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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1 / 2)

第21章 21

昏黄街灯下, 两道身影陡然交错。

男生走过他身旁,掠起一阵斑斓晚风。

风里飘来渐行渐远的说话声。

“干嘛呢闻哥,又被搭讪了?”

“这次居然是男生, 长得还挺好看的。”

“怎么有点眼熟, 诶等等,那不是前两天你在京影遇到的……别别别,我错了我闭嘴!”

在一群人频频回望的好奇视线里,闻野没有回头,反而伸手猛拽了声音最大的同伴一把, 后者脚下一个踉跄, 当即耍宝似地求饶。

见状,兰又嘉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随即他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走向餐馆。

推开玻璃门, 屋里热闹的说话声和浓郁的饭菜香气, 霎时铺天盖地涌过来。

一并袭来的,还有几道充满兴味的八卦目光。

“来了来了!”

“可算打完电话了!”

带头八卦的是刚才推着兰又嘉去接电话的那个舍友,名字叫孟扬。

孟扬就等在门口附近, 这会儿看见他总算进来,当即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入座:“我看你半天都没回来,还以为你接电话接出什么事了,正想出来找你呢,结果不小心看到……”

他话音一顿,留意到兰又嘉脸上尚未褪去的浅淡笑意, 当即坏笑着道:“看来是在搞暧昧哦?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的, 看不出来嘛。”

闹哄哄的餐桌旁,有一起聚餐的女生发出心碎的哀叹:“没戏了没戏了,能不能给我们异性恋留点活路——”

学艺术的人, 感情观念大多会更开放和包容一些,所以一群人对这种同性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反应,见怪不怪了。

兰又嘉被孟扬拉着坐下,知道他是误会了,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想起那人道别时说的话,倒也没有再解释,大大方方地问:“我不像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吗?”

“是啊,不太像。”孟扬点点头,不假思索道,“我以为你会喜欢成熟温柔的大姐姐呢,就是年龄比你大,看上去很可靠,特别会照顾人的那种,反正我感觉这种类型跟你最配。”

兰又嘉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旁边立刻有人插嘴纠正:“错了错了,是大哥哥!”

他就笑了,态度很坦然地承认:“你经验真的蛮丰富的。”

孟扬听出言外之意:“难道我说对了?”

兰又嘉点点头,看了眼早已不见那道身影的餐馆门外:“我不喜欢他,是他……”

他有点犹豫,还没想好该怎么形容对方的举动,换成旁边的同学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原来闻野喜欢的是这个类型啊!”

仍是那句话,不过换了主语。

兰又嘉顿时面露诧异:“你认识他?”

“对啊,我有个朋友追过他,但是没说上几句话就被直接拒了,一个眼神都不带多给的,靠,我那个朋友好歹是表演系的哎!”

孟扬听得一乐,立马拆台道:“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人家那耳钉戴的,一看就不太直,还非要凑上去送人头。”

“他戴的是左耳嘛!又不是右耳,我以为是在宣告单身呢。真是烦死了,我喜欢帅哥,结果帅哥也都喜欢帅哥……”

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中,兰又嘉听出来孟扬同样认识那个男生,就问:“闻野是你们系的吗?”

闻野看上去显然是个大学生,前两次遇见都是在京影校园里,表演系的这几个大一学生又都知道他。

那他应该也是京影的学生。

孟扬却摇了摇头:“虽然他长得很像我们系的,但不是,他是隔壁财大的,我记得是金融系大二,比我们高一届,对,他年纪要比你小一点。”

介绍完了,他面露好奇:“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吗?”

兰又嘉诚实道:“我没问。”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是真的不打算,也不应该再卷入另一段感情。

所以兰又嘉刚才只是想直接拒绝,什么都没准备问,却没料到对方会是那样的反应。

以至于令他记住了那个本该转头就忘的名字。

听闻的闻,原野的野。

“哇,那你是真的对人家没兴趣啊。”

孟扬怪叫一声,嘻嘻哈哈道:“但我刚才看他的眼神,可不像是要放弃,想不到还能看到这位哥有主动追人的一天,我是不是终于要体验一把电视剧里npc室友的感觉了?他会不会送礼物讨好我?还是会看我不爽三两下除掉我?啧,这种生死难料的感觉,比期末考还刺激!”

其他人被他的话逗乐,笑得不行,兰又嘉也笑,随口问:“除掉你?他很凶吗?”

“不不不。”孟扬好似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啊,我靠,我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在背后给男主使绊子的短命炮灰了,不行不行,这剧本我不演!”

当即有人打趣:“你说都说了,还是先祈祷嘉嘉别告诉人家吧,万一他俩以后真成了……”

“喂喂喂,不许咒我啊!我嘉哥喜欢的才不是这个类型,他喜欢成熟可靠大姐姐——啊不对,大哥哥!”

几通耍宝下来,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整顿晚餐都吃得分外热闹,几乎没人发现兰又嘉明显偏小的食量,他基本没怎么吃。

现在他不是一个人独居,而是住在集体宿舍,如果吃完了回去又吐,怕会影响到其他人。

挨着他坐的孟扬倒是注意到了,但以为他是被先前那番话影响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凑过去小声道:“你别多想啊嘉嘉,闻野就是那种看上去酷酷的,挺招女生喜欢的帅哥,应该没我们说的那么吓人……”

兰又嘉准确地捕捉到了重点:“应该?”

“……咳,好吧。”孟扬挠了挠头,坦诚道,“因为某些原因,关于他是有一点不太好的传闻,但其实都是别人瞎猜的,没有任何证据,那个,你仔细看过他的手吗?”

兰又嘉略显意外:“没注意,他的手怎么了?”

孟扬想了一下,有点犹豫:“我确实不太应该在背后议论人的,万一你俩以后真有可能呢,感情这种事说不好的……”

“具体的我还是不说了,这样吧,如果你们之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你看一眼他的掌心,就知道为什么会有乱七八糟的传言了,说不定他还会主动跟你解释。如果不会再见,那这事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了,对不对?”

兰又嘉认真地听完了,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对,你考虑事情好周到。”

“一般一般啦,这叫生存的智慧。”孟扬突然面露狐疑,“不对,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嘲笑我呢?”

“才没有,我在夸你。”

“不是,你都笑了!!”

一整晚都没胃口吃东西的青年的确笑了,室内的暖黄灯光照亮了那双眸光潋滟的眼睛。

他觉得孟扬是个不错的人,或许真的可以做朋友。

对方说的那句话,则无端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还有早些时候传入耳畔的那声道别。

如果你们之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明天见。”

明天……还会再见面吗?

月落日升,明天很快到来。

京珠是一如既往晴空蔚蓝的盛夏,天气温暖干燥。

光海却正值潮湿闷热的阴雨天,万物都被灰蒙蒙的细雨覆盖。

午后,富安大厦顶层,林秘书抱着一叠文件敲响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进。”

她依言推开门,看见办公桌前那道身影刚放下座机,像是结束了一次电话谈判,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才掀眸看她。

林秘书看出了对方身上那种比往日要浓重得多的疲惫郁色,但仍按部就班地递上手中的东西,同他讲起公事:“傅总,年中核查的方案已经做好了,需要您审批签字,另外JA那边有份比较紧急的合同……”

傅呈钧抵达光海的第四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处理工作。

但也有一些微小的、不起眼的停摆时刻。

讲完了公事,就轮到私事。

林秘书像昨天那样,汇报着梁思从京珠传过来的消息:“兰先生今天继续在京影上课,梅戎青导演在上午的时候过来了,是来找兰先生——”

然而,这次她只说了个开头,就被顶头上司面无表情地打断。

“不用告诉我了。”

林秘书怔了怔,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语气不变地问:“好的傅总,之后还需要让人留意兰先生的动态吗?”

这次得到的回答更加简单。

“不用。”

男人的声音平淡冷凝,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就像平日里他在会议中驳回合作方的提案时那样。

透着毋庸置疑,也没有回旋余地的果断决然。

空气一时间寂静下来,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弥漫着雨丝轻敲玻璃窗的细微声响。

光海市气候湿润,经常雨水涟涟,京珠的雨天则要少得多,偶尔才下一场。

因此,林秘书格外清晰地记得,这两年每到下雨天,傅总都会尽快结束当天的行程,回到自己位于月亮湾的住处。

有兰先生的那个住处。

起初,林秘书第一次听到傅总临时取消今天剩下的工作安排,却不是为了去处理更重要的公务,只是让司机驱车回家时,惊得她差点反问老板要去做什么。

但当这样的事第二次发生时,她几乎立刻从中找到了某种规律:同样的天气、同样的目的地,与同样的身边人。

再后来,这就成为了一种无需言明的约定俗成。

直到这一刻,她想,自己以后不需要再为傅总处理这类行程了。

雨天失去了那个将它变得特殊的人,重新变回了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无法令眼前的男人绊住脚步的气候现象。

想起那道光彩烂漫、叫人难忘的身影,林秘书的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遗憾和叹息。

很快,她收敛了情绪,有条不紊地处理起下一件事。

在得知兰先生搬走之后,她一共让梁思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弄清楚兰先生的去向。

一件是让那间房子保持原样。

考虑到第一件事的结局,现在,她应该确认第二件事是否还有必要。

林秘书低头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照片递过去。

“傅总,月亮湾的那套房子需要叫人打扫出来吗?目前它还保持着那天被保洁收拾了一部分的状态,这是房子现在的照片。”

无论是就此空置,还是要腾出来等待下一位主人,这都不是一个很合适的样子。

林秘书问完后,本以为很快就能听到一声淡淡的嗯,或是与此前一样的不用。

可她等了许久,傅呈钧都没有说话。

也没有接过手机。

与她相隔一张办公桌的男人,正翻动着她刚刚递过去的文件,劲瘦腕骨在纸面轻扫,字迹锐利的签名跃然纸上。

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秘书的问题。

可他处理完了手头这份文件,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拿起下一份。

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本该就此了结的文件尾页。

分明是在走神。

得到了答案的林秘书终于觉得意外,但面上并未显露出来。

她立刻收起手机和签好的文件,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傅总,内部核查的事我会在午休结束后用邮件的形式通知下去。”

鞋底叩击地面,响声清脆,与窗外的绵绵雨声交织在一起。

离开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林秘书不禁想,她对雨天的判断似乎不够准确。

因为如果傅总对一件事已经有了决定,会直接点头或驳回,或是直截了当地询问和质疑,直到足以做出决策。

不愿给出任何回应的时候,则意味着他还没有想清楚。

甚至是在为它感到挣扎和煎熬。

这恐怕是连傅呈钧本人都没意识到的习惯。

只有身边人才看得分明。

或许对一般人来说,无法做出抉择的挣扎时刻很常见,但放在傅总身上就显得相当罕见,因而令人印象深刻。

因为他向来是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人,鲜少犹豫不决。

除开最近这几天,林秘书记忆里的上一次恐怕要追溯到一年以前。

对,那天是兰先生的生日,是个很好记的日期。

这么说来,每一次与傅总性格极不相符的例外,竟都与兰先生有关。

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下一次例外吗?

林秘书这样想着,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她调出提前准备好的邮件内容,打算做最后检查时,余光扫过仍然亮着的手机屏幕。

那是梁思给她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清晰地展现了被收在保洁袋里的温馨摆件,摞成一堆等待丢弃的衣服,房间角落堆满杂物的垃圾桶……

她思绪陡转,很快有了决断,旋即摁灭手机屏幕,不再为这件事分心,立刻投入下一项工作日程。

——先让它们继续维持原样。

直到傅总真正想清楚,并且做出决定。

决定是要彻底放手。

还是低头挽留。

第22章 22

阴雨连绵的午后, 在这栋差不多是光海市地标的巍峨大厦里,每个员工的电脑右下角都弹出了一个新消息浮窗。

那是一封面向全体富安员工的邮件,关于将在本月底展开集团内部年中核查的通知。

以富安集团现任董事长傅呈钧的名义发布。

午休时间刚刚结束, 一块块光芒闪动的电脑屏幕上, 一个又一个鼠标指针点开了这封透着不同寻常气息的邮件。

议论声随之而来。

“不是一般要年底才做这种检查吗?富安怎么是年中?难道是去年没做?”

“做了,但去年底那次比较简单,没有这次详细,我先看看细则啊,财务数据、业务执行、人力管理……什么意思, 还能匿名检举?”

“诶?那我这种刚入职的也要参与吗?”

“不知道啊, 我记得老傅董在的时候没搞过这个……”

白炽灯的光线冷然,在玻璃窗上映出一道道面露惊奇、交头接耳的身影。

与此同时,大楼中的某间办公室里, 骤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内部核查?他疯了吗?到底是想干什么!真把富安当成他一个人的了?!”

茶杯被重重掷在地上, 碎片飞溅一地,如雷的咆哮声响彻走廊。

过来找傅令坤谈这件事的某位股东扫了一眼外面,连忙反手关上门。

接着, 他绕开满地碎瓷片走过去,好声好气地安抚办公室里那个脸色涨红的中年人。

“消消气消消气,去年底忙着办安叔的丧事,还有股权交接,谁也没心思管什么年度核查,基本就是走个过场, 现在缓过来了, 重新补一个也算说得过去。”

“说得过去个屁!”傅令坤怒气不减,“前几天的董事会上他是一句都没提,就知道搞突然袭击!你说说看, 他哪里尊重过我们这群长辈,太不像话!”

“是是是,年轻人嘛,难免心高气傲一点,做事太冲动,还是得吃点苦头才行。”

旁边人应和之余,话音一转:“我看那封邮件提到的核查内容里,其他都挺常规,唯独有个匿名检举……”

“令坤,你说这小傅董到底是想干什么?”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微妙,带了几分忧虑,“这到底是例行内部核查,还是……”

欲言又止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一度气得直拍胸口的傅令坤渐渐平复下来,面色也不再涨红,仔细看的话,竟隐隐有些发青。

半晌,他才从喉咙口含糊地憋出一句:“……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别想搞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发展计划!他究竟知不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想都别想!”

“对,起码今年是绝对不行,必须得拖住他的动作。”

另一个股东渐渐面露焦灼之色,压低声音道:“你上次说的那件事……”

傅令坤扬了扬手,打断他的话,动作粗暴地拉开办公桌抽屉,拽出一只手机,翻出通话记录里唯一一个号码。

“你提醒我了,是该催催那个小兔崽子,他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窗外雨势更大,骤雨如瀑。

天色愈发晦暗阴沉,灰云密布,湮没了太阳。

一千公里外的京珠市,盛夏晴朗。

午后的校园是一片灿烂的金色,暖融融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梅教授!”

“梅老师好。”

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路过的学生同梅戎青打着招呼,她无暇理会,只顾着上上下下打量身边那个单薄得很明显的年轻人,语气中满是不赞同。

“吃那么一点就算午饭了?这是你现在的正常食量?”

她不容分说道:“走,我陪你再去买点吃的,食堂吃不惯就去外面,你想吃什么?”

“不用,我吃不下去了。”兰又嘉摇摇头,“不是食堂的问题,今天中午已经算是有一点胃口了,比平时好一些。”

“那也能算有胃口?”梅戎青皱起了眉头,直白道,“这样下去你身体很快就垮了,硬逼着自己吃行不行?”

“不行,会吐。”

“那吃药呢?我记得有那种促进食欲的药——”

“嗯,我试过了,当时有效,但可能是有副作用,又或者是吃太多药冲突了,第二天整个人会痛得特别厉害。”

“……”

梅戎青一时哑然,为难道:“总不能让你现在就开始打营养针……你现在还有没有胃口好的时候?不靠药物那种。”

兰又嘉想了一会儿,小幅度地点点头:“有两次吧。”

“才两次?是什么时候?”

是给傅呈钧做荷包蛋,一起吃晚餐的那个晚上。

还有离开他之后,被两个新舍友絮絮叨叨地包围着,回到久违校园生活的那个中午。

兰又嘉就说:“大概是心情很好,或者很放松的时候。”

他没有具体提起,可梅戎青看见那双剔透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黯色,大约也猜到了什么。

她停下脚步,叹着气喊他:“兰又嘉。”

兰又嘉跟着停下来:“怎么了?梅导。”

年龄几乎是他一倍的女导演用很认真的口吻说:“我跟你说过的,别折磨自己,及时行乐,还记不记得?”

“记得。”他讷讷道,“但是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想做……”

“那就去找。”梅戎青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直到你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为止。”

“你还剩多少时间可以浪费?非要继续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吗?”

“兰又嘉,我选中的是那个在镜头里光彩夺目的你,答应我的也是那个你——但我看得出来,你不甘心,你有仿佛这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甘心,也不知道问题究竟是出在你身上,还是别人身上,可无论如何,在最后一刻到来前,你该好好对自己。”

“你曾经是个很喜欢自己的人吧?”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周围过路的学生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却能嗅出那份有些沉重的气氛,很像是在训人。

毕竟梅教授的坏脾气在京影算是人尽皆知。

今天被训的这个学生倒没有露出慌张窘迫的表情。

他只是怔怔地听着女人的话,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谁都会觉得不忍心的脆弱晶莹。

于是很快有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嘉嘉!你杵在这里干嘛,快去操场看球赛,赶紧的,那谁来了——”

来人话音一顿,好似后知后觉才看到旁边的梅戎青:“咦,梅教授,你也在啊!中午好!”

闻言,梅戎青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孟扬!你瞎了还是我瞎了?你在旁边转悠半天了,当我没看见?”

“……”刚好路过这里想给兰又嘉解围的孟扬挠挠头发,露出一个没脸没皮的傻笑,“梅教授你这话说的,那肯定是我瞎呀。”

没等梅戎青再开口,他又语速很快地说:“那什么,您别置气,跟他好好说嘛,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老师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群笨学生计较——”

孟扬一边叨叨,一边扭身往后面退去,像是怕挨揍。

只留给兰又嘉一个充满鼓励和安慰的眼神。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一时怔忡无措,回过神来,就听到身边人的笑声。

“这才相处几天,已经知道护着你了。”梅戎青望着那个学生的背影,失笑道,“我眼光还不错吧?”

那是她特地给兰又嘉挑的室友。

她收回视线,看向身旁青年的目光里带上几分隐晦的叹息。

“连认识几天的人都在乎你的心情,怕你难过,那你呢?”

“你认识自己二十二年,没人比你更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

耳畔话音和煦,日色高悬,晃花了兰又嘉的眼睛,视线变得有些湿润。

“我……”

他喃喃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梅戎青反倒主动接过话茬,抬手匆匆看了眼表:“行了,不说这些了。我下午还有一堆事,得去忙了,你赶紧去操场吧。”

兰又嘉愣了愣:“去操场?”

“看球赛啊!”

梅戎青往远处喊了声孟扬的名字,顺手把他往人群里推,催促道:“我听那小子说有谁来了,不管是谁,你都给我过去好好看着。去跟人群待在一起,随便找人聊聊天,不聊到嗓子冒烟不准回宿舍,这就是今天剩下来的课,听到没有?孟扬,你帮我盯着!”

孟扬远远地喳了一声:“梅教授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听到了。”

兰又嘉小声应下,转身之前,语气认真地对她说:“谢谢。”

要往另一个方向去的梅戎青就笑了,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能好端端地帮我把晚秋拍完,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我这会儿做什么都值了。”

“我会的。”他说,“我一定会好好拍完这部戏的。”

他一定会的。

但除此之外,兰又嘉其实不知道,在人生已经开始倒计时的前提下,到底能不能再找到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

即使不奢望开心那么遥远的词,只看眼前……他还能像曾经那样靠自己吃完每一顿饭吗?

梅戎青走了,孟扬总算敢凑过来:“没事吧嘉嘉?刚才她骂你骂得很凶吗?别放在心上,梅教授对谁都这样。”

兰又嘉同他一道往操场走去:“没有骂我,梅导是在安慰我。”

“啊?真的假的?不是,嘉哥,你还不如说她是在通知今年取消期末考,我还更愿意信一点。”

“是真的啦,你很担心期末考试吗?”

“是啊,谁能不担心嘛……”

“对了,你叫我去操场看谁?”

“呃,没谁,我就是情急之下随口说的——”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操场附近,铁丝网里格外汹涌的欢呼加油声,代替孟扬给了他答案。

操场上有一群男生在打篮球,恰好有个漂亮的三分球砸进篮筐,旁边围观的大学生们随之发出热烈的尖叫声。

投中了三分的男生身姿颀长,有股桀骜难驯的气质,他刚刚松开手,原本看着篮筐的方向。

忽然间,视线被什么吸引,不由自主地望向操场之外。

然后,他再也没看那颗完美命中后落地弹动的篮球,而是朝那里招了招手。

耀眼日色下,男生像是隔空对那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嘴唇微动,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耳畔的黑与银交织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不明所以的观众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下一秒,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更混乱的尖叫声。

操场外有个模样很好看的男生路过,此时正停步驻足,朝球场的方向望过去。

四目相对中,尽管四下一片吵闹,压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但兰又嘉却莫名觉得,那人说的是一句:“又见面了。”

——“明天见。”

此刻正是明天。

他真的再次见到了那个叫闻野的男生。

“好吧,至少那家伙看起来是一点也不担心期末考。”

孟扬见他已经发现了闻野,便不再隐瞒,解释道:“财大的校篮球队挺有名的,今天过来跟我们学校打友谊赛,虽然我觉得这事儿跟友谊没有半毛钱关系,明明是因为爱情……”

他话音未落,竟看到身旁的兰又嘉顺着铁丝网往前走,显然是要从大门处走进操场。

“等等!你要进去看?”

孟扬一脸惊讶:“不是吧,这么快就变卦了?你昨天才说不喜欢人家……还好我做人谨慎,管住了嘴巴!”

兰又嘉就回眸瞪他,有点无奈的样子:“你也进来,忘了梅教授刚说的话了?”

“哦哦,对,我还是监工呢。”孟扬一拍脑门,连忙跟上他的脚步,“没事,兄弟可以给你放水!”

“给我放水?你刚才明明说的是让她放心……”

在他们向篮球场走去的时候,人群起哄的声音已经在这个本校的漂亮男生和隔壁学校的球员之间不断回荡。

正值中场休息,身旁的队友完全没心思想篮球的事了,揶揄道:“怪不得闻哥突然说要过来打场友谊赛,合着目的在这儿呢。”

“靠,你可以啊闻野,这长相这气质,就算搁京影也得是校草吧?能不能让他帮忙给我介绍个校花——”

同一时间,堆在场边的衣服背包处,响起一道手机铃声。

闻野听见了,收回望着那道身影的目光,往场边走去,随口应了一声:“你们先休息,我接个电话。”

身后那群队友当然不信:“少来!去见人家就是去见人家,怎么找上借口了。”

有人随手将刚捡起来的篮球抛向他,调侃道:“见色忘义,连比赛都不管了啊,还有没有职业操守了?”

闻野头也不回,脚步不停,没搭理他们。

尽管他离兰又嘉很近了,但他的确是去接电话的。

——直到那个篮球在人头攒动的操场上被不慎打偏,速度很快地飞向往这里走过来的两个男生。

而他们正在说话,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头的动静。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已经有人在高喊躲开,但都没有那道原本要去接电话的身影反应更快。

仍在跟孟扬闲聊的兰又嘉,猝不及防地被一股陌生的力道拽住,手臂处猛地传来一阵灼人的热度。

那是一抹有些奇怪的,让人难以忽视的粗糙热意。

所以即使周遭充满了乱哄哄的噪音,隐约有人在叫他,兰又嘉也没有抬头看,目光依旧茫然地停留在紧握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

这是双本该很好看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舒展,手背此刻浮现着根根紧绷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呯的一声闷响后,篮球重重擦过球员宽阔的后背飞了出去,没砸到那个相较之下要瘦弱许多的观众。

人群里霎时传出庆幸的声音。

闻野同样松了口气,顾不上背后火辣辣的撞击感,下意识低头看去。

他看见了一扇正在浓郁日光里轻轻颤动着的浓密睫羽。

因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几乎被半揽在自己怀里,彼此间的距离近在咫尺,能听见很清晰的呼吸声。

对方的,或是自己的……

与心跳声落入同一频率的粗重呼吸。

闻野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了僵,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也松开了手。

而兰又嘉看上去仍有些怔怔的,始终没有抬头。

一如初见那日。

于是他没能移开目光,放轻声音问:“吓到了?”

场边的手机铃声依旧鼓噪不停,但无人理会。

听到这句话的青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恍然地仰起脸。

视线转动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眼前人脸上专注纯粹的关切。

也看清了那人在日光下被照耀得一览无余的掌心。

下一秒,他说:“没有。”

兰又嘉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被篮球砸中,话音却仍笃定而清澈。

他认真地说:“我没有被吓到。”

他只是有些走神。

因为想起了儿童节那天,闻野将水果糖塞进自己手心的时候,同样掀起过一阵宛如幻觉的粗糙热意。

还想起了昨夜在餐馆里,孟扬提起对方时的语焉不详、欲言又止。

现在,兰又嘉终于明白原因了。

——他看见那双本该很好看的手翻转过来之后,露出了观感截然相反的掌心。

闻野的双手掌心里,各有两道非常显眼的狭长疤痕。

一道从大拇指旁的虎口处贯穿掌心,一道位于指腹下方靠近手掌的位置,横亘了另外四根手指。

这两道疤痕有种奇异的秩序感,近乎平行地烙印在手掌中,但边缘并不算平整,增生不平的瘢痕沉默地昭示着这些伤口最初有多深。

看上去极不寻常,也能让人很轻易地想象出某幅可能造成这种伤痕的画面。

就像曾经仅凭双手,用尽全部力气握住了一截冰冷尖锐的刀身。

才令刀锋最终没有落下来。

第23章 23

操场上闹哄哄的。

旁边的孟扬看着那颗已经落在地上弹动的篮球, 虚惊一场后狂拍胸口,碎碎念着:“你没吓到,我是快吓死了, 要是砸到你的脸可怎么办?梅教授肯定会弄死我的!幸好那谁反应快……”

兰又嘉面露意外:“什么砸到我的脸?”

“那个突然飞过来的篮球啊!”孟扬错愕道, “难道你还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没被吓到吗?”

这时,最初抛来篮球的人匆匆跑了过来,捡起球,十分忐忑地对两人说着抱歉,他不是故意的。

兰又嘉这才知道刚才这场被人幸运阻止的意外。

闻野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一样感到诧异的同时, 也觉得他的迟钝有些好笑,下意识道:“那你刚才在回答我什么?”

兰又嘉却没有再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对不断道歉的陌生球员说了没关系,又对及时赶过来帮他的闻野说了谢谢。

蔚蓝晴空下, 白皙单薄的青年脸上始终没有流露过半分惊惶, 神色很寻常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和同伴说着话,走到了场边人群聚集的地方, 免得干扰即将再度开始的比赛。

停留在原地的闻野不明所以。

满心后怕的队友走过来,将球递给他,抱歉道:“对不住啊闻哥,我没想到会被别人打偏到这里,还好你反应快。”

闻野没说什么,随手接过, 同他一道走向球场。

而就在伸手的那一霎, 他看见了自己的掌心。

有丑陋伤痕斑驳纵横,曾经让太多人露出过惊愕目光,也带来了无数流言的掌心。

“没有。我没有被吓到。”

那人认真笃定的声音犹在耳畔。

这一瞬间, 闻野忽然明白了对方是在回答什么,脚步随之一滞。

头顶烈日炎炎,被球砸中过的后背无端地迸发出一种近乎烧灼的鲜明感觉。

仿佛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更深的地方。

裁判吹响了比赛继续的哨子,场上的队友望过来:“过来啊闻哥,开始了,你怎么了?”

在场边重新响起的欢呼加油声里,一贯恣肆妄为的年轻男生,声音却有几分喑哑:“……没事,来了。”

他脚步有些狼狈地回到了场上。

没再转头看那道在人群中最耀眼的身影。

兰又嘉也没有去看球场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他很专心地在跟旁边的陌生同学聊天。

“原来你是学钢琴的?怪不得气质这么好!是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天天练琴了?”

“没有,我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点,但不太喜欢。”

“咦,不喜欢?那你后来怎么会考钢琴系?还考上了京音诶!难道是家里人要求的?”

“……不是。”他想了想才说,“是因为后来知道了爵士钢琴,才喜欢上弹钢琴的,小时候练的应该都是古典。”

“爵士钢琴?那不就是外国电影里那种?哇,好想看你弹钢琴啊!”

一旁的室友孟扬早就问过兰又嘉差不多的问题,这会儿没有参与,而是一门心思地盯着篮球场,给他转播战况。

“下半场居然打得这么激烈,我感觉我们学校的队伍马上就要撑不住了,比分好惨烈。”

“我印象里,上回看财大的比赛,那谁的球风好像没这么凶啊,今天怎么回事,跟吃了枪药一样,啧啧。”

“说好的友谊赛呢?要是再这么碾压下去,绝对没有下回了,他下次得找什么借口过来?不过话说回来,那谁的体力是真好啊……”

耳畔杂音喋喋不休,兰又嘉大概听了几句,忍俊不禁地问他:“你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吗?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好奇怪。”

孟扬顿时噎住,没好气道:“我这不是在努力营造气氛吗?别人搞暧昧的时候,可都是这样含含糊糊,不好意思直呼姓名的。”

兰又嘉就受教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以前好像是听其他同学这么叫过。”

“……”看见他这种反应,孟扬不禁捶了捶脑门,费解道,“不是,虽然我经验很丰富,但怎么连我都有点看不透了,嘉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兰又嘉的神情比他还费解些,话音则很坦然:“昨天就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个类型啊。”

“那你还特地走进来看他打比赛?”

“这个也说过哦,是梅导让我来看的。”

“等等,你居然真的只是想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吗……不是吧,这就是学霸吗?!”

嘻嘻哈哈中,时间流逝,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

财大的队伍占据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以大比分获胜。

挥汗如雨的球员们总算能放松下来,三三两两地走向休息区。

观众里有女生或大胆或害羞地走过去递水,人群中便会发出意味深长的起哄声。

也有不少人好奇地看向后半场一直站在场边的那个漂亮青年。

全场表现最突出的闻野这次没有再主动跟兰又嘉打招呼,他没什么表情地下了场,径直走向球员们堆放衣服背包的地方,翻出了早已安静下来的手机。

紧接着,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孟扬看见了这一幕,本想扭头跟兰又嘉说些什么,却看到闻野身旁另一个财大的球员在对他俩招手:“喂,过来一下!”

“我们吗?”

“对啊!”

孟扬还在茫然的当口,兰又嘉倒真的过去了。

念及梅戎青的话,他今天对每一个想跟自己搭话的人都来者不拒。

“什么事?”

只是,和这个陌生人的聊天,实在有些无趣。

“你是来看他的吧?”那人指了指旁边的闻野,表现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认识了就都是哥们。”

“对了,你有没有什么女生朋友,一起叫上,人多热闹——要单身的啊。”

兰又嘉不太想理会这种没分寸的邀请,刚好感觉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直白道:“不要,我们打算回寝室了。”

“哎?你俩都没说上几句话呢,干嘛着急走?跟大家一起聚聚呗。”

“不说了。”他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嗓子已经冒烟了,可以回寝室了。”

“……啊?”

陌生球员一脸懵,唯一能听懂这句话的孟扬没憋住笑,傻乐起来。

“嘉哥你是真行……好吧,下课下课。”

就在两人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忽然有另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兰又嘉。”

他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先前看上去心事重重,无暇理会旁人的闻野此时已回过神来,拿起一件外套,从衣兜里抓了把什么。

然后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手里。

粗糙的热意再度覆盖过皮肤。

包装冰凉的糖果也又一次停泊在掌心。

兰又嘉面露诧异:“为什——”

没等他问完,闻野已经回答了他:“不是口渴吗?我没有新的水了,吃颗糖也一样。”

是很平常的语气。

他怔了怔,没有解释这个小小的误会,忍不住反问:“你每天都随身带糖?”

甜味馥郁的糖果,同眼前人桀骜任性的气质,好像一点也不搭。

“不是每天。”闻野说,“那天我看到你吃糖了。”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道:“在剧场那天。”

所以,是从那一天开始,才这么做的。

兰又嘉便弯起眼眸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嗯,它的味道很好,我喜欢。”

令他难得睡了一个没有被疼痛惊醒的好觉。

那天他想过要跟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谢谢,还可惜过没看清对方的样子。

却没想到,一转头就重逢了。

“谢谢你送我的糖,闻野。”

想到这里,兰又嘉补上那声道谢,第一次念出那人的名字,再加告别。

“我们先走了,再见。”

然后,他没有听到被留在原地的人的回应,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反应。

转身之后,便没有再回头看。

唯有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

“孟扬,现在食堂里还有吃的吗?”

“有小炒,我陪你去吃?诶不对,你不是跟梅教授一起吃过午饭了吗?”

“之前还不饿,没怎么吃。”

就在被密密麻麻的甜意包裹的这一刻,兰又嘉蓦地想吃东西了。

身体里莫名冒出来一种对如今的他很少见的,不靠药物自然出现的食欲。

是因为心情很好吗?还是感到放松?

抑或是糖果的滋味太美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闻野似乎没有说谎。

因为在下一个明天,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他。

这天是周四,表演系在阶梯教室里上理论大课,兰又嘉坐在第一排旁听,低头写着笔记。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最后一排还坐着另一个从外校过来的旁听生。

理论课称得上艰深枯燥,但台上的老师讲了多久,唯一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学生就专注地听了多久。

而唯一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也专注地望了前方那道遥远的背影很久。

下课后,同兰又嘉渐渐熟悉起来的表演系学生们在离开教室前,大多都要朝他挤眉弄眼一番,连讲台前正在为他答疑的老师都看得发笑。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兰又嘉在一堂课里积攒下来的问题也已经问完,礼貌地同老师道完别,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旁边终于落下一道淡灰的倒影。

他毫不惊讶,头也不抬地问:“你不用上课吗?”

那人回答道:“我们专业结课早,差不多等于放假了。”

所以有很多空闲时间。

可时间珍贵,该用在有价值的地方。

兰又嘉叹了口气,停下动作,坦诚道:“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能完全走出来,没办法很快喜欢上别人,而且,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拒绝得分外直白,换作任何人,都该面露尴尬,知难而退。

然而身边这个比他小两岁的男生偏偏没有。

教室的顶灯在那人的耳畔点燃了冰冷璀璨的光泽,短暂寂静后,他话音平静地开口:“你听过一句话吗?”

话题跳得太快,兰又嘉本能反问:“什么?”

“开始一段新感情,是从上一段感情里抽身的最快方法。”

说着,男生似乎笑了,又似乎格外郑重:“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做疗伤的工具。”

“……”

兰又嘉实在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终于抬眸望去,瞪了对方一眼。

“但是我介意。”

在被直白拒绝时都没有动容的男生却因为这句话愣了愣,下意识道:“抱歉,我不说了。”

兰又嘉拿起背包,从另一边绕出去,随口道:“嗯,所以不要再来找我了。”

刚道完歉的人却又固执起来:“这件事不能答应你。”

兰又嘉脚步微顿:“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现在这么想。”他说,“但我可以等明天。”

在他有些愕然的目光里,男生也起身离开了阶梯教室。

擦肩而过的瞬间,是日渐熟悉的那声独特道别。

“明天见。”

果然,在下一个明天,兰又嘉仍然见到了他。

中午,他在食堂和同学一起吃饭,望了半天不远处某张桌子的孟扬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对他做出一个口型。

——那、谁。

兰又嘉就也瞪他一眼。

他有点不高兴,有点烦躁,也有更多难以形容的心情。

他不想回头看,不想主动去找早已明确拒绝过的那个人,索性拿起竹签戳向了孟扬手边堆得满满当当的水果碗,聊作报复。

“哎哎,那都是西瓜尖尖,我一口都没吃呢!嘉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提闻野了——不是,好歹给我留颗车厘子啊!你今天胃口这么好吗?要不再来点别的?我记得那谁没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还说?”

孟扬总算老实了,表情很夸张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他难得安静,眼中却闪过一丝松了口气的笑意。

梅教授私下里说过,兰又嘉胃口不太好,吃东西很少,让自己帮忙看着点,但凡有机会就让他多吃些东西,别继续瘦下去。

这一刻,看到不远处那个男生不加掩饰投来的视线,孟扬想,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希望闻野明天还会来。

不管是打什么招牌,用什么借口。

因为孟扬渐渐觉得,有闻野在场的时候,兰又嘉变得不太一样了。

尽管连感情经历颇丰的他一时间都说不上来,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变化。

不太像是被打动的好感萌生,也不是完全的厌恶排斥,似乎比这些单一的情绪要复杂得多。

无论如何,能让胃口不好的人变得愿意吃东西,就是件好事吧?

餐桌对面,兰又嘉对孟扬的心事浑然不觉,低头吃着饭。

他始终没有回头,却仿佛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视线。

明天是不是又会见到闻野?

……赶紧吃完走人,别再听到那声明天见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心事也浑然不觉。

不过,即使这天的确成功躲开了“明天见”,兰又嘉还是在明天见到了对方。

校园生活安宁恬淡,时间如水逝去,从相遇那天算起,他在京影度过的每一个明天,竟真的全都有那道身影的参与。

作为回应的,则是一次次干脆利落的拒绝。

闻野没有找任何借口,也没有什么迂回婉转,只是充满耐心地等着明天。

一个又一个,或许会改变主意的明天。

他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旷野无际,如火燎原。

下一个周六,表演系大四毕业汇演当天,院内的小剧场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今夜最后一场演出完美谢幕,整个剧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观众席上的兰又嘉也意犹未尽地鼓着掌,身旁的观众顺势问他:“等下要去看电影吗?有部新片跟刚才那场戏是同题材的,评价不错。”

对方的邀请很诱人,兰又嘉本能地想要答应,幸好理智回笼,在点头的前一秒,猛地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恰好坐到了他隔壁座位一起看演出的闻野。

“……不去。”兰又嘉板起面孔,例行拒绝,“我现在不喜欢男人了,你再缠着我也不会有结果。”

他遇见了闻野多少次,就拒绝了对方多少次。

自己都快记不清用过多少个拒绝的理由了。

身边的男生听完,神情很淡定地问:“被前任伤透了心?”

他随口敷衍:“差不多吧。”

那人就哦了一声:“现在不喜欢,我可以等明——”

“别再说等明天了!”兰又嘉索性起身要走,“让一下,你好烦!”

“我很烦吗?”

他这样问完后,很快道歉:“对不起。”

谢幕之后热闹嘈杂的剧场里,这道声音不大的道歉竟显得异常清晰。

为了方便观众离场,此时室内灯光很亮,不再是排练那日的幽暗光线。

格外明亮的光线却没能落进那双瞳仁极黑、意气浓烈的眼睛。

留着利落寸头的男生偏过了脸,邻座的观众便只能看到那道有些紧绷的侧脸线条。

兰又嘉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重,顿生歉然:“也不算很……”

虽然每天都能见到这个人,但对方其实很有分寸,不是真的死缠烂打,骚扰不断。

大多数时候,真的就只是见到一面而已。

结果下一秒,闻野跟着站了起来,侧身让他先走:“没关系,那后天见。”

“……很烦!非常烦!”

兰又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些气恼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然而,更让他不知所措的事情还在后面。

有个坐在后面一排尚未离场的女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冷不丁地喊住他:“喂,你真的不喜欢男生了吗?”

兰又嘉闻言愣住:“你在问我吗?”

他不记得自己在京影认识过这样一个女同学。

正看着他的陌生女孩点了点头:“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生,有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唇彩时髦而晶莹。

只是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

她突发奇想似地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

兰又嘉彻底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脑袋一时间都转不过来了。

旁边却响起一声闷笑。

他茫然地转头,看见闻野脸上毫不掩饰的笑容。

明显是在看热闹。

兰又嘉说:“别笑了。”

闻野应声:“嗯,不笑。”

可他才说完,刚要收敛笑意的时候,视线恰好落在兰又嘉仍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上,所有的努力霎时成了徒劳。

“对不起。”他一边笑,一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真的很好笑。”

闻野就这样笑着看向他。

用那双很好看、也很明亮的眼睛,光彩炯然,叫人难忘。

于是在那个瞬间,兰又嘉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竟也笑了起来。

后排的女生见状,面露遗憾,自言自语道:“好吧,看来你暂时还是喜欢男孩子……”

兰又嘉没有听见,也没有留意到对方起身跟着人流离开了。

因为他的心神飘到了很远,也很近的地方。

或许是他全心全意地爱上表演,或许是在每个明天见到的男生太聒噪……有太多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即便这段时间里他的癌痛照常发作,但很少想起那个令他伤透了心的人。

这一刻,当兰又嘉再次突如其来地想起那个已经彻底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的人,竟然是纯粹觉得羡慕和嫉妒。

原来被人如此执着地追逐,是这样的感觉。

他曾经就是用这样明亮灿烂的目光望着傅呈钧的。

梅戎青没有说错,他曾经是很喜欢自己。

不必担忧末日,只在乎眼前,热切地期待着每一个明天的自己。

或许明天,能变得更幸福一点。

或许明天,就能得到爱的回音。

所以那时的兰又嘉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明天,肆无忌惮地交付满腔爱意,以为明天永远无尽,太阳终将升起……

直到如今,他再也不敢盼望明日。

却真的好想念那个自己。

第24章 24

璨然灯光下, 模样昳丽的青年笑得弯起了眼睛,黑色眸子明媚潋滟,倒映出许多波光粼粼的风景。

那是一种正在追忆遥远往昔的眼神。

令周遭的世界化作一帧美得不可方物的梦境。

散场时嘈杂熙攘的人流因而渐渐沉进背景。

观众席的这处角落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这一刻, 闻野看着眼前人的笑容, 先前让他忍不住笑的愉悦心情却如潮水刹那褪尽。

是想起了谁?

傅呈钧吗?

在室内明亮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年轻男生悄然攥紧了手指,掌心的疤痕于顷刻间被密不透风的黑暗湮没。

他像是惊醒过来,很快敛起笑意,收回了忘记控制的心绪, 唇角微抿, 神情在霎那间冷淡下来。

“别笑了。”

这次轮到闻野说这句话。

兰又嘉并没有听话地答应,仍然笑着问他:“为什么?”

他的话音里有很轻盈的好奇,圆润柔和的杏眼却湿漉漉的。

被这双眼睛静静注视着的闻野沉默了一会儿, 别开视线, 才嗓音低哑地开口:“因为你看起来很难过。”

兰又嘉有一双能让人清楚看见悲伤的眼睛,即使是在露出笑容的时候。

半个月前,那场无聊透顶的晚会上, 闻野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时,就这么觉得。

再加上那支让人始终无法忘怀的钢琴曲,与起身谢幕时幻觉般滑落的眼泪。

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浓郁怆然的悲伤。

好像要给他很多很多足够甜美的糖果,才能融化那些漫天纷飞的苦涩雪花。

“是吗?”

笑意清冽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好吧, 我是有一点难过……不是因为你。”

闻野没有再追问是因为谁。

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他深吸一口气, 尝试压下心头那阵忽然翻涌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尽可能维持着平时的语气,不让对方察觉到异样。

“别想过去的事了。”闻野第二次邀请, “要去看电影吗?”

兰又嘉的答案保持不变,但多了个理由:“不要,我要回寝室睡觉。”

闻言,他看了眼手机:“现在才刚过八点。”

“八点怎么了?”

“哪个大学生会八点上床睡觉?”

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困惑。

正面露不解的兰又嘉就又笑了起来。

这次是很纯粹的,被取悦的笑。

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马上毕业了,不是大学生了。”

闻野哦了一声:“你领毕业证了吗?”

“还没,好像要等月底办完毕业典礼。”

“那你还是大学生,没道理这么早睡。”闻野说,“昨天熬夜了?”

他对大学生的作息时间很有一番固执的坚持,令兰又嘉笑得一点都不难过了。

连照常在腹部蔓延的疼痛都淡去了一些。

他摇摇头,随口道:“不是困了,是肚子疼。”

闻野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你有胃病?还是吃坏东西了?”

“没有。”兰又嘉说,“只是一点点疼,睡着了就没事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到没有人能察觉出这份轻描淡写背后的重量。

闻野当然也不能。

他回忆了一下同寝的兄弟在女朋友说肚子疼时会有的反应,又去掉了里面不适用于男生的部分,最终简化成一句应该不会出错的关心。

“那……多喝热水?”

男生的语气里充斥着犹豫和不确定,像是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才从种种反应里选了一个最合适的。

也是最好笑的。

兰又嘉愈发笑得眉眼弯弯:“好了,我真的要回去了,再笑就更疼了。”

“嗯,早点睡。”闻野没再阻拦,“疼得厉害就让室友陪你去医院,别一个人忍着。”

还有一如既往的道别:“明天见。”

在听到这句明天见的那一刻,兰又嘉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喊他:“闻野。”

停在原地没有走的年轻男生便抬起眸子看他:“怎么了?”

“我前面说不喜欢男人了是骗你的,抱歉。”

“……”闻野怔了怔,面色未改,“猜到了是拒绝我的借口,不用道歉。”

“但之前说过的那些都不是借口。”兰又嘉接着说,“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男人。”

他的话音格外认真,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如果换作别人,一定会尴尬无措,或是隐有恼怒。

可闻野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嗯?”

“不然为什么今天要拒绝我两次?平常都只有一次。”

男生始终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挫败。

他有一双很亮的,写满未来的眼睛。

兰又嘉看得出了神,直到对方渐渐面露疑惑,问他怎么了,才心满意足般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谢谢。”他的声音极轻,显出几分伶仃的柔软,“明天见。”

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剧场的出口。

这是闻野第一次听到兰又嘉对自己说明天见。

还伴着一句毫无来由的道谢。

是听错了吗?

那人的声音太轻。

他不能确定。

口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起来的动静却很清晰。

闻野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时,脸色立刻变了。

他看了眼四周,才接起来,压低声音不耐道:“我说过别一直给我打电话!”

剧场里的观众已经走空了,远处的舞台上有人正在搬动道具,此外就只剩观众席上这道唯一的身影。

和耳畔始终阴魂不散的声音。

“小兔崽子,你也不看看今天几号了!”电话那头的中年男声比他更焦躁,“十四号了!你还想再耗多久?跟我拖时间是吧?你以为拖得过去吗?!”

闻野攥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已经不见人影的剧场出口:“我还在想办法接近他,他……”

对方却粗暴地打断了他:“别浪费时间了!那个王八蛋这段时间全都待在光海,根本没回过一次京珠,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任何变化,还跟以前一样混账!他妈的,亏我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结果白高兴一场,那不过是个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连情人都算不上——”

“他不是垃圾!”闻野不假思索地反驳,“那颗蓝钻一直在他身上,我亲眼看到的,他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一定很重要。”

“很重要?”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那种冷血变态的怪物,心里除了他自己,还能装得下谁?你难道还不够清楚这一点?他连他亲爹都不放在眼里!”

“傅呈钧但凡有一点在乎这个所谓的情人,一定会让人盯着他,那你也早就被他发现了!”

“还有那颗破钻石,别他妈惦记了,我看肯定是自己偷摸找人做的仿品!这种玩物我见得多了,就是奔着钱来的,虚荣得很,全靠一张脸出来卖,也不知道这两年捞了我们傅家多少钱……”

他越说越难听,极尽诋毁之事,闻野不想再听,忍着厌恶冷声道:“挂了,我还有事,少给我打电话。”

在挂断之前,他听到那人毫不遮掩的威胁。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最多再给你半个月,我也不管你这段时间到底想干什么,就到月底,要么你给我找来一个真的能威胁到傅呈钧的人,要么就按原计划!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妈——”

残忍的声音消弭于冰冷的挂断音。

屏幕很快变暗,握着手机的年轻人却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舞台处也渐渐没了动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进来,喊他:“同学,清场了啊,还不出去?”

他才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时,保洁员的余光扫到这个年轻学生透着凶戾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禁碎碎念起来:“要是喜欢看这个戏,明天还有呢!反正今晚是没了,你再等多久都没了……”

年轻人并没有看她。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剧场,沿路的遮挡物在脸颊洒下一格格阴影,遮天蔽日,黑夜漫长。

戏剧尚未落幕,明天仍要继续。

在这些日复一日向后流逝的明天里,心情最好的人恐怕要属梅戎青。

六月二十号,夏至前一天。

视频通话里的梅戎青仔细打量着镜头这边的青年,半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体形保持得很好,没有再瘦了,这段时间胃口不错?”

兰又嘉正要说话,旁边有个脑袋挤过来,插嘴道:“那是!梅教授,这可多亏了我,哦,还有天天来报到的那谁——”

说到后半句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把这两个字念得婉转悠扬,意味深长,身旁唯一能听清的兰又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屏幕里的梅戎青也瞪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是,多亏你!我谢谢你了啊。”

“哎,不客气不客气。”孟扬嘿嘿一笑,瞄到她身后忙碌的工人们,好奇道,“梅教授,这是在搭景?要准备开拍了吗?”

“对,在加急赶工了。”梅戎青说,“等这次台风的影响彻底过去,就择日开机。”

孟扬哇了一声:“这么快!那月底肯定能开拍了!”

兰又嘉倒有点不明所以:“台风?”

这下轮到两个人一起看他:“你不知道?”

孟扬先反应过来:“他现在天天泡在表演教室里,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不知道也正常。”

这段时间里,每个表演系的老师都看得见兰又嘉的努力。

与此同时,他们更是看见了他的天赋和进步速度,在梅戎青偶尔打来电话询问进度的时候,一个个都啧啧称奇。

梅戎青也清楚这一点,解释道:“新闻里说有场超强台风,是什么有史以来……”

孟扬立刻接话:“有史以来在国内影响范围最大的台风,连咱们市都会被波及!我看那个路径图,应该明天就会移动到这里。”

“对,我也看到了。”梅戎青顺便叮嘱道,“你们记得囤点东西,明天就别出宿舍了,老实在屋里待着,万一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我昨天就拉着嘉哥去扫荡了学校超市!那会儿我以为他知道台风的事呢,合着压根没听我念叨,也不好奇我突然买那么多零食干嘛,沉迷学习真是可怕……”

耳畔的声音絮絮叨叨,兰又嘉没有再细听,目光越过已经很熟悉的寝室,看向窗外。

“台风要来了?”他喃喃自语着,“会下雨吗?”

旁边人就笑:“这用问吗?肯定啊!不光是下雨,还会下大暴雨!”

透过明净光亮的玻璃窗,外面此刻还没有暴雨的痕迹。

但天色已经较往日显得阴沉许多,蔚蓝不复,暗青泛黄的天空中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暴将至。

第25章 25

“我印象里京珠上一次刮台风的时候, 我还在读小学呢,不知道这次雨会有多大,咱们寝室的窗户扛得住吗?要不要贴点米字?”

“应该不至于吧。”另一个室友应声, “但你想贴也行, 有胶带吗?”

“好嘞,我找找啊!”

画面角落里的两个年轻男生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胶带,转头望着窗外的人却神思游离,梅戎青喊了他好几声才回神:“兰又嘉!你想什么呢?怕这场台风太大?”

兰又嘉收回目光,有些赧然地小声承认:“……有一点吧。”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影响, 淡粉的唇色蓦地显出几分苍白。

梅戎青忍不住笑了:“没那么夸张, 别听那小子瞎说,你跟他们一块儿好好待在寝室里,别在外面乱跑就行。”

兰又嘉点点头:“我知道了, 梅导。”

他对雨天的应激反应由来已久, 早年间有心理医生的长期安抚疏导,症状逐渐减轻了很多,刚上大学那会儿, 一下雨他就会躲在寝室里睡觉,被子一蒙,床帘拉上,应该没有同学发现过异样。

直到他搬进了傅呈钧给自己的那个家,再也不用担心旁人好奇的眼光。

后来的很多个雨天,他都会被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笼罩。

……不, 不是很多个。

是每一个。

在台风将至的这一天, 兰又嘉才恍然惊觉,这两年京珠落下每一场雨的时候,傅呈钧好像都在自己身边。

即使刚下雨时他不在, 晚一些也会回来。

不知不觉间,兰又嘉其实已经不再那么恐惧雨天。

因为或许连潜意识都很确信,他一定不是孤身一人。

会有人在他很喜欢的家里,用散发着温柔气味的拥抱,陪着他熬过雨天。

这是离开傅呈钧后,他要独自面对的第一个雨天。

而且是有罕见台风过境的暴雨天。

脸色发白的青年攥紧了略显冰凉的指尖,强迫自己别去想象这场悬在头顶的暴风雨,语气有些仓促地开口:“对了,我已经看完最新一版剧本,梅导,有几场戏我想再……”

他刚说到剧本,身后的孟扬立马拽了拽室友。

两人换了鞋往外走,路过正在通视频的兰又嘉时,还挺礼貌地同他和屏幕里的梅戎青打了个招呼:“嘉嘉,梅教授,我们俩买胶带去,顺便再去超市囤点吃的用的,你们慢慢聊。”

“去吧。”梅戎青应了声,等寝室门关上,屋子里只剩兰又嘉一个人的时候,不禁笑着感叹,“这小子演戏学得不怎么样,做人倒真够灵光的。”

“当演员都埋没他了,我看他该念管理系,以后去当制片人,一定能做到顶尖那一拨。”

兰又嘉亦有同感:“孟扬很会跟人打交道。”

“是吧!或者做经纪人也不错,我看你们俩关系不错,但凡他不是自己想做演员,我都把他拐过来给你当经纪人了,要不了三五年,你俩一定是黄金拍档——”

梅戎青说着,察觉到不对,冷不丁地噤了声。

这是听来美好,却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设想。

孟扬想做演员,兰又嘉更是没有三五年那么长的未来了。

空气蓦地一静,兰又嘉先弯了弯唇,主动道:“没关系,我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不用很小心翼翼。”

在他即将变得面目全非的最后半年时光里,能遇到一个会令他恍惚看见昔日自己的人,已是一件上天怜悯的幸事。

他应该知足了。

梅戎青看着他过分平静的神情,没有说那些陈词滥调的安慰,而是问:“找到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了?”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否认:“差不多吧。”

“那挺好,保持住啊,好好吃饭。”梅戎青顺便关心道,“最近癌痛发作频繁吗?痛起来厉不厉害?”

“还好,不算很频繁,有止痛药。”

“在医院开的?”

“嗯,快吃完了,过两天要再去配一次。”

“哪家医院?”

兰又嘉告诉了她医院的名字。

梅戎青当即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道:“这家医院管理比较松,保密这块做得不怎么样,等你因为晚秋一出名,隐私就差不多该被泄露出去了。”

兰又嘉倒没想过这件事,愣了愣:“……那要怎么办?”

在他坦诚告诉梅戎青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且决定接下这个角色之后,便提出希望她能帮忙保密,所以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两个室友至今都不知道他患癌的事,只以为他身体不太好,才要经常吃药。

兰又嘉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让剧组陷入完全由他带来的道德争议,也不想未来死讯曝光,给人留下凄惨伤感的印象。

他更希望拍完这部电影后就在公众视野里悄然消失,在最灿烂的时候谢幕。

梅戎青当时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同样觉得该彻底保密,尽管原因不太一样。

她不希望戏外的东西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法全情欣赏电影本身。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几乎不假思索道:“我帮你把所有诊疗记录都处理掉?”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兰又嘉的回应也很干脆:“好。”

他没有问梅戎青要怎么做,或是惊叹于原来还能这样。

好像对此习以为常。

梅戎青多少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行,那就这样,以后我走军区那边的医院给你开药,药快吃完了记得跟我说。”

解决完这些琐事,她立刻拿过来放在一旁的剧本,神情一肃:“你刚才说是哪几场戏要跟我聊?”

兰又嘉也跟着拿起剧本,认真地翻了起来:“先是第三场,谢雪留洋回来,跟陈易秋重逢……”

谢雪是《晚秋》这部戏中,兰又嘉要饰演的那个角色。

陈易秋则是另一个主角。

与此同时,某市的影视基地里。

短暂的休息时间,助理拎着一袋子午饭过来,正想拉开保姆车的门,车里却传来一道明显带着怒意的男声,便连忙收住了动作。

“等台风结束就开机?她真这么说?!”

保姆车里,穿着戏服的男人模样端方,气质不俗,只是神情里写满愠怒,难以置信地看着刚过来找他的经纪人。

“是,副导半小时前给我打的电话。”经纪人叹了口气,温声安抚,“月初那会儿确实也说了可能要提前到这个月底开机,反正咱们该调的档期都调得差不多了,早点进组也好。”

“我是搞不懂她到底在折腾什么!”男人怒气不减,烦躁道,“她之前不是还说什么新人受伤了,拍摄可能要延期,现在呢?反倒提前了快两个月,换的又是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新人!”

纪因泓出道近二十年,自真正走红之后,再也没经历过这种档期安排被其他演员打乱的糟心事。

这次不仅经历了,对方竟然还是个闻所未闻的纯新人。

遇到这种事,经纪人同样不太高兴,在安慰自家艺人的同时,一并也是安慰自己:“算了,忍一忍,毕竟是梅戎青的戏,这两年我给你看了那么多本子,只有陈易秋这个角色最有冲奖的潜力,最新那版剧本我看过了,是给谢雪加了点戏,不过两个角色都更丰满了,比初版更好。”

一提这个,纪因泓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扫了眼手边已经划线做了笔记的剧本,不放心道:“你见过那个新人吗?她到底是找了什么样的人来演谢雪?总不可能是被谁硬塞过来的人吧?——再怎么样,我也不想这部戏被拍砸了。”

“没见过,但不可能。”经纪人开了个玩笑,“谁能塞人塞到梅戎青这里?她塞自己的人进来还差不多,可这整个剧组,本来就是全凭她的心意搭起来的,从里到外都是她自己的人,你也是嘛。”

纪因泓的脸色有所好转,沉默片刻,感慨似地摇摇头:“上回那个新人其实不错,跟我想象中的谢雪基本贴合,可惜没这个运,临上阵出了事。希望这次换的新人,至少别比上一个差。”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等在保姆车外的助理敲了敲窗,接着拉开车门,将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递进来。

“泓哥,静姐,吃饭了。”

“我不吃了,还有点事要忙。”袁静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起身要走,“你进来跟泓哥一起吃吧。”

下车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对纪因泓道:“新人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刚开机那段时间我已经腾出来了,至少前期一定进组帮你盯着,万一真有什么问题,我马上跟梅戎青那边谈。”

她不清楚梅戎青这次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新人,也不知道选角导演口中的非常合适是真心还是虚词。

但看过剧本的袁静,在想象谢雪这个虚构人物的时候,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出了一道仅仅见过一面的身影。

星光熠熠的秀场里,那个黛蓝色的身影只是安静地坐着,却盖过了满场珠宝钻石的华彩。

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符合谢雪形象的人,远比上一个拟定演员合适。

不过,这恐怕也是最不可能出演谢雪的一个人。

因为在那一晚,他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有着同一道气质矜贵斐然的身影。

这一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暗沉的光线覆盖了整座大楼,冰冷的镜面折射出夕阳黯然的余烬,风起云蒸。

JA集团亚太分部。

往日至少要忙碌到天黑的公司分外寂静,大多数员工都提前下班离开了。

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回荡着梁思的声音。

“林秘书说富安那边目前一切正常,政府对钻石交易中心的规划有一些新的构想,她已经跟进,可以等您过去再处理,JA法国总部过来的人也都安排好了,有专人负责照顾接待,和您的会面安排在后天晚上……”

办公桌后的男人静默地听着,等助理全部说完,才颔首道:“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明后两天休息。”

“好的傅总,那我先下班了。”梁思离开办公室前,特意补充了一句,“明后天我都在家,不会离开京珠,您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没有再听到傅总的回应。

梁思关上门的那一刻,最后看见的是男人凝眸望向窗外的侧影。

依然像往日那样淡漠、冷峻。

和难以捉摸。

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准备收拾下班的梁思捻了捻掌心渗出的薄汗,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六月一开始,傅总就出差去了光海,处理手头掌控的另一间大型集团的事务,直到昨天才返回京珠。

林秘书没有一道回来,她需要留在光海随时跟进富安的事。

梁思因此暂时代替了林秘书的角色。

对他而言,这既是在傅总面前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是一次结局未知的挑战。

因为梁思觉得,在入职至今的两个月里,自己对这位顶头上司的印象,一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好像始终不够了解这个离自己非常遥远的老板。

他常常猜错傅总的想法与决定。

比如,最初他觉得傅总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难以接近,但显然是爱兰先生的,才会任由那间简约冷调的豪宅被另一种风格迥异的色彩入侵,才会在繁忙之中抽空叮嘱他去送玫瑰花和生日蛋糕。

后来他知道了,原来那不是爱,是上位者摆弄于股掌之间的纵容和惩戒。

所以在得知兰先生搬走的那一刻,梁思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下意识地为对方感到忧虑。

以傅总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

可当他恪尽职守地把这件事转告给林秘书后,以为会收获老板的怒火,真正收到的指令却像阵和风细雨。

不要再惊动兰先生,要弄清楚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被收拾了一部分的房子维持原样,别让保洁带走任何东西,什么也不准丢……

仿佛那栋如今过分安静的房子,仍在无声地等待曾经的主人回来,令一切恢复如初。

所以,在更符合傅总作风的纵容和惩戒之外,也存在着这样的人似乎不可能给出的爱吗?

在京影默默关注兰先生动态的那几天,梁思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每当视野里出现那道让人移不开视线的身影,每当他意外瞥见旁人悄悄投过去的着迷目光,每当他想起生日那晚和兰先生在医院的短暂交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越来越趋向于肯定。

梁思想,毕竟是与兰先生朝夕相处,又被他热烈追逐,日日见到那双明媚多情的眼睛,哪怕是再冷心冷情的人,都不可能毫不动心。

可这种推断又很快被打破了。

林秘书告诉他,以后不必再关注兰先生的一举一动,也不要私下接触对方。

而傅总在光海待了快二十天,期间没有为搬走的兰先生回过一次京珠,没有去见过他一面,直到前两天JA总部的高管从法国过来,才为此专程回来,赶在台风停航前抵达了京珠。

兰先生与那套仍散落着保洁袋的空置豪宅,就像两粒微小的石子落入湖面,没能在傅总的心里掀起超过一瞬的波澜。

一瞬已过,他们被彻底遗忘了。

从昨天在机场接到傅总,再到今天因台风提早下班,梁思跟在他身边忙了一整天工作,也默默观察了一整天,终于能暂时得出这个结论。

傅总冷酷、锐利,野心勃勃、雷厉风行,是天生的财阀和商业家,眼中只有未竟事业与宏伟愿景。

他不爱兰先生。

他不会爱任何人。

黄昏被风吹熄,夜色浸染城市,豆大的雨点打湿了街上匆匆跑过的行人。

台风圈越来越近,将于清晨正式登陆京珠,雨已经下了起来。

在风声呼啸的雨夜,傅呈钧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大楼的人。

他效率极高地处理完了JA从月初至今堆积的所有文件,合上电脑,离开办公室。

电梯抵达负一层,司机躬身打开车门。

豪车驶出地库,穿过灯火阑珊的街景,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行。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沉稳、规律、秩序井然。

车后座里的男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按了按眉心,阖眼养神。

耳畔萦绕着雨滴拍打玻璃窗的噪音,潮湿又沉闷。

他忽地问:“还要多久到家?”

司机语气恭敬:“傅总,还需要六分钟左右,今天的视野不是很好,会比平时慢一些。”

六分钟后,轿车在雨帘里停稳,司机先下来,正要撑开伞绕到后门处接人,男人却没有等他,兀自下了车。

雨水倏然打湿了大衣边角,在风中掠起一阵行色匆匆的倦意。

他走进一片漆黑的屋子,顺手打开灯,目光落在似乎有些改变的客厅陈设上,微微一怔,来不及多想,径直走向卧室。

卧室也黑着灯。

落在门边开关处的指尖终于有几分迟疑。

但还是按了下去。

灯光骤亮,点亮了这间暖色调的卧室。

窗帘被很随意地拉开,任月色流泻进屋,帘底的流苏静静地垂悬在地毯上方,被换下的白色衬衣跌落在地,陈列柜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四处都是日常生活的痕迹。

旁边的大床上盖着一层随意铺好的被子,看起来蓬松柔软,与往日别无二致。

但分明少了什么。

少了整个家里最重要的东西。

那抹热意丰沛的温暖。

——房间里没有脆弱地蜷缩起来的幼茧,没有那双迫不及待望向他的湿润眼眸,也没有那声满含依赖的呼唤。

只有屋外的雨水喧嚣淋漓,无休无止地敲打着玻璃窗。

夜晚孤冷岑寂。

墙面无声地映出一道怔然出神的倒影。

到这一刻,被刺目光线笼罩着的傅呈钧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灰绿眸珠蓦地一颤。

他从不回首。

却向前走进了这个被惯性驱使的雨天。

这个明明不需要再特殊对待的雨天。

他会全盘放下光海的事,提前返回将有台风过境的京珠,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本能地回到了这个家,不是为了要处理公事。

只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总在雨天露出脆弱目光的人。

他想起了那个本以为已经留在过去的人。

他想起了兰又嘉。

可是,在这个如梦初醒的瞬间到来前……

傅呈钧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他。

第26章 26

雨夜嘈杂凄冷。

当那双明媚湿润的眼眸在脑海里不期然浮现, 当他彻底看清玻璃窗上反射出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时,下一秒,灯光骤然熄灭。

男人关掉灯, 转身离开了这间没有一丝温度的卧室, 面无表情地走向玄关。

距离他走进家门,还不到一分钟。

屋外没有响起过轿车发动的声音。

司机仍候在门外,按照习惯,他会等待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临时变更行程的需要, 才驱车离去。

习惯让许多事都变得简单和方便。

也会给另一些事制造障碍。

他不该被习惯控制, 傅呈钧想。

即使人生来就是意识的囚徒。

下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冷冽决然的脚步声响彻了这间入住两年的屋子。

这间本该熟悉至极,现在却显得有些异样的屋子。

这间失去灿烂色彩, 重新恢复简约冷色调的屋子。

客厅里放着一个陌生的、崭新的黑色保洁袋。

袋口没有扎紧, 露出里面盛得满满当当的杂物。

绣着可爱图案的抱枕、造型幼稚的日历、绿色眼睛的玩偶……

这是一堆曾经被它们的主人认真喜爱过的杂物。

一堆如今依然洁净如新的,漂亮昂贵的垃圾。

本该离去的脚步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高大冷峻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久久地凝滞在了原地。

傅呈钧第一次真切看到兰又嘉搬走后, 这个家里发生的改变。

片刻后,屋外响起马达发动的声音,车子在风雨中渐渐驶远。

被惯性支配的时间到期,司机悄然离开了。

独自伫立在客厅的男人,正垂眸看着那个躺在垃圾袋里的玩偶。

它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 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这是兰又嘉在某次节日兴冲冲送给他的礼物。

是哪个节日?

他记不清了。

但傅呈钧记得很清楚的是, 那天抱着玩偶钻进他怀里的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这是自己见过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而且刚好被打磨成了两颗, 能凑成一对,所以他也最喜欢它。

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兰又嘉是在说最喜欢什么。

宝石、玩偶,还是他。

无论是谁,此刻它们都在这里。

在这间不再是家的房子里。

屋外的风雨来势汹汹,夜色昏沉晦暗,像是世界末日的光景。

一种浓重得宛如稠密泥沼的疲惫,突如其来地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

连轴转工作了大半个月,傅呈钧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没有过一刻放松。

借着这场打乱所有安排的剧烈台风,难得能迎来两天的休息时间。

他的确该觉得累了。

所以傅呈钧最终没再离开。

他没有动屋里被保洁收拾到一半的痕迹,也没有回那间一片漆黑的卧室,而是走进了另一间过去很少用到的个人卧室。

里面的生活用品备得很齐全,床品温暖舒适,足够让人睡一个能消去疲惫的长觉。

他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

却似乎一夜无眠。

他闭着眼睛,竟有无数零碎纷繁、浮光掠影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烁盘旋。

傅呈钧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混乱不堪的梦境,还是难以自控的思绪。

只知道听了一夜愈演愈烈的雨声。

直到临近清晨,雨声将息时才堪堪睡去。

几个小时后,他又被一阵比昨夜更加暴烈的风雨吵醒。

天色已亮,时值中午,台风彻底席卷了这座素日少雨的繁华城市。

而傅呈钧醒来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那间卧室里其实算得上什么都没有少。

一个出现得很奇怪,却异常顽固的念头。

在男人试图和往常一样洗漱、吃饭、翻阅新闻简报的时候,阴魂不散地侵扰着他,将本该沉稳井然的秩序粉碎得一干二净。

兰又嘉连晚会那天穿的白色衬衣都随手留在了房间里。

陈列柜中他很喜欢的那些摆件、礼物,乃至钢琴比赛的奖杯,也一动未动。

没有任何被挑选和带走的痕迹。

就像住在那里的人只是临时出了一趟门,很快就会回来。

他真的搬走了吗?

还是事实正如宋见风最开始的猜测那样,这只是拖着个行李箱住进酒店的那种离家出走。

是闹脾气等着被哄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忽然不确定答案了。

即使他已经亲耳听兰又嘉说过,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

可语言总有修饰,言不由衷是个常用词。

客观发生的事实却不会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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