿舍时,看到的兰又嘉还很正常,也没有因为即将开机的事表现出任何焦虑,整个下午都在埋头看剧本。

换而言之,兰又嘉的生活一切如常。

唯一一个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大概就是感情。

暧昧期里发生点让人心绪波动的状况,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希望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孟扬觉得闻野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现在他每次出现的时候,嘉嘉的眼睛好像都会变得亮一些。

清晨六点,雨停了。

孟扬看书看得精神抖擞,这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准备下床吃点东西当早饭。

就在他探身出来的时候,斜对面静止了一整晚的床帘,恰好也被拉开。

寝室里没有开顶灯,只有些微光线流泻,一片昏沉。

但仍能看清那道称得上狼狈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床边,脸色白得吓人,漆黑的眼眸显得很湿润,颊边碎发被汗水尽数打湿,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孟扬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书都啪嗒掉下来:“嘉嘉!”

他连忙翻身下床跑过去,音量都顾不上要控制:“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被这串关心追问着的人明显没料到会看见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十分迟缓地开口:“生病?……没有。”

“我没有生病,不用担心。”他摇了摇头,小声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孟扬急忙道:“不关你的事,今天周末,我本来就通宵呢!倒是你,脸色怎么会这么差?是不是平时该吃的药忘记吃了?现在吃来得及吗?要不要去医院?我陪你去!”

他的语气很紧张,看上去像刚从无边海水里被捞出来的青年呆呆地看着他。

忽然间,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眸闪烁了起来,苍白脸庞上露出一个像往常那样明亮的笑容。

“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他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跟药没有关系……药没有用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孟扬没能听清,却莫名地因为这个笑容觉得心悸,讷讷道:“你老说对不起干什么?真是做噩梦?……好吧,你要不要去洗个澡?我看你一身汗。”

湿漉漉的青年很温顺地应下:“好,我现在去。”

另一个室友被孟扬的声音惊醒,迷茫地探头出来:“怎么了?”

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按回去:“没怎么,睡你的去,戴上耳机睡!”

孟扬直觉兰又嘉肯定不是做噩梦。

也隐约觉得,这事应该跟闻野没什么关系。

而且,他看得出来,兰又嘉不想提。

所以他没再问。

他等兰又嘉洗完澡,两人一起吃了点东西,附带闲聊。

随着时间流逝,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寝室门外开始传来日常生活的噪音,有人在催室友下楼,趁着这会儿没下雨,赶紧去学校超市买点东西。

兰又嘉的脸色逐渐好转,看上去与平时区别不大。

聊过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继续看起了剧本。

一夜未眠的孟扬仍然毫无困意。

他同样坐到了自己的书桌旁,拿着那本借来的书。

书挺好看的。

他也挺担心嘉嘉的。

中午十一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收到一条新消息。

Y:?

正对着书页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孟扬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尚未备注的昵称是谁。

也想起自己大半夜发过去的那条问候。

他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回复了过去。

孟扬:消息发错人了,不好意思啊闻哥。

既然这事跟闻野没什么关系,那他就不能擅自把嘉嘉的私事告诉别人。

可闻野很敏锐。

也很直白。

Y:不像发错。

Y:他怎么了?

孟扬忍不住捶了捶脑门。

见瞒不过去,他斟酌了半天,才回复。

孟扬:没怎么,我听他昨晚辗转反侧的,估计是雨声太吵失眠了吧,我以为你俩吵架了呢,你就当没收到过我的消息哈,抱歉抱歉。

闻野没再搭理他了。

孟扬顿时松了口气,只当顺利糊弄过去了,放下手机。

结果一小时后,他居然接到闻野打来的语音电话。

孟扬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头像,眼睛越瞪越大。

他一脸惊奇地接起,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闻哥?”

那头传来格外直接的问句。

“你们宿舍在几楼?”

孟扬听得一惊,本能地望向窗外。

短暂的晴朗快要结束,天空中压着黑沉沉的乌云,明显还有一场暴雨要下。

“哥你点外卖了?不是,骑手不是都停了吗,而且也送不上来——”

闻野打断了他的话,干脆利落道:“我在楼下。”

“……你在楼下?!”

孟扬彻底愣住,攥着手机,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身后的人。

此时的兰又嘉刚好放下了剧本,正在柜子里找东西。

面面相觑时,两人俱是一怔。

兰又嘉一脸茫然:“怎么了?谁在楼下?”

孟扬也面露困惑:“你拿伞干什么?……呃,是闻野。”

他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忐忑地道了歉。

兰又嘉面色如常,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是我让你操心了。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顺便去楼下找他。”

孟扬望着他的背影喊:“一会儿就下雨了!你要去哪儿?”

当他拿着伞下了楼,看见那个等在宿舍楼门口的年轻男生时,听到的也是这一句。

外面风很大,地面一片湿濡,闻野穿着件宽大抗风的卫衣,肩上挂着一个包,像是匆匆赶过来,额角隐约有汗水闪烁,一看到他就问:“现在是台风天,你出去做什么?”

兰又嘉也好奇地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差,外面几乎没有人了,校园里的树木被刮得摇摇晃晃,也将眼前人的发丝吹得纷飞凌乱。

闻野往前走了两步,挡住风口,听着这句鹦鹉学舌似的反问,挑了挑眉道:“我先问的。”

也对。

于是兰又嘉想了想,回答道:“我有东西忘在教室了,要去拿一下,很快就回来。”

当然是假的。

他不会很快回来,会一直等到这场雨彻底下完,才敢回来。

兰又嘉有表演教室的钥匙,打算去那里一个人待着,不想留在寝室里让舍友担心。

他没想到自己这次对雨天的反应会剧烈至此。

闻野问:“哪间教室?我帮你去拿。”

兰又嘉拒绝:“你又不是这个学校的,怎么会认识。”

闻野好笑道:“你也不是这个学校的,不是一样认识?”

兰又嘉没话说了,瞪他一眼,绕开他就想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别挡着我,趁现在还没下雨,我要赶紧过去——”

身旁传来一道有点遗憾的声音:“晚了。”

的确晚了。

就在说话的时间,台风雨已经落了下来。

雨丝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屋檐,是一场从第一帧就显出暴烈之势的骤雨。

这是一场比昨夜更加严重、距离也更接近的暴雨。

兰又嘉的意识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视觉与听觉已被铺天盖地的雨水占据,身体随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可下一秒,耳畔却忽地一静。

一抹微凉的温度突如其来地覆盖在他耳边。

匆匆赶来的男生从包里拿出一副崭新的降噪耳机,给身旁正被风吹得发抖的人戴上。

这是他对“过来做什么”的回答。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雨声和人声一并消失,兰又嘉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混乱的呼吸声,也只能看见眼前人刻意放慢的口型。

四目相对中,尽管他什么也听不清,却分明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他说:回去睡觉。

那一刻,兰又嘉怔怔地望着这个额角还残留着汗意的男生,竟找不到一个合适回应的语句。

他一整晚都没能入睡,安眠药和止痛药同时失效。

其实他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躲去梦里,就不会经历雨天了。

就在闻野以为他彻底呆住,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在他面前轻晃的时候,兰又嘉忽然开口了。

倾盆大雨中,他的声音很轻,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问:“你能抱我一下吗?”

听的人蓦地僵住:“什么?”

意识到兰又嘉这会儿听不见,闻野立刻替他摘下了耳机,提高音量重新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兰又嘉的嗓音发颤,竭力保持着镇定:“戴着耳机听不见的是我,又不是你。”

闻野看上去居然有些无措:“……我怕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明明他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兰又嘉忍不住笑了:“只是拥抱而已,现在连上床都不代表要谈爱——”

没等话音落下,近在咫尺的男生先一步张开手臂拥住了他。

他被揽进了一个陌生的、有些僵硬的怀抱。

带着温暖热意的臂弯甚至不敢真正落在他肩胛,不敢用力地抱紧他。

和闻野平日里给人的率性印象截然不同。

这竟是一个笨拙生涩、小心翼翼的拥抱。

令那个被抱住的人心生恍然。

也分外难忘。

不一样,他想。

原来不同人的怀抱,有不一样的温度和气味。

失去了可以让他安然停泊的怀抱以后,雨天变得格外煎熬。

就像回到了兰又嘉最开始害怕雨天的那段时间,而且应激状态比那时更加严重。

即使听不见雨声也没有太大作用,只要他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就会无法自制地发抖、颤栗、陷入谵妄般的噩梦。

冰冷的药物已经不能陪他熬过雨天了,或许只有温暖坚固的、直至放晴前都不会离开他的拥抱才可以。

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没有资格去占有另一个那么奢侈的怀抱了。

这是和傅呈钧分开之后,他不曾预想过的副作用。

闻野不知道怀里的人正在恐惧中失神。

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了这个动作之后,他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忘了要说什么,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

他第一次像这样拥抱一个人。

原来兰又嘉这么瘦。

像一抹过分轻盈,转瞬即逝的云烟。

……他真的抱住他了吗?

闻野突然间不敢确定。

他紧张又僵硬地低下头,匆忙去检查怀里的人。

视野里因此意外撞进一道狭长的伤疤。

兰又嘉的发丝被风吹散了,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形状很好看的耳廓。

可在他本该白皙无瑕的颈间皮肤上,却有一道细细长长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过,留下了与肤色相近的浅淡疤痕。

此刻和他格外接近,才看见了这道痕迹的闻野骤然怔住。

无处安放的指尖忽然有了鬼使神差的去处。

同样有伤痕肆虐的指腹不由自主地轻触过那道狭长印记,发顶传来男生有些喑哑的声音:“……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这道位于耳后颈侧的伤痕,第一次被人这样触碰。

温热粗糙的指腹像一阵燎原的烈火。

瓢泼淋漓的暴雨中,闻野听见自己越来越嘈杂的心跳声,迷失在伤痕和怀抱的交错中,难以自控。

他下意识问:“还疼吗?”

在他怀中逐渐平息了颤栗的人始终没有回答。

可闻野的肩膀处却渐渐湿了。

他分明不是站在雨里。

是兰又嘉哭了。

当闻野意识到这件事后,瞬间愕然地松开手,正想本能地道歉,却见到兰又嘉仓皇别开了脸,连伞都忘记拿,转身跑向原本就要去的那个方向。

好像不愿意被他看到那些狼狈的眼泪。

闻野在原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兰又嘉!你要去哪?!”

被风雨湮没的身影没有停下来。

他也的确不够熟悉这个十分宽敞的校园。

等闻野穿过能见度很低的恶劣天气,追进了某栋教学楼,沿着地上的水渍脚印找到那间教室的时候,教室门已经从内部被反锁。

教室沿走廊的这一侧没有窗,透过门洞只能瞥见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兰又嘉!把门打开!”

闻野用力地拍着门,可无人应声。

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被雨水淋透,满心都是那个不久前还在问可不可以抱他一下的青年。

兰又嘉的状态很不对劲。

闻野不知道原因,但很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平日里动不动就很早睡觉的人一夜未眠,才会让这个总是拒绝他的人,主动开口索要一个拥抱。

思绪翻涌间,一种浓浓的恐慌感攥住了闻野的心脏,令他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兰又嘉一个人待在里面,会出事的。

他咬了咬牙,后退两步,打算先试试直接踹门进去,目光更是预先盯上了能用来砸门的灭火器。

也正是在这一刻,异常安静的漆黑教室里,突兀地传出了一阵手机铃声。

一阵刺耳的、漫长的铃声。

在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后,不到两秒,铃声再度响起。

因着某种预感,闻野蓦然间停下了所有动作。

一门之隔的铃声,和走廊之外的雨声紧密交织在一起,排斥着其他多余的杂音。

他怀中残留的温度渐渐冷却。

片刻后,门外的闻野听见这个不肯罢休的电话终于被接起。

还听见一道带着浓重哭腔的微弱声音。

遥远又清晰。

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声音惘然而颤抖:“……傅先生?”

第28章 28

整个世界被大雨填满, 惊心动魄的雨声中,夹杂着男人有些失控的惶然嗓音。

“兰又嘉,那张检查单是怎么回事!”

教室角落里, 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栗的青年攥着手机, 他被困在颠倒错乱的噩梦里,昏昏沉沉,越陷越深,直到耳畔的这道惊雷乍响,才短暂地被唤回了一点神智。

好熟悉的声音。

他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他很想念这个声音。

是呈钧。

呈钧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慌乱?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失控的问句。

……不。

不对。

不是呈钧。

是傅先生了。

“检查单?”满脸泪痕的人喃喃地重复着听筒里传来的词语, “……什么检查单?”

兰又嘉问得很无措。

他的脑袋好像坏掉了, 乱糟糟的,被大雨冲刷成了一片废墟,无数记忆散落一地, 被碎裂的瓦砾遮蔽, 怎么也找不到最需要的那一块。

检查单,他应该知道检查单的……

“那张被你撕碎的CT检查申请单!”

听筒里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冷沉,急躁得很明显:“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检查?什么占位性病变?”

问到后来, 男人话音一顿,陡然间轻了下来,竟透出几分不愿面对的恐惧。

“……嘉嘉,你的身体怎么了?”

兰又嘉就想起来了。

想起来的那一刻,他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开口:“不是我的。”

青年原本孱弱的声音猛然拔高,情绪激动道:“那不是我的检查单!”

占位性病变?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胰腺没有任何病变。

他没有得癌症。

检验科的医生都给他打来过道歉的电话了。

是他们的系统在录入时发生了一些错误。

“我没有生病!”他倔强又固执地反驳着电话那头的人, “是医院弄错了, 那不是我的检查单,我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那是别人的单子, 不是我的……”

说着,兰又嘉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问:“那张单子上没有我的名字,你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对不对?”

他的声音天真又怯然。

令此刻看不见他模样的男人呼吸一窒。

“……没有。”

傅呈钧在他干脆至极的否认中寻回了些许理智。

兰又嘉从来不对他撒谎。

他微微松了口气,嗓音沙哑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名字,有些纸片被弄脏了。”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兰又嘉明显异常的情绪。

窗外正下着一场京珠近年来最汹涌的大雨。

男人修长的指骨蓦地收紧,毫不犹豫地问:“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他在哪里?

被问到的人茫然地抬起眼,望向四周。

周围好黑,黑得令人绝望,不知道是因为所有光线都被遮住了,还是因为陷入天旋地转的眩晕。

有一阵遥远沉闷的撞击声反复冲击着鼓膜,嘈杂又朦胧。

他身上很难受,哪里都在痛,痛得像快要死掉了。

脖子那里的感受最为鲜明,横亘在颈侧的狭长伤口正在燃烧,仿佛刚被烙下这道印记。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去摸,瞬间摸到一手的潮湿黏腻。

是血吗?

他被安全带割伤了。

耳畔的听筒里,正飘出那道他在这一刻最需要的声音。

——他记起来了。

记起了上一次听到傅呈钧用这样失了冷静的慌乱声音跟他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他也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我在车里。”兰又嘉渐渐握紧了手机,哭着说,“我想来公司找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来公司找我?”已经在往车库走的男人蓦地一怔,“你怎么会来——”

话音未竟,突然消弭于蜂拥袭来的记忆。

“我不知道会出车祸,那辆车很快撞过来,司机没有反应过来,我也没有……还好我系了安全带,但是脖子好像被割伤了,好痛。”

陷入谵妄的青年,呼吸急促地重复着一年前就说过的话。

还有那时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给你带了礼物,可是安全气囊打在了上面,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撞坏。”

他的声音很难过。

“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因为过生日的人在这天是最幸福的,我想让你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对不起,礼物可能坏掉了。”

席卷整座城市的暴雨中回荡着泣不成声的絮语。

回忆与现实混淆不清。

世界仿佛都因此安静了。

良久,听筒里响起一道哑得厉害的声音。

“兰又嘉,听我说。”傅呈钧意识到他的状态,竭力保持着镇定的语调,沉声道,“深呼吸,冷静下来,车祸已经结束了,你很安全,救护车很快就会到,我也从公司出来了,会陪你去医院。”

说话的同时,车门砰地关紧,等听筒里那道紊乱的呼吸声平复了稍许,驾驶座上的男人才接着问下去。

“现在,看一眼周围,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有没有其他人在你身边?”

“……没有,没有其他人,我看见了镜子,很大的镜子。”

“镜子?你在学校宿舍,还是排练室?”

“我……”

兰又嘉终于从晦暗无边的回忆里被拉了出来,望着身旁布满整面墙壁的落地镜和扶栏,喃喃道:“我在表演教室。”

车祸已经结束了。

他不在车里。

他早就去过医院了。

可傅呈钧没有来。

自始至终都没有来。

“你说谎!”他依然在哭,哭着控诉电话那头的人,“你没有来,你不会来的。”

“礼物没有撞坏,还是可以在那天送给你,所以我一直在病房里等你。”

“我等了你一整晚,等你来拿礼物,等你对我说生日快乐,等你问我伤口痛不痛……”

“我等了你一周,你都没有来。”

“你去出差了。”

“是林秘书来接我出院的。”

“后来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每天都在努力改正,可怎么做都没有用。”

“你不在乎我了。”

“无论我遇到什么事,你都不会在乎的。”

“那天你终于肯答应我来看毕业晚会,我知道你在勉强自己,但是我真的很开心。”

“是我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事了。”

“可是你明明都来了,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你的位置是空的。”

“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所以你不会来找我的。”

“你又在骗我!”

那些积蓄了整整一年的委屈,在这场烈性台风里无法自抑地决堤,与听筒那头轿车在雨幕里疾驰的声音紧紧交缠在一起。

直到教室大门被人哐地一声撞开,午后昏蒙的光线猛地洒进一片漆黑的教室。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躲开那片刺眼的光线。

下一秒,他被突如其来地揽进了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伴着一个落在湿濡皮肤上的吻。

和一句太过陌生的话。

“对不起。”

匆匆赶来的男人肩膀都是湿的,线条硬朗的手臂用力地拥着怀里的人,下颌线条紧绷着,泛着冷意的薄唇在他眉眼处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亲吻。

“我不该那样对你……”他哑着声音道歉,“嘉嘉,对不起。”

在这个罕见的台风天,世界末日般的残酷光景里,在这栋仿佛只剩下彼此的陌生教学楼里,傅呈钧第一次亲口跟人说了对不起。

滴落在胸口的滚烫眼泪将高高在上的矜贵彻底融化。

“是我的错。”他为这一年来的龃龉道歉,也为尚不可知的未来承诺,“我不会再失约,我会陪你过生日,过以后的每一个生日。”

他在吻他的同时,也心绪难安地仔细审视着怀中大半个月没有见的恋人。

跟分开时相比,兰又嘉没有再变得更瘦。

这段时间里应该好好吃饭了。

虽然此时的面色很差,还浑身湿透。

“为什么淋雨?”傅呈钧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兰又嘉没有回答。

但他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栗正在渐渐平息。

于是他将人抱得更紧了,声音也尽可能地柔和。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傅呈钧不太熟练地哄着他,“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去测一测体温,做个检查。”

闻言,兰又嘉终于有了反应。

“检查?”他的声音很朦胧,像潮水涌过男人的胸口,“为什么要做检查?”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还是坦诚道:“因为你丢在家里的那张CT申请单……我不放心。”

听到这个关键词,兰又嘉的反应仍然激烈:“我说了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也正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神智有些混乱的人才真正从梦魇的泥沼中醒来。

熟悉的拥抱逐渐融化了可怖的雨天。

也令那些自欺欺人的慰藉无处遁形。

傅呈钧看见那双本就哭红了的眼睛蓦然间睁大了,再度积蓄起泪水。

更浓重,也更伤心的泪水。

“不是……不是我的。”

这一次,他否认的声音变得很轻。

轻得几近心碎。

傅呈钧不敢再问了。

“好,我知道了,不是你的。”他顺从着怀里情绪不太稳定的人,先将话题扯开,“那份礼物在哪里?”

“……什么礼物?”

“没被撞坏的礼物——你要送给我的礼物。”

本应由最幸福的人送出的礼物。

他不该错过那份礼物。

空气有一霎的寂静。

被泪水打湿的胸口,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

“我已经送给你了。”

意识彻底回笼的兰又嘉说:“但应该被保洁丢掉了……因为你收到以后,只是随手把它放在了客厅里。”

傅呈钧神情一僵,想起了什么:“是那个玩偶——”

是那个绿色眼睛的玩偶。

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它有一对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眼珠。

“只有它陪我住了一周院,我本来不想再把它送给你了。”

“但是我出院以后,去机场接你的那天,你让司机绕路去给我买了一个气球……一个我说图案很可爱,像家里抱枕的气球。”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轻声说起了早就过去的那一日。

“那天是儿童节,我忽然又很开心,因为收到了你送我的气球,但我没给你准备节日礼物。”

“所以虽然生日已经过去了,我还是把它当作儿童节礼物送给了你,可你看起来没有很开心。”

“不过没关系,反正它已经被丢掉了。”

曾经在车祸时都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宝石玩偶,和那个与气球有着相似图案的可爱抱枕,都被丢掉了。

连同他一起。

傅呈钧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正要说它们还在家里,就听见兰又嘉逐渐平静下来的问句。

“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他说,“我明明已经被你丢在过去了。”

即使兰又嘉真的很想念这个怀抱。

却也清楚地知道,他原本不该再拥有这样的怀抱。

傅呈钧不是那种会回头留恋的性格。

他们已经彻底分开半个月了,期间全无联系。

可就在刚才,男人不仅仓皇赶来,放低姿态道了歉,还对他承诺了未来。

承诺会陪他过未来的每一个生日。

颊边仍残留着狼狈泪痕的青年,话音在不知不觉间已变得遥远疏离。

同他近在咫尺的男人呼吸艰涩,沉默片刻,哑声承认:“我的确想过就这样结束。”

甚至就在半小时前,他丢掉阿司匹林的那一刻。

傅呈钧想过,就这样彻底结束。

他会慢慢习惯没有兰又嘉的雨天。

和没有对方的余生。

“为什么改变主意?”兰又嘉问,“是因为那张检查单吗?”

傅呈钧没有说话,揽在他后背的掌心随之收紧,更用力地环住这道如今轻盈得过分的身影。

是那一刻要彻底失去的恐慌,瞬间击溃了筑在心上的全部防线。

才令他陡然惊觉,即使经过一年的有意遏制,自己对兰又嘉的态度仍跟当时得知出意外时一样,而且更甚。

他连试着想象这种失去都做不到,遑论接受。

那就只能面对。

还有挽回。

蜷在他心口的人继续直白地问:“所以,你是爱我的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个炽热的吻。

男人没有开口回答,也没有往日的淡漠冷然,只是细细吻过他漂亮潮湿的眉眼,像一种温柔的怜悯。

兰又嘉就知道答案了。

不是爱,但至少有一些喜欢。

一种不愿见到他遭受病痛折磨的喜欢。

明白这一点以后,正在烧灼着他身体的疼痛却愈发鲜明刺骨了。

因为傅呈钧会来找他,会第一次低头认错,祈求他的原谅,是以为一切还来得及挽回,他们还能一起度过另一个三年,或许更久更久。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

再也来不及。

他没有下一个生日了。

他也从来都不想要怜悯。

他只要爱。

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爱。

所以浑身被雨浇透,连心也一片淋漓的青年,执拗地从那个在暴雨天最需要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话音也固执而决然:“可是我真的不爱你了。”

他有一双能让人清楚看见悲伤的眼睛,即使曾经写满明亮的爱意。

“傅先生,我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

第29章 29

……傅先生?

整个世界被大雨填满, 惊心动魄的雨声中,门外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哪个傅先生?

“检查单?……什么检查单?”

“那不是我的检查单!我没有生病!”

这道陡然拔高的声音,更清晰地越过门缝传入走廊。

闻野才蓦地惊醒。

……只能是那个傅先生。

是傅呈钧。

不知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让先前对拍门声毫无反应的兰又嘉陷入了异常激动的情绪, 竭力解释着自己没有生病的事。

“——你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对不对?”

闻野听出了那抹上扬尾音里满溢的无助。

眼前的门洞玻璃里是一片密不透光的漆黑。

他看不见此刻的兰又嘉是什么样子。

不久前低头时看到的那截白皙脖颈,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脆弱纤细的、贯穿着伤痕的。

闻野滞在半空中的手指遍布着雨水湿痕,席卷心脏的恐慌感仍未褪去,因这道天真怯然的声音愈演愈烈。

在这一瞬间, 他被这场超出预料的台风全然蛊惑, 不顾一切地挣开了身上缠绕的枷锁,将所有事都抛诸脑后。

抛开了听筒那一头的傅呈钧,抛开了像幽灵一样步步紧逼的傅令坤, 抛开了此时下落不明的母亲……

他只想砸开门冲进去, 把那个仓皇无措的人从黑暗的房间带回来。

然后,闻野会用尽全力抱紧他。

让冰冷的胸口重新浮现炽热的温度。

让颤抖的兰又嘉在他怀里最终平静下来。

走廊上的年轻男生没有再等待,用力到发白的手指紧握成拳, 宽阔的肩膀重重撞上这道门,浑然不觉肩头炸开的闷痛。

他几乎快要撞开这道门了。

他马上就能抓紧兰又嘉了。

——直到他听见那道带着哭腔的脆弱声音。

“我在车里……我想来公司找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把自己关在黑色房间里的人好像被拽进了一场颠倒时空的梦境。

这里明明是大学教室。

兰又嘉跟傅呈钧早就已经分手了。

怎么可能会想去公司找他?

……这是不该出门的台风天。

闻野这样想着,根本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可整个人却身不由己地凝固在了原地。

在离打开这扇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听见暴雨中回荡着一句句泣不成声的絮语。

兰又嘉说自己出了车祸。

剧烈的撞击中,安全带割伤了他的脖子。

他说伤口很痛。

他在生日那天出了意外。

是在带着礼物去找傅呈钧的路上, 出了车祸。

因为想让对方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

电话里的人大概在安慰他。

兰又嘉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 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在车里,是在教室。

紧接着,他好像清醒了很多。

他清醒地倾倒出那些比屋外如注的暴雨更密密麻麻的委屈。

他说自己等了傅呈钧很久, 都没能等到。

他说傅呈钧肯来看那场毕业晚会,是他最开心的事。

他说傅呈钧的座位是空的,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那个惊鸿一瞥的夜晚,动人难忘的琴声久久徘徊在礼堂里,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钢琴师鞠躬致谢,领口处滑出一抹璀璨夺目的幽蓝。

在台下怔然聆听的年轻观众看见了这抹蓝。

也看见了那滴从颊边跌落的晶莹泪水。

闻野终于知道,原来那天兰又嘉是因为傅呈钧的缺席才哭的。

那刚才呢?

刚才打湿他肩膀的眼泪呢?

又是因为谁?

门外同样被雨浇透的人垂下眼眸,盯着被自己放在地上的背包,蓦地勾起了唇角,像是笑了。

背包里是他追过来之前顺手塞进去的耳机。

崭新的、没有被雨淋湿的……

只戴了一瞬的耳机。

密闭的房间里不断传出那个人悲伤的泣语。

夹杂着对负心恋人的痴缠怨怼。

和从未褪色的爱意。

闻野想,兰又嘉其实没有骗他。

他每一次的拒绝都不是借口。

他早就说过了,自己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那个突然开口索要的拥抱,不代表任何东西。

自始至终,兰又嘉的眼里都只有一个观众。

他一直在等那唯一一个观众。

他不需要别的观众。

撞门的动静已经停止很久,曾被泪水打湿的肩头传来钻心的疼痛。

闻野松开了紧攥到发抖的掌心,斑驳陈旧的伤疤上已覆满深深的掐痕。

接着,他弯腰提起了背包,转身走开。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况且,兰又嘉等的那个人很快就会来。

没有人能在那一连串爱恨浓烈的哀伤泣语里保持无动于衷。

傅呈钧也不能。

不久后,静默地伫立在走廊转角处的年轻男生,听见一阵凌乱失措的脚步越来越近。

轰的一声,早就松动的门锁被轻而易举地撞开。

匆匆赶来的高大身影闯进了教室。

这个失控冲动的男人,都不太像他记忆里的傅呈钧了。

闻野面无表情地待在走廊尽头,不想去探究那间教室里正在发生什么。

他一点也不想听。

他只是……无法离开。

这场太过暴烈的台风来势汹汹,抽干了他全部的力气,留下一地狼藉。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喧嚣的雨声中,重新响起一道脚步声。

仍然短促,但沉稳了许多。

傅呈钧打横抱着那个浑身湿漉漉的青年走出来,怀中人一边发着抖,一边不配合地挣扎抗拒,像是要从这个怀抱里逃脱出来。

他脚步微顿,低声说了些什么,愈发收紧手臂的力道,不容分说地抱着那人下了楼。

很快,楼下响起马达轰鸣的声音,豪车在雨幕里疾驰而去。

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只剩走廊上那道潮湿的暗影,久久地凝滞在原地。

闻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能看出那道冷峻身影在对待兰又嘉时的不同寻常。

这一刻,他彻底确认了,这个满脸泪痕的青年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究竟有多重要。

那颗曾对傅呈钧有着非凡意义的蓝钻,显然是真的。

是真的送给了这个原本谁也没当回事的情人。

兰又嘉恐怕是唯一一个能真正威胁到傅呈钧的人。

他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傅呈钧的软肋。

一个曾经毫无弱点的冷血怪物的软肋。

这大概是傅令坤最想听见的好消息。

……而他呢?

他又在想什么?

亲眼看到傅呈钧抱着那个人走出来的那一刻,心脏仿佛被雨水泡涨了,酸涩难言,夹杂着熟悉的愤怒,与陌生的妒忌。

思绪一片混乱的闻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他接起傅令坤来电的那个瞬间,依然不知道。

听筒里响起中年男人可憎的声音:“傅呈钧前两天终于回京珠了。”

闻野听见自己哦了一声,语气毫无波澜:“是吗?”

“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躁动的电波有一霎死寂般的真空。

紧接着,傅令坤轻啧一声:“也是,你能知道什么,还追在那个小兔子屁股后面跑呢?这么难追啊?”

闻言,男生形状锋利的浓眉本能地蹙紧了,按捺下心头的厌恶,冷声道:“没有,没必要了。”

电话那头的中年人似乎咀嚼了一下他的话,才慢吞吞地重复道:“没必要了?”

“那颗蓝钻是假的,人工仿制的。”闻野说,“前两天他亲口跟我承认的,说花了好几万才做得这么真。”

傅令坤紧追不舍:“前两天?你怎么没及时告诉我?”

“因为我当时不信,但现在不得不信了。”

“为什么?”

“你刚说的,傅呈钧终于回京珠了,可一直没来找过他。”闻野顿了顿,语气烦躁道,“你说得对,他不过是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连情人都算不上。”

“他威胁不到傅呈钧的,我白白浪费了一个月时间,马上就月底了……都因为那颗破钻石。”

他低骂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道:“按之前的计划做吧,我会配合。”

略带沙哑的年轻嗓音里,懊恼和愤懑溢于言表。

没有一丝作伪的痕迹。

闻野终于理清了自己乱糟糟的思绪。

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正在想的事。

别再把无辜的人卷进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风暴。

电话那头的傅令坤听完,沉默几秒后,冷不丁地笑了:“你看,早听我的多好?”

闻野没理会他的讥讽,直截了当道:“你让那个律师再联系我,我没存号码。”

“行。”傅令坤哼笑着应下,“回头再说,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檐外暴雨让他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发冷。

先前那股焦躁迫切的劲头丝毫不见踪影。

闻野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异样感。

但他还来不及问,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耳边只剩规律顿挫的机械忙音。

冰冷的声音越过一千公里,连接着另一座繁华峥嵘、不在台风圈范围内的城市。

豪华宽敞的书房里,专门用来联络闻野的这支手机,被猛地砸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傅令坤摔完手机仍不解气,又砸了两个茶杯,在这阵清脆的哐啷声中,总算勉强顺过气来。

碎裂的瓷片上,倒映出窗外难得风和日丽的静谧天光。

脸色气得涨红的中年男人盯着一地形状惨烈的碎片看了许久,神情奇异地缓和下来。

“小兔崽子!胆子真够大的,敢耍我。”

他冷笑着啐了一句,踢开挡道的碎瓷片,大步走向一旁的书桌,浑浊的目光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一个两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

书桌上还摆有两只手机。

并列的两个屏幕上,各显示着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的时间稍早些,此时尚未再次下雨,画面上是背着包走出财大校门的年轻男生,脚步匆忙地迈过地上的水洼。

另一张照片里,则是正从豪宅林立的月亮湾驶出来的一部黑色轿车,车速极快地穿过雨幕,溅起了满地水花。

两个私家侦探分别报过来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点。

京珠电影学院。

那里有个一度被傅令坤忽略的小角色。

一个居然能让傅呈钧在危险可怖的台风天临时赶去见面的小角色。

一个居然能让对傅呈钧心怀憎恨的闻野,甘愿放过这个报复机会的小角色。

不,不再是小角色了。

那人叫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

叫兰又嘉。

第30章 30

兰又嘉被男人用难以撼动的力道抱进浴室时, 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还没从浑浑噩噩的幻梦里真正醒来。

“傅呈钧,你松手, 放我下来!”

他挣扎了一路, 坚决而激烈的抗拒始终没有一丝犹豫:“我不要跟你走,我们已经结束了,你明明已经接受了……”

听到这话的傅呈钧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单手抱紧了怀里满身狼狈的人,另一手拧开浴缸上的水阀, 调至体感舒适的水温。

潺潺水声霎时充满了整片空间。

从最开始听见兰又嘉当面决绝地说不再爱他, 再到此时听起来毫无转圜余地的反复拒绝,一度剧震的心仿佛已经被冷雨浸透,变得麻木。

白蒙蒙的热气蒸腾, 模糊了那道带着歉疚与叹息的沉郁嗓音。

“是, 我接受过。”男人低声承认,“但现在,我反悔了。”

“我不想你离开。”

他将自己的出尔反尔承认得如此坦然, 令仍在试图挣开他怀抱的青年一时愣住,盈满泪光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呆呆地望进那双近在咫尺的、宝石般的深邃绿眸。

这明明是一双从来都言出必行,不会回首的冷漠眼睛。

此刻却闪动着近乎爱意的浓烈光芒。

“……可是我不会。”

良久,兰又嘉才移开目光,不再看他:“我不会反悔。”

在失神的当口, 身上湿透的外衣已经被剥去。

他被一种更轻柔的力道放进了蓄满热水的浴缸, 久违的热意霎那间包裹全身。

伴着一个落在发顶的轻吻:“我知道,不喜欢反悔是件好事。”

宽大的掌心揉开雪白轻盈的泡沫,覆上湿漉漉的发梢与身体。

热水带来一股比怀抱更柔软的温暖, 一点点融化了那份倔强的抗拒。

也令满心惊惶的人渐渐忘记了屋外淋漓恐怖的暴雨。

在这样铺天盖地向兰又嘉涌来的温暖里,正帮他洗澡驱寒的男人嗓音沙哑轻柔,却有一种不容分说的独断专行。

“过去已经结束了,未来还可以重新开始。”

这段感情的过去其实算不上多么美好。

期间值得珍藏的时光恐怕只有一年,另外两年都被挥霍和浪费了。

所以,重新开始或许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闻言,坐在浴缸里垂着头紧紧环抱住自己的人身体一僵,膝间传来一声模糊沉闷的回应。

“没有未来了。”

他喃喃地说:“傅呈钧,我们没有未来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回学校。”

正落在浓黑发梢的修长指节蓦地一顿。

片刻后,傅呈钧越过那句再度响起的拒绝,选择性地回复了后半句。

“宿舍里没人照顾你,而且外面还在下雨,雨很大。”他说,“至少在这里待到台风结束,我会陪着你。”

傅呈钧看得出来,兰又嘉需要自己的怀抱作为镇静剂,也不想被其他人察觉自己在雨天的异样,才会独自蜷缩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

“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我也没有带你回家。这里是酒店,离电影学院不远,等雨停了你就可以回学校。”

“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等洗完澡,先好好睡一觉。”

男人难得柔和琐碎的絮语盈满耳畔。

“……听话,嘉嘉。”

熟悉的低语,和昔日迷恋的味道再度萦绕在他身旁。

仿佛回到了那些充满希望的明媚日子。

置身于温暖安全的浴室里,沉沦在那股风雪般的冷香中,早已精疲力尽的兰又嘉没有等到洗完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浴缸里睡着之后,男人替他洗澡的动作变得愈发小心。

那双独特罕有的异色眸子,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锋芒。

一夜未眠又饱受煎熬的青年睡得很沉,沉得几近昏迷,丝毫没能察觉到那道在身上缓慢逡巡的锐利目光。

傅呈钧将人抱出浴缸,用浴巾擦去水痕的时候,视线在他的手肘内侧停留了许久。

此前遍布的大片抽血淤青已然淡去,没有再出现新的针孔痕迹,手背上同样干干净净。

在一个月前因过敏发作的红疹风团也早就消失,皮肤白皙如故,令垂挂在胸口的那枚蓝钻戒指愈发熠然生辉。

兰又嘉身上没有出现任何不该有的治疗痕迹。

除了显而易见的单薄瘦弱,没有其他异样。

他是在一个月前突然瘦下去的,当时出差归来就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傅呈钧清楚记得他语气认真的解释。

说是因为忙着毕业的事,没有好好吃饭。

后来没过多久,兰又嘉就从家里搬走,被梅戎青安排住进了京影宿舍,在这之后,没有再变得更加消瘦。

所以,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男人这样想着,垂下眼眸,替失了力气安静依偎在他胸口的人擦干身体,穿上睡袍。

雪白浴巾简单地拭过那颗同样被水浸湿的艳彩蓝钻,并未流连。

兰又嘉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枚戒指,哪怕离开了他,也一直戴着它。

在那抹光彩烁烁的幽蓝映照下,傅呈钧的动作越发轻柔。

这一次,他照顾人的动作已经变得熟练,再也没有不小心扯落哪怕一根睫毛。

从小到大,傅呈钧都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凡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总是学得很快,也做得很好。

与此同时,他果断、决然,从不拖泥带水。

一个小时后,这间位于酒店顶层的奢华套房门口,迎来一道步履匆忙的身影。

房门打开,以最快速度赶到的中年男人稍微喘了口气,正想同对方解释自己的迟到:“抱歉,傅先生,天气太差——”

就见到那道警告似无声瞥来的冷冽眸光。

手上还提着诊疗箱的医生愣了愣,即刻收声。

他放轻了脚步跟着自己的雇主往屋里走去,很快看到那道在床上熟睡的身影。

作为私人医生,他已经为傅呈钧服务了好几年,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年轻男孩。

对方有一张即便深陷在睡梦中,也显出几分惶然不安的漂亮面孔。

漂亮又脆弱。

“……如果是肝胆胰方面的疾病,不少都会出现黄疸的症状,兰先生目前看是没有,皮肤和巩膜都没有发生黄染。”

卧室外面的会客厅里,医生压低了声音,说着先前仔细检查后的结果。

“另外,从头颈、双手这些部位来看,也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体征,淋雨受寒后倒是有些发热,但不算严重,睡一觉应该就能退烧。”

男人听完,沉默了片刻,问他:“在什么情况下,医生会要求做CT薄层扫描?跟普通CT有什么区别?”

“呃,您指薄扫吗?”医生想了想,尽量简明易懂地回答道,“它比普通CT的扫描精度要高,更适合用来诊断一些微小的、早期的病变,比如怀疑有肿瘤可能的时候,就会安排患者去做薄扫。”

肿瘤是原本不该出现在身体那个部位的多余物。

这样的多余物,在被医生明确地给出诊断之前,统称为占位性病变。

话音未落,医生明显感觉到空气一窒。

在他说到肿瘤这两个字的时候,对面那双本就不近人情的眸子,变得愈发冷了。

医生自知失言,在这股压迫性很强的凛冽气场里,硬着头皮补充道:“肿瘤分良性和恶性,大多数肿瘤其实都是良性的,很容易治疗和控制……兰先生除了比常人瘦些,其他的体征显示是健康的,当然,单看体征的诊断最多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当作定论。”

“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看最好是等兰先生睡醒,我再问他一些问题,也可以做一些需要按压的触诊——”

“不行。”

一贯行事利落的雇主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淡淡地扫过放在桌上的诊疗箱:“他睡醒之前,你要离开。”

医生愣住,本能地反问:“……为什么?”

他最后听到的是男人显然习以为常的平静声音。

“他不喜欢看私人医生。”

认识兰又嘉后不久,傅呈钧就偶然知道了这一点。

他不喜欢看固定的私人医生,不喜欢被住家的保姆佣人照料,连平日里接送他去学校的司机都要定期更换。

除了爱人,兰又嘉似乎排斥着其他任何一个会在生命里稳定出现,关心照顾着他的角色。

起初傅呈钧对他不算上心,两人也并非朝夕相处,便无所谓这种奇怪的坚持。

后来终于同居,习惯了私人医生、住家佣人、随行司机的傅呈钧,为了方便和高效,当然想把这一套照搬到枕边人身上。

可兰又嘉说服了他。

“呈钧,我很爱惜身体的,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也会找不同餐厅的厨师来家里做饭,这样能尝到更多好吃的菜……所以不要他们,好不好?”

他甚至没有解释自己拒绝这些人的原因,就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向来说一不二的傅呈钧。

只用那双灿烂多情的眼睛,和一声声动人的撒娇与恳求。

而傅呈钧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听见兰又嘉这样叫自己了。

从收到那条告别消息开始,他就一直固执地叫他傅先生。

直到再度将人拥进怀里的今日,傅呈钧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这个明明已经同他结束了的人。

也想念那声热切缠绵的呼唤。

送走了没有提供太大帮助的私人医生,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男人孤身伫立在面积宽敞的套房里,盯着爬满雨痕的大片落地窗,神色恍然。

良久,他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卧室。

去照顾那个此时正在发烧的恋人。

……曾经的恋人。

兰又嘉的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世界一片滚烫,他好像被丢进了不断沸腾的热海,即将在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海水中窒息,怎么也无法逃离,只能无助地呓语。

直到额头落下一抹微凉的温度,接着,有一双手将他从海里救了起来。

他被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扶起,冰凉坚硬的玻璃边缘轻触唇边,瞬间湿润了苍白干燥的唇瓣。

有人在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岩浆般的海水再难寸进,呼啸着褪去,换作久远的记忆在梦境中汹涌。

半梦半醒的兰又嘉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身边的人又是谁。

只知道那人很温柔。

能让人安心依靠,也让人分外想念的温柔。

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不知为什么,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傅呈钧一时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猜测恐怕是又陷入了哪段错乱的回忆。

怕在病中神智混乱的人陷得更深,他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在轻轻拭去那些新鲜潮热的泪水时,男人的心头随之漫过一阵微妙的异样感。

仔细回想,在过去的三年里,傅呈钧其实是很少看到他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床上的两次。

其他时候,雨天独自蜷缩在被窝里流下的泪水,会在见到他后很快止息,他隐约能感觉到,兰又嘉是在有意遮掩着不想让他看见。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见过兰又嘉哭了,连车祸那天打来电话的时候都没有。

所以随着时间流逝,傅呈钧渐渐生出了那种可以妄作胡为的错觉。

甚至曾亲口对兰又嘉说过: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没心没肺的东西。

仿佛只要给他一点爱,就能彻底忘却前一刻的伤害。

这样的人,怎么会怕疼?

可在台风过境的这一日,有太多泪水出现在兰又嘉眼眸中,而且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轰然决堤。

他崩溃哭泣的样子,始终在傅呈钧脑海里挥之不去。

连同满屋子即将被丢弃的东西一起。

男人坐在床边,垂眸注视了在睡梦中似乎也锁着眉头的兰又嘉一会儿,一点点攥紧了掌心沾满泪水的湿冷毛巾。

随即,他起身离开卧室。

或许,真的是他不够了解兰又嘉。

他只见过兰又嘉爱人的样子,却没见过他不爱后的模样。

所以想不到那竟比任何人都要决绝和彻底。

又或许,是兰又嘉对他撒了谎。

他被查出来得了某种严重到会令人失去全部希望的疾病,所以才说没有未来了。

没有未来了,所以才把一切曾经拥有和珍惜过的东西,都尽数抛弃。

包括坦诚。

包括勇气。

也包括爱情。

卧室房门紧闭,没有了旁人的会客厅里,回荡着男人低沉冷凝的声音:“梁思,这两天你在家?”

电话那头的声音迅速敛起惊讶,应声道:“是的傅总,我在家休息,随时可以过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眼中只有未来的顶头上司,竟又突如其来地问起过去。

“五月初到五月下旬之间,兰先生有没有离开过京珠?”

梁思愣了一下,立刻翻找起回忆:“我印象里没有……对,没有。那段时间您在欧洲和南非出差,兰先生在忙毕业的事,基本都有司机接送,工作日大多在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周末偶尔也会外出,但没有离开过京珠。”

话音落地后,听筒里有短暂的静默。

紧接着,是一句让梁思面露惊诧的吩咐。

“去查兰先生在全市所有医院的诊疗记录。”

男人声音冷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时间范围从五月份到今天,每一家医院都要查,现在就去。”

“一旦查到有任何记录,立刻把全部报告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