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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1 / 2)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她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六十一章

朔风凛冽,侵肤入骨。

雪珠子如空中撒盐,簌簌从檐上飘落。

院中乌泱泱跪了满地的宫人,为首的太监瑟瑟发抖,嘴唇都冻得青紫。

他伏跪在地,颤巍巍朝上首的谢时渺磕头求饶。

哀嚎声四起,惨不忍睹。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命!”

身后的宫人颤颤巍巍,众人面缀愁色,阴霾沉沉笼罩,遮云蔽日。

红木锑红嵌八宝花鸟纹屏风后,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供着炉瓶三事,袅袅青烟氤氲而起。

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铺着软褥,谢时渺遍身绫罗,怀里抱着鎏金暖手炉。

鬓间缀着一点珠翠,一张瓜子脸尖尖,眉眼间透着孱弱无力。

可那张脸却生得极为好看,眉若墨画,眼似秋水。

许是常年浸泡在药罐子中,殿中药香浮动,谢时渺倚在迎枕上,目光悠悠,如蜻蜓点水落在下首的宫人脸上。

“你,抬头。”

轻轻的一声落下,宫人抖如筛子,拖着双膝伏在谢时渺脚边。

“殿殿殿下!”

说来奇怪,谢时渺生得并不像谢清鹤,可举手投足间的不怒自威,却和谢清鹤十足相像。

宫里人人都知谢清鹤对小公主有求必应,无人敢忤逆小公主的话,更无人敢在她面前提沈鸢半句。

谢时渺声音轻轻:“你有娘亲吗?”

宫人泣不成声:“没、没有。”

谢时渺定定望着宫人,一双漆黑眼眸明明是弯着的,可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宫人瑟缩着双肩,再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说谎。奴婢村子遭过大水,爹娘都死在水里了,家里就剩奴婢一人。”

谢时渺漫不经心:“你见过你娘亲?”

“见、见过。”

“她长什么样?”

“黑黑的,瘦瘦的,眼睛很大。”

宫人说得口干舌燥。

殿中杳无声息,良久,上首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都下去。”

宫人身子一软,差点瘫软在地。

若不是同伴扶着自己,她今日定是走不出去的。

眼角还留着莹润的泪珠,宫人身影在冷风中打着寒颤,如单薄的枯叶。

她一直都知晓谢时渺性子阴晴不定,可她那会只拿谢时渺当孩子看待,总觉得一个小孩子,再如何跋扈也越不到大人前面。

直至今日她眼睁睁看着谢时渺命人将太监打死,血淋淋的板子挨在太监身上,如刀起刀落的刽子手。

谢时渺目不斜视,对太监的哀求痛哭无动于衷。

宫人心有余悸,挽着同伴的手低声啜泣:“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同伴朝她使了个眼色,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糖饼:“先吃点垫垫,瞧你脸色都白了。”

她往后看一眼园中乌泱泱跪着的众人,声音压得更低:“日后你在宫里,宁可做哑巴,也别说话。特别是在殿下前面,万万不可提棠梨宫那一位。”

被打死的太监就是因为吃多了酒,胡言乱语,嘲笑当今公主命格硬,克母。

话是昨夜说的,今日就被打死了。

宫人胆战心惊:“沈贵人不是一直在山上养病吗?那人也太糊涂了,哪有这样咒人的。”

同伴点头搭腔:“可不是,不然怎么会遭报应。”

风雪飘摇,寝殿烛光通明。

谢时渺披着狐裘,小小的一团立在窗前,站着还没有矮凳高。

身后跟着一个小宫人百岁。

百岁比谢时渺大了两岁,当初被送去净身房前,正好撞见谢时渺的车舆。

谢时渺一眼看中,当即将人带回宫。

朝中有臣子不满,道谢时渺坏了规矩,堂堂一国公主,身边却跟着一个男子。

不伦不类。

谢时渺还以为自己会挨训,然而她等来的,只有谢清鹤的一声嗤笑。

他从不会用规矩束缚谢时渺。

谢时渺百无聊赖趴在案几上:“父皇呢,他又去棠梨宫了吗?”

谢清鹤夜夜宿在棠梨宫,却不许谢时渺踏足半步。

百岁实话实说:“陛下今日出宫去了,刚回御书房。”

谢时渺转动一双眼珠子:“那我要去找父皇,我要见父皇。”

宫中无人敢忤逆谢时渺,也只有她能随意出入御书房。

谢时渺被百岁抱着下了步辇,她身子不好,只走了两三步,又开始咳嗽。

廊下侍立的太监唬了一跳,忙忙迎谢时渺入内。

“陛下正和崔大人谈事,还请殿下先到偏殿,奴才这就让人送茶来。”

谢时渺慢吞吞抬起眼皮。

跟着的百岁心领神会,冷声斥责:“瞎了你的狗眼!陛下谈事不许外人打扰,难不成我们殿下是外人吗?”

太监忙打了自己两下嘴巴:“殿下恕罪,殿下怎么会是外人,是奴才……奴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殿下这边请。”

谢时渺慢慢转过头,看了百岁一眼。

百岁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下去领二十板子。”

太监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又不敢求饶。

跟在谢时渺身边伺候的,除了她身后的百岁,哪一个没受过罚。

不过是挨多挨少罢了。

他跪在地上谢恩,目送着谢时渺步入御书房。

崔武正在和谢清鹤说事:“沈贵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谢时渺疾步匆匆,一张脸也因快走添上几分薄红。

谢清鹤沉下脸:“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过来了?”

谢时渺眼周泛红:“你是不是去见母亲了?”

没大没小,半点规矩也没有。

放眼宫中上下,也就谢时渺敢和谢清鹤这样说话。

崔武识趣退下。

谢清鹤皱眉,指骨落在紫檀案几上,敲了两下。

谢时渺不依不挠:“我也要见母亲。”

她从生下来,从未见过沈鸢一眼。

宫里的人对沈鸢闭口不谈,谢时渺好几次提起沈鸢,谢清鹤也避而不谈。

他冷声:“渺渺,不许胡闹。”

谢时渺将太监活活打死、随意处置宫人,谢清鹤都不曾说她胡闹。

可她只是提了一句沈鸢,却换来谢清鹤冰冷的一句呵斥。

谢时渺小声抽噎:“……是不是、是不是我把母亲克死了?”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谁说的?”

谢时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哭起来越发楚楚可怜。

“可我从来没见过她,是不是我不好,母亲才不要我的。宫里人人都有母亲,为何只有我没有。”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他在朝中说一不二,却独独对这个小女儿束手无策。

谢清鹤缓和面色,声音缓和:“你母亲……”

谢时渺眼泪汪汪。

她眉眼和沈鸢有五六分相像,谢清鹤声音很轻:“你若是真想见她,父皇可以带你过去。”

谢时渺喜极而泣,抱着谢清鹤的手:“真的,父皇真的带我去见母亲?她长得好看吗?父皇,母亲会不会嫌弃我身子弱?父皇何时带我出宫?”

谢时渺一连抛出好几问。

还未说完,又握着丝帕,连着咳嗽好几声。

谢清鹤轻拍她后背,为女儿顺气:“她……”

他想起今日见到的沈鸢。

四年过去,沈鸢眉眼依旧如当年一样,只是比起那年在天香寺,沈鸢脸上的笑意添了许多,不再如槁木死气沉沉。

谢清鹤恍惚间以为自己又见到乡下那个肆意自在的沈鸢。

她会抱着沈殊撒娇,天南地北说着各地的趣事。

沈鸢甚至至还学会了下海捕鱼。

谢清鹤黑眸深沉,慢条斯理转动指间的扳指。

坦言说,他并不乐意在沈鸢脸上看见那样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她所有的欢愉和雀跃,都是在离开谢清鹤身边才有的。

谢清鹤眼眸晦暗。

可比起心中的不甘,谢清鹤更不愿意看见沈鸢血淋淋躺在自己怀里。

手中的扳指是工匠精雕细琢的,玉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光泽,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谢清鹤随手丢落在一旁,怎么也看不顺眼。

他淡淡丢下一句:“先回去,明日你就知道了。”

……

沈鸢心事重重。

她离开了四年,当朝小公主也正好四岁。

沈殊应当是耳提面命过,竹坊服侍的婢女不曾在沈鸢眼前提过半句和公主相关的。

沈鸢惴惴不安,难得失眠。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不好了,跟着刘夫人在山中跑上跑下时,沈鸢有时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是见缝插针。

不想刚回汴京,沈鸢彻夜未眠。

松苓站在沈鸢身后,为她挽起长发梳妆画眉,忧心忡忡:“姑娘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元少夫人走后,姑娘反倒心神不宁了?”

沈鸢欲言又止,她强撑着展露笑颜:“没什么,兴许是认床,没睡好。”

松苓忍俊不禁:“哪有人回家了反倒睡不好觉,不然等会去养安堂,姑娘让郑郎中开两剂安神的药?”

松苓一面说,一面让人捧着锦匣过来。

锦匣打开,都是沈殊先前送来的珠花步摇,都是当今城里时兴的。

松苓眉眼弯弯:“少夫人还送了些料子过来,给姑娘做冬衣,还有一箱是给刘夫人和萤儿的。”

沈鸢心不在焉。

松苓口中念念有词:“姑娘等会可

是要去养安堂,外面冷,不若过两日再去罢。”

沈鸢遽然扬首,目光和铜镜中的松苓对上。

在家里定打听不出什么,沈鸢皱眉沉吟:“先去养安堂,正好把东西给萤儿送去。”

松苓点点头:“也好,萤儿如今也大了,先前还说要制珠钗呢。”

养安堂人满为患。

沈鸢刚下马车,萤儿立刻扑进她怀里,她挽着沈鸢的手,笑盈盈和沈鸢摆弄鬓间的金丝香木嵌蝉玉珠钗。

“姐姐,我今日是不是又好看了一点点?”

小姑娘爱美,小时候胖乎乎的圆脸消失不见,身子抽条,窈窕身影立在雪中。

她半张脸贴在沈鸢肩上,眼睛笑如花:“沈姐姐,你在看什么?”

沈鸢狐疑收回目光,携着萤儿步入养安堂:“没什么,可能是眼花了。”

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不远处一辆马车中。

谢时渺一双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回宫,我要回宫。”

她恼羞成怒,“她不是我母亲,不是。”

四年了,沈鸢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却对别的小孩那样好。

嫉妒和怒火充斥着谢时渺的胸腔,她如今还小,脸上藏不住心事。

谢清鹤目光飘过谢时渺,从容不迫:“她就是你的母亲。”

谢时渺梗着脖子,哽咽:“不是,人人都说母亲最爱自己的孩子,可她一点也不爱我,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了。”

宫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谢清鹤淡声:“回宫。”

谢时渺一怔,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和谢清鹤对望。

她以为谢清鹤会为沈鸢说话。

可是没有。

直至回到宫中,谢清鹤都不曾提过一声沈鸢。

谢时渺满腹疑虑,她身子本就不好,接二连三哭了几场后,喉咙渐渐肿胀。

她不见太医,悄悄让人送自己出宫。

谢时渺又一次站在养安堂前。

百岁沉着脸,皱眉:“殿下,这养安堂是给寻常百姓看病的,殿下身份贵重,这样的地方……”

谢时渺吸吸鼻子,半张脸埋在狐裘上的狐狸毛中:“百岁,你说她为何不回宫?”

谢时渺从未踏足这样简陋的地方,只觉处处都看不顺眼,廊下的灯笼不如宫里的好看,窗子也不如宫里的有新意,还有在后院分拣草药的小孩。

谢时渺认出萤儿,她抬抬下巴:“脏死了。”

郑郎中不在,萤儿从后院出来,睁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谢时渺。

“我爹爹不在,你是要看病还是抓药?”

谢时渺面露不虞,看着萤儿处处不顺眼:“你会抓药?”

萤儿点点头:“我常跟着爹爹上山采药,爹爹都教过我了。”

谢时渺嗤之以鼻:“我父……父亲也教过我念书写字。”

萤儿不甘落后:“我爹爹也教过我念书,沈姐姐也教过我。”

谢时渺昨日让百岁查过沈鸢,知道她亲生母亲姓沈,她脸色沉了又沉。

沈鸢本来在库房翻找草药,听见养安堂传来萤儿的惊呼声,沈鸢忙不迭丢开草药往前院跑去。

“萤儿,可是磕到哪里了,快过来……”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怔怔望着和萤儿扭在一处的小姑娘,毡帘挽在手中,久久不曾松开。

萤儿甩开谢时渺,红着眼睛躲在沈鸢身后:“沈姐姐,她欺负我。”

谢时渺一张脸都是白的,她拼命咬住双唇,不肯让自己往下掉一滴眼泪。

仰着小脑袋盯着沈鸢。

沈鸢双唇嗫嚅:“你……”

她猛地望向养安堂外,门前白雪皑皑,三两个百姓走过。

沈鸢冲向门前,左右张望,除了一辆马车,并不见谢清鹤的影子。

沈鸢深吸口气,目光缓慢落到谢时渺脸上。

那张脸像极了自己。

只是怎么可能呢?

明明那会那个孩子满身青紫,连虞老太医也说自己生下的是个死胎。

养安堂人多眼杂,且谢时渺身份非同一般。

沈鸢带着谢时渺回到自己竹坊,又让松苓好生照顾萤儿。

松苓见到谢时渺,难以置信瞪圆双目:“这这这……这也太像了。”

沈鸢揉着眉心,看着坐在炕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茶的小姑娘。

她心中忐忑,仍是觉得匪夷所思:“你真的姓……谢?”

满腹不安落在手中的丝帕,沈鸢柔声,“你父皇呢?”

谢时渺高高仰着头:“你该唤我殿下。”

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和谢清鹤如出一辙。

只是沈鸢认识谢清鹤那会,谢清鹤已经学会了藏锋掩芒。

沈鸢笑笑,唇角染上一点苦涩。

她目光一点点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小姑娘身子孱弱,刚刚连楼梯都是百岁抱着上楼。

沈鸢本想着接手,百岁不让,坚持抱着谢时渺上了二楼。

沈鸢不知谢清鹤当初是用了什么法子,明明那会谢时渺已经在自己怀里没了气息。

她蹙眉:“你今日过来,你父皇知道吗?”

谢时渺摇摇头。

沈鸢双眉紧皱:“你怎么知道我在养安堂?”

她才回来三日。

沈鸢忽的望向窗外,那种随时都有人盯着自己的感觉再次涌现。

毛骨悚然。

谢时渺骤然站起身,狠命瞪着沈鸢,她一张脸都气红:“你是不是不想见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

谢时渺一张脸气得鼓鼓的,“百岁,我们走。”

沈鸢眼疾手快拦住谢时渺,语重心长:“不是,没有不想见你。”

谢时渺冷哼一声,别过脸。

沈鸢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和谢时渺相处。

若是萤儿,她还能拿玻璃糖哄,可谢时渺是当朝公主,宫里什么好的没有见过。

沈鸢胡思乱想之际,倏尔见谢时渺松开百岁的手,轻轻抱住了沈鸢的臂膀。

半张脸在沈鸢手上蹭了蹭。

就像昨日萤儿挨着她一样。

沈鸢一颗心彻底沦陷,如坠在柔软的云端。

她一手捧着谢时渺的脑袋,温声细语:“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谢时渺眨动眼皮:“谢时渺,你可以叫我‘渺渺’,父皇就是这样叫我的。”

提起谢清鹤,沈鸢眼中的笑意敛了两三分。

谢时渺又咳了两声。

沈鸢捧来迎枕,搭着谢时渺的脉搏,沉吟片刻:“嗓子不舒服?”

谢时渺点头:“你也是太医?”

她从小到大都是找太医看病。

沈鸢笑着摇头:“不是。”

言毕,又让松苓将自己做的枇杷香露拿出来,金黄剔透的枇杷香露透着丝丝缕缕的香甜。

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迎上沈鸢的目光,又讪讪挪开视线。

须臾,还是忍不住盯着枇杷香露瞧:“这是什么?”

“枇杷香露。”

沈鸢拿银勺舀出一勺放在碗中,又拿热水化开。

谢时渺看了一会,忽然开口:“有别人吃过这个吗?”

沈鸢一怔,多看了谢时渺两眼。

谢时渺偏首,一双黑色的眼眸滴溜溜乱转:“若是别人吃过的,我可不要。”

沈鸢忍不住笑出声:“枇杷香露是治咳疾的,在养安堂看病的病患都会喝。”

谢时渺张瞪着双眼,眼看又要拂袖而去。

沈鸢忙止住笑:“他们喝的是养安堂伙计做的,这是我自

己做的,和他们做的不一样。”

沈鸢怕苦,她做的枇杷香露总会比旁人多添了两勺蜂蜜,一点枇杷的酸涩也尝不出。

谢时渺心满意足,捧着茶碗轻轻吹了两口:“那刚刚那个人……喝过吗?”

沈鸢诧异:“……谁?”

谢时渺哼哼唧唧:“就……她。”

沈鸢恍然:“你说萤儿?”她失笑,“萤儿的父亲就是郎中,为何会喝我的枇杷香露?”

谢时渺心花怒放,捧着茶碗轻轻喝着,她一双腿在空中晃了一晃。

又听沈鸢道:“你刚刚为何同萤儿打架?”

谢时渺放下茶碗,怒目而视:“她抱你了,她自己有娘亲,为何要抱你?”

沈鸢笑意渐散:“她娘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

谢时渺怔愣片刻,随后又冷哼一声:“那她也不能抱你,我都还没抱过你,凭什么她可以……”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抱住谢时渺。

温热的气息落在谢时渺脖颈,她身子一僵,忐忑不安伸出双手,很轻很轻环住沈鸢双臂。

谢时渺低声呢喃:“母亲。”

末了,仍觉得不够,又接连喊了两遍,“母亲,母亲。”

一滴眼泪落在谢时渺颈间。

外面没有下雨,是沈鸢哭了。

谢时渺措手不及,向百岁投去求助的眼神。

百岁是孤儿,自幼无父无母,比谢时渺更不懂。

谢时渺无可奈何,只能磕磕绊绊解释。

“你,你别哭了。”

谢时渺手脚忙乱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这个,给你。”

她不会安慰人。

在宫里的时候,谢清鹤从不会在谢时渺眼前流露过半点痛苦之色,即便病痛缠身,疼得一张脸都没了血色,谢清鹤也只是皱紧双眉。

而宫人,宫人只会痛哭流涕求谢时渺饶过自己,谢时渺也只会视若无睹。

可沈鸢不是谢清鹤,也不是宫人。

谢时渺笨拙吐露一句:“你别哭了。”

暮色四合,天上又陆陆续续飘起雪珠子。

沈鸢咽下心口的哭腔,朝谢时渺笑笑:“你怎么出宫的?”

谢时渺坦荡:“坐马车。”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我有这个。”

那是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令牌,沈鸢以前也在谢清鹤身上见过。

沈鸢挽唇:“那我送你回去,天色不早,再晚就回不去了。”

谢时渺拢眉:“你不和我一起回宫吗?”

竹坊比养安堂大了不少,可比起皇宫,还是太小了。

谢时渺满脸困惑:“宫里很好,你为何不和我,还有父皇住在一起?”

沈鸢喃喃:“宫里……很好吗?”

谢时渺重重点头,她如数家珍,恨不得将宫里的好处一股脑倒出。

宫中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美味佳肴。

在宫里,人人都要尊称谢时渺一声“殿下”,无人敢对她不敬。

沈鸢笑着抱起谢时渺:“既然这么好,那我早点送你回去。”

谢时渺气急,从鼻间重重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姑娘挣扎着从沈鸢怀里跳下。

沈鸢一手扶稳栏杆,一手抱紧谢时渺。

谢时渺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她嗓音带着哭腔:“我生病的时候,你都不来看我,别人家的母亲才不会这样。”

沈鸢身影僵硬,从谢时渺身上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她那会也是这样抱着沈殊大哭,为何母亲一面也不肯见自己。

沈鸢刹住脚步,双眼逐渐染上泪意。

“我、我并不知你生病了,也没有不愿意见你。”

她甚至前日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在人世。

沈鸢垂首低眉,她声音很慢。

“我只是……不愿意见到你父皇。”

雪色弥漫。

沈鸢抬眸,猝不及防和楼下一双熟悉的眼睛对上。

是谢清鹤。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第六十二章

白雪掩路,台阶上的积雪约莫有一尺多高。

三三两两的婢女穿金戴银,腕间带着烧蓝手镯。

竹坊外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

长条案上供着一方银火壶,四年过去,处处物是人非。

圆圆起初见到沈鸢,还怯生生躲在沈殊身后。

沈鸢握着枣糕哄了又哄,圆圆才慢吞吞从沈殊身后走出,忐忑不安接过枣糕。

这副怕生的样子,和昨日趾高气扬的谢时渺简直是天壤之别。

沈殊揉着眉心,没好气戳戳圆圆的额头:“气性这么大,还生气呢。”

圆圆慢悠悠扬起眼皮,瞟了沈殊一眼,而后又缓缓别过脑袋,很慢很慢哼了一声。

沈鸢目瞪口呆,好笑道:“圆圆一直都这样吗?”

她曾在信中见过沈殊抱怨女儿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沈鸢只当沈殊是急性子,不想今日见到,果真见圆圆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慢腾腾磨蹭下了马车,又磨蹭上了楼。

半盏茶的脚程,硬生生让圆圆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沈殊倍感无语:“可不就是这样,今早出门时还同我闹脾气,不让她穿那一身……”

沈殊及时收住声,不想在沈鸢眼前提到“红色”两字。

竹坊四面也从不栽种红梅。

沈殊改口道:“她先前看中的锦裙太薄了,倘若真穿了,明早又该嚷嚷肚子疼。”

圆圆缓慢抬起脑袋,啃了半日,枣糕也只破了一点皮,她翕动红唇:“胡、说。”

沈鸢看着坐在沈殊怀里的小姑娘,不可避免想起宫里的谢时渺,欲言又止。

沈殊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让玉竹带着圆圆下楼,又挨着沈鸢坐在炕上。

“想问公主的事?”

沈鸢迟疑点头:“我那会生下的明明是死胎,怎么会……”

沈殊温声细语:“你走之后,陛下曾经有两个个多月不曾上朝,再后来,宫里就多出一位公主殿下。”

沈殊沉吟片刻,“我记得那之后,陛下的身子一直不太好。”

她拿手掩唇,悄悄附唇在沈鸢耳边。

“我还听说,陛下曾让人去陇西寻异能奇士,那段时日高僧道士也常出入宫廷。”

青烟袅袅,模糊在沈鸢眼前。

氤氲白雾逐化成谢清鹤的模样,那张脸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只是脸色比以前苍白许多。

他立在风雪中,轻飘飘无力。

可那双黑还是让沈鸢胆怯。

她还以为谢清鹤会同以前一样,不由分说将沈鸢带回宫。

可是没有。

谢清鹤目光飘过沈鸢,随后带着谢时渺,一言不发离开竹坊。

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曾说过半个字。

有的只是那短暂的一眼。

手心的丝帕攥紧又松开,沈鸢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说起。

她抱着沈殊,像是抱住了一方浮木。

“姐姐,她唤我母亲,还问我为何这么多年不曾去见她。”

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恩恩怨怨并非三言两语能说起。

若不是沈殊还在汴京,沈鸢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一块伤心地。

沈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不知怎么同她解释,我怕我做不好,怕我会和我母亲一样。”

沈殊反手握住沈鸢:“胡说八道,你和她怎么会一样?你若真不想见,昨日也不会带她回竹坊了。”

沈鸢和谢清鹤的关系堪称剪不断理还乱,沈殊也不知如何料理。

“殿下如今还小,待她长大些,你慢慢同她说,她总会明白的。”

那之后两日,谢时渺都不曾再来过竹坊。

沈鸢以为是谢清鹤从中作梗,又或是谢时渺还在生气。

松苓提着漆木攒盒上楼,见沈鸢还在窗前张望,忙忙上前掩下窗子,又将暖手炉往沈鸢手中塞。

“外面冷得厉害,姑娘站在窗前做什么,没的白白挨冻。”

她凑过去,眼睛弯弯,“姑娘是在等殿下罢,厨房的小吊梨汤还煨着,只是不知殿下今日还会不会来,若是不来,又该便宜我了。”

松苓故意说些俏皮话哄沈鸢欢心。

沈鸢笑睨她一眼:“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馋嘴。”

松苓喜笑颜开:“那是姑娘亲自煮的,怎么会和别的一样。”

……

长街上飘落着雪珠子。

谢时渺坐在马车中,双手捧着脸,对着靶镜看了又看。

末了,又闷闷不乐。

“百岁,你说母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时渺双眉紧皱,惴惴不安。

百岁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不会。”

谢时渺得意洋洋:“我觉得也是,我那日都那么生气,还忍住没有摔东

西,也没有把他们拉下去打板子。”

百岁冷冰冰提醒:“殿下,她是你的母亲。”

“我知道啊。”谢时渺颇觉委屈,“若她不是我母亲,我才不会对她那么客气。”

谢时渺小声嘀咕,“她还给我枇杷香露,百岁你知道吗,其实那枇杷香露太甜了,我不是很喜欢。”

百岁绷着的脸终于有了裂痕,他皱眉:“殿下怎么不说?”

谢时渺目光闪躲,没说自己怕惹恼沈鸢,以后她不会再给自己枇杷香露吃。

谢时渺低声:“我大度呗,才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同她计较。”

竹坊近在咫尺,谢时渺透过窗子往外瞧,猝不及防看见沈鸢的身影。

谢时渺唇角往上勾了勾,又很快抿平,板着一张小脸等沈鸢先过来。

她没让百岁抱着自己下车,由着沈鸢牵着自己一步步踩在雪中。

谢时渺扬着小脸,蹦出一句:“你若是想抱我,也不是不行。”

沈鸢笑着抱起小姑娘:“渺渺是不是不想走路了?”

谢时渺趴在沈鸢肩上:“父皇说我身子不好,不能蹦蹦跳跳。”

沈鸢蹙眉:“还有别的吗?”

她错过了谢时渺太多,都得从头开始学起。

谢时渺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忌口。

她底子实在算不得好,日日人参燕窝吊着,也不见有好转。

沈鸢眉宇间笼罩的阴霾渐深:“你……你父皇不管你吗?”

谢时渺眨巴眨巴双眼,脑子转动飞快。

她若是说谢清鹤会管自己,只怕沈鸢日后也不会对自己上心。

谢时渺垂首低眉,模样看着很是可怜。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沈鸢的脖颈,在她颈间蹭了蹭。

谢时渺模棱两可道:“父皇他……很忙的。”

沈鸢怒火中烧:“再忙也不能不管你。”

谢时渺委屈巴巴,半张脸贴在沈鸢脖颈。

沈鸢心疼不已。

到了本该送谢时渺回宫的时辰,沈鸢于心不忍,不再如上回一样催促谢时渺回宫。

“你若是不想回去,今夜也可以住在这里。”

谢时渺双眼熠熠生辉:“真的?”

谢时渺:“可是父皇……”

沈鸢面不改色:“你父皇若是来了,我亲自和他说。”

谢清鹤日理万机,平日连照看谢时渺都顾不上,想来也不会日日都有空接谢时渺回去。

谢时渺趴在沈鸢肩上,半边身子几乎要探出窗外:“母亲,父皇就在楼下。”

她朝谢清鹤挥手,鹦鹉学舌,“父皇,母亲有话和你说。”

沈鸢身影僵硬,她甚至连回首往楼下看一眼的胆量也无,也没来得及阻拦谢时渺开口。

沈鸢听着谢清鹤上楼梯的脚步声,听见他一步步转过缂丝屏风。

那道颀长身影映在屏风上,熟悉又陌生。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指尖颤栗。

她不想在谢时渺眼前露出半点端倪,更不想让她如自己儿时一样,看见生母歇斯底里咒骂沈父。

沈鸢强忍着咽下心中的恐惧,让百岁先带谢时渺去书房:“不是说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吗,先去做罢。”

谢时渺骄傲扬起脑袋:“这有何难,夫子教的我早学过了。”

沈鸢心不在焉:“是么,这么厉害。”

她目送谢时渺远去,眼睁睁看着她被百岁抱在怀里,穿过长廊往后面的小楼走去。

直到那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眼中,沈鸢才终于将视线移到谢清鹤脸上。

四年不见,谢清鹤那双黑眸依旧凌厉晦暗。

一鼓作气,沈鸢大着胆子开口:“你若是不想照看渺渺,可以把她送到我这里来。”

谢清鹤沉下脸:“这话是谁说的?”

“还要别人说吗?”沈鸢反唇相讥,“她才多大,多走两步路都会咳嗽,但凡你在她身上多花点心思,她何至于身子如此虚弱?”

“沈鸢。”

谢清鹤冷声,“你是不是忘了,渺渺生下来是何模样?”

沈鸢一时语塞。

谢清鹤步步紧逼,一点点朝沈鸢走近,黑影笼在沈鸢肩上。

“我若是不想管她,她早就没命了。”

沈鸢双唇嗫嚅,她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谢时渺刚出生的样子,那样小小的一团,脸色青紫僵硬,一点气息也无。

沈鸢跌坐在炕上,心中不安:“你那时不是说她已经、已经……”

沈鸢眯起双眼,声音冷了两分,“还是说,你那回也是在骗我?”

轻飘飘的一句质问,落在谢清鹤耳边却如万箭穿心。

他瞳孔骤紧,手背青筋交叠:“……没有。”

谢清鹤咽下心口翻涌的怒火,一只手捏着眉心,他垂首。

“那会虞老太医确实说过无力回天。”

沈鸢错愕:“那渺渺是怎么……”

谢清鹤目光不自然移向窗外:“后来太医院有位太医说他老家有一种偏方可以一试。”

沈鸢双眉皱得更紧:“你从未和我说过这事。”

“说了你会留下来吗?”

谢清鹤眼中流露出几分嘲讽,“若是救不回来,你是不是又会说是我在骗你。”

沈鸢喉咙哽咽。

谢清鹤轻哂,半是自嘲半是无奈。

“沈鸢,我在你眼中永远就是这么不堪,对吗?”

沈鸢无言以对。

谢清鹤所言句句正中她的心思。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有偏方能让人起死回生。

沈鸢转首,喉咙溢出一声讥笑:“那还不是你咎由自取。”

沈鸢眼中淌落出痛苦和悲哀。

窗外雪花飞扬,仿佛又将沈鸢拽回那个彻骨寒冷的冬日。

那夜她跌跌撞撞从山脚下背回谢清鹤,外面也是下着这样的鹅毛大雪。

谢清鹤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命悬一线。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沈鸢挽唇,唇角染上几分苦涩,她仰首,目光定定盯着谢清鹤。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我又不是傻子,会一而再再而三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沈鸢起身,双眼泛红。

谢清鹤垂眸,黑眸沉沉孤寂:“就不能再信我一回吗?”

谢清鹤伸手圈住沈鸢的手腕,嗓音透着沙哑干涩:“渺渺很想你,她一直都想见你,你难道就忍心让她……”

沈鸢用力挣开谢清鹤,勃然大怒:“你不要和我提渺渺。谢清鹤,当初想要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谢清鹤猛地拽住沈鸢的手。

沈鸢抬手甩开,忽然惊觉不对劲。

她缓慢转头。

门前,谢时渺一张脸惨白如纸,两行清泪从双眼垂落。

她瞥了沈鸢一眼,不管不顾往楼下跑。

沈鸢疾步飞奔出去。

冷风呛入谢时渺的喉咙,她叠声咳嗽。

沈鸢眼疾手快抓住谢时渺的手臂,惊慌失措:“渺渺,母亲刚刚不是……”

谢时渺一双眼睛通红,用力推开沈鸢:“你走,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她身子摇摇欲坠,谢时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身子禁不得这样的大喜大怒。

沈鸢仓皇无措:“渺渺,母亲当时是……”

风吹红了沈鸢的眼睛。

她忽然发觉自己辩驳不了,这个孩子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要,也没想过留下。

沈鸢甚至三番两次

想要除去这个孩子。

酸涩和无奈涌上心口,沈鸢泣不成声。

谢时渺嚎啕大哭,快步奔向谢清鹤怀里:“父皇,回宫,我要回宫。我不要母亲,我不要她。”

谢清鹤抱着女儿,动作熟稔,他皱眉:“渺渺。”

谢时渺脸上的委屈更甚。

谢清鹤一手托着女儿,一手攥着沈鸢往回走。

屋内暖香扑鼻,谢时渺哭得差点喘不过气,喝了半碗羊乳才缓缓回过神。

可那双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她把脸扭到一边,只用后背对着沈鸢。

沈鸢好几次想要开口,谢时渺都拿双手捂住耳朵。

谢清鹤沉声,不怒自威:“渺渺,松手。”

谢时渺心不甘情不愿,乖顺坐在谢清鹤膝上。

谢清鹤低声:“你母亲没有想过不要你。”

谢时渺哼了一声,嗓音还染着哭腔:“她自己说的。”

谢清鹤低声在谢时渺耳边道了一声。

他声音压得很轻,连沈鸢也听不清谢清鹤说的什么。

谢时渺好奇扬起双眼:“……真的?”

她自言自语,“那好罢。”

谢时渺扭捏从谢清鹤膝上爬了下去,慢腾腾往沈鸢走去,眉眼低垂。

“对、对不住。”

谢时渺从生下来就不曾和人认过错,别扭的三个字说出口,谢时渺如释重负。

“我没有不想要母亲,我就是……”

沈鸢抹去眼角泪水,从地上抱起谢时渺:“那你今夜还要留下吗?”

谢时渺哼哼唧唧:“你如果怕黑的话,我可以陪你。”

沈鸢抱着谢时渺回房歇息,独独将谢清鹤留在门外。

谢时渺睁着一双眼睛,好奇往沈鸢怀里拱了又拱:“父皇回去了吗?”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声:“回去了。”

谢时渺松口气:“那就好。”

她一张小嘴叭叭,“父皇前两日生病了,我在榻前守了他好久,还好他这回只昏睡了两日。”

怪不得前两日谢时渺没有出宫。

沈鸢柔声:“渺渺,你先前说父皇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时渺目光闪躲:“我、我只说父皇很忙。”

这话倒是真的,是沈鸢先入为主,认定谢清鹤那样的人定不会照顾好孩子。

谢时渺小声嘀咕:“其实父皇对我很好,母亲……母亲是因为父皇身子不好才不喜欢他吗?”

沈鸢疑惑:“你父皇……身子不好?”

谢时渺点头:“和渺渺一样,不能见风不能受寒,不然会睡很久很久。”

谢时渺的声音越来越轻。

云影横窗,窗外雪色浓郁。

铺天盖地的雪珠子在空中翻涌,沈鸢一手环着谢时渺,她悄悄望一眼窗外。

沈鸢起身披衣,透过窗子的缝隙往外望。

胡同口停着的那辆墨绿马车仍在。

车前悬着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崔武冒着风雪赶来,他躬着身子,焦躁不安同谢清鹤说着什么。

沈鸢鬼使神差想起谢时渺睡前说的话,她说谢清鹤不能见风更不能受寒。

可从前在宫里,谢清鹤并未有过这样的毛病。

沈鸢悄无声息往后退开半步,对胡同的马车视而不见。

谢时渺在竹坊住了小半月,谢清鹤也跟着在门口前待了半个多月。

夜里醒来,沈鸢总能透过窗口看见那辆墨绿的马车。

冷风在窗外呼啸,雪珠子在空中盘旋。

沈鸢怕冷,角落四处各设有银火壶,炕前还倚着熏笼。

她是被楼下的敲门声吵醒的。

天寒地冻,敲门声淹没在飒飒风雪声中。

楼下隐隐传来窃窃私语,沈鸢披衣往外看,竟是崔武和松苓。

松苓鬓松钗乱,身上拢着青绫袄子,单薄身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沈鸢披上狐裘下楼,怀里还抱着汤婆子不肯离手。

崔武朝沈鸢行了一礼:“沈贵人,陛下突发高热,可否请沈贵人让出一间空房,让陛下……”

沈鸢面色淡淡:“崔大人在汴京生活了多久?”

崔武皱眉:“下官是汴京人士,自幼在汴京长大。”

沈鸢轻笑:“既然如此,那崔大人定然认得虞老太医的家在何处,慢走不送。”

崔武恼羞成怒:“沈贵人,陛下的身子本就不好,此处离虞老太医的住处少说也有五六里路,若是耽误了陛下的病,沈贵人难道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沈鸢冷笑两声:“他的病与我有何干系?崔大人这话未免可笑。”

崔武气急:“怎么无关,当初若不是为了殿下,陛下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沈鸢一怔,没想到谢清鹤的病会和谢时渺扯上干系。

可怀胎十月的是她,与谢清鹤有何干系。

沈鸢转首抬眸,目光飘过楼上那扇紧闭的木窗。

上房悄然无声,也不曾见到窗后有人。

沈鸢朝松苓看了一眼,示意她上楼照看谢时渺。

院中的雪约莫有两丈多高,这样冷的天,纵使手中抱着汤婆子,仍是觉得半点暖意也无。

沈鸢不知谢清鹤为何会夜夜留宿在胡同口,留宿在马车上。

她目光平和冷静。

“崔大人既然这样能言善辩,不如劝劝你的好主子。”

马车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似是有人刻意压制。沈鸢唇角勾起一点讥笑,不留情面丢下一句。

“他若是真心为我好,就不会让我陷入今夜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

车帘挽起一角,谢清鹤以手掩唇,他一张脸烧得通红滚烫,薄唇落在黑夜中,白如残雪。

谢清鹤咳嗽两声:“崔武,下去。”

崔武不甘心:“陛下。”

谢清鹤轻飘飘扫过一眼,崔武不甘心,往后退开十来步,一双眼睛愤愤不平瞪着沈鸢。

沈鸢不以为然偏过视线,直视谢清鹤的眼睛。

她很少有直视谢清鹤的胆量。

或许是朦胧夜色模糊了谢清鹤的轮廓,又或是他脸上的病态消融了他的棱角。

他咳了两声,走下马车。

风雪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双目通红,身影落在冷风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枯木死灰。

“我留在这里,让你为难了?”

“明摆的事,陛下也不必明知故问了。”

沈鸢别过脸,振振有词,“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至于渺渺……她乐意留下或是回宫,我都可以。”

谢清鹤眼睫轻动:“那你呢?”

他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渺渺从来都不曾做错什么,你难道就忍心让她一人留在宫里?”

“她是当朝公主。”

唇角苦涩,沈鸢双眼染上泪意,“渺渺留在宫里也好,无人敢欺负她。”

“那她若是想找母亲呢?”

“我……”沈鸢无语凝噎,一双泪眼婆娑。

谢清鹤上前半步,他身子滚烫,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双足沉如铁。

“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和渺渺无关,她总是无辜的。”

谢清鹤忍不住转过头。

夜色沉寂,谢清鹤胸腔又闷出两声咳嗽,他极力咽下喉咙翻涌而出的血腥。

沈鸢泪眼婆娑。

谢清鹤面色染上不同寻常的潮红:“沈鸢,你难道就不想陪渺渺吗?你可以回宫,日后你想出宫或是想见沈殊都可以。”

沈鸢往后趔趄两步,唇角往上扯了扯:“你说的对,孩子总是无辜的。”

谢清鹤唇角往上扬了扬。

沈鸢苦笑两声:“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无辜吗?”

她除了将谢清鹤认错成苏亦瑾,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沈鸢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那夜救了谢清鹤,就是那夜将他背回家。

沈鸢深吸口气,一字一顿。

她和谢清鹤之间的恩怨情仇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既然说不清,倒不如一刀两断,从此之后只做陌路人。

沈鸢抬起一双泪眼,透过朦胧水雾和谢清鹤相望。

“谢清鹤,我不是圣人,我做不到既往不咎,也做不到宽容大度,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皇宫于我而言是何物。”

红墙黄瓦于她而言是坚不可摧的牢笼,是夜夜困扰她的噩梦。

谢清鹤可以云淡风轻和沈鸢谈重新开始,可沈鸢不能。

她做不到。

雪色连成天,雾蒙蒙的天色寻不到一点亮光。

沈鸢往后让开半步,一字一字。

“谢清鹤,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谢清鹤,这是你罪有应得……

第六十三章

长街落满雪珠,偶有三两株红梅从墙角横出,如半空中低垂的彤云。

谢时渺在沈鸢竹坊又住了两日,小姑娘兴许是放不下谢清鹤,又吵吵嚷嚷说想要回宫。

说是看谢清鹤一眼就回来,可如今三日过去,依旧不见谢时渺的身影。

沈鸢立在养安堂前,踮脚朝竹坊的方向望去。

没找到谢时渺的身影,反而寻到隔壁院子多出的几株红梅。

灿若晚霞,瑰姿艳逸。

沈鸢眼皮动了一动。

时隔四年,当初留在金步摇尖端上的血珠渐淡,沈鸢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惧怕红色。

在外行走多年,她也见过恶名昭著的贪官污吏,百姓等不及官府判决,冲进刑场一刀取下贪官的狗头。

众人抚掌叫好,无人惧怕那血淋淋的头颅,只恨不得一刀取下贪官狗命的人不是自己。

沈鸢站在人群后,不由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

下的男子。他那样欺凌霸女的一个人,本就该万劫不复,堕入十八层地狱饱受煎熬。

沈鸢动手与否,那人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兴许自己杀的是臭名昭著的恶人,想通后,沈鸢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怕红怕血。

脑中回想的也不再是男子流着血泪和自己索命,而是如白露那样的弱女子。

她们在为沈鸢拍手叫好。

“沈姐姐!”

萤儿一身青缎掐牙背心,兴冲冲从养安堂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鸢后背。

沈鸢笑着转身,唇角带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萤儿眉开眼笑,喜不自胜:“沈姐姐好久都不来看我了,我还当姐姐不要萤儿了。”

四下无外人,萤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踮起脚贴着沈鸢的耳朵道。

“姐姐,先前那个孩子……真的是姐姐的孩子吗?”

沈鸢点头:“是。”

她为谢时渺那日的莽撞告罪。

“那日是她不好,改日我再带她过来,亲自向你赔礼。”

萤儿一张脸瞬间耷拉下来,闷闷不乐。

“姐姐不必替她赔罪,她其实也没伤到我。”

沈鸢同萤儿朝夕相处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不情不愿。

“可是你姑姑同你说什么了?”

萤儿仰头,不动声色往后瞥了一眼养安堂,悄声细语。

“姑姑说,那是公主殿下。我见了她,是要行礼的。”

萤儿撅嘴不悦,“殿下就可以动手打人吗?”

沈鸢唇角笑意收敛:“不可以。王孙公子做错事,也会受罚的。”

萤儿喜笑颜开,伸手抱住沈鸢:“还是沈姐姐最好了。”

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一只手颤巍巍指着沈鸢身后。

“沈姐姐,那是……殿下的马车吗?”

沈鸢一怔,循着萤儿的视线往后望,果真见百岁从马车跳下。

少年绷着一张小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下了车,百岁左顾右盼,目光缓慢定格在沈鸢脸上。

他快步上前,言简意赅。

“殿下病了,想见您。”

沈鸢错愕,先推着萤儿回了养安堂,立身正色:“渺渺病了,严重吗?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百岁一板一眼:“殿下昨儿守了陛下半宿,回宫后也起了高热,她不肯吃药,吵着想见您。”

沈鸢双眉紧皱。

百岁一本正经:“以前殿下生病都是陛下陪着,可陛下如今还卧病在榻。”

回来不过一个月,沈鸢不止一次听到谢清鹤卧病在榻的消息。

一双柳叶眉蹙起,沈鸢稍作踟躇。

小孩生病不是小事,何况谢时渺身子本就比寻常孩子虚弱,一点累一点冷也受不得。

沈鸢迟疑一瞬,同松苓交待两声,随着马车缓慢步入深宫红墙。

仙殿巍峨,青松拂檐。

到了宫门,沈鸢换上步辇往谢时渺的寝宫行去。

熟悉的一草一木闯入沈鸢眼中,沈鸢悄悄攥紧双拳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红的印子。

殿中悄然无声,宫人手持珐琅戳灯,遥遥瞧见百岁的身影,如溺水之人寻到浮木,提裙飞奔前来。

“殿下闹着找你,还摔了好几个茶碗。”

宫人不认得沈鸢,余光瞥见沈鸢那张和谢时渺相似的眉眼,登时僵在原地。

沈鸢急促:“渺渺在哪里?”

寝殿地上狼藉一片,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谢时渺站在一片碎瓷片中间:“百岁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殿下。”

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谢时渺脸上一喜,眼角瞥见走在百岁身前的沈鸢,喜上眉梢。

“……母、母亲?”

百岁眼疾手快上前握住谢时渺的手腕:“别动。”

谢时渺疑惑低眸,后知后觉自己赤足踩在一堆碎瓷片中间。

她乖巧让百岁抱着自己跨过瓷片,随后朝沈鸢跑去。

快到沈鸢身边时又停下脚步,矜持往前走。

谢时渺扑入沈鸢怀中,她身子还在发热,沈鸢像是抱住一团火焰。

她眉心皱起:“怎么这么烫,吃药了吗?”

谢时渺顾左右而言他:“母亲是来看我的?”

半句也不肯提吃药的事。

“谢时渺。”

沈鸢沉下声,命人煎药送来。

她手中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往谢时渺口中送。

谢时渺病怏怏坐在沈鸢膝上,半张脸贴在沈鸢肩上。

“母亲今夜也会留下陪我吗?”

谢时渺自说自话,“夫子教过我,要礼尚往来,我陪了母亲半个多月,如今也该轮到母亲陪我了。”

谢时渺吃药时并不如别的小孩一样哭天抢地,反而安安静静,像是家常便饭。

沈鸢轻声细语:“要吃蜜饯吗?”

谢时渺思忖片刻,低声呢喃:“想吃枇杷香露。”她抱着沈鸢告状去,“母亲给我的枇杷香露都被父皇拿走了,父皇坏。”

沈鸢一时语塞。

她先前做好的枇杷香露都送给谢时渺,如今竹坊那也所剩无几。

谢时渺刚吃过药,舌尖唇角都泛着苦涩。

她乖乖趴在沈鸢肩上,去抓沈鸢鬓间的芙蓉珠钗,珠钗垂落的珍珠莹润光泽。

谢时渺呼出的热气全洒落在沈鸢颈间,她瓮声瓮气:“母亲,我想吃枇杷香露。”

沈鸢心软了大半。

百岁侍立在一旁,适时开口:“陛下如今在棠梨宫歇息。”

熟悉的宫殿名在耳边落下,沈鸢指尖一顿,千万种思绪堵在心口。

她垂眸,不偏不倚撞入谢时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谢清鹤说错的话那么多,却有一句是对的。

不管如何,谢时渺总归是无辜的。

她会想起枇杷香露,不过也只是因为这是沈鸢亲手做的。

谢时渺委屈巴巴,泪水吧嗒吧嗒滚落。

沈鸢无声叹口气:“你父皇那里……还有吗?”

谢时渺眼睛亮起:“有,父皇自己也不吃,就知道抢我的。”

谢时渺身子还未见痊愈,沈鸢自然不会带上她,她只身步入雪中,缓步朝棠梨宫走去。

雪片如鹅毛在空中翻飞,洋洋洒洒。

棠梨宫近在咫尺,宫人认出沈鸢,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沈、沈贵人?”

她忙忙迎沈鸢入殿,“陛下在东暖阁,沈贵人这边请。”

沈鸢抬手阻拦:“陛下的枇杷香露放在何处?”

宫人为难:“应当是在东暖阁,贵人的梯己,都是陛下亲自收着的。”

一瓶枇杷香露罢了,沈鸢还以为会在小厨房。

她眉心紧皱,转过乌木长廊。

东暖阁一

如她在时一样,一株红梅也无。

殿中点着松檀香,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屏风后,嵌贝流光阁帘垂地。

殿中阴阴润润,淡淡的药香漂浮在半空。

谢清鹤一身月白海水纹中衣,眉宇间染着重重浊雾,他一只手挽着帐幔。

甫一抬眸,瞧见屏风旁的沈鸢。

谢清鹤僵在原地:“……沈鸢?”

那张脸比先前夜里见到的还要虚弱惨白,月白中衣上还沾着点点血珠。

沈鸢刹住脚步,目光缓慢往上抬,疑虑渐起。

谢清鹤本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对上沈鸢视线的那一刻,他立刻从梦中脱离。

这不是梦。

梦中的沈鸢不会这般冷静平和,她总是在哭,或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或是立在暗涛汹涌的江边。

谢清鹤一次又一次梦见沈鸢在自己眼前死去,梦见她笑着倒在血泊中。

即使是在梦中,沈鸢也不愿留在谢清鹤身边。

“你……”

喉咙沙哑,谢清鹤几近说不出话,他一只手揉着眉骨,“你怎么来了?”

“渺渺想吃枇杷香露。”沈鸢言简意赅。

末了,又补上一句。

“陛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从一个小孩子手中夺食。”

“想要什么都有吗?”

谢清鹤哑然失笑,那双漆黑瞳仁再无往日的凌厉锋芒,他望着沈鸢,缓慢朝上牵动唇角。

沈鸢转首,目光徐徐望向窗外。

窗边立着一个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那里还供着沈鸢以前用过的炉瓶三事。

沈鸢不想和谢清鹤作过多的纠缠,答非所问。

“枇杷香露呢?渺渺还在等着。”

谢清鹤不悦皱眉:“让她找御膳房。”

沈鸢猛地转过头:“谢清鹤,她若是肯要御膳房做的,我还用得上来找你吗?”

谢清鹤眸光沉沉:“她要什么你都会给,是么?”

他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晕,谢清鹤一手抚在心口,忽然咳嗽好几声,五脏六腑似乎都咳了出来。

手背上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谢清鹤气息沉重。

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后背沁满薄汗,他似是疼得厉害,几乎要将漆木案几上的雕漆抠下。

指甲泛着冷白之色,谢清鹤面色薄白,唇齿间溢满血腥气息。

“沈鸢,你待旁人总是……那样掏心掏肺。”

苏亦瑾不过是少时阴差阳错救了沈鸢一回,沈鸢一直记在心中,她明明那样害怕谢清鹤,却还是为了苏亦瑾留在宫里,留在谢清鹤身边。

谢清鹤面色渐沉。

还有谢时渺。

沈鸢那样厌恶棠梨宫,厌恶踏足皇宫,为了谢时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鸢不假思索朝谢清鹤索要。

明明她之前连见谢清鹤一面都不愿。

沈鸢双唇翕动,颤了又颤:“渺渺只是小孩子,何况我对她总是亏欠多一点……”

“那别人呢?”

谢清鹤半眯起眼睛,目光一寸寸掠过沈鸢。

沈鸢心口一颤。

眼前晃过形形色色的各道身影。

旁人待沈鸢一分好,沈鸢总愿意回馈十分。

那日明宜利用沈鸢给谢清鹤下药,可沈鸢记住的,却是明宜的身不由己,还有她在先皇后和谢清鹤之间夹缝求生的艰辛和无奈。

她总是习惯记住旁人的好。

独独谢清鹤是例外。

沈鸢从来记不住谢清鹤半点好,记不住是他为苏亦瑾请的虞老太医,记不住明宜的死是自己心甘情愿选的。

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过错推到谢清鹤身上,习惯先入为主,将谢清鹤置在十恶不赦的罪人位置。

沈鸢双眼湿润,她转眸,飞快抹去喷涌而出的泪水。

她轻声哽咽:“谢清鹤,那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鸢疾步提裙朝外走去,一点也不想在殿中久留,“枇杷香露本就是我送给渺渺的,你……”

余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谢清鹤身子不稳。

他身后立着一扇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博古架上贮着花瓶香炉。

沈鸢瞳孔骤缩,猛地上前两三步,飞快拽住谢清鹤的手。

谢清鹤半边滚烫沉重的身子重重压在沈鸢肩上,沈鸢往后趔趄半步。

鼻尖似有若无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沈鸢大惊失色:“谢清鹤——”

她扬声往外喊,“快、快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有人眼尖,忙忙去请虞老太医过来。

跟在虞老太医身边的还有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人长着一双墨绿眼睛,双眸深邃,鼻梁极高。

沈鸢讶异:“这是……”

虞老太医错愕:“沈贵人。”

他拱手行礼,又向沈鸢引荐,“这位是戚玄,盂兰人。”

沈鸢眉间的疑虑渐深。

她不记得谢清鹤身边有过盂兰人。

沈鸢起身,刚一动作,忽觉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

沈鸢试探挣脱。

枕上的谢清鹤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睡得不安稳。

他指腹滚烫灼热,严丝密缝贴在沈鸢腕间。

那一点热流顺着沈鸢四肢蔓延。

扣在沈鸢手腕的手指如坚固枷锁,挣脱不得。

戚玄上前,他脸色冰冷:“还请娘娘莫要乱动。”

沈鸢疑惑:“戚大人不用把脉吗?”

“不必。”

戚玄冷声,那双墨绿眼睛诡异,他手中抱着一个漆黑锦盒,圆盒四面画着沈鸢看不懂的咒文。

沈鸢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谢清鹤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蜷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

广袖之下,一个小小的圆点异起,沿着经脉四处游走。

戚玄闭着双眼,一面念着沈鸢听不懂的咒文,声音如骤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谢清鹤骨肉之下的异动也逐渐加快。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差点喘不过气。

先是一只、而后是两只、三只……

越来越多的东西在谢清鹤体内游走,沈鸢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那东西在谢清鹤体内爬动的脚步声。

她终于想起虞老太医刚刚为何会提戚玄是盂兰人,盂兰人,善蛊。

数不清的蛊虫在谢清鹤骨肉中游走,沈鸢总觉得自己能听见蛊虫啃碎骨肉的声音。

她再也不敢细看。

沈鸢转首望向案上供着的香炉,青紫色的炉壁在烛光中泛着冷淡的光影。

耳边不时传来戚玄的声音,谢清鹤指尖的滚烫散去,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森寒。

榻上的谢清鹤入赘冰窖,遍身冰冷僵硬,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一点血色也无,青紫交加,宛若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可谢清鹤紧皱的双眉似乎还未舒展。

沈鸢听到了匕首划开骨肉的声音,听见戚玄俯身在谢清鹤手边说了一句什么。

沈鸢稍稍侧身转首,看见一只蛊虫探出谢清鹤的骨肉,而后慢慢爬入戚玄手中的圆盒。

惊骇和错愕蔓延至沈鸢周身,她整个人如丢了三魂六魄,怔怔坐在榻上。

耳边嗡嗡作响,沈鸢嗫嚅着双唇,哑声:“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戚玄挑起眼皮,面不改色:“蛊虫。”

沈鸢惊魂未定:“陛下为何会……”

戚玄声音平静:“娘娘不知道吗,殿下的命,是和陛下借的。”

如有五雷轰顶,沈鸢僵着身子坐在榻上,双目瞪圆:“——什么?!”

戚玄淡声,那双墨绿眼睛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借命本就逆天而行,娘娘何必一惊一乍?”

沈鸢颤抖着将目光移向虞老太医,虞老太医泣不成声。

“娘娘,下官也曾劝过陛下多回,可陛下不听啊。”

谢清鹤决心做的事,向来无人能够左右。

虞老太医无奈摇头,扼腕叹息。

沈鸢讷讷:“借命,如何借?”

戚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徐徐道。

“母子蛊,陛下体内游动的是母虫……”

沈鸢两眼一黑:“那渺渺是不是也……”

戚玄:“殿□□内并无蛊虫,还请娘娘放心。”

沈鸢无声松口气,转而望向帐中的谢清鹤。

谢清鹤脸上的青紫色逐渐消散,只剩下一脸的惨白。可指尖的冰冷仍在,沈鸢隐隐还能觉出谢清鹤指尖的颤栗。

沈鸢忍不住开口:“那他如今是……好了?”

戚玄冷笑两声,像是在嘲笑沈鸢的愚蠢天真。

“母虫发作,一旬一次。”

谢清鹤每十日都会历经一次严寒酷暑,身子在烈焰和冰窖中来回穿梭。

或是如坠在熊熊燃烧的烈焰,或是如身在刺骨的冰湖。

蛊虫绕着经脉爬遍谢清鹤周身,啃咬其肉,茹饮其血。蛊虫的发作时身如在炼狱疼痛难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起初只是一点疼,随后遍及全身。身子骨肉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疼痛难忍。

戚玄从容不迫:“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人能挺过去。”

续命之人,大多捱不过一旬一回的痛楚,有的坚持不到一年,就先用白绫了结自身,宁愿自缢也不愿活着受罪。

沈鸢脑子空白一瞬:“他这样……四年了?”

谢时渺如今四岁,谢清鹤也饱受四年肝肠寸断的折磨。

沈鸢身影摇摇欲坠。

她忽的想起崔武和谢时渺都提过,谢清鹤如今身子虚弱,比不得从前。

她那会还以为崔武是夸大其词。

沈鸢喃喃自语:“还要多久,母虫在他体内还要多久?”

戚玄冷静出声:“还剩六年,若陛下能在捱过这十年,

往后就无虞了。”

沈鸢猛地站起身,双眼惶惶。

许是蛊虫发作耗尽谢清鹤的精气神,握着沈鸢的手指逐渐无力。

冰凉的指腹从沈鸢手腕上滑落,有气无力垂落在榻沿。

戚玄说完,朝沈鸢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而步入冰天雪地中。

风雪模糊了戚玄的身影,沈鸢怔怔望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紧绷的心弦彻底断裂。

沈鸢无力瘫坐在榻上。

虞老太医语重心长:“娘娘保重身子要紧,切莫伤了心神。殿下如今还小,可离不得娘娘。”

一语落下,门口传来宫人的声音,说是百岁来了。

百岁站在门口,毕恭毕敬:“殿下闹着要娘娘过去。”

沈鸢浑浑噩噩,心神不宁。

她失魂落魄随着百岁往回走,行至门后时,又忍不住往后瞧一眼。

帐幔后的那张脸全无平日的凌厉棱角分明,谢清鹤奄奄一息,比当日在山脚的初见还要狼狈。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谢时渺左等右等,好容易见到沈鸢的身影,面上一喜:“我的枇杷香露呢?”

沈鸢一愣,后知后觉自己忘了带回枇杷香露。

谢时渺嘴角一撇:“是不是父皇不肯给我。”

沈鸢一时语塞:“你父皇他……”

百岁侍立在一旁,不轻不重道:“殿下,陛下刚刚发病了。”

简单的一句话,谢时渺登时噤声,眼中难得有了愧意:“那、那我不要枇杷香露了,留着给父皇吃好了。”

沈鸢眼皮颤颤抬起:“渺渺,你知道你父皇的病?”

谢时渺似懂非懂点点头:“知道一点点。”

谢清鹤不肯告诉谢时渺,发病时也从不见外人。

谢时渺当初还以为谢清鹤是偷偷在和自己的母亲见面,让百岁悄悄带自己溜入棠梨宫。

她没在棠梨宫见到沈鸢,反而见到一个被病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谢清鹤。

谢清鹤疼得几乎站不直身子,却还是坚持俯身抱住谢时渺,温声宽慰。

谢时渺双眼通红:“父皇说他一点也不疼,骗子,他明明都疼得说不出话了。”

谢时渺倚在沈鸢肩上,一面数落谢清鹤欺骗自己,一面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暮色四合,空中再次扬起雪粒时,谢时渺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沈鸢俯身为她掖好锦衾,她抬眸往外望一眼。

雪还在下,万籁俱寂,不见一点燕雀的影子。

沈鸢漫无目的在宫中乱走,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棠梨宫。

寝殿中药香浓郁,谢清鹤面容冷冽。

“沈鸢在渺渺那里,让戚玄这两日都别入宫了,省得他们碰上。”

虞老太医颤巍巍立在一边,欲言又止。

谢清鹤抬眸,嗓音沙哑:“……怎么了?”

顺着虞老太医的视线往外望,谢清鹤眸色一紧。

他看见了窗下的沈鸢。

虞老太医识趣退下。

偌大的寝殿只剩两人无声的沉默。

沈鸢低声不解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耳边似乎再度响起蛊虫啃咬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沈鸢别过脸,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泣不成声。

谢清鹤勾唇,苍白的薄唇落在烛影中。

为什么呢。

兴许是因为,谢时渺是沈鸢送给谢清鹤唯一的礼物。

无关苏亦瑾,无关认错人。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老死不相往来

第六十四章

雪色涌动,窗下寒风凛冽,侵肌透骨。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供着一方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佛手质地莹润,半点多余的杂质也无。

沈鸢怔怔立在榻前,纤细身影如雨中芭蕉,单薄无力。

烛光跃动在沈鸢一双琥珀眼眸中,似洒上浅浅的一层金箔。

细碎的光影缀在沈鸢眼角,她面上却半点喜色也无。

沈鸢想起戚玄白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想起虞老太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息。

还有这十年落在谢清鹤身上痛不欲生的折磨。

戚玄说,从未有一人能生生熬过这十年。借命确实是逆天而行,违抗天令的事,总会遭受旁人无法料想的苦难。

沈鸢想过许多谢清鹤做此事的动机,或是忧心后继无人,或是为了江山社稷。

可她单单没想到,谢清鹤竟是为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缘由。

当初沈鸢为谢清鹤求医问药,为他求考经求秋桂笺,都是为了还恩情。

若不是自己认错人,她也不会鞍前马后照看谢清鹤。

思忖再三,她留给谢清鹤的,真的只有谢时渺一人。

云影横窗,乌云浊雾。

殿中光影暗了一瞬,谢清鹤眉骨泛疼,如有上千只虫蚁吸血啃肉。

眼前黑了又黑,重重阴影笼罩在谢清鹤四周,他皱眉,一手揉着鼻骨。

那双深黑眼眸晦暗不明,如跃动着滔天烈焰。

“外面冷,我让人送你回去。”

浓重腥烈的血腥气在谢清鹤唇齿蔓延,他咬牙,强撑着道。

沈鸢脑中乱糟糟的,混乱不堪。

她往后踉跄半步,跌跌撞撞往后走:“不必了,你……你好好歇息。”

沈鸢几乎是慌不择路朝外走去,风雪扑打在她脸上,她双手背在身后,牢牢闭上槅扇木门。

廊下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随风摇曳,微弱烛火如江水淌落在沈鸢脚边。

沈鸢贴着木门,缓慢滑落在地。

白茫茫雪地中,一串雨链在风中晶莹剔透,折射出浅淡光影。

宫人手持羊角灯罩,着急忙慌上前搀扶:“……娘娘,奴婢送你回去罢。”

是从前照看过沈鸢的宫人。

宫人手中的烛光照出沈鸢苍白孱弱的一张脸。

沈鸢无力起身,一手握住宫人的臂膀:“走罢。”

风雪凛凛,如刀割掠过沈鸢。

她垂首往后望,寝殿杳无声息,静悄无半点人声。似湖上漂着的一处孤岛。

沈鸢轻声呢喃:“……陛下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宫人不知借命一说,只知谢清鹤如今喜怒无常,性子越发古怪偏执。

她小心翼翼道:“娘娘走后,陛下就一直宿在棠梨宫,身子不好的时候也不肯让旁人近身伺候,只留虞老太医和崔大人。”

戚玄身份不明,朝中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怀疑谢清鹤是在寻长生不老之药,无人知晓其中真正缘由。

甚至连谢时渺也不知,她的命是谢清鹤借来的。

步辇停在谢时渺寝宫,寝殿外安静无声。

唯有百岁垂手侍立在湘妃竹帘旁。

沈鸢离开时,百岁是何模样,如今也是那个样子,连脚步也不曾移开半分。

沈鸢狐疑:“今夜是你坐更?”

百岁福身行礼,一板一眼:“殿下生病时常会做噩梦。”

沈鸢一怔。

窗下朔风呼啸,这样冷的天,即便殿中点着银火炭,可连着规规矩矩站上一整夜,双足也会僵硬麻木。

帐幔后传来谢时渺平稳的气息,她半张脸都埋在锦衾之下。

熏笼的暖气萦绕在谢时渺周身,夜色悄然,隐约还能听见谢时渺在梦中的呓语。

沈鸢转首:“你下去歇息罢,渺渺这里有我守着。”

百岁迟疑不定。

沈鸢唇角往上扬了一扬:“待明日我不在,再换你过来,你总得留着精神照看渺渺。”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百岁双足动

了一动。

犹疑片刻,他朝沈鸢拱了拱手。

明明沈鸢才是谢时渺的母亲,百岁却朝沈鸢低声道:“有劳沈贵人了。”

话落,他目光恋恋不舍从谢时渺脸上掠过,抬脚往外走去。

寝殿再次归于沉寂。

殿中并未掌灯,昏暗无光。

将近二更天的时候,谢时渺果真做起噩梦,口中含糊不清,胡乱说着胡话。

沈鸢惊醒,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谢时渺的后背,她嗓音轻轻,柔声唱着江南小调。

这还是刘夫人教给沈鸢的,萤儿以前睡不好觉,刘夫人也是这样哄小孩子。

百试百灵。

枕边的谢时渺果真不再喃喃呓语,眼皮往上抬了一抬,无声看了沈鸢一眼。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再无往日的虚张声势,谢时渺乖巧抱住沈鸢的手臂,挨着她蹭了又蹭。

沈鸢挽唇,眼中流露些许笑意。

倏尔。

帐幔外传来轻轻的一记茶碗磕碰的动静。

那声音极轻极轻,稍纵即逝。

沈鸢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猛地坐直身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沈鸢双目定定盯着帐幔上的仙鹤纹,攥着帐幔的指尖颤栗。

一鼓作气,沈鸢猛然挽起帐幔,双目惴惴不安。

寝殿噤若寒蝉,半个人影也无。

恐惧和惊慌又一次溢满沈鸢的胸腔,她无声落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立着的缂丝屏风。

屏风下一道黑影飘过。

沈鸢瞳孔骤紧,下意识想要高声喊人。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双唇:“是我。”

低低的两个字落在沈鸢耳边,她整个人如释重负,无力跌落在谢清鹤肩上。

宫人悄声上前掌灯,光影朦胧摇曳,悄无声息落在谢清鹤指骨分明的手上。

沈鸢惊魂未定,扬眸不可思议瞪着谢清鹤:“深更半夜,陛下过来做什么?”

谢时渺还在睡,沈鸢声音压得很轻,唯恐吵醒孩子。

谢清鹤握着沈鸢的手并未松开。

他肩上搭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鹤氅,眸色极深。

谢清鹤静静望着沈鸢,许久才开口:“……沈鸢?”

似是眼前的人影好像是一阵风,或是一缕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烟消云散。

扼着自己腕骨的指腹不似先前那样冰冷刺骨,沈鸢细细端详谢清鹤片刻,忽觉他脸色比白日见到时好了不少。

至少不再如先前那样惨白孱弱。

沈鸢皱眉,一股前所未有的诡异蔓延至全身:“陛下若是没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她起身,倏地想起谢时渺曾说过,谢清鹤如今的身子不宜受寒。

沈鸢深吸口气,转首凝眸。

“渺渺很担心你,日后若再有……”

“渺渺担心我。”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起双眼,“那你呢?”

望着沈鸢的那双黑眸乌沉,谢清鹤手背上还有浅浅的一道口子,应该是戚玄白日取下蛊虫时留下的。

沈鸢双眼湿润,视线似有若无从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谢清鹤眸色一沉,恨不得将腕骨上的红痣除之而后快。

夜色氤氲,沈鸢轻盈声音飘荡在空中。

“你知道吗,我先前总以为……我是因为苏亦瑾才救你的。”

谢清鹤瞳孔骤紧。

纠缠多年,这是他和沈鸢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提到苏亦瑾这个人。

“我总以为,若是没有看到那枚红痣,若是没有认错人,我定不会冒险救你。”

缥缈夜幕中徐徐飘落着雪珠,如搓棉扯絮。

暗黄光影映照着沈鸢纤细白净的一张小脸,她眼中带着笑意,似乎又回到谢清鹤养病的那段时日。

说起来,那竟是沈鸢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除了钱财,她什么都有了。

沈鸢眼中呛出颗颗泪珠,她哽咽着嗓子道:“直到后来我救了白露。”

躺在小巷中的白露作书生打扮,浑身血淋淋的,和那日在山脚下的谢清鹤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鸢以为自己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定不会再心软救人,定会袖手旁观,对地上伤痕累累的白露视而不见。

可是沈鸢没有。

辗转半宿未睡,沈鸢还是冒着冷风折返小巷,深一脚浅一脚扛回白露。

她那时也怕白露和谢清鹤一样恩将仇报,害怕又是一出农夫与蛇的惨剧。

可沈鸢良心未泯。

她总是想万一呢,万一地上躺的是个好人,却因为自己的偏见白白送了性命,那岂不是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

沈鸢总归是善良心软的。

所以即便没有那枚红痣,即便沈鸢没有认错人,她也会救谢清鹤。

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她总是以为,自己对谢清鹤所有的爱意是建立在“还恩”两字上。

其实不是的。

知道苏亦瑾是幼时救助自己的人,沈鸢心中想的,也不过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可以为苏亦瑾付出所有,可以为他冲锋陷阵,可以为他舍弃生命。

可沈鸢不会在苏亦瑾身上倾泻满腔爱意。

她先前对谢清鹤的爱意倾慕,从来都不是因为认错人,仅仅因为他是谢清鹤。

鸟惊庭树,窗外掠过一声鸟啼,惊起满地的落雪。

谢清鹤侧首,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咳嗽,眉眼难得染上笑意。

和他先前的似笑非笑不一样。

半曲的指骨在漆木案几上轻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低声。

“渺渺去岁生辰,一直缠着我问你在何处。”

谢清鹤倚着身后的青缎靠背,嗓音备懒,“明日立后的旨意会传遍天下,若是你不喜欢坤宁宫,我也可以……”

“立后?”

沈鸢悠悠出声,“谢清鹤,你想立谁为后?”

满心的欢喜顷刻化为乌有,谢清鹤沉下脸,正色道:“沈鸢,你这是何意?你是渺渺的生母,自然是立你为后。”

“可我不愿意。”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一步一步朝谢清鹤走近。

瘦弱身影如杨柳,映在墙上,“我不愿意,谢清鹤。”

谢清鹤双眉拢起,脸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声音低沉:“你刚刚的话,是在骗我?”

若不是谢时渺还在里屋,沈鸢差点笑出声。

她往上牵动唇角,琥珀眼眸中溢出泪珠。

“我没骗你,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眼前涨上一层浅浅的水雾,沈鸢哑然失笑,“就算没有苏亦瑾,我也会救你。”

她也会……喜欢上谢清鹤。

谢清鹤不明所以:“那你为何还……”

沈鸢笑出泪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谢清鹤,你是好奇我为何还不嫁你为后吗?”

沈鸢抬头,满头青丝蓬松如云,在她身后散开。

她呢喃自语,“是啊,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你愿意娶我为后,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为何还会不愿。”

谢清鹤冷声:“沈鸢。”

他不愿意听见沈鸢自怨自艾,不愿听见她贬低自己。

笑意在沈鸢如涟漪漫开,她恍若未闻,“因为我为自己不值。”

陡地,沈鸢收住笑声,她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一字一顿。

她对谢清鹤的善意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

可到头来,沈鸢得到了什么。

是谢清鹤恩将仇报的报复,是他的鄙夷和嘲讽。

那些强加在沈鸢

身上的枷锁和噩梦,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风从窗缝灌入,殿中烛光抖了一抖,彻底陷入昏暗。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滴落。

沈鸢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笑,“谢清鹤,就当我们……有缘无份罢。”

她转身,拖着沉重的双足往内殿走去。

“我年后会随刘夫人出京,渺渺她……她身子弱,留在宫里定比跟着我好。”

一只手从后伸出,牢牢攥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声音压得极低,阴霾落在他身上,如从炼狱走出的恶煞。

“你不要她了?”

沈鸢强忍着胸腔翻涌而出的悲伤和不忍,她轻声啜泣。

“她的身子不可能随我跋山涉水,且我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她跟着我,总是要吃苦头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浅淡红痕刻在沈鸢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那我呢?”

白日谢清鹤发病,也是这样握着沈鸢的手腕。

沈鸢还记得那时他指腹的冰冷,还记得戚玄拿匕首划开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那样刺耳,那样可怕。

这样的痛楚和非人的疼痛,谢清鹤一旬就要遭受一轮,还要忍受整整十年。

谢清鹤如今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捱六年。

沈鸢眼周通红。

“你救活渺渺,我很感激你,可是……”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然用力将沈鸢往自己身上拽去。

沈鸢脚下趔趄,跌坐在谢清鹤膝上。

四目相对,谢清鹤身上淡淡的松檀香无孔不入,萦绕在沈鸢鼻尖。

沈鸢惊慌失措,往日对谢清鹤的惧怕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口。

“谢清鹤,你怎么敢……”

谢清鹤俯身垂首,一手环在沈鸢腰上,一手抵住沈鸢的唇珠。

他哑着嗓子,低声一笑。

“小点声,渺渺还在睡。”

沈鸢恼羞成怒。

朦胧夜色摇曳,沈鸢眼角泛起薄薄的一层浅红,她咬牙切齿。

“你放开我!”

谢清鹤怀抱着沈鸢,下颌抵在沈鸢肩窝,他声音稍哑,胸腔再次涌现血腥之气。

“不可能。”谢清鹤理直气壮。

沈鸢双手捏拳,胡乱砸在谢清鹤身上。

拳头砸落在谢清鹤心口时,谢清鹤眉心皱起,眉宇间掠过几分痛楚。

沈鸢动作一顿,忽的想起戚玄所说的借命之法。

需取谢清鹤的心口血做药引,既是心口血,那定然需要从心口处开刀。

攥着的拳头顿在空中,沈鸢双眼滚烫,纤长睫毛上悬着泪珠,泫然欲泣。

谢清鹤失笑,一手笼住沈鸢的拳头。

骨节分明的手指强硬挤进沈鸢的五指,十指紧握,严丝密缝。

灼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间,惊起阵阵颤栗。

沈鸢转首侧目,眼中缀着水雾:“谢清鹤,当初是你说会放我走的。”

她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怎么,陛下如今是想背信弃义吗?”

“背信弃义又如何?”

谢清鹤嗓音透着不同寻常的沉闷,“沈鸢,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鸢气急:“你——”

身前起伏不定,沈鸢怒不可遏。

谢清鹤自嘲弯唇,脸上难得显露几分无力与无可奈何。

“沈鸢,你怎么……软硬都不吃。”

沈鸢一时语塞。

窗下狂风大作,低低的风声如恶鬼呜咽。

沈鸢心烦意乱:“谢清鹤,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若不是当日你遇刺摔落山崖,我根本就不可能会遇见你,也不可能会认识你。”

谢清鹤面不改色:“可我们不是遇见了?”

沈鸢反唇相讥:“那是孽缘,既然是孽缘,倒不如老死不相往来,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一只手捏住沈鸢的双颊,不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清鹤面无表情:“不可能。”

他目光冰冷森寒,半点和沈鸢开玩笑的口吻也无,谢清鹤一字一句。

“沈鸢,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你离开。你放下过往恩怨和我重归于好也好,恨我一辈子也好,我总不会再放你离开的。”

他抬手,指腹轻轻掠过沈鸢脸上的绒毛,不容置喙。

沈鸢别过脸,避开了谢清鹤的手指。

她还想说什么,屋里忽然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试探。

“……母亲?”

谢时渺一手揉着眼睛,左右张望。

枕边空空如也,并不见沈鸢的身影。

谢时渺一手抓住一边的帐幔,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帐幔中间的缝隙探出,怯生生往外喊,嗓音还带着隐隐的哭腔。

“母亲,你在哪里?”

寻不到沈鸢的身影,谢时渺又开始找百岁。

她翻身想要从贵妃榻上爬下,谢时渺一只脚踩在脚凳上,她口中絮絮叨叨,念念有词:“百岁,母亲不见了,她……”

一只手捞住谢时渺往下滑动的身子。

谢时渺愣在半空,木讷转过眸子。

谢清鹤单手提着她上榻。

谢时渺双眼一亮,扑腾着小短腿往谢清鹤怀里钻去。

“父皇,抱。”

余光瞥见谢清鹤身边的沈鸢,谢时渺唇角的笑意渐深,她一手牵着一人,惊叹不已。

“我是在做梦吗?”

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同时见到沈鸢和谢清鹤。

谢时渺自说自话,仰首打了个哈欠,“一定是做梦。”

沈鸢鼻子一酸,她狠命瞪谢清鹤一眼,沈鸢甩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桎梏,俯身抱起谢时渺。

“不是做梦呢,渺渺。”

她柔声,“是母亲吵醒你了吗,还是做噩梦了?”

谢时渺一愣,而后伸出手,悄悄掐住谢清鹤的掌心:“父皇,你疼吗?”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你说呢?”

他还在病中,声音比往日哑了许多,可谢清鹤待谢时渺却是耐心十足。

谢时渺嘿嘿一笑:“真的不是梦。”

沈鸢眼角发热。

谢时渺一手拽住一人:“父皇是来陪渺渺睡觉吗?”

她往角落拱了一拱,自觉让出两个位置。

末了又觉不满意,谢时渺睡在谢清鹤和沈鸢中间,挽着两人的臂膀。

小姑娘挨了便宜还卖乖,嘀嘀咕咕。

“我的寝殿很大,父皇和母亲都可以搬过来,我不会生气的。”

沈鸢许久不曾和谢清鹤同床共枕,纵使身边隔着一个谢时渺,沈鸢依然觉得古怪。

她抬手轻轻在谢时渺手背上拍了一拍:“别乱动,你也该睡了。”

谢时渺怯怯应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闭上。

沈鸢蛾眉轻蹙:“渺渺,睡觉。”

谢时渺转过身,正对着沈鸢:“母亲,我舍不得闭眼。我怕我再睁开眼睛,父皇和母亲就都不见了。”

她不是没在梦中见过沈鸢,可惜那会谢时渺并不知沈鸢长何样,她曾经偷偷钻入御书房,翻箱倒柜也不曾找到沈鸢的画像。

谢时渺只能从旁人口中,拼拼凑凑一个母亲的身影。

沈鸢声音轻了许多,细声细气安慰:“不会的。”

谢时渺眉眼弯弯:“那母亲会一直陪我吗?”

沈鸢怔忪片刻,下意识望向谢清鹤,她双唇翕动。

沈鸢自然是不想留在宫里一辈子,可她也不想欺瞒谢时渺。

沈鸢低语:“渺渺想要母亲陪吗?”

谢时渺终究是小孩子,不到片刻,困意再次涌上眉眼。

“想的。”她呢喃,又悄悄弯起嘴角,“还想要母亲给我唱南边的小曲。”

帐幔中光影迷蒙,可沈鸢还是觉察出谢清鹤的视线缓慢在自己脸上顿了一顿。

谢清鹤狐疑:“你会唱江南小调?“

谢时渺迷迷糊糊,随口接话:“会,母亲唱得很好听,没有人比母亲唱得更好了。”

沈鸢双颊泛红,转首避开谢清鹤再次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

她听见谢时渺在问谢清鹤:“父皇没听过吗?”

谢清鹤淡声:“没有。”

谢时渺睁开一双水雾雾的眼睛,双眸弯若弓月,声音透着惋惜遗憾:“父皇若是早点过来,也能听到。”

她皱着一张小脸,好奇道,

“父皇今夜过来做什么?百岁说你病了,生病是不能见风的。”

谢时渺颠三倒四说着话。

到底年幼,她再也撑不住朝她袭来的困意,缓缓闭上眼睛。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谢清鹤清亮的一声。

“和你一样,害怕是在做梦。”

谢清鹤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害怕,害怕在宫里见到沈鸢只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

害怕梦醒,谢时渺又会追问自己沈鸢在何处,追问自己的母亲是何人。

冒着风雪从棠梨宫赶到谢时渺的寝殿,为的也不过是看沈鸢一眼。

檐下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害怕”这两个字,一点也不像会出自谢清鹤之口。

沈鸢心口一紧,酸涩溢满整个胸腔。

她闭上眼,半张脸埋在锦衾之下,并不接话。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他不想从沈鸢口中听到离开……

第六十五章

远处鼓楼再次传来钟声,风雪飒飒。

沈鸢枕着风声,昏昏欲睡。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见晴,日光满地,园中冰雪消融。

谢时渺半张脸贴在窗子上,一双眼睛圆睁,目不转睛盯着在园中做冰雕的百岁。

谢时渺眼睛弯弯,手中捧着热茶。

她一口也没喝,待百岁披着风雪入屋,谢时渺笑着将热茶往百岁手中一塞。

“这茶苦得很,赏你了。”

正宗的闽城大红袍,入口清香甘洌,用的还是三年前埋在梨花树下的天山雪水,千金难求。

百岁僵持着不动,眉心皱起:“殿下,这于理不合。”

且他还记得殿中的大红袍,是谢时渺亲自向谢清鹤讨要的。

他以为是谢时渺喜欢。

谢时渺不以为然:“若不是听说你喜欢吃茶,我才不会向父皇讨要。”

百岁眸光一僵,欲言又止。

谢时渺眼睛弯如月:“区区一点茶叶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没有,你若喜欢,就都拿了去。旁人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赏的便是。”

百岁身影僵硬一瞬,他缓慢垂下眼皮,半晌才低声:“……是。”

谢时渺抱着鎏金暖手炉,兴致勃勃往外张望。

园中的冰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连发丝都是百岁精雕细琢。

美人长发挽着一支牡丹白玉簪,簪子晶莹剔透,其余的还未雕刻。

一张脸平平,还未经过刻刀的镌刻。

谢时渺捧着双腮,余光瞥见百岁僵硬通红的指尖,又将手中的暖手炉递去。

“百岁,这冰雕……还得几日才能做好?”

暖手炉上还有谢时渺掌心的余热。

百岁垂首低眸,一板一眼:“约莫还要十日。”

“……十日?”

谢时渺惊诧,她一手扶着自己鬓间的步摇,一面转首:“我梳妆更衣也就半个时辰,怎么她那么慢。”

她蹙眉,细细思忖,“我听说内务府有擅冰雕的工匠,不若我让他们过来帮你。”

百岁板着一张脸,冷冰冰道:“不必,我一人足矣。”

里间忽的传来轻轻的一声响,贵妃榻前悬挂的镂空雕银熏香球晃动。

宫人鱼贯而入,手中端着各色的漱盥之物,服侍沈鸢漱口。

谢时渺当即丢开百岁,朝里间跑去:“母亲,你醒了。”

她牵着沈鸢往外走,窗前早没了百岁的身影,探头往窗口远眺。

园中手握刻刀站在冰雕前的,不是百岁还有谁。

谢时渺眉开眼笑:“母亲,我让百岁雕了一个我。”

沈鸢昨夜同谢清鹤吵了一架,这会子还不曾睡清醒,她一手揉着眉心,一面往园子望去。

“百岁竟也会冰雕?”

谢时渺爬上沈鸢的膝盖,搂着她脖颈转向园子:“这有何奇怪?百岁会的可不止冰雕。”

谢时渺如数家珍,“抓鱼捞鱼,纸鸢滚灯……”

民间时兴的小玩意,百岁都有所涉猎。

谢时渺底子差,不能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在宫里闲来无事,便会让百岁给自己做些新巧稀奇的玩意。

沈鸢面露赞赏:“这冰雕……还真是巧夺天工,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手艺。”

谢时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他若不好,我也不会留下他。”

谢时渺自然而然,面不改色。

那张稚嫩的小脸在这一刻似乎和谢清鹤重叠在一处,谢时渺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是谢清鹤的。

她是皇家的长公主,生来就有皇室凌驾于常人之上的高傲衿贵。

沈鸢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懊恼自己并未尽到母亲的责任。

她一面抱住谢时渺,一面命人给园子的百岁送氅衣。

沈鸢笑笑:“他也是为讨你的欢心。”

谢时渺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是公主,宫里谁不想讨我的喜欢?”

沈鸢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谢时渺抿唇:“我还想让百岁再做一个母亲,还有父皇。”

她眉心稍拢,“一个‘我’,百岁都得做上十来日,加上母亲和父皇……”

谢时渺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数过去,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苦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那我还得等上一个来月。”

沈鸢于心不忍:“渺渺,这两日天晴,冰雕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了。”

谢时渺怔怔,愕然:“……什么?”

她随即从沈鸢膝盖上滑落,即刻想要找去内务府找工匠。

沈鸢一只手握住谢时渺,语重心长。

“冰雕本来就放不了多久。”

谢时渺嘴角往下撇,不乐意:“……宫里有冰窖。”

沈鸢循循善诱:“那你总不能日日都跑到冰窖去看罢?”

谢时渺瞬间没辙,愣在原地不语。

沈鸢温声哄人:“渺渺想学毛毡吗?若是用毛毡,渺渺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谢时渺眼睛亮起:“毛毡是什么?”

沈鸢思忖片刻:“竹坊里有,我带你过去看看。你若喜欢,母亲教你。”

谢时渺喜不自胜,忙忙命人备车。

宫人出去一趟,很快折返,欲言又止。

沈鸢抬眸:“……怎么了?”

宫人伏跪在地,叠声磕头:“娘娘恕罪,陛下有话,说、说……”

宫人脑袋几乎磕在地上。

“殿下身子不好,这两日暂且在宫里歇息。”

沈鸢猛地站起身子,昨夜谢清鹤的话再次在自己耳边回响。

“渺渺不能出宫,那我呢,我也不能吗?”

宫人瑟瑟发抖,身子抖如筛子。

他一个劲朝沈鸢磕头告罪:“娘娘恕罪,小的也是听命行事。”

那种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口,沈鸢气息不畅。

谢时渺不懂发生何事,她悄悄抱住沈鸢的臂膀,贴着她道:“母亲,待我病好了,我再带母亲出宫。”

她垂眸敛眉,讪讪,“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母亲不要怪父皇。”

谢时渺有一回在病中还贪玩出宫,回来后又起了高热。

“那次父皇在榻前守了我两夜,差点误了早朝。”

谢时渺眼中的谢清鹤和沈鸢眼中的判若两人。

沈鸢怕吓到孩子,面色缓和,她俯身低下头,和谢时渺面对面。

“母亲不是怪你,只是怕你等急了。既然出不了宫,我让他们送来也是一样的。”

谢时渺破涕为笑。

随着入宫的不止有毛毡,还有松苓。

松苓:“陛下担心姑娘……担心娘娘在宫里住不惯,特地让人接我入宫。”

她小心翼翼觑着沈鸢的脸色,“娘娘……没事罢?”

沈鸢冷笑两声,不想在谢时渺面前流露出不好的情绪。

她低声:“回去再说。”

谢时渺握着银针,左戳戳右戳戳,脸上难得有孩童的稚气,童言无忌。

“母亲是想说父皇的坏话吗?”

沈鸢哭笑不得:“怎么,渺渺还想找他告状?”

谢时渺晃晃脑袋:“我才不会,只有小人才会背后告状。”

她扬高声,朝窗外喊了一声,“父皇,母亲在说你坏话。”

沈鸢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你怎么……”

她急不可待朝窗外望去。

廊下空无一人,唯有日光落满台阶。

沈鸢恼羞成怒,一只手提起谢时渺一边脸,她笑着道:“好啊,如今连你也敢骗我了。”

谢时渺咿咿呀呀,艰难从沈鸢手下逃生,可怜巴巴望向沈鸢身后,她怯生生:“……父皇。”

沈鸢轻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父皇……”

一语未落,沈鸢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旁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刚和朝臣议事毕,谢清鹤一身莲青缎面白狐皮里狐裘,腰间束着银镀金镶碧玺带扣,尾钩上缀着玉片碧玺。

上透着大病未愈的孱弱苍白,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漆黑瞳仁中淌着沈鸢读不懂的情绪。

像是……如释重负。

谢时渺勾住沈鸢的手指头,一碗水端平,也开始告谢清鹤的状。

“母亲,父皇今早偷偷来看过你好多回了。”

沈鸢想起谢清鹤昨夜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心口忽紧。

她和谢清鹤之间还真是孽缘,剪不断理还乱。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毛毡小狗,爱不释手。

和沈鸢说完话,又抱着案上的毛毡小狗出去,跑到园子和百岁炫耀。

小姑娘的笑声如银铃清脆,似仙乐悦耳。

沈鸢目送谢时渺出去,命松苓好生跟着,转身朝里间走去。

珠帘狠狠甩开,差点摔在落后半步的谢清鹤脸上。

谢时渺不在,沈鸢也全然没了和谢清鹤扮演严父慈母的心思。

她气恼往后瞪一眼,疾言厉色:“你跟过来做什么?”

沈鸢恼怒不已,“谢清鹤,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就是一个蠢物?我一次次相信你,又一次次上你的当。”

谢清鹤沉着脸,凝眉:“我没这样想。”

沈鸢往前半步,直视谢清鹤的眼睛:“是么,那我怎么出不了宫?”

谢清鹤答非所问:“你想去哪里,过两日我陪你出去。”

沈鸢怒而挣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愤愤不平:“不需要,我一个人也可以……”

话犹未了,沈鸢双足踉跄,倏尔跌入一个炙热滚烫的胸膛。

环在沈鸢腰间的手臂牢固,谢清鹤抱得极紧,像是要将沈鸢嵌入骨肉。

沈鸢半张脸埋在谢清鹤心口,几乎说不了话。

温热气息落在沈鸢颈间,谢清鹤喉结轻滚。

“沈鸢,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鸢艰难出声:“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

“离开你”三字还未出口,她又一次被谢清鹤抱住,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坚硬如烙铁,沈鸢差点喘不过气。

谢清鹤冷声:“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甚至不想在沈鸢口中听到“离开”两字。

沈鸢咬紧后槽牙,艰涩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清鹤,你简直不可理喻,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沈鸢实在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也只会那两句话。

“明明是你先答应放我走的。”

谢清鹤面色坦然,一只手握住沈鸢耳尖的烧蓝宝石耳坠。

“放你走,然后再次看你差点死在山里吗?”

沈鸢陡然瞪圆双目,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沈鸢随郑郎中和刘夫人外出义诊,虽说遇见的好人不少,可也不可能回回都碰上好人。

去岁沈鸢入山,为山中的妇人看病,那妇人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连见人也不敢。

一旦有人靠近,立刻高声尖叫。

沈鸢和刘夫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说服女子自己并无恶意。

她们为女子换上新衣,瞥见女子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两人眼中都缀上泪珠。

山里离镇上还有二十多里路,他们虽带着护卫,可山中地势复杂,山上的村民又都对山路了如指掌。若是硬碰硬,他们不一定有胜算。

沈鸢本想偷偷下山报官,不想待沈鸢为女子治好伤后,竟有村民想一把火将他们烧死。

沈鸢在逃跑途中和刘夫人一行人走散,在山里走了三日三夜,命悬一线。

这事,她甚至连沈殊都不曾说过。

谢清鹤抱紧沈鸢,气息渐沉。

“沈鸢,你可知我收到消息时是何感觉?”

他当时甚至顾不上安排后事,立刻飞马出去寻人。

日行五百里,谢清鹤一连跑死了两匹马。

他双眼晦暗阴沉,“我当时想,若是见到你,我定不会再放你走。”

沈鸢恨自己也好,厌恶自己也罢,他都不会再放开人。

后来在路上,谢清鹤又收到暗卫的消息。

“他说你没事,只是受了惊吓,那些村民也被官兵带走。”

恰巧谢清鹤的蛊虫发作,他那副样子见到沈鸢,只会将人吓坏。

思忖再三,谢清鹤最终并未前往和沈鸢见面。

沈鸢喃喃:“那次是意外。”

她拢眉,“且那些村民也是吃了毒菇。”

山上的毒菇有致幻作用,女子身上的伤也是丈夫吃了毒菇之后所为。

沈鸢后来才知,放火烧他们的是村里的一个小孩。那孩子吃了毒菇,懵懵懂懂在他们屋外点柴火。

村民不懂那是毒菇,还当是自己得罪山神,才会遭受那等磨难。

谢清鹤黑眸冷沉:“不知者无罪,所以……你这是不怪他们?”

沈鸢一双浅色眼眸动了一动:“他们也并非有意,若是知道那是毒菇,也不会有人会以身涉险。”

那孩子醒之后,也吓得哇哇大哭,在沈鸢眼前长跪不起。

那把火不仅烧毁了他们的屋舍,也差点烧毁半个村子。

谢清鹤轻哂:“沈鸢,所有人做错事都可以被原谅,被你谅解。除了我,是吗?”

沈鸢侧过身子,眼角泛红。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沈鸢扬高声音:“对,我就是不想原谅你。谢清鹤,我以前那么喜欢你,那么相信你。可你呢?”

她对谢清鹤全心全意的时候,谢清鹤对她视若无睹,对她的善意弃之如敝履。

沈鸢唇齿泛起苦涩:“你处处对我设防,连身世都是骗我的。我、我从未怀疑你不是书生,还担心若是有朝一日随你回老家,你父母会不喜欢我。”

沈鸢想过很多他们的以后,可独独没想过的是,谢清鹤竟然是在骗自己。

“我当初在渡口那样求你,你都不为所动。”

沈鸢双眼滚落出泪珠,泪流满面。

泪珠一点一点砸落在她手背,沈鸢泣不成声。

她还记得自己那日在渡口的狼狈和心如死灰,记得自己被迫送入花轿的无力和沮丧。

“凭什么现如今你三言两语就想求得我的谅解,凭什么!”

沈鸢哭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她捂着心口,无力跌落在地。

谢清鹤俯身,用力握住沈鸢朝自己挥过来的拳头。

“罢了。”他低声。

沈鸢诧异抬起双眼:“……什么?”

谢清鹤轻声:“你不想原谅也无妨,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就好。”

沈鸢气急攻心:“谢清鹤,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谢清鹤抬眸,漆黑眼眸蒙上一层灰影。

“你不是说孽缘吗?”

谢清鹤攥着沈鸢的手缓慢往下,一点点掰开沈鸢的五指,像是天底下最寻常的夫妇一样,十指紧握。

谢清鹤拥着沈鸢入怀。

“既然是孽缘,那就得生生世世缠在一处。”

谢清鹤嗓音喑哑,贴着沈鸢耳边道,“你打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不可能再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

沈鸢瞳孔睁大,浅色眼眸映着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她张口就想骂人。

可惜先前的哭声耗尽沈鸢的力气,沈鸢喉咙沙哑。

沈鸢张唇,狠命一口咬在谢清鹤颈间。

点点血珠渗出,谢清鹤却恍若未觉,眼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变态。

都是变态。

沈鸢遽然抬头,绷着一张脸转过脑袋,背对着谢清鹤。

谢清鹤淡然垂下手,俯身从地上抱起沈鸢:“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除了离开他。

沈鸢忍不住瞪向谢清鹤:“装模作样。”

谢清鹤笑而不语。

……

蛊虫终究是拖累了谢清鹤的身子,夜里就寝时,沈鸢总能听见谢清鹤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一旬一回的蛊虫之期再次到来。

沈鸢回宫后,谢清鹤也不再继续住在棠梨宫,他又搬回自己的寝殿。

落日融金,万物无声。

谢时渺临窗坐在炕上,她小心翼翼抱着手中的青瓷冰纹盖碗,往沈鸢眼前凑。

“母亲,你看。”

盖碗中装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冰美人,模样和谢时渺

如出一辙。

谢时渺兴致勃勃,“百岁还给我做了一个盒子。”

盒子夹层藏有冰块,可保谢时渺的冰美人终年不化。

她抬手,示意太监将自己的锦匣送来。

“除了这个,百岁还给我做了许多……”

“哐当”一声响,攒金丝海兽葡萄纹锦匣从太监手中滚落,匣中的冰美人骨碌碌滚落在地,四分五裂。

谢时渺唇角笑意渐敛,漫不经心转首。

太监大惊,拖着双膝朝谢时渺的方向移来:“殿下恕罪!奴才并非有意的,奴才刚刚是脚滑……”

谢时渺冷着一张脸:“既然是脚滑,那这双脚也不必要了。”

谢时渺下巴往上抬了抬,立刻有宫人上前,拖着太监往门口走。

沈鸢眉心皱起:“渺渺,你想做什么?”

谢时渺轻哼:“他摔了我的东西,就该受罚,若不是今日母亲在,可不止二十板子。”

太监浑身沁满冷汗,抖得不像话,满口胡乱喊着:“殿下饶命,娘娘饶命!”

谢时渺忽的将案上的攒盒挥落在地,糕点从盒中掉落,她不耐烦:“吵死了。”

宫人即刻拿着帕子胡乱塞入太监口中,动作熟稔。沈鸢忽的记起谢时渺第一次去养安堂找自己,也是不由分说将萤儿推倒在地。

她沉声:“慢着,只是摔了东西,罪不该死。念你是初犯,罚三个月的月钱,若有下回,我也保不住你。”

太监感激涕零,连连朝沈鸢磕头。

谢时渺愤愤不平:“母亲,他摔了我的东西!那冰雕我都还没给母亲看过!”

沈鸢沉声:“渺渺,你可知二十板子下去,他日后会如何?”

谢时渺不悦:“做错事就该受罚,母亲为何要说我。”

沈鸢揉着眉心:“他若是挨了二十板子,日后兴许连走路都不能。”

谢时渺理所当然:“是他犯错在先,若他不犯错,我也不会罚他。”

“他虽做错事,可也罪不至此,渺渺,难不成你也能一辈子不犯错?”

谢时渺蹙眉:“他是奴才,我是公主,他与我怎会一样?”

谢时渺气呼呼推开沈鸢,往外跑去,“我要父皇,我要找父皇为我做主,父皇才不会说我。”

谢时渺一面哭,一面朝外跑。

百岁匆忙朝沈鸢行了一礼,亦步亦趋跟上。

沈鸢怒不可遏,拍案起身:“陛下在何处?”

养心殿悄然无声,殿中点着松檀香。

沈鸢疾步匆匆,满面愤怒。

无意闻到一阵药香,沈鸢脚步轻顿。

她真是被谢时渺气昏了头,才会想来养心殿找谢清鹤兴师问罪。

帐幔后传来一两声咳嗽,昨日蛊虫再次发作,谢清鹤一张脸比沈鸢先前见过的还要白上两分。

“……沈鸢?”

戚玄曾说,蛊虫发作后,谢清鹤的身子会一次不如一次。

如今看来,他的话还真验证了几分。

沈鸢迟疑不定,她视线飘过谢清鹤孱弱眉眼。

“我、我是来找渺渺的,既然她不在,我再去别处寻她。”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渺渺怎么了?”

沈鸢气不打一处,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悔恨蔓延在沈鸢眉眼,她扶眉:“她如今这样,也有我的不是。”

这四年她从未尽过母亲之责。

沈鸢眉心紧紧拢起:“可她才多大,就这般草菅人命。”

谢清鹤一手放在额头上,一手捏着沈鸢的手心:“是我的不是,我没教好她。”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会这般轻易认错,她错愕:“你……”

谢清鹤往旁让了半步,拖着沈鸢上榻:“陪我躺会。”

谢清鹤嗓音很轻。

“渺渺小的时候,好几回差点没挺过来。”

谢清鹤捏着鼻梁骨,似是陷入长久的回忆。

谢时渺的性命来之不易,所以从小到大,只要谢时渺想要的,谢清鹤都不会拒绝。

久而久之,谢时渺身上也渐渐多出谢清鹤的影子。

她有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不屑和鄙夷,谢时渺身居高位,享尽万民供养。

冷漠和凉薄是她从谢清鹤身上学来的,谢清鹤也给了她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宫里宫外,人人都惧怕这位小公主。

“在这宫里,忌惮总比轻视好。”谢清鹤声音平静。

而且,谢清鹤也教不了谢时渺仁慈良善。

沈鸢嗤笑:“这就是你强留我在宫里的缘由?”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不假思索:“不是。我教不了她的东西,夫子可以教。”

“那你为何还……”

“沈鸢。”

谢清鹤挽唇,“我只是想让你多看看我。”

少顷。

沈鸢自嘲:“谢清鹤,可你还是学不会尊重。”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不是陛下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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