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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0(2 / 2)

明明在中途打来电话八卦说傅呈钧突然走人时,她的语气里还透着一种让人头疼的兴奋,这会儿却只剩怆然了。

精致时髦的妆容被早先淌过面颊的泪水毁了个一干二净,女孩子拿卸妆棉拭去满脸狼狈,露出一双明显哭肿了的核桃眼。

“……我本来觉得前面有几个节目还不错,但到他坐在钢琴前,按下第一个音符开始,我就把别人全忘了。”

“那首曲子是我没听过的即兴,很好听……也很悲伤。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好像把一辈子都走过了,脑子里全是那些难过的事,哥,爵士乐听起来不应该是放松的吗?”

“——不对,其实它的旋律挺浪漫轻快的,我印象很深,有一瞬间,我像是坐在圣诞节夜晚的餐厅里,看见窗外飘着雪。”

在浪漫轻快的爵士乐曲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宋见霜抬头看他,肿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抽噎着说:“但它就是让听的人特别难过。”

“那是我听过最悲伤的爵士乐,就像明天再也不会来了。”

在旁边耐心聆听的兄长便抽出纸巾递给她。

那一刻的宋见风,再一次为自己没有去看这场毕业晚会而感到遗憾。

难以言喻的遗憾。

可是,明明已经到场入座的傅呈钧,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以至于错过了那曲光听描述都足够难忘的钢琴独奏?

这个问题在宋见风心里盘旋了整整两天,终于能在此时问出来。

“你临时有事要忙?”他问电话那头的人,“是富安那边出状况了?”

片刻寂静后,对方总算回应:“我去了机场,飞光海。”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离席后会一去不回。

可宋见风听得出来,这是结果,并非原因。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不再追根究底地问下去,转而道:“毕竟是毕业晚会,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舞台,想想就知道他会有多失望了……再加上你这样去了又走,更让人难受,还不如一开始就说不去,别给人期待。”

轻缓电波持续鼓噪,听筒里没有传来往日那声连名带姓的打断和警告。

静得像一片死海。

宋见风就知道了,对方恐怕也清楚这一点。

这份罕见的沉默和慎重,愈发让他觉得惊奇。

难道是他上次的提醒起了效果,老傅终于开窍,明白那个身边人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了?

还不算太晚。

于是他想了想,斟酌着说:“这种事说白了还是得对症下药,把人的心结解开了才行……你觉得他现在是气到什么程度了?要不你先给人好好道个歉?”

不过,傅呈钧这样的人,会道歉吗?

宋见风简直想象不出来那幅画面。

实在是缺乏素材。

可更让他难以想象的事还在后头。

面对他的询问兼提议,电话那头的男人很平静地开口。

“他搬走了。”

“搬走?”

宋见风一愣,尝试理清状况:“拖着个行李箱离家出走,住进酒店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说:“他叫了保洁上门,收拾他在家里的所有东西。”

“然后再搬走?他打算自己找房子住了?”

“不。”

听筒里的低沉嗓音有种滞涩的冷意。

“他要全部丢掉。”

指间的烟灰飘然落地。

听见这个超乎想象的消息,宋见风一脸难以置信,怔怔地盯着正在手中燃烧明灭的橘色光点。

周身萦绕的朦胧烟气越飘越远,像一阵再也握不住的薄雾。

头顶日色正盛,却好像已经晚了。

良久,他苦笑一声,叹着气开口:“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会跟你说,这是闹脾气在等你去哄,该哄就得哄,哄好了一切如初,实在不行就散。”

“但现在,我已经不确定了。”

“不确定你愿不愿意散,也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被哄回来。”

因为一周多前,他意外偶遇了兰又嘉,第一次同对方单独相处。

宋见风一直记得那个刚在医院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的青年,在谈及曾经满心满眼的恋人时,脆弱却平静的眼神。

所以,他最后说:“兰又嘉跟我以为的样子截然不同,原来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更摸不透他的性格和想法。”

“或许,你也一样。”

“你甚至比我更晚发现这一点。”

盛夏热浪弥漫,灼热的日头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宋见风回到摄影棚的时候,里面分外安静。

气氛微妙而紧绷,先前还对他诸多不满的当红明星遥遥望过来,露出一个有些刻意,也有些尴尬的讨好微笑。

品牌PR像刚打完一场胜仗,腰杆笔挺,愈发热情地迎上来:“宋先生,您休息得怎么样,要现在继续拍摄吗?”

被无数道目光包围着的男人勾了勾唇角,似是恢复了往日的好脾气:“行,继续吧。”

“好的好的,那边抓紧检查一下灯光和道具——”

一度按下暂停键的摄影棚霎时重新鲜活起来,盈满了闹哄哄的嘈杂,脚步声纷至沓来。

柔光箱对准了正在最后补妆的大明星,一旁年轻俊美的摄影家面无表情地取下镜头盖,垂眸调试着机器。

在视线掠过取景器的那一瞬,男人冷不丁地想,珠宝广告的主角当然是珠宝本身,谁都不该盖过主角的光彩,理应做陪衬,也只做得了陪衬。

但是,他却见过一个令价值上亿的传奇珍宝彻底成了陪衬的人。

是唯一一个。

场内灯光骤亮。

帷幕徐徐落下。

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们开始鞠躬谢幕,观众席上霎时响起一道格外热烈的掌声。

没有上妆,只换了戏服的年轻演员们循声望去,其中有人笑起来:“你这也太给面子了,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坐在第一排的那位观众就一边鼓掌,一边纠正他:“不是给面子,是真的很精彩。”

“真的假的?你这么说我们可就信了啊。”

说话的青年弯了弯眼眸,认真地说:“真的,你们每个人都在发光,我看了左边就顾不上右边,总觉得看不过来,要是能倒回去重看就好了,可惜这是现场演出,不能按暂停键。”

那人被夸得一愣:“咳,这下我真觉得不好意思了……”

其他演员本就因那声真心实意的赞美觉得开心和骄傲。

此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看出来了,这张大黑脸都红了!”

在这片热闹融洽的气氛里,兰又嘉同样笑了起来。

汇报演出的日子将近,表演系的大四学生们正在加紧排练毕业大戏,今天的排练顺利结束,松了一口气的大家留在舞台上说说笑笑,开始收拾道具和场地。

台下的观众也并未离开,仿佛依然沉浸在戏剧的余韵中。

在京珠电影学院度过的第一个训练日,兰又嘉没有去教室里按部就班地听课,而是来到了院内的小剧场。

因为梅戎青告诉他,要先切身体会到表演的魅力,才能燃起对这门艺术的激情。

兰又嘉想,他的确体会到了。

望着此刻已经从戏里走出来,做回了自己的演员们,台下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仍旧残留着先前的印象。

戏里的他们不施粉黛却光彩熠熠,叫戏外的观众移不开目光,一道走进了那个源于虚构,却栩栩如生的世界。

那一刻,戏中人耀眼至极。

兰又嘉的心头因而升起难以言喻的渴望。

像这样创造并传递一个世界,比单纯站在舞台上拿着台本报幕,更让他心生憧憬。

大学四年,兰又嘉做过许多次公开场合里的主持人,但还是第一次尝试着去做演员。

他有些失神地想起那些模糊不清的幼年记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好像就一直是每张合照里最耀眼、最喜欢看镜头的那个孩子。

他享受别人的目光,也喜欢自己光彩照人的模样。

也许他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可惜兰又嘉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不过没关系,至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供他挥霍。

毕竟如今的他,不用再为任何人圈地画牢,主动将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囚笼里。

他不需要再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了。

——被剜出一片空白的心,再一次突如其来地想起了傅呈钧。

再度被旧日回忆侵袭的人,此时却意外地很平静。

待在观众席上走神的青年本能地伸出手,碰了碰隐没在衣领内侧的戒指项链,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吃掉。

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扩散。

昨天他吃了陌生人给的糖,竟难得睡了一个没有被疼痛惊醒的好觉。

所以无论对方是认错了人,或者本就是个随机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他都很想跟对方说声谢谢。

尽管他没能看清那个人的长相。

逆光里灿烂的银色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兰又嘉收敛思绪,攥紧了糖纸,正打算起身离开。

“兰又嘉!”

有个学生高声喊住他,向他走过来:“我们这周五也会排练,你要来看吗?”

他应声:“好啊,如果那天没有其他课要上的话。”

“也是,梅教授肯定会给你排很多课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对方口吻亲昵,笑容满面地说了不少,兰又嘉起初以为是热情示好,但很快,就察觉到了那份藏得不深的企图心。

“对了,你知不知道你们那个剧组里有哪些角色定了?我听说梅教授这次提前开机,有几个演员的档期就冲突了……”

兰又嘉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听见身后的方向传来一声讥讽的冷笑。

很轻,但足够清晰。

像是连旁观者都嗅出了那种不够聪明的盘算。

还在滔滔不绝的人脸色一僵,略显难堪地闭上了嘴,又胡乱说了些什么为自己打圆场,才悻悻走开。

兰又嘉看着他的背影,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想,原来除了自己,还有别的观众没走。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竟再一次和那抹耀眼的灿银不期而遇。

唇齿间正有甜味弥漫的青年蓦地怔住。

舞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有人关了大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话音絮絮。

“今天有种被梅教授隔空夸了的光荣感……挺好,我突然开始期待汇演那天了。”

“我早就在期待了,咱们班的实力真的可以,这部戏的剧本也不错,就是独白写得差了点,尤其是表达心动那部分,啧,只有那一段我差点丧失信念感,真是说不出口,编剧能不能跟——”

有学生小声抱怨着这出毕业大戏的台词写得不行,将爱情编排得矫揉造作,旁边就有相熟的同伴忍不住笑了,接话道:“又要拉《恋爱的犀牛》出来了是吧?”

“怎么了?人家就是很会写内心独白,把怦然心动写得特别到位,我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都会背了。”

“嘁,你背一个我听听?”

“你还别不信,听着啊。”

于是他们笑着结伴走出剧院,交错的脚步声里,散落着那部经典爱情话剧的开场白。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

时间仿佛在这间灯光昏暗的剧场中凝固了。

空气里静得只剩流光皎洁的独白。

“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

几排座位之外,头发很短的男生穿着灰色卫衣,下颌线条利落英挺,浓黑的眉毛有很好看的形状,透出几分桀骜,他有一双光彩炯然的眼睛,瞳仁极黑,意气浓烈。

“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

这一次,室内光线幽暗,兰又嘉反而终于能够看得清。

原来除了耳骨上的银色耳钉,那人的耳垂处还钉着一黑一银,冰冷的金属贯穿了温热的皮肤。

同一时间,自己掌心里褶皱微凉的糖纸,正被体温熨热。

“……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他在看着他。

他们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第20章 20

这是一个格外漫长的黄昏。

一千多公里外, 光海市。

天边染满红霞,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潮湿咸涩,大门外有轿车停下的动静。

被声响惊动的老人匆匆赶来, 看清楚来人之后, 语气很是诧异:“阿钧回来了?”

身材高大的男人踏着夕阳走进傅家老宅,颔首道:“章叔。”

他嗓音沉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仅有衣角被风吹掠起一缕疲惫的褶皱。

前方,黄昏笼罩下的中式风格庭院古朴低调, 绿树浓荫环绕, 透着有些凄清的寂寥。

这片占地面积很大的宅院,如今只有管家和零星佣人长居。

章叔连连应声:“哎,哎!我是听说了你这一阵经常来光海, 还以为你没时间回来的……没吃晚饭吧?我马上叫人去准备, 一会儿就好。”

他说话时,目光下意识往傅呈钧的身后打量着,带着很明显的期待。

男人原本轻应了一声, 正要往里屋走去,见状,脚步微顿。

他问:“在找什么?”

听到这句话,章叔就知道答案了,有点遗憾地收回视线:“我以为这次也是嘉嘉跟你一块儿过来。”

傅呈钧上一次像这样突然回到老宅,还是在去年年初那会儿。

那天的章叔也是听见动静匆匆赶来, 没等他开口喊阿钧, 先听到了一道充满惊奇的清澈声音。

“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一走进大门,模样漂亮得惊人的青年就迫不及待地发出感叹。

走在前面的男人回眸看他,问:“怎么了?”

“这么大的庭院, 可以再多养一个小孩,可惜我已经长大了。”青年扬起唇角,毫不掩饰那份热烈的爱意,“不过,现在住也来得及。”

身边人就说:“不喜欢月亮湾那套房子了?”

“……”青年闻言一哽,不太高兴地瞪着他,“我是在说我想早点遇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装听不懂——诶,伯伯好。”

他主动对第一次见面的章叔打了招呼,笑容明亮又热烈,令满心惊愕的老人晃花了眼。

久居于此的管家,一时间竟比初次到访的客人更加忐忑紧张,手足无措。

因为在那天明媚如梦的日光里,章叔记得最清楚的,是阿钧脸上淡淡的笑容。

几乎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真不像他。

阿钧带着那个叫兰又嘉的年轻男孩在这里住了几天,直到他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回京珠,后者的寒假也即将结束。

离开那天,章叔依依不舍地抹着眼泪,兰又嘉就小声对他承诺:“今年中秋我一定再拽着呈钧回来,到时候见哦。”

可那一年的中秋,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他们并没有来,只传来一则祝他中秋快乐的短讯。

再后来,最初打造了这座老宅的人在缠绵病榻几载后,溘然长逝,傅呈钧彻底成为傅家的新主人,接手了那份庞大产业,期间只在爷爷出殡时回来过一次。

那时他孤身前来,旁边没有那道明艳烂漫的身影。

恰如此刻。

男人的身后空空荡荡,只余一抹不断沉落的夕阳。

“去年我给嘉嘉准备的好多吃的都过期了……”

章叔叹了口气,很快又自我安慰似的找到了理由:“我记得他读大四了吧?应该是忙得很,好在马上毕业了。阿钧,九月份你们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回来过中秋?”

老人其实不抱什么太大的期待,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肩上究竟扛着多重的担子,哪有这份专程来过节的空闲。

可出乎意料的,他却看见阿钧点了点头。

男人平静地应声道:“我会带着他来。”

章叔心头一喜,连步伐都显得轻快起来:“那太好了,到时候我备好新的给他——啊,差点忘了,我先去厨房叫他们做饭!”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所以没能察觉到,停留在原地的男人逐渐变得郁然晦暗的神情。

站在光影交错的宅院门口,不只有年事已高的老人陷进了关于往昔的回忆。

傅呈钧同样想起了那一日。

也想起了更多。

——近在咫尺的人仰起脸看他,明媚的眼睛中盛满了灼然盛放的爱意,声音却故作气恼:“……我是在说我想早点遇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装听不懂?”

他当然听懂了,是故意扯开话题。

这是一年多前。

——视频那头的青年睡眼惺忪,忍着困意,很专注地透过屏幕凝望他:“那晚能不能算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呈钧,时间过得好快,我比那时候更加……”

他也知道没能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

是更加爱你。

这是两周前。

——空荡安静的办公室里,他看着面前忽然变得很难读懂的商业文件,听见耳畔听筒里传来好友的声音:“……兰又嘉跟我以为的样子截然不同,原来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更摸不透他的性格和想法。”

“或许,你也一样。”

“你甚至比我更晚发现这一点。”

这是今天上午。

还有更久以前,令他们从此开始了漫长纠葛的那个平安夜,兰又嘉眼中的第一次约会。

他说自己不打算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却得到了一句“需不需要床伴”的不肯放弃。

“我很健康,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前一刻语出惊人的青年始终执拗地望着他,眼眸渐渐蒙上一层晶莹的雾气。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这是三年前。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一千个日夜仿佛只是一眨眼,有太多东西在这期间悄然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漂亮至极,也诚实无比的眼睛。

宋见风说他并不了解兰又嘉。

是么?

夕阳坠入地平线,黄昏彻底燃尽。

夜色逐渐浓郁,空旷宅院里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男人脸上已看不出半分沉湎于回忆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地向里屋走去。

背影挺括凌厉,一如往昔。

下一个黄昏到来时,兰又嘉正被一群大一学生簇拥着从教室里走出来。

“嘉嘉快一点,去晚了可能就没位子了,起码要等一个小时。”

“好。”他加快了脚步,好奇地问,“那家店很火吗?我之前好像没有听说过。”

“唔,不算很火吧,主要是它便宜又好吃,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去得最多,你看,我们最后一节课放了,其他学校肯定也是嘛。”

“对了,你念大四哦?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叫你学长?”

“不是,你能不能别掐着嗓子喊,我要被恶心死了……”

一群年龄相仿,模样也大多很出众的大学生嬉笑着走出校门,前往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

今天兰又嘉去旁听了表演系大一的课,一天课程结束后,同在一个班里的舍友张罗着去聚餐,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但并未拒绝。

梅戎青说他应该多接触人群,想把一个虚构的人物演好,要先多观察周遭真实的世界。

而且这些同学都算有分寸,对他好奇之余,最多就是流露出几分羡慕,并不讨厌。

格外热闹的气氛里,兰又嘉面带笑意,安静地听着,偶尔搭话。

那两个跟他同住一间寝室的舍友对视一眼,话更多一些的那个憋不住了,凑过来同他勾肩搭背:“那什么,问你个事儿。”

他压低了声音,一脸八卦地问:“你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啊?她不想你进组拍戏?”

兰又嘉怔了怔,茫然道:“女朋友?”

“我看你魂不守舍的,昨天从剧场回来以后就这样了。”

舍友很笃定地说:“根据我的经验,这种状态百分百是跟你女朋友有关,要么是还没谈上在搞暧昧,要么是谈上了正闹矛盾,哦,严谨一点,也可能是男朋友,哎无所谓了,谈男谈女都一样。”

“……都不是!”兰又嘉总算听懂他的意思,否认之余,好笑道,“你经验很多吗?”

“那是,我高中时候的外号可是情圣,你别说出去啊,万一我火了可就成黑料了……不对,别扯开话题啊,大家好歹是晚上一起睡觉的关系,说说嘛,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兰又嘉试图解释:“不是,我真的没有——等等,我接个电话。”

手机铃声响起。

兰又嘉刚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话题,索性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想用接电话的理由挡过去。

可他在看见屏幕上显示的那个来电姓名时,忽然愣住了。

经验丰富的舍友下意识瞄了他一眼,再打量着瞄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还说没有?赶紧的,快接她电话!”

其他同学闻声看过来:“什么没有?接谁的电话啊?”

“去去去,别瞎问,快进去占座点菜,嘉嘉他接个电话就来!”

餐馆旁的街角,兰又嘉看他们笑闹着推门进去,舍友特意回头给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掌心的铃声持续作响,好似不肯罢休。

他独自站在街角,沉默良久,才接起来。

听筒里很快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下课了?”

是傅呈钧打来的电话。

男人没有回复那声单方面的道别,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搬走,却在兰又嘉以为这段关系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之后,罕见地主动联系了他。

而且问了他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就像回到了曾经。

曾经他还以为彼此相爱的时候。

在同样平常的绚丽黄昏里,兰又嘉的眼眸无端地有些发热。

他揉了揉眼睛,也像往常那样应声:“嗯,刚要去聚餐。”

傅呈钧显然已经清楚他的去向,语气里毫无意外:“和新认识的朋友?”

兰又嘉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想了想才说:“才认识三天,还不算是朋友吧,只是室友。”

他答得认真,听筒里随之漾开一缕极轻的笑声。

像是在笑他不肯敷衍糊弄,一定要将界限划分得如此明晰。

紧接着,傅呈钧问:“怎么忽然想去拍戏?”

这个问题让兰又嘉想了更久,神色恍然。

为什么呢?

电话那头的男人格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兰又嘉能听见那道柔和轻缓的呼吸声隔空渡来。

仿佛回到了那些在温暖怀抱里安然入睡的夜晚。

良久,他喃喃地说:“因为导演说,我是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的人。”

“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在以为彼此相爱的曾经,他一直对傅呈钧格外坦诚。

这是最后一次坦诚了。

听筒里便静下来。

片刻后,远隔千里的男人再次开口,声音喑哑了几分。

“那天我不应该中途离开。”他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以后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他的语气也很认真,令听到的人条件反射般问:“要是做不到呢?”

“不会。”男人话音沉静,“不会做不到。”

乍一听好像是种盲目自信,但兰又嘉知道,傅呈钧的确是这样言出必行的人。

他想要做的商业项目,就一定会排除万难不断推进,直至落地完成。

他说不打算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就真的不会爱上任何人。

这样想着,兰又嘉忍不住笑了,仔细挑出他话里的漏洞:“那你什么都不答应我,不就可以了?”

愈渐浓重的夕阳拉长了孤零零的倒影,背离人群站在漫天华彩中,他明明笑着,眼眶却是红的。

下一秒,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有些无奈的叹息。

“嘉嘉,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像平常那样低声唤他的小名,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就在耳畔。

他说:“回家吧。”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兰又嘉的指尖攥紧了手机,几乎要哭了。

他闻到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自己梦寐以求的味道。

爱的味道。

如果曾经心心念念的恋人愿意更早一些给他这个幻觉,不用多么早,哪怕就在两周前将他淋湿的雨夜。

如果他没有接到那个突如其来的医院电话,检验科没有出错,那份结果很健康的检查报告一直属于他。

如果一年前的生日那天,他不是躺在病床上独自度过,而是能将那件幸好没有被撞坏的礼物,送给匆匆赶来医院的恋人。

如果……

没有如果。

所以几欲夺眶而出的晶莹泪水,最终也没有落下来。

穿过绵延一千公里的遥远电波,傅呈钧听见了那阵极细微的抽泣声。

他呼吸一窒,正要开口,听见兰又嘉的声音先响起。

带着些许哽咽轻颤,却异常清晰坚决。

“我不会再回去了。”

“谢谢你这三年来的照顾,我只带走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其他东西都任你处理,我不需要了。”

他的嗓音仍像初见时那样清澈动听,可说出口的句子竟是无法想象的陌生。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傅先生。”

就到此为止。

夏夜的空气仿佛也因这句话而凝结了。

兰又嘉仰头望着辽远的天际,看见黄昏悄然落幕,夜色覆盖其上,脑海里无端浮现那抹剔透深邃的灰绿。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度近乎死寂的听筒里,重新传来男人冷得像结了冰的声音。

“你要分手?”

“我没有那么说。”他语带讶然,态度却很温顺,“你说过我们不是在谈恋爱,我记得的。”

闻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有一瞬间的加重,不假思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重要。”

兰又嘉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我不介意。”

“但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是我已经不再爱你。”

“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待在你的身边,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他语调平静,言辞却尖锐至极,将话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追逐三年,兰又嘉太了解这个深深爱过的人。

果然,几秒寂静后,听筒里传来冰冷急促的挂断音。

他已经属于过去。

而傅呈钧从不回首。

路灯接连亮起,照耀着街角这道分外单薄的身影。

掌心紧攥的手机里已不再有人声,他失了神一般静静立着,发梢落满了昏黄的灯光与月晕。

不知过了多久,兰又嘉很慢很慢地舒了一口气,怔怔地想,这样就是真的结束了吧。

这也算是很正式的告别。

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是从今往后,他的生命里又要多出一块历历在目,却不可触碰的空白。

幸好,这次不需要煎熬太久。

因为他剩下的生命,总共也只有半年那么长了。

兰又嘉收起手机,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全是马路两旁涌来的热闹噪音。

等泪意彻底消去,脸上已看不出端倪,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餐馆里人头攒动的景象,正要转身进去。

余光里却不期然地划过一抹熟悉的灿银。

兰又嘉脚步一顿,下意识回眸望去。

他看见一群结伴而行的大学生,正从街对面向这里走来,他们穿过斑马线,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活泼,唯独模样最出挑醒目的那个男生没有开口。

他微微偏过头,像是在看远处的车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旁照来的暖色车灯柔化了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便显出几分与桀骜外表不太相符的惘然。

绿灯结束,他们走到了马路另一头,视线跟着转过来。

在看到兰又嘉的那一刻,没有加入朋友们对话的陌生人,同样停下了脚步。

四周的一切嘈杂随之淡去。

隔着月光和树影,他陡然撞进那双比夜色更黑的明亮眼睛。

这一次,兰又嘉竟不再觉得意外。

他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主动开口,十分平常地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

这是他对这个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人的神色同样是惊讶的,先前脸上的情绪转眼间消失殆尽,如同一场暗夜里的幻觉。

头发很短的男生停在他面前,挑了挑眉,回应出人意料:“这次是偶遇。”

兰又嘉就问:“所以前两次不是?”

他答得干脆:“嗯,是蓄谋。”

陌生人承认得那么坦然,兰又嘉不禁笑了。

他更加直白地说:“抱歉,我现在不打算谈恋爱。”

“那明天呢?”

“……嗯?”

听见这抹带着疑惑的尾音,对方也笑起来,耳畔闪烁着黑与银,在夜色中如梦似幻。

已经嬉闹着走到前面的同伴很快察觉到少了什么,回头喊他。

他应了一声,跟上他们的脚步,目光却仿佛执着地留驻在了原地。

“现在没有打算,我可以等明天。”

“我叫闻野,听闻的闻,原野的野。”

与兰又嘉擦肩而过的瞬间,叫做闻野的男生同他道了别。

夏夜喧嚣炽烈,落入耳畔的声音不甚清晰,却带着野火燎原一般的热意。

他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