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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1 / 2)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她看见了谢清鹤

第五十一章

掌柜见多识广,且又是平州人,对平州诸事了如指掌。

崔武眉角轻动,朝店小二丢了两块碎银,财大气粗吆喝:“来一壶好酒,三斤好肉。”

话落,揽着掌柜的肩膀往八仙桌走,满脸堆笑。

“干站着有何乐趣,来来来,我们喝两杯!今夜这顿,我请了!”

崔武出手阔绰,掌柜喜笑颜开,推杯换盏。

不到一个时辰,掌柜拍着崔武的肩膀,称兄道弟。

“不是我拿乔说大话,这平州的人,我闭着眼都能知道是谁。”

醉意翻涌,掌柜喝得酩酊大醉,他醉醺醺,两眼都是红的。

掌柜疑惑端起茶碗,一

双朦胧眼睛盯着茶碗看。

“这酒的味道,怎么和平日不太一样?”

崔武不动声色拿开掌柜的茶碗,他一张脸也是红的,说话都大着舌头。

“别、别喝了,你……你喝醉了。”

醉酒的人最忌讳旁人说自己喝醉,掌柜拍案而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

“胡说!我没醉!我……我没醉!”

掌柜醉眼迷离,朝店小二挥了挥手,“来两斤上好的桃花酿!我、我今夜要和这位小兄弟不醉不休!”

他嘿嘿笑了两声,“贤弟,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崔武趴在八仙桌上,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水雾。

他一只手往上抬起,磕磕绊绊。

“说到,郑老三他姐姐……”

掌柜脑子晕晕沉沉,早不知今夕何夕,他顺着崔武的话往下说。

“对,他姐姐嫁的那家姓刘,不怕贤弟笑话,那日他姐姐从山上的老宅回来,我一眼就瞧出那马车不同寻常,我还以为是刘家跟着回来了,不想竟是多了个小娘子。”

掌柜说话颠三倒四,声音含糊不清。

“虽说戴着帏帽看不清脸,不过那背影我见都没见过,定不是平州人。问了郑老三,他也含糊其辞,说不出那女子的来历。”

崔武敛着的眼眸若有所思:“那女子……芳龄几何?”

掌柜抚掌大笑:“隔着帏帽,怎么看得出?贤弟你果然喝醉了。”

他打了个酒嗝,“那小娘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郑家的亲戚,郑家也不必如此藏藏掖掖的,我寻思着,那小娘子应该是……”

他眼中泛起团团迷雾,哐一声磕在八仙桌上。

崔武心中震惊,恨不得当即将掌柜晃醒。

他拿手肘撞撞掌柜:“那小娘子是什么?”

掌柜朝他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我要是说了,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同外人道。”

风过林梢,窗外狂风大作。

客栈楼下只剩他们这一桌还在把酒言欢,别的客人都在楼上歇息。

指骨泛白,崔武差点捏碎手中的茶碗,他声音放得极轻:“那是自然。”

眼看掌柜又要往八仙桌栽去,崔武眼疾手快拎起掌柜的后颈。

“那小娘子是什么?”

掌柜茫然抬起双目,嗤笑一声:“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崔武一颗心悬在半空:“……什么?”

掌柜起身,脚步虚浮,跌跌撞撞朝后走了两三步,又用力在崔武肩膀上拍了一拍。

“你怎么不开窍?郑家这样鬼鬼祟祟,不就是想给刘家找个小妾。”

崔武无语片刻,随即惊醒:“……照掌柜的话,那小娘子年岁不大?”

掌柜点头:“我估摸着和郑老三差不多。”

更深露重,掌柜早被店小二扶去自家屋子歇息,待店小二转身想要去扶崔武,却发现八仙桌前早没了崔武的身影。

可崔武屋中的烛火却是亮着的。

店小二一拍脑袋,惊道:“竟然还能自己回房,也好,省了我不少事。”

话落,又吭哧吭哧拎起扫帚,埋首洒扫地下散落的酒坛。

楼上雅间。

崔武立在屏风后,拱手回话。

他眼中哪有半点惺忪醉意,双眸漆黑清明。

“主子,刘氏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小娘子,年岁同沈贵人相差无几,她先前也跟着刘氏在老宅住了一阵,郑家从未对外提过这人的身份。”

崔武躬身,半眯起眼睛。

“这人身子不好,且又跟着刘氏一路,我怀疑……应当是沈贵人。”

窗前临窗而立的身影颀长笔直,谢清鹤手中擎着茶盏,烛光无声淌落在他的锦袍。

他黑眸低垂,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散的阴霾。

崔武沉声:“主子,可要我立刻带人……”

“不用。”

谢清鹤缓慢转过缂丝屏风,清俊身影落在烛光中,气质出众衿贵。

掌柜喝醉了酒,说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谢清鹤在二楼,自然也听见了掌柜的声音。

他说郑家待那小娘子极好,每日吃穿用度,都是花了心思。

“我前日还瞧见刘娘子去买料子,那料子金光闪闪的,还是柳叶纹,很是好看,一尺要半两银子呢。刘娘子眼都不眨,说是要给家里的妹子做冬衣,还问我可有狐皮。”

谢清鹤双眼一点点缀上冷意。

“朕不在,她过得倒是自在。”

以前在棠梨宫,沈鸢见不得和柳树相关的,帐幔是柳叶纹样的,她都要闹上半夜。

窗前也不许栽一棵植株,不然听见风声看见树影,沈鸢都会忍不住发作。

“朕那时还半信半疑,以为她真是被明家吓破了胆,原来真是装的。”

既是装神弄鬼,那端午那夜在陵江高台,沈鸢说的自然也不是胡话,而是……心里话。

茶盏在谢清鹤手中一点点裂开,数不清的碎片扎入谢清鹤掌心。

崔武大惊失色:“——主子!”

谢清鹤目光冷淡,面无表情。

他抬首回了崔武一个噤声的眼神:“继续盯着郑家,先别打草惊蛇。”

朔风凛凛,风沙遍地。

谢清鹤手指在案上敲了一敲,耳边仿佛又想起沈鸢那日在高台上的盈盈笑声,想起她说自己要同苏亦瑾成亲。

痴人说梦。

谢清鹤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血珠子一点点渗出掌心,细碎的瓷片扎入骨肉,血肉模糊。

谢清鹤无动于衷,淌落的血珠子染红了衣袂。谢清鹤抬眸往外望去,养安堂离客栈不远,门前悬着两个素纱灯笼。

院门紧闭,瞧不清院中的灯火通明。

沈鸢手中捧着染红的沐盆,进进出出。

炕上那人奄奄一息,脸上惨白如纸,四肢僵硬如冰,脉相薄弱,时有时无。

郑郎中抚着须发站在炕前,眉心紧紧皱在一处。

沈鸢忐忑不安:“郑郎中,这人……如何了?”

昨夜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睡,而后还是起身披衣,悄悄又往那小巷走了一遭。

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在沈鸢脑中挥之不去,她总会想起明宜看自己最后那眼,若那时自己再多留点心,兴许明宜也不会这么快就香消玉殒。

刺骨的冷风如针扎扑在沈鸢脸上,长街上一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小巷中空无一人,四处无光。

沈鸢手中没有提着灯笼,她还当那人是被旁人救走了,松了口气。

直至,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

养安堂光影明亮。

沈鸢惴惴不安,愁容满面。

郑郎中温声安慰:“姑娘莫慌,还好你送来得及时,只是这人……不是书生。”

沈鸢猛地站起,双目圆睁:“什么?”

郑郎中双手在空中比划,做了一个让沈鸢坐下的动作:“沈姑娘莫慌,我的意思是……这人是女子。”

沈鸢错愕:“可她不是有喉结吗?”

郑郎中:“我也是刚发现,这喉结是假的,且她身上的伤多在脚上,应是不小心踩到捕兽夹。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余下如何,就看她的造化了。”

沈鸢低声道谢:“有劳郑郎中了,今日真是多亏你了。”

刘夫人捧着鹌鹑粥走进屋,笑睨沈鸢一眼:“你还敢说,自己从昨夜起都不曾合眼。好容易身子好些,可禁不得你这样胡来。”

她给沈鸢和三弟各舀了粥:“这是我刚熬的,你们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吃点垫垫肚子。”

言毕,又望向沈鸢。

“这人……沈姑娘认得?”

“不认识,只是昨日同萤儿上街,无意在巷子碰见,我那时还当她是男子。”

刘夫人笑着摇头:“你胆子也太大了点,自己一个人,竟也敢三更半夜跑出去。你都不知道我起身时发现你不在,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还当是……”

她那时还以为,是谢清鹤带走了沈鸢。

后来见到沈鸢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回来,刘夫人又是一惊。

她抚着心口:“你都不知道昨儿夜里我喝了多少安神茶。”

刘夫人握住沈鸢的手,“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可不能再擅自做主了,多少带个人过去,也好有个帮衬。”

沈鸢眼眸低敛:“是我疏忽大意了,我那会脑子乱得很,没想那么多。”

炕上的女子双眸轻阖,一张清秀的小脸裹着厚重的纱布。

刘夫人拍拍沈鸢的手:“今夜我来守着,你回去好好歇歇。”

沈鸢:“那不行,这人本就是我……”

刘夫人笑了两声:“若换做是我,路上碰见这样一人,也会于心不忍。”

她摇摇趴在桌上睡着的萤儿,轻声细语。

“萤儿起来,跟姐姐一起回房睡,别在这趴着了。瞧你,脸上都睡出红印子了。”

萤儿半睡半醒,茫然无措抱住沈鸢的脖颈:“姐姐,睡觉觉,萤儿困了。”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道:“那明早换我来守着。”

沈鸢和刘夫人相继守了两日,炕上的女子依然昏迷不醒。

养安堂照旧人满为患。

一个老妇人撑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进养

安堂。

刘夫人认得对方,笑着迎上来:“阿婆,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她扶着老妇人坐在圈椅中,“你腿脚不便,日后这药不必亲自过来取,我亲自送去就好。”

老妇人睁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笑得和蔼可亲:“左右无事,且你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会敢再劳烦你,趁这把老骨头还能用,我多出来走动走动,也省得在家里遭人嫌弃。”

刘夫人轻笑两声,习以为常:“怎么,可是小儿子又闹你了?”

老妇人冷哼一声,一双灰色的眼眸透着几分不悦:“可不是,前两日又在客栈同人喝得昏天黑地,还称兄道弟起来。”

老妇人皱眉,“那些商人都是走南闯北的,他哪里喝得过人家。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跟个傻大个似的。”

刘夫人一面理着账本,一面和老妇人闲聊:“什么商人,来做什么的?”

“听说是收药的。”

老妇人年岁虽大,可心里跟明镜一样,由不得旁人半点糊弄。

“也就那小子傻,几杯酒下肚,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要我说,那些人是从汴京来的,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

刘夫人心口一沉,顾不上手中的账本,疾步行至老妇人身前。

“……真是汴京来的,来了多少人,长什么样?”

老妇人皱眉沉吟:“有一个长得不错,年岁瞧着和郑郎中一样,但比郑郎中高了一点,模样瞧着极好,生得也俊。”

刘夫人惶恐不安:“往年收药都是立秋,他们可有说怎么拖到此刻才来?”

老妇人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没听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过,他们是汴京来的,你和郑郎中也一直住在汴京,不会是旧识罢?”

老妇人细细思忖,“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他们问了这镇上不少事,还有你们家老刘。”

刘夫人暗道不好,她忙忙撇开老妇人的手,慌不择路往后院走去。

一记喧嚣在养安堂前响起。

崔武一行人乌泱泱出现在养安堂,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县令。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请速速撤离。”

刘夫人瞳孔骤缩:“崔、崔大人?”

刘掌柜被带走时,刘夫人曾见过崔武一面,她手足无措。

强撑着咽下满腔的恐惧不安:“崔大人这是想做什么,这屋子都是老幼妇孺,难不成崔大人还想动强不成?”

平州的百姓都记着郑家的好处,纷纷站起来为刘夫人助威:“郑郎中年年舍药救人,怎么可能是坏人,你们别是弄错了。”

“就是就是,若不是郑家姐弟俩,我老娘定挨不过今日。莫非官府办事,连黑白是非也不分吗?”

刘夫人本想趁乱往后走,一道银白光影忽然出现在她脖颈,唬得屋中众人都没了声。

崔武冷声:“刘夫人,崔某不想伤及无辜。”

老妇人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你你你,你今日就从我家的客栈滚出去!我们家客栈可容不得那些黑了心肝的人。”

刘夫人无力回天,低声劝慰街坊邻里离开。

转眼养安堂只剩他们姐弟俩人。

刘夫人横眉立目:“崔大人究竟是想如何?”

崔武淡淡扫了刘夫人一眼:“刘掌柜做过什么,夫人心中应当清楚。”

县令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恨不得当众跪在地上给崔武磕两个响头。

他活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汴京的大官,更何况还是天子眼前的红人。

怕郑家姐弟说错话连累自己,县令忙扯着郑郎中的袖子。

“崔大人只是过来办事的,他说是来找人。若你们心中没鬼,又怎会怕他们?听我一句劝,别强来,各让一步不就好了。”

正说着话,忽见门外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满堂悄然无声。

一人挽起墨绿毡帘,余晖落在那双指骨匀称的手上,谢清鹤一身蓝缎紫貂皮镶边斗篷,踩着日光缓缓步入养安堂。

众人屏气凝神。

县令双膝一软,直直跪落在地,朝谢清鹤俯地叩首。

刘夫人双眼圆睁,难以置信。

她虽不曾见过谢清鹤,可天底下能让崔武这样毕恭毕敬的,除了谢清鹤,再无旁人。

刘夫人膝盖一软,差点趔趄跌坐在地,她一手扶着心口,强装镇定。

“敢问陛下,民妇做错何事,既是要搜家,那也该有个章法。”

谢清鹤转首侧目,视线漫不经心在刘夫人不安的脸上掠过,他淡声。

“刘夫人这般大声,是想提醒谁?”

他早就让人守住后门。

刘夫人脸色煞白,她身前起伏不定。

郑郎中挡在刘夫人眼前,压低声音提醒:“姐,别说了。”

他朝谢清鹤抱拳拱手,“陛下,后院住着的是草民收留的病人,并非朝廷要犯,还望陛下明察。”

转过垂花门,庭院落花满地,树下支着一个秋千。

刘夫人不甘心:“那姑娘前两日大病一场,如今还未醒,恐污了陛下的双眼,还请陛下容我为她更衣梳洗……”

一语未落,屋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刘夫人面如土色。

谢清鹤眸色骤沉,一张脸深沉阴冷,他疾步朝厢房走去。

一只手先一步从里面推开木门。

刘夫人心如死灰。

谢清鹤冷声:“沈鸢,你……”

屋内走出的却是个陌生的女子,面容憔悴,单薄孱弱的身子立在萧瑟秋风中,她茫然立在原地。

目光越过谢清鹤,落在下首的郑家姐弟两人脸上。

刘夫人大喜大悲,心情跌宕起伏。

她下意识解下自己的氅衣,披在女子身上:“你怎么出来了,快别站在这风口,仔细身子受不住。”

刘夫人不动声色挡在门前。

谢清鹤目光轻抬,如蜻蜓点水拂过刘夫人。

刘夫人垂首低眉,讪讪往旁让开半步,拢在袖中的双手蜷了又蜷。

屋中空无一人,衣柜橱柜全都查了一遍,竟连一个人影也无。

谢清鹤朝崔武看了一眼,崔武会意,带人往柴房和后院走去。

谢清鹤视线落在女子脸上:“你是何人?”

白露目光怯怯:“姐姐,这人是谁呀?”

刘夫人胆战心惊:“是汴京来的大人,别怕。”

语毕,她朝谢清鹤扯出一点笑,“我妹子刚醒,大人有话问我便是。”

谢清鹤不为所动,目光直直盯着白露:“……你去过燕山采草药?”

刘夫人红唇紧抿,长长指甲掐入掌心。

她确实带过沈鸢上山采草药,可却不是燕山,而是……

白露皱眉:“我只陪我姐姐去过岐山采草药。”

刘夫人诧异不已,不知女子是如何知晓此事,她竭力压下心口的震惊。

白露不慌不忙,事事都对得上。

谢清鹤半边身子站在廊庑下,昏黄余晖落在他身后,他黑眸阴郁,仍是不相信跟在刘夫人身边的人不是沈鸢。

他沉声:“既然是误会,刘夫人方才又为何那样紧张?”

刘夫人一时语塞。

白露掩唇,咳了又咳,一双眼睛通红:“不关姐姐的事,是我……是我央求姐姐不要同人提起我的。”

她抬眸,颤巍巍瞥了谢清鹤一眼。

“我之前服侍的主家是宫里太监的义子。”白露热泪盈眶,“他那人残暴不堪,待我们动辄打骂,我实在不堪其扰,从他家逃了出来。”

她掩面而泣,哭哭啼啼,“大人既是汴京的高

官,想必也认识那太监,还望大人为我做主。”

谢清鹤泰然自若:“你是何时离开的,又是何时遇见刘夫人?”

白露小声啜泣:“上元节那夜我趁人不备跑出来的,后来遇上姐姐,是端午后的事了。”

不管谢清鹤问什么,白露都对答如流。

谢清鹤黑眸渐深。

崔武踱步过来,低声在谢清鹤耳边低语:“陛下,我都找过了,没有人。”

日落西斜,群山悄然。

谢清鹤面色阴沉,拂袖而去。

将至掌灯时分,厢房的柜子后忽然钻出两人。

沈鸢抱着萤儿,从柜子后走出。

刘夫人本来还坐在桌前淌眼抹泪,冷不丁瞧见从柜子后走出的两人,一双眼睛瞪得都圆了。

沈鸢抱着萤儿,言笑晏晏:“今日多亏了萤儿。”

她从未想过谢清鹤会找到此处,更未想过他会亲自过来。

萤儿得意洋洋:“这个是祖父告诉我的,他说我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所以只告诉我一人。”

刘夫人今日刚经历了大起大落,喜极而泣:“爹也真是的,这事怎么连我和三弟都瞒着,在里面可有闷着,饿不饿,姑姑给你烧饭吃?”

萤儿晃晃自己的草药袋子:“我藏了好多糕点,还有水囊。”

刘夫人哭笑不得。

沈鸢朝白露福身谢过:“今日多亏姑娘相救。”

白露不敢受,忙不迭扶起沈鸢:“若不是姐姐出手相救,我早就横死街头,哪敢承姐姐的礼。”

她莞尔,一张瓜子脸尖尖,“前两日我虽睡着,可意识却是醒着,总能听见你们在说话,我本来想睁开眼,无奈总是睁不开。”

好在刘夫人提过岐山的菌子,也提过一两句汴京的事。

白露本来就是聪明人,拼拼凑凑,竟让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料着沈鸢和自己一样,也是为了避开权贵,被迫背井离乡。

白露大有劫后余生之感:“还好没误了姐姐的事,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且她说的也并非都是假话,禁得起旁人去查。

沈鸢匆忙将人扶起,刘夫人喜笑颜开,也顾不上做饭,让三弟去酒楼添几个好菜回来。

窗外狂风凛凛,屋里却是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

从养安堂离开,谢清鹤一路沉默不语。

他一只手还裹着细白的纱布,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不知为何又再次渗血。

谢清鹤眼睛溢满红血丝。

崔武低声认错:“是我的错,我自去领罚。”

他斟酌,“主子,养安堂那边……可要继续盯着?”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

良久,他声音轻轻:“……不必了。”

日光渐移,夜色无声氤氲。

马车缓慢穿过长街。

倏尔,一道哭声从街上传来。

一个小姑娘抓着母亲的手,放声大哭:“我也要草药袋子,萤儿就有一个,可好看了。我也要我也要,娘,我也要!你给我做嘛!”

她一面说,一面还在地上打滚。

刚制的冬衣瞬间染上满地的灰尘,女子气得怒打孩子两下后背。

“别哭了,再哭我就把你送到养安堂去,这么喜欢萤儿的东西,你怎么不托生在郑家!给他郑老三当女儿去!”

小孩子趴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

众人看不过,纷纷上前安慰:“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刻也静不了,你好好和她讲道理就是了,打她做什么?”

女子气红了双眼,哽咽出声:“我说了多少道理,她听都不听,吵着要什么草药袋子,我又不会做,也不知道上哪里买去。我家也不是开药铺的,不用上山采草药,要那劳什子有何用。”

马车中的谢清鹤双眉紧皱,他看向崔武,一字一顿。

“刚刚在养生堂,朕似乎没见到郑郎中的女儿。”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是该吃点苦头

第五十二章

茶楼前悬着的漆红灯笼摇摇晃晃,烛光忽明忽暗。

谢清鹤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染红的掌心落在那双阴森眼眸,无端的渗人可怖。

好像从地府中走出的阎罗刹王,通身上下透着冰冷森寒。

灰蒙蒙的阴霾如影随形,层层笼罩在谢清鹤周身。

崔武身子躬得越发低了,不寒而栗。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见过这样的谢清鹤了。

上回谢清鹤这般震怒,好像还是第一次遭受先皇后的刺杀。

彼时谢清鹤身负重伤,那支利箭几乎横穿谢清鹤的后背,谢清鹤九死一生。

他那会也就八九岁,殷红的血珠子如泉涌,滴答滴答淌落一地。

谢清鹤立在血泊中,他像是感觉不到疼,长剑直指刺客的喉咙。

剑身一点点没入骨肉,刺客眼睁睁看着同伙被拆皮剔骨,看着他们惨受梳背之刑。

终于受不住求饶:“是娘娘!是皇后娘娘指使的,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谢清鹤眼皮动了一动。

良久,他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母后。”

没有诧异,没有震惊。

谢清鹤甚至都懒得抬眼,刀起刀落,手中的刺客应声倒地。

飒飒山风呼啸林中,谢清鹤立在悬崖峭壁,地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彼时崔武只是伴读,他一手捂着受伤的手臂,痛不欲生。

他那时还小,还以为谢清鹤和自己不一样,不是血肉之躯所做,不然怎么会有人腹背受敌,还能淡定自若。

崔武忍着撕心裂肺的疼,面容扭曲。

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温柔可亲的皇后,竟会对亲生儿子下这样的狠手。

崔武挣扎着向前两三步,本想着宽慰谢清鹤两声,忽见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落日余晖洒落在谢清鹤眉宇,如残血一样。

崔武猝然一惊:“……殿下?”

“很有趣,不是吗?”

谢清鹤朝上扬了扬唇角。

他的轮廓落在缥缈晚霞中,似烟似雾,朦胧不清。

好似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是自己的生母,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此后谢清鹤和皇后的每一次交锋,他都不曾心慈手软。

而今时今日,崔武又一次听见谢清鹤的感慨。

“她倒还不算无趣。”

谢清鹤温声轻笑,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崔武垂首敛眸,胆战心惊。

……

养安堂中。

白露大难不死,先前说的话虽然半真半假,不过她也真是从主家逃出。

白露本是教坊的女子,后来被权贵看上,收作姬妾。

“那人姓夏,说是随了宫里夏公公的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鸢瞳孔骤缩。

谢清鹤身边的太监,就是姓夏。

白露泣不成声,袖子往上卷起,伤痕遍布。

“姓夏的对我们非打即骂,我受不住,冒死逃了出来。”

在山里时险些被追来的人发现,白露一惊,失足滚落山谷,不小心踩到捕兽夹。

她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脚,九死一生走出山林,后来又在巷子遇见了沈鸢。

白露朝沈鸢伏地叩首:“姑娘的大恩大德,白露没齿难忘。”

她刚醒,身子本就不济,才说了两句话,又忍不住咳嗽。

沈鸢于心不忍:“快别说话了,我先扶你回榻上歇息,这两日你先在这里好好歇息。”

刘夫人也跟着道:“你安心在这里养病,你放心,那些人找不到这里来。”

说话间,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白露和沈鸢不约而同仰起脸,双眼满是错愕震惊。

沈鸢忐忑不安,挽着白露往后躲去。

敲门声不绝于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尖锐。

木门摇摇晃晃,彻底敲碎了夜色的平静。

萤儿咂巴咂巴嘴,从长凳上跳下,自告奋勇:“我去,木门上有道缝隙,可以看见人。”

她哒哒哒迈着小短腿穿过庭院,大半张脸都贴在门上。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双眼一瞬不瞬盯着萤儿的背影。

按在八仙桌上的手指轻轻颤动。

萤儿踮起脚,拿脑袋顶开门闩。

刘夫人惊呼出声:“萤儿——”

木门哗啦一声推开,老妇人焦急不安的面容从门外传来。

萤儿笑着道:“是阿婆,是阿婆来了!”

老妇人手中还提着两条鲭鱼,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来回转动。

低头瞥见地上的萤儿,老妇人一张脸笑出皱纹:“萤儿,你爹和姑姑呢?”

刘夫人忙迎上去。

木门掩上,挡住了屋内漏出的光影。

老妇人坐在花厅的圈椅上:“我不放心,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和郑郎中……都没事罢?”

刘夫人粲然一笑:“误会罢了,没有什么大事。白日你走得匆忙,药包忘了带走,我去给你拿来。”

刘夫人一面找药,一面不动声色道。

“那几位大人可还在客栈?”

老妇人摇摇头:“走了,都走了。我回去后问了我家那不成器的,他说自己那日喝醉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沈鸢目光灼灼盯着老妇人,闻得谢清鹤早就出城,沈鸢手心攥紧的丝帕终于松开。

长松一口气。

屋内烛光无声摇晃,点点烛火曳动在窗前。

沈鸢昨儿守了白露一夜,刘夫人不肯她再费神,挥挥手将她赶回房,又做主留下萤儿。

“这屋子大,且白露姑娘如今也醒了,不用时时盯着。你好生歇息罢,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好说歹说,终于将沈鸢劝回房。

更深露重,云影横窗。

青苔掩路,门前的石缝中长满细小的杂草野花。

榻前垂着轻盈的帐幔,屋内并未掌灯。

一人无声推开木门,往沈鸢床榻走去。

谢清鹤修长身影映在地上,他缓步入屋,如入无人之地。

挽起帐幔的手指还裹着细白的纱布,谢清鹤那双眼睛从容平和,视线一点点从沈鸢脸上掠过。

他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抓到你了。”

谢清鹤垂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无声从沈鸢脸上拂过。

帐幔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谢清鹤脸上,纹路不明。

那双漆黑瞳仁中盛着淡淡的笑意,好似看见什么好玩的玩意。

屋内飘着丝丝缕缕的迷香,沈鸢睡得晕晕沉沉,恍惚间,似是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那双手力气极大。

细弱的低吟声从沈鸢喉咙溢出,她想睁开眼,可眼皮沉重不已,沈鸢怎么也睁不开。

纤细的脖颈落在那人骨节匀称的手指上,如杨柳不堪一折。

气息渐弱,沈鸢双手无力垂落在榻边,她连挣扎都做不到。

红唇一张一合,细碎声音从沈鸢唇齿间溢出:“救、救命。”

白如凝脂的一张脸上绒毛清楚可见,血色全无。

谢清鹤面无表情,他垂眼看着手中的沈鸢一点点丧失气息,看着她垂死挣扎。

迷香中添了软骨散,沈鸢甚至连挣扎也做不到。

她只能艰难发出一两个细碎的音节,而后又再次被人扼住喉咙。

面色又冷白转为青紫,沈鸢几近干呕出声。

她脖颈高高扬起。

气息将近,那双桎梏自己的双手终于松开。

沈鸢好容易喘过气,那只手又一次无情拢住她的喉咙。

一次又一次的窒息濒临,沈鸢如笼中垂死挣扎的小雀,任由旁人摆布。

晨曦微露,屋中最后一缕迷香消失殆尽。

沈鸢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松、松开!”

一声惊呼乍出喉咙,沈鸢猛地从梦中惊醒。

凛冬将至,天色仍是灰蒙蒙的,乌云浊雾。

厢房中半点亮光也无,只有零星的几处树影在窗前晃动。

沈鸢双手抓着自己的脖颈。

噩梦的余威仍在,沈鸢惊魂未定。

她惊慌失措松开自己的双手,抱着锦衾蜷缩在角落,目光在屋中四处张望。

支摘窗半掩,垂地的湘妃竹帘随风摇曳,残影落地。

沈鸢心惊胆战抱着锦衾,一步步往外走去。

指尖碰上湘妃竹帘的一角,沈鸢猛地挽起帘子。

天光大亮,外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虚惊一场。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双手双脚都是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无。

她眼角氤氲着水雾,蓬松的青丝如乌云,笼在纤细白净的美人肩上。

还好,还好只是梦。

沈鸢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扶着漆木案几站起。

借着窗外缥缈的日光,沈鸢无意瞥见铜镜中的自己。

她整个人宛若坠入冰湖。

冰冷的湖水似重重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扣住沈鸢的双足,一点一点拖着她往下坠落。

沈鸢看见了自己脖颈上淡淡的一圈红痕。

她双眼张瞪,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兜冷水。

不寒而栗。

沈鸢目光久久落在镜中的自己脸上。

良久,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锁住了自己的脖颈。

严丝密缝。

红痕和自己的手指对上,不多不少。

沈鸢双膝发软,再也忍不住,俯身抱住自己的双臂放声大哭。

……

“姐姐,姐姐!”

萤儿连着唤了沈鸢两三声,她身子越过炕上的漆木案几,一只手抓住沈鸢的衣袂,另一只手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天气渐冷,萤儿早早穿上袄子,笨拙沉重的身子越过案几,差点栽在沈鸢怀里。

刘夫人也跟着转首,忧心忡忡:“还在为前日那事烦心?这两日见你都怏怏不乐,饭也没怎么吃。”

沈鸢缓慢摇头,指腹揉着眉心:“无妨,只是没怎么睡好。”

风又起,摇曳树影映照在窗上,枝叶飒飒作响。

沈鸢陡然掩一惊,手中的银针扎入指腹,沁出点点殷红的血珠子。

萤儿惊呼一声,忙忙跳下榻,熟门熟路往父亲的房间跑去,翻箱倒柜,在药箱的最底层找到止血的药粉。

一头扎入厢房:“姐姐,给!”

刘夫人接过,细细为沈鸢包扎伤,口中念念有词:“果真是没睡好,这都心不在焉,还好扎得不深,不然可有你的苦头吃。”

杯弓蛇影。

自前日谢清鹤忽然出现在养安堂,沈鸢总觉得心中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如临大敌。

她不敢再贸贸然入睡,夜里睡时,总是提心吊胆,提了十二分的精神。

枕下还藏着一把锋利的剪子。

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松檀香似有若无萦绕在沈鸢周身。

那只手轻轻拂过自己的鬓角,又轻而易举抬起她的下颌。

气息交织。

闯入沈鸢唇齿的陌生气息强势,不容沈鸢退后半分。

沈鸢挣扎着想要看清眼前人,无奈眼皮沉沉,根本睁不开。

她只能任人予取予求。

连着两日从噩梦中惊醒,沈鸢精神恍惚,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假。

沈鸢斟酌开口:“这两夜,你们可曾听过什么动静没有?”

刘夫人思忖片刻,点头。

沈鸢面染惊诧。

刘夫人笑着瞥她一眼:“可是风声太吵了,平州就这样,别的都好,就是这风声太可恶了,每每都扰人清梦。”

萤儿有样学样:“就是就是,太可恶了。”

白露侧目,视线在沈鸢脸上顿了半刻。

趁刘夫人带着萤儿去院里坐秋千,白露挨着沈鸢坐下,窃窃私语。

“姐姐这两夜可是在想先前那人?”

白露不认识谢清鹤,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可她从小跟着戏班子跑南闯北,见过权势滔天的高官显贵,也见过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奴仆。

打从第一眼,白露就知那人身份贵重,不是平民百姓能招惹的。

又见沈鸢对那人避之不及,白露设身处地想起自己,颇有两三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不怕姐姐笑话,我刚从夏家跑出来的那三日,连眼睛都不敢闭上。总觉得再次睁开眼,就能看见那人站在自己面前。”

白露强颜欢笑,一双眼睛忽然变得通红,她强忍着喉咙中翻涌的哽咽,小声啜泣。

“我时时带着匕首,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若真是跑不了,我还有一死。”

沈鸢握住白露双手,无声安慰。

白露拿手背抹去眼角泪水:“后来我睡前都会在门闩上缠上一根青丝,若夜里真有人来过,那根青丝定然会不翼而飞。”

白露轻声:“好在第二日起来,青

丝还在,我也勉强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她悄声凑近沈鸢耳边,“姐姐也可在窗前洒一点脂粉,若有人闯入,一看就知。”

言毕,又柔声细语,“兴许和我一样,只是自己多心。”

沈鸢莞尔:“但愿如此。”

她有样学样,也跟着在门闩上别上一根细细的长发丝,还在窗前洒了一点脂粉。

沈鸢忐忑不安盯着帐幔上的纹样。

一夜相安无事。

沈鸢次日醒来,看见门闩上原封不动的青丝,差点喜极而泣。

一连两日,沈鸢窗前的脂粉都不曾有人动过,睡前如何,醒来又是如何。

沈鸢无声松口气,眉眼多了几分松懒。

果然是自己疑神疑鬼。

连着两日相安无事,沈鸢逐渐放松戒备,夜里睡觉时也不再紧绷着身影。

可她还是会做梦。

梦中那人抚着自己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亦如当年的谢清鹤。

那只手缓慢往下,而后落入沈鸢唇齿。

沈鸢蛾眉紧皱,喉咙溢出细弱的动静,如同猫叫。

……

月色渐渐沉在树梢,香炉中残烟袅尽,只剩淡淡的一缕薄雾。

沈鸢从梦中惊醒,眼中惶惶然。

她飞快下地奔向门口,门闩上的发丝还在,就连窗口她故意洒下的茉莉香粉也一点不少。

沈鸢后背贴着槅扇木门,心慌意乱。

她一遍又一遍检查门闩上留下的发丝,一次又一次抚过窗前的茉莉香粉。

茉莉香粉洒落在窗前,只要有人翻身越窗,定会留下痕迹。

沈鸢双手捏拳,不知是第几次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支摘窗撑起,风从窗口灌入。

窗前的茉莉香粉吹落满地,满屋飘香。

沈鸢心不在焉转过紫檀屏风。

倏地——

沈鸢脚步一顿。

她看见了枕边的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

骤睁的瞳孔中映出金步摇的明亮光影,沈鸢三步并作两步,气息忽滞。

她僵硬着双手,颤巍巍捧起那一支金步摇,身前起伏不定。

沈鸢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撑不住。

榻上榻下都找不到自己匕首的身影,只剩一支宫制的金步摇。

连着困扰沈鸢多日的噩梦在此刻成了真,沈鸢欲哭无泪,泪水在她眼中来回转动。

步摇上缀着的红宝石宛若在无声嘲讽沈鸢的愚蠢,她握着金步摇跑到院中,却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她不能再留在平州,不能再将刘夫人一家拉下水。

她得走,得……

沈鸢头晕脑胀,忽然和刘夫人撞了个正着。

刘夫人心急如焚,握着沈鸢的手焦急不安:“白露可在你屋里?”

沈鸢茫然摇头。

刘夫人皱眉:“今早她说要出门买东西,如今都过去半个多时辰,还不见人回来,我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正说着话,忽见前院有人大声叫喊。

“你们干什么的?这里是养安堂,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郑郎中挡在病患身前,义正严辞。

为首的奴仆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嘴脸:“你姓郑?”

郑郎中颔首:“是我。”

奴仆得意洋洋:“那就没错了,给我砸!得罪了夏老爷,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夫人骇然:“白露、白露她……”

前院兵荒马乱,如强盗过境。

夏家的人来去匆匆,沈鸢安顿好萤儿,和刘夫人一起赶去时,养安堂只剩下满地的狼藉。

草药都被丢在地上踩烂,养安堂中一应器皿瓷器都被摔得粉碎,郑郎中衣襟也乱了,义愤填膺。

有人认出来者的身份,长叹一声:“那是隔壁的土霸王,你怎么惹上他们家了?他们夏家仗着宫里有人,为非作歹,连县令都得礼让三分。”

他扼腕叹息,“前阵子我也听说他们家跑了一个侍妾,不想竟然躲到养安堂来了。郑郎中还是先关门,闭闭风头罢。”

郑郎中怒极:“难不成官府就不管吗?我这就去报官,我就不信了,太平盛世,竟还有人敢这样无法无天!”

他甩袖而去。

刘夫人上前和人攀谈,听到白露是当街被夏家的人带走时,一张脸都白了。

众人好言相劝:“那是夏老爷的姬妾,就算到了官府,那也是他有理,这趟浑水还是莫沾上的好。”

刘夫人跌坐在地,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白姑娘身上的伤还没好,如今又落在那人手中……”

思及夏家老爷的凶残,刘夫人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她还能有命活吗?”

众人纷纷上前安慰:“人各有命,这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果真如众人所说,官府听见一个“夏”字,立刻让人好生“请”郑郎中出门,闭门不见。

郑郎中一连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沈鸢也跟着去了几回,都是无功而返。

白露不见踪影,沈鸢辗转从多人口中打听,只知白露并未被带回夏家,具体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平州的官府都不敢招惹夏家,纷纷闭门不见。

落日西斜,沈鸢立在县令门前,不肯离去。

门房长吁短叹:“姑娘,我们老爷病了,不见客。”

沈鸢斟酌再三,朝门房手中塞了几块碎银:“劳你带你家老爷带句话,问他可还记得那日去养安堂的大人。”

救人要紧,沈鸢牙关都在打颤,她一字一句,“我知道他要找的人在何处。”

门房应声而去。

天色渐黑,最后一点晚霞渐渐消失在沈鸢眼前。

她看着日光一点点从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身上退开,看着门前点起灯笼。

烛光落在沈鸢脚边。

过了半个多时辰,门房终于姗姗来迟,他喘着气:“我们老爷说……”

沈鸢提裙跨入门坎。

门房眼疾手快将沈鸢拒在门外,他声音透过厚重的栏栅木门传入沈鸢耳中。

“我们老爷说了,不见。姑娘还是请回罢,日后也不必来了。”

沈鸢抬起的脚顿在原地,她盯着眼前的木门许久,忽然转身朝后跑去。

客栈灯火通明,老妇人正坐在一楼择菜。

沈鸢报上郑家的家门:“阿婆,你还记得汴京来的那几位大人住在哪家房间吗?”

老妇人一双眼珠子迷茫,盯着沈鸢看了好久:“你说你是郑家的,我怎么没在养安堂见过你?”

刘夫人也在这时赶了过来,她挽起帏帽的一角:“阿婆,她是我家里的远亲,你还记得那日闯入养安堂的人吗?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老妇人摇摇头:“我那日见他们往城门走去,之后就没再见过,不过他们的房间倒是还空着,没人住过。”

沈鸢和刘夫人相视一眼,疾步跑上楼。

离雅间越近,沈鸢一颗心越发慌乱。

雅间还未掌灯,阴影落在长长的走廊。

沈鸢立在门前,忽然用力推开门。

屋内陈设如旧,她转过屏风往后走。

没人,没人。

还是没人。

谢清鹤不曾留在客栈。

刘夫人落后十来步上楼:“我和掌柜打听过了,他也不知道那位去了何处。”

沈鸢失魂落魄,一步一步离开客栈。

朔风凛凛,刘夫人提着明瓦灯,愁容满面。

“不然我给苏夫人送信,她

兴许会有法子。只是这信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十来日,只怕、只怕白露撑不到那日。”

她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安慰沈鸢:“你也别太着急了,白露那样聪明,她能跑第一次,也能跑第二次。”

这话说完,刘夫人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白露擅自逃跑,姓夏的只会多派人手看住人,或许还会变本加厉,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白露身上。

刘夫人不敢细想白露会遭受哪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和沈鸢都忘不了那日白露被抬回家时,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处是好的。

养安堂不复往日的热闹,落针可闻。

沈鸢拖着沉重的身躯回房,那支金步摇还留在窗前。

她忽的快走两步,抓起金步摇狠命往地上砸去。

可手臂扬在半空,沈鸢却怎么也不敢下手。

她想起了生死不明的白露,想起了那日死在政权漩涡中的明宜。

热泪夺眶而出,沈鸢再也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怒吼。

“你出来,出来啊。”

她嗓音哽咽,“我知道你在。”

那些噩梦并非是沈鸢捕风捉影,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沈鸢痛不欲生,步摇在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

她永远也学不会谢清鹤的冷漠无情,沈鸢永远在心软,永远在输。

眼泪簌簌滚落在手背,沈鸢跌跪在地,一只手扶着桌腿。

走投无路。

能用的法子,沈鸢都用过了,可惜通通无果。

厢房没有掌灯,沈鸢跌跪在冰冷的地上,语无伦次。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沈鸢低声哀求,泪流满面。

自言自语。

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窗外的有心人听。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银辉照亮了沈鸢脸上的泪水。

她一次次认错,一遍遍求饶。

沈鸢仰靠在墙角,想起今日那门房的话:“他们夏家是什么人,你们也敢招惹,真是不要命了,真当家里是做大官的,我们老爷都不想惹一身腥。”

沈鸢无力闭上双眼,双手攥拳。

她唇角扯出一点讥诮。

她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走投无路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官高一阶真的会压死人。

……

天色将明。

一抹黑影无声出现在谢清鹤庭院,崔武低声。

“主子,沈贵人还没就寝。”

沈鸢在屋里等了整整一宿,直至天明也不曾歇息。

谢清鹤冷淡抬眸,锦袍落在烛光中,没有半点褶皱。

他指骨半曲,顺手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崔武。

“送去宫里。”

崔武接过:“那沈贵人……”

“不必管。”

谢清鹤面色淡淡,转眸望向窗外,扳指在手中转了又转。

“她是该吃点苦头。”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她握着金步摇,扎向谢清鹤……

第五十三章

天色将明。

寒冬凛冽,空中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珠子,似搓开的棉絮。

沈鸢枯坐整整一宿,四肢僵硬麻木。

目光缓慢落向门口。

门前台阶上空无一人,唯有冷风盘旋。

刺骨的冷风从门缝钻入,侵肌入骨。

沈鸢像是坐在冰天雪地中,她扶墙缓慢起身,脚下趔趄,直直往前栽去。

双膝在地上磕得红肿,沈鸢疼得说不出话。

簌簌泪水滚落而下,如断线的嵌光珠帘。

从昨日开始,沈鸢颗米未进,甚至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双唇干涸崩裂,沁出道道血痕。

萤儿手中抱着一个锦盒,摇摇晃晃跑进沈鸢的屋子。

“姐姐,我在门前捡到了这个!”

萤儿急不可待,慌不择路朝沈鸢跑了过来。

红底黑面珐琅葵花盒,顶上还嵌着波涛海水纹。

这样的锦盒,寻常人家并不多见。

沈鸢心口一紧,忙忙捧着锦盒往刘夫人屋里走去。

刘夫人也是一夜未合眼,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嗓音透着沙哑。

满头长发随意挽了木簪,刘夫人面容憔悴,哪还往日的利索干练。

她哑着嗓子,强撑起笑颜,竭力压住心口翻涌的焦躁不安,唯恐自己的慌乱吓坏了萤儿。

“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刘夫人俯身为萤儿拢好银红撒花大袄,“是我不好,今日起晚了,你们饿了罢,我先去蒸点包子。”

沈鸢眼疾手快拦下刘夫人:“这是萤儿刚刚在门口捡到的,应当是今早送来的。”

刘夫人遽然扬首,和沈鸢面面相觑:“是夏家送的信吗,快打来瞧瞧。”

锦盒上添了锁扣,沈鸢费了点心思才打开。

刘夫人紧张兮兮:“夏家究竟想要如何,若是要银票也不难……”

一声尖叫骤然在屋里响起。

沈鸢先一步捂住萤儿的眼睛,泪水蜂拥而出。

抓着锦盒的手指颤栗不止,沈鸢又惊又怕。

她不敢丢,也不敢扔。

深怕被萤儿瞧见。

郑郎中闻声赶来,先将萤儿带去自己屋子安顿。

沈鸢像是梦醒,她再也忍不住,崩溃抱膝大哭。

锦盒中是十只血淋淋的手指,上面的金仙花汁,还是沈鸢和白露一起调的。

沈鸢扶着心口干呕两三声,她掌不住的,冲到漱盂干呕。

沈鸢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咳出来,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满腔的痛苦和悲怆在此刻通通都化成愤怒,沈鸢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刘夫人怒发冲冠:“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他夏家算什么,竟敢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

锦盒孤零零留在桌上。

刘夫人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再去找、找……”

还能找谁呢?

平州的官府他们昨日都找过了,无人敢为一个姬妾得罪夏家。

“只是一个太监的义子,他竟敢这样嚣张。”

刘夫人捶胸顿足,“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沈鸢双目无神空洞,喃喃自语:“是了,他只是一个太监的义子。”

区区一个太监的义子,他们都状告无门。

沈鸢恍惚记起在棠梨宫,夏福对自己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宫里的太监最会审时度势,踩低捧高。

沈鸢那会与如今没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她那会还是沈贵人。

眼中溢出颗颗热泪,沈鸢忽然夺起桌上的锦盒,趔趄往外跑去。

刘夫人大惊失色,亦步亦趋追上。

她紧张不安,随沈鸢一起奔入雪幕中。

院外雪花飘扬,青石板路铺上薄薄的一层雪珠子。

沈鸢还未添上氅衣,鬓松发乱。

隔着遥遥的雪幕,三三两两个奴仆正在县令府前洒扫。

门房认出沈鸢声音,提着扫帚过来,好言相劝。

“姑娘还是请回罢,这事我们老爷也做不了主。”

沈鸢眼睛通红,反唇相讥。

“是他做不了主,还是院里的客人做不了主?”

沈鸢嗓音哽咽,喉咙五味陈杂,苦涩中挟着委屈和恼怒。

她昨日心急如焚,当局者迷,竟忘了门房让自己在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

若只是找县令问话,定无需这般繁冗。除非,院中还有旁人。

门房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他朝沈鸢拱手:“我知道姑娘心急,可主子的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不听,还求姑娘莫要为难我们小的。”

沈鸢调息数瞬,眼周红了又红:“他如何才肯出来?”

门房愁容满面,无奈叹气:“姑娘若是不甘心,就先在外面等着罢。”

五扇栅栏漆色木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院中的影壁。

门前伫立着两盏珐琅戳灯,光影昏暗,风雪掠过沈鸢周身。

她立在台阶上,似是和那两盏戳灯融在一处,一动不动。

刘夫人疾步赶来,手上还抱着一身氅衣,她手忙脚乱为沈鸢披上。

刘夫人温声细语:“别急,这天这么冷,你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

沈鸢泫然欲泣,垂首低眉,她唇

角牵出一点无奈。

“他知道我在这里。”

刘夫人怔愣片刻,一双眼睛陡然睁圆:“是、是陛下他……”

沈鸢身影立在冷风中,晃晃悠悠,她脑中乱如浆糊。

“夏家的人怎么会来得这样巧,是不是……”

她怀疑是谢清鹤从中作梗。

刘夫人摇摇头:“我看未必,先前白露摔落的山谷离平州不远,夏家的人找到平州是早晚的事。且我也打听过了,他们先前也在隔壁镇上的药铺问过人。”

白露伤得那样中,自然少不了寻医问药。

刘夫人唉声叹气:“这附近也就两三家药铺,找到人是早晚的事。”

平州风沙大,今日又下着雪。

不过一个时辰,沈鸢手脚冻得僵硬,鬓间也落满雪珠子,瑟瑟发抖。

刘夫人早被沈鸢劝回,沈鸢孤身站在风雪中,眉宇间落满白色的雪珠子。

积少成多,台阶上的积雪渐多,刘夫人送来的暖手炉早就冷透,硬邦邦揣在沈鸢手中。

她躲在门前的角落,只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呼啸的北风卷起满地的残雪。

双足再也撑不住之时,角门终于被人推开,门房的人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

“姑娘,先进来避避风雪罢。”

沈鸢急不可待朝前走了两步。

她双足早冻得酸麻,如在刀尖上行走一样。

沈鸢忍着疼,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双足往门房走去:“他肯见我了?”

门房欲言又止,让开半边身子让沈鸢进屋。

小小的抱厦中还坐了四五个老奴。

瞧见沈鸢进来,纷纷将铜脚炉前的地方让给沈鸢:“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地方简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门房是私自放沈鸢进来的,他压低声音:“姑娘放心,这里里外外的都是老人,不会有人多嘴。我们县令胆子虽小,却是最怜老的,这府上伺候的,都是老人。”

门房絮絮叨叨,又扶着案几起身,“我再去后院看看,若是那位客人……”

跨出门,门房忽然双足一软,直直跪落在地。

沈鸢坐在炕上,手中捧着热茶,隔着茫茫雪雾和谢清鹤对望。

雪珠子摇曳,谢清鹤肩上拢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斗篷,黑眸凌厉晦暗。

单薄眼皮低敛,漫不经心朝沈鸢看了过来。

沈鸢指尖颤栗。

谢清鹤只看了沈鸢一眼,抬脚朝外走去。

门前早就备好马车,广袤雪地中,朔风凛凛。

沈鸢慌不择路追了上去。

崔武手执长剑,横亘在沈鸢面前。

剑身在空中泛着冷白之色,冰冷森寒。

崔武面无表情:“陛下只见沈贵人,不见旁人。”

沈鸢刹住脚步,她手中还握着夏家送来的锦盒。

沈鸢不敢细想白露是如何硬生生被剥下这十根手指,更不敢想白露今日还会遭受什么折磨。

她双眼红肿,不假思索推开崔武挡在自己身前的长剑。

沈鸢一头冲到谢清鹤身前:“陛下要如何才肯救人?”

谢清鹤抬眸,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沈鸢,如蜻蜓点水。

他不动声色朝崔武看了一眼。

崔武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崔武飞马前来,手中还提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男子。

那人凶神恶煞,生得肥头大耳。

口中骂骂咧咧,脏话不断。

“你敢抓我,我若是让你今日走出平州,我就不信夏!”

男子手足都被绑在身后,崔武狠命朝他双膝踢了一脚,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谢清鹤面前。

沈鸢昨日遍寻不得的男子,此刻就跪在自己身前。男子抬眸看了沈鸢一眼,忽然笑出声:“这身皮囊倒是不错,用来做美人灯最好。”

沈鸢惊恐:“你把白露如何了?”

男子往地上轻啐一口:“别提那贱婢,老子辛辛苦苦养着她,她竟然敢背着老子跑了,真是晦气。”

他眼睛落在沈鸢脸上,“不过她可比不上你,我房里还差一盏美人灯,我看你就不错。”

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凶残嗜血,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赏玩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这双手生得也好,若是砍下来做……”

一声尖叫在长街响起,男子双眼被利箭刺穿,他在地上满地打滚,身子蜷缩成一团。

口中惊吼出声:“我要杀了你,我要……”

男子痛不欲生,惨叫声哀鸿遍野。

汩汩血珠子喷涌而出,血流成河。

“想试试吗?”

谢清鹤忽然开口,将手中的弓弩递到沈鸢手上。

宽厚手掌搭在沈鸢手上,谢清鹤握着沈鸢双手,一点点拉开弓弦。

“不是想救人吗?”

谢清鹤勾唇,声音轻轻落在沈鸢耳边。

他像是从炼狱中走出,周身遍布着血腥凶残。

“杀了他,朕就答应救人。”

沈鸢猛地扬起脸,双目惴惴不安。

谢清鹤坦然对望。

握在沈鸢手中的龙虎弓重若千钧,沈鸢心口骤急。

她从未伤过人,更何况是杀人。

她红唇嗫嚅:“我、我……”

谢清鹤轻哂:“不敢?”

他敛去唇角笑意,倏地松开沈鸢,拂袖踏上脚凳。

眼见谢清鹤即将扬长而去,沈鸢仓皇失措。

“我、我可以的。”

弓弩握在沈鸢手中,她几乎抬不起。

谢清鹤长身玉立,黑眸淡漠凉薄。

那张脸平静如秋湖,谢清鹤镇定自若,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沈鸢从未拿过弓弩,光是抬起弓弩,就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男子似乎也听到谢清鹤的声音,他再也没有之前的张扬放肆,一双眼睛还流着血。

男子跪倒在地,甚至瞧不见沈鸢站在何处,只能凭直觉跪在地上。

连连磕头。

“你找白露是罢,我立刻让人放了她,我求你……求你放过我!我有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鸢颤抖着眼皮,偏过目光。

谢清鹤目不斜视,泰然自若。

他根本不在乎地上男子的哀嚎,只在乎沈鸢手中的箭矢能不能落在那男子身上。

一鼓作气,沈鸢屏气凝神,颤抖着双手抬起弓弩,抬臂,拉弓。

箭矢颤动着瞄准男子。

沈鸢一遍遍劝说自己,是男子罪有因得,是他残害女子,她竭力遏制住胸腔翻涌的恐惧和惊慌。

谢清鹤淡淡的声音落在沈鸢耳边:“沈鸢,你还想朕在这里陪你耽搁多久?”

沈鸢陡然一惊,箭矢从手中飞奔而出。

男子尖叫连连,箭矢歪歪扭扭,落在沈鸢两步外。

沈鸢胆战心惊:“我、我再来一次。”

雪天一色,空中灰蒙蒙的,乌云浊雾。

箭矢离弦而出。

第二箭、第三箭……第六箭。

箭矢散落满地,沈鸢虎口处被磨得生疼见血。

男子滚在地上,一会向左,一会向右。

沈鸢手中的箭矢一直落在男子脚边,迟迟落不到他身上。

沈鸢心急如焚,又一次抬起双臂时,身侧响起了谢清鹤冷漠的一声笑。

“刚刚不是还急着救人吗?”

谢清鹤朝地上痛哭流涕的男子抬抬下巴,又朝沈鸢走近。

一只手抬起沈鸢的弓弩。

上箭矢,拉弓弦。

谢清鹤一手握着沈鸢的手腕,言传身教。

“抬臂,手不要抖。”

沈鸢眼眸微动,战战兢兢。

谢清鹤的笑声再次落下。

“今日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还有三箭,你自己选。”

不是地上的男子死,就是白露死。

沈鸢瞳孔骤紧,双臂一时失去力气,弓弩从手中滑落。

她忙忙用力攥紧,泛白的指骨透着无尽的苦楚。

她想救白露,太想太想了。

重若千钧的弓弩高高抬起,箭矢再次离弦而出。

男子滚动之际,箭矢穿过他的膝盖。

汩汩鲜血如泉涌喷出,染红了雪地。

惨叫声如鬼哭狼嚎,不绝于耳。

空中的血腥气似夹杂在雪珠子身上,零零碎碎洒在沈鸢眼角、肩上。

喉咙出涌起阵阵恶心,雪珠子模糊了沈鸢双眼。

她听着地上男子生不如死的哀嚎,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哀求。

沈鸢眼中缀满颗颗泪珠,她屏气凝神,恨不得牢牢捂住自己的双耳。

又一箭穿过男子的手掌,几乎将他定在地上。

箭矢在空中摇晃,沈鸢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男子双目猩红,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也不在哭着喊着求饶,他厉声咒骂。

“我要杀了你们,我做鬼、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们!你们给我等着!我要化作厉鬼,日日缠着你们……”

谢清鹤眉眼平和,提醒:“最后一箭了。”

血腥气浓重刺鼻,沈鸢手指磨出茧子,她调息屏气,握着弓弩的手臂颤动不已。

四下悄然无声,只有男子哭天喊地的诅咒。

沈鸢闭了闭眼,她将箭矢瞄准了男子的眉心。

飒飒风声掠过双耳,沈鸢一双眼睛再也没有泪水,只剩下一片通红。

她想起了白露被残忍剥下的指甲,想起了白露身上惨不忍睹的道道伤痕,想起了被关在夏府折磨的女子。

良善和人性一点点从沈鸢身上剥离,沈鸢眼中再次涨起水雾。

她用力握紧弓弩。

“咻”的一声响起,箭矢凌空飞过雪地。

而后——

偏了。

箭矢空落落立在雪中,离男子只有两寸之距。

男子还在地上苦苦挣扎,狼狈大哭。

沈鸢茫然望向谢清鹤:“我、我……”

谢清鹤眼都不抬:“走了。”

月白斗篷在沈鸢眼角一闪而过,她手足无措,忽然伸手握住谢清鹤。

沈鸢声音被冷风撞得细碎,她喑哑着嗓子,泣不成声,沈鸢嘴角弯起几分苦笑。

“一定要他死,是吗?”

谢清鹤不动声色。

沈鸢笑了两声:“好,好。”

她倏然朝地上的男子跑去,没人看清沈鸢是从何处掏出一支金步摇。

那是谢清鹤先前留在她屋里的。

步摇上的凤凰张扬自得,嘴里还衔着一颗圆润的宝石。

而如今,那颗莹润光泽的宝石上溅满点点雪珠。

金步摇一下又一下扎入男子胸腔,沈鸢眼中弥漫着数不尽的泪水。

步摇拔起又落下,拔起又落下。

雪珠子喷溅而出,温热的血珠溅在沈鸢手背。

她双眼再也看不见雪色,只剩下残忍的猩红。

男子早就死透,殷红血珠子从他胸腔腹背涌出,沈鸢眼前鼻尖充斥着血腥的气息。

血珠子一点点从金步摇上滚落,沈鸢双目错愕盯着自己染红的掌心,又去看地上千疮百孔的男子。

她猛地松开手。

金步摇无声坠落在地,骨碌碌朝前滚落。

沈鸢抬起双手,踉跄往后退开五六步,她双目直直盯着躺在地上了无生机的男子。

双唇翕动,惊诧不已:“……他死、死了?”

沈鸢扭头望向谢清鹤,语无伦次,“他、他是不是死了?”

崔武上前,面无表情转过男子的肩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转首朝谢清鹤点头。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泪水滚滚淌落在地,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杀人了。

就在刚刚。

沈鸢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了。

雪色绵绵,枝桠上宛若结满银白的果子,茫茫天地中,沈鸢瑟缩在地上,号啕大哭。

即便知道那人恶名昭彰,即便知道那人本就罪该万死。

可沈鸢还是害怕,还是会惊恐。

她抱着双膝,身子抖成筛子。

倏尔,一只手握住了沈鸢。

沈鸢身影颤了一颤,借着谢清鹤的手,沈鸢缓慢从地上站起。

那双杏眸水雾缭绕,男子的尸首被拖走,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淋淋的猩红。

沈鸢不敢再看,她抓住谢清鹤的袖子。

“白露呢,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会救她的。”

沈鸢整个人几近崩溃,几乎站不稳身子。

“她在养安堂了。”

沈鸢张瞪双眼,忽然提裙朝养安堂跑去。

雪珠子落在她裙上、肩上。

养安堂大门敞开,刘夫人的笑声传出,她又哭又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露面色惨白,十指都裹着厚重的纱布,和刘夫人相拥而泣。

沈鸢立在养安堂门前,迟迟没有再往前半步。

风雪落在她身后,沈鸢一只手扶在窗上,隔着窗子悄悄窥视养安堂中的四人。

养安堂前还挂着悬壶济世的联牌,沈鸢往后趔趄半步,转身一步步走回雪地中。

她永远也忘不了金步摇没入骨肉的声音,忘不了男子在自己手下一点点没了气息。

谢清鹤站在马车旁,身影颀长如修竹,明知故问:“……不进去?”

沈鸢双手还染着血腥,惊魂未定。

她缓慢扬起双眼,一滴泪水缀在眼角:“陛下可满意了?”

亲眼目睹她一次次绝望崩溃,亲自让她化成刽子手,沾上人命。

谢清鹤眼中笑意渐淡:“你这是……过河拆桥?”

唇角勾起一点讥讽,谢清鹤淡声,“别忘了是你先求朕救人。”

沈鸢小声哽咽:“是、是我求你的。”

谢清鹤侧身:“朕早就同你说过,心软的人在宫里活不久,是你……”

一语未落,谢清鹤未尽的言语都哽在喉咙。

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出现丝丝裂痕。

谢清鹤垂首,看见了沈鸢扎入自己腹部的金步摇。

莹润的宝石又添了丝丝缕缕的血色,如在血泊中浸泡过一样。

凤凰泣血,连眼睛都在流着红色的血泪。

沈鸢往后栽去,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又去看谢清鹤被血染红的锦袍。

沈鸢茫然无措,眼中盛满错愕震惊,她不知那支金步摇何时攥在自己手上,又是何时扎向谢清鹤。

金步摇在空中晃了一晃,莹润的宝石映着满天雪色。

视野中,谢清鹤一步步朝沈鸢走来。

那点血色如涟漪,一点点在谢清鹤腹部蔓延开来。

像是在昭示着沈鸢刚刚的所作所为。

“是你让我不要心软的。”

沈鸢一字一顿,失声痛哭,“是你让我不要心软的。”

她扬首,浅色眼眸蕴着水珠。

沈鸢字字泣血。

“……谢清鹤,这本就是你欠我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你是说朕无能

第五十四章

雪还在下。

朔风凛凛,天地间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雪珠子轻飘飘落在沈鸢纤长眼睫上,转瞬即逝。

她看见谢清鹤缓慢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看见那双漆黑瞳仁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

血色渐渐染红了谢清鹤的锦袍,连斗篷也沾染两分。

触目惊心。

短短半日一连伤了两个人,沈鸢几近崩溃。

她一步步往后退,忽而脚下趔趄,摔落在雪地中。

颀长黑影缓慢镀在沈鸢身上。

谢清鹤立在沈鸢眼前,那支金步摇就这样横亘在沈鸢眼中。

刺眼的猩红一点点在沈鸢瞳仁中晕染。

谢清鹤慢条斯理握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遽然一惊,猛地抽回手。

没抽动。

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修长白净,谢清鹤就着沈鸢的手,缓缓往金步摇移去。

染血的宝石掠过

沈鸢手背,留下一片殷红血迹。

温热的血顺着手背蔓延,沈鸢被逼又一次握住那支金步摇。

她惊恐不安:“你想做什么?谢清鹤,你想……”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眼睁睁看着谢清鹤握住自己的手,眼都不眨拔出深入骨肉的金步摇。

鲜血淋漓,渐落沈鸢满手。

温热的血珠子蜿蜒淌落在沈鸢掌心,她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谢清鹤面不改色。

他唇角轻勾,挑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

握着沈鸢的手始终不曾松开,金步摇往上,染血的尖端往上,抵在谢清鹤心口。

他眉眼含笑,嗓音透着儒雅衿贵。好似温善纯良的夫子,循循善诱。

“那个地方死不了人,得往这里。”

金步摇缓慢刺穿谢清鹤的斗篷,而后是锦袍。

沈鸢听见衣帛破裂的声响,听见金步摇一步步深入谢清鹤的血肉。

她陡然失声,猛地甩开谢清鹤。

“疯子,都是疯子。”

沈鸢语无伦次,口中含糊其辞。

金步摇再次坠落在地,长长的血迹迤逦。

眼前逐渐模糊,棱角分明的廊檐在沈鸢眼中似蒙上灰扑扑的沙子,朦胧不清。

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沈鸢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在雪地中。

她看见了谢清鹤朝自己投过来冷漠的一眼。

沈鸢意识全无。

……

“姐姐还没醒吗?我今日也给她带了好些好吃的。”

睡得迷糊,沈鸢再次睁眼,已经是两日后的事。

帐幔外隐隐传来萤儿的悄悄声,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扰了沈鸢的清梦。

沈鸢挣扎着从榻上坐起。

衣物窸窣,惊动了屏风后的两人。

萤儿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眉梢带笑:“姐姐,你可算醒了!”

“我……”

沈鸢张了张唇,干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夫人手脚麻利,拿手背试探沈鸢的额头:“阿弥陀佛,总算退热了。”

话落,又端来盥漱之物伺候沈鸢。

“你病了两日,先喝点粥垫垫,等会我再去煎药。”

沈鸢再次张唇:“白、白露呢?”

“她没事。”

刘夫人柔声细语,细细将这两日的事告诉沈鸢。

谢清鹤雷厉风行,短短两日功夫,外面天翻地覆。

先前对沈鸢避而不见的官府都被问责,夏家上上下下一百多个人口都下了大牢,择日问审。

刘夫人扼腕叹息:“说起来这事也和夏福公公不相干,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义子,也不知他手上的信物是从何而来。”

听说这人扯着自己的名号为非作恶,还得罪了沈鸢和谢清鹤,夏福自请领了六十杖。

汴京离平州甚远,刘夫人对宫中之事所知不多,怕沈鸢胡思乱想拖累身子,又笑着挑两三件好事同沈鸢说道。

“白露的手好了许多,再过一两个月就无碍了,她今早被带去官府问话,夏家的案子她是人证,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来。”

“夏府后院关了几十来个侍妾,都是些可怜的女子,有的还和白露有生死之交。听说是你出手相救,都想着亲自过来给你磕头,被我劝回去了。”

刘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独独没有提到谢清鹤。

沈鸢心口惴惴不安,斟酌着道:“那……他呢?”

刘夫人怔了一瞬。

沈鸢想起那支血淋淋的金步摇,不由一颤,声音低不可闻。

她手指攥紧锦衾,看着褶皱在自己指尖蔓延。

沈鸢强行咽下喉咙的忐忑不安:“陛下呢?他可有对你和刘掌柜……”

刘夫人反手握住沈鸢,温声安慰:“没有没有,陛下没说什么,只说我们当家的救了你,也算将功补过,并未降罪。”

刘夫人长松口气,眉眼多了几分笑:“还说让我三弟……”

萤儿抢先一步扑到沈鸢怀里,拱着毛茸茸的脑袋往沈鸢下颌蹭。

“爹爹、爹爹要进宫做大官啦!”

沈鸢错愕。

刘夫人粲然一笑:“胡说什么,不是大官,只是在太医院编纂医书罢了。我三弟为着这事,高兴了两日不曾合眼,还想着过两日去山上同我爹娘道喜。”

刘夫人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爹以前也想去太医院做太医,可惜没考上,郁郁寡欢了好多年,没想到误打误撞,竟让我三弟去了,这都是多亏了你。”

刘夫人兴致勃勃,沈鸢自然不会泼她的冷水,陪着说笑两声。

刘夫人轻声:“我明日陪他们上山,顺道给我爹娘扫墓。你一个人……”

沈鸢回以一笑:“我没事,你们去罢,我可能……也待不了多久。”

刘夫人点点头:“好生养着,千万保重身子。”

说着,又一把抱起萤儿,快步朝门口走去,走了两三步,复停在帘下。

刘夫人转首侧目,红着眼睛:“保重。”

竹帘卷起又落下,刘夫人和萤儿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沈鸢眼中。

沈鸢双眼泛红。

刘夫人背过身子,拿丝帕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

萤儿凑上前,有样学样:“姑姑,你眼睛红了。”

刘夫人挽唇:“不要紧,兴许是风迷了眼睛。”

萤儿关怀备至:“那我给姑姑呼呼!”

两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帐中的沈鸢倚着青缎迎枕,忽而听见木门响动,沈鸢强撑着挽起帐幔:“可是落下东西了?”

笑意如流水退去。

光影昏暗迷离,沈鸢看见立在帘子外的谢清鹤。

斑驳影子落在谢清鹤脸上,晦暗不明。

恐惧如湖水漫上沈鸢周身,她双眸惶恐。

目光下移到谢清鹤腹部,那支金步摇早没了踪迹,空荡荡一片。

狐裘之下,锦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沈鸢扬起双眼,双手捏拳。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刘夫人的话刚刚是在宽慰自己,郑郎中若是去了太医院,她日日都得为他担心,唯恐谢清鹤翻旧账。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且郑郎中本就心系百姓,无意官场。

沈鸢哑着嗓子:“我会遇上刘家人纯属偶然,你没必要拿这个要挟郑郎中。”

“……偶然?”

谢清鹤弯唇,笑着朝沈鸢走近。

他一只手挑起沈鸢的下颌,气息近在咫尺,冰冷的扳指抵着沈鸢的喉咙。

谢清鹤轻哂,“难道不是苏亦瑾临终所托?他胆子还真是不小,竟连朕的东西也敢觊觎。”

沈鸢双眼缓缓睁圆,心跳如擂鼓。

谢清鹤凝视着沈鸢双目,对苏亦瑾的厌恶憎恨又添了三四分。

若不是知道苏亦瑾早就归西,他定不会这般轻易放过。

谢清鹤心中燃起一簇簇怒火,他又想起沈鸢在高台上说的话。

那只手顺着沈鸢的下颌滑到喉咙。

沈鸢微弱的脉息在谢清鹤指腹跳动。

“你当真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摆脱朕?”

谢清鹤言简意赅。

“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你就算死了,也得葬入皇陵,生同衾死同穴,同朕日日夜夜待在一处。苏亦瑾连自己也护不住,你以为他能护住谁?你、苏家还是刘家,还是郑家?”

死者为大,且苏亦瑾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沈鸢不愿听到半点有关他的诋毁:“他很好。”

气急攻心,沈鸢说话口无遮拦。

她又想起了自己被迫朝男子抬起弓弩,被迫挥起金步摇,朝男子扎去。

滚烫的血珠子溅在自己手背,而谢清鹤就那样居高临下站在一旁,看着沈鸢歇斯底里崩溃大哭。

新仇旧恨叠在心口,沈鸢气息不稳,气得发抖。

沈鸢反唇相讥,“他纵有千万般不好,也比你好。”

更何况苏亦瑾并无半点不好。

从始至终,心有愧疚的人都是沈鸢。

谢清鹤怒不可遏,挽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朕不好?沈鸢,你别得寸进尺。”

沈鸢弯了弯唇,眼中的讥诮嘲讽显而易见。

她讥笑两声:“我得寸进尺?陛下难道忘了我为何会有今日吗?陛下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要强留我在宫里?”

沈鸢声音哽咽,“我在宫外明明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

谢清鹤环视一周,目光扫落这处逼仄狭小的院落。

“若不是朕,你如今连夏家的门都进不去。沈鸢,别忘了是你先求朕的。”

他目光冷淡在沈鸢脸上掠过,嗤笑。

“你本来就是朕的,不管朕喜不喜欢,你都得留在宫里,留在朕身边。”

沈鸢震怒:“你这是强词夺理,仗势欺人。”

“……仗势

欺人?沈鸢,你若不想仗势欺人,前两日又来找朕做什么?”

夏家权势滔天,地方官府对夏家避之不及,沈鸢走投无路,只能借谢清鹤的权势救人。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处辩驳。

沈鸢双目低垂,泣不成声。

“可我也不是陛下的东西,我又不是什么猫儿狗儿,我是人……”

她忍着惧怕,扬起双眼和谢清鹤对视。

“而且夏家的事不也是陛下治下不严吗?”

谢清鹤沉下脸:“你是说朕无能?”

沈鸢收住声,泪珠啪嗒啪嗒往下坠落Z

沈鸢此刻早就顾不得其他,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可沈鸢还是忍不住迁怒。

她转首偏目。

“不然呢?”

“好,好。”

錾铜钩上的帐幔忽然散落,沈鸢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她猛然推开谢清鹤,翻身下榻。

谢清鹤轻而易举捞起沈鸢,往榻上摔去。

重重的一声响,沈鸢半边身子摔在墙上,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她惶恐不安往后退去,双手推搡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沈鸢拳打脚踢,无意踢到谢清鹤的伤处,沈鸢明显看到谢清鹤眉心皱了皱。

深沉眉宇间拢着的阴霾渐浓,血丝渗出锦袍。

沈鸢趁机再次用力推开谢清鹤,夺榻而出。

手腕被人拽住,沈鸢整个人被连拖带拽摔在榻上,双手双足都被绑上丝绦。

她挣扎着朝外扭动,衣衫凌乱,褶皱连连。

“你滚,别碰我别碰我……”

一根手指落在沈鸢唇上。

谢清鹤俯身低头,薄唇贴在沈鸢耳畔。

“郑家的人还在隔壁。”

沈鸢陡然一颤,眼中惶惶然不安,有羞赧也有气愤。

谢清鹤双眼缀上森冷冰寒,他勾唇,明知故问:“还骂吗?”

沈鸢果真放低了声音,喉咙溢满哭腔:“卑鄙,无耻。”

门窗尽掩,榻前的帐幔却好似有风鼓动,摇摇晃晃。

沈鸢一只手攥紧帐幔,指骨泛着白色。

她双腮逐渐染上红晕,贝齿牢牢咬住双唇,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

帐中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似是谢清鹤的伤口又裂开了。

沈鸢双眼蒙着水雾,不合时宜想着。

她当初就该扎深一点,或者,往谢清鹤心口扎去。

“……在想什么?”

这种时候,谢清鹤竟然还有心思和沈鸢谈心。

沈鸢脸红耳热,抿唇扭向一边。

谢清鹤故意抱着人坐起。

沈鸢鬓角尽湿,疼痛加剧:“你……”

她再也忍不住,一口咬在谢清鹤肩上。

簌簌泪珠滚落,沾湿谢清鹤肩头。

……

更深人静,薄雪掩路。

谢清鹤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转眸瞧见贴着墙角睡觉的沈鸢,谢清鹤眼眸动了一动。

黑眸中的凌厉利刃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谢清鹤伸手,不由分说将沈鸢拽入怀里。

倚借窗外朦胧夜色,沈鸢眼角的泪珠清楚可见,狭长的眼尾还晕着一层浅薄的红晕。

那张尖细的小脸白净,红唇上咬出的血痕干涸。

谢清鹤垂眼,目光往下滑落,落在沈鸢红肿的手腕上。

丝绦留下的红痕清晰,触目惊心。

谢清鹤双眉紧皱,翻身下榻。

侍立在门前的崔武听见脚步声,匆忙起身上前。

谢清鹤扬眉:“他还在外面跪着?”

崔武颔首:“是,郑郎中说他才疏学浅,恐难担大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崔武斟酌着道,悄悄拿眼珠子觑谢清鹤。

他跟在谢清鹤身边十来年,谢清鹤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无人能左右。

郑郎中只怕跪到死,谢清鹤也不会收回成命。

谢清鹤转身,黑眸似有若无在屋内的屏风上掠过。

他淡声:“罢了。”

崔武低声:“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带郑郎中回汴京……”

话音未落,崔武猛地扬起头,“什么?”

谢清鹤淡淡扫他一眼。

崔武疑心是自己听错,不敢置信:“陛下的意思是,不想让郑郎中入太医院了?”

谢清鹤声音沉沉,答非所问:“备点化瘀的膏药送来。”

崔武应声,余光瞥见谢清鹤腹部渗血的伤口,小心试探:“陛下,可要让郑郎中过来,为陛下重新包扎?”

谢清鹤腹部的伤也不知道是谁包扎的,乱七八糟的,看着像是不情不愿,百般无可奈何。

思及谢清鹤今日屋子只有沈鸢一人,崔武一愣,随即恍然,他讪讪垂首:“是我多嘴了。”

若是真嫌弃沈鸢的手艺,只怕谢清鹤也不会让她上手。

崔武躬身退下,立刻着人送来药膏。

他们并未在平州久留,次日一早立刻赶回汴京。

回到棠梨宫那日,谢清鹤腹部的伤口正好结痂。

舟车劳顿,沈鸢却半点困意也没有。

她款步提裙,缓慢步入棠梨宫。

将近半年未见,寝殿却和沈鸢离开时一模一样。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松檀香,钧窑菱花口花盆还供着两株红莲。

沈鸢柳眉轻蹙,月白彩绣祥云纹狐裘落在烛光中,温和平缓。

好似她从未离开过皇宫,从未离开过汴京。

好像沈鸢只是去了一趟御花园,在那里放了半日的纸鸢。

宫人没想到沈鸢竟还会回来,喜笑颜开:“这红莲花是陛下让留着的,花匠花了许多心思,才让这红莲不会枯萎,日日如新。”

沈鸢点头:“有心了。”

宫人满脸堆笑:“正是呢,主子出事后,陛下也不让奴婢随意乱动寝殿的一草一木,日日让人搜寻……”

沈鸢笑意淡淡:“我是说花匠有心了。”

宫人诧异,干笑两声:“主子说笑了。”

她一直低着头,错过了沈鸢眼中一掠而过的慌乱不安。

沈鸢只瞥了那红莲一眼,飞快收回目光,藏在袖中的手指颤栗不止,指甲紧紧掐入掌心。

她强装镇定:“收走罢,我不喜欢。”

只是随口的一句,沈鸢也没想到谢清鹤竟会因这话心生不满。

沈鸢夜里睡到一半,忽然被人晃醒。

她睁着一双惺忪睡眼,余光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双眼,沈鸢不明所以,只觉得谢清鹤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她不记得自己今日得罪过谢清鹤。

谢清鹤面无表情:“瓶中的红莲是你让人收走的?”

沈鸢不以为然点头:“本就过了时令,又何必强求。”

谢清鹤冷笑两声:“是不喜欢红莲,还是不喜欢宫里?”

在平州,沈鸢一无所有,可谢清鹤从未听她说过半句不喜欢。

他俯身,狐裘上沾染的风雪冰冷,寒气朝沈鸢扑去。

沈鸢不动声色转首避开。

她不知自己又如何得罪了谢清鹤,中衣散开,露出象牙白的一抹心衣。

困意一扫而空。

沈鸢伸手推拒:“你、浑蛋。”

被折腾得厉害,沈鸢一双眼睛蕴满泪水,“不喜欢的是你,是你!谢清鹤,我恨死你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这话。

谢清鹤不为所动,目光落在沈鸢唇上的血痂,眼中掠过几分困惑。

指腹缓慢从沈鸢唇上的血痂越过,谢清鹤拢眉:“怎么还没好?”

他自己的伤口都结痂了,沈鸢唇上的血痂却迟迟不见脱落。

沈鸢一僵。

她转首移目,避开了谢清鹤的手指:“不知道。”

谢清鹤不以为意,只当姓郑的郎中医术不高,制的药膏也平平无奇,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淡然:“明日让太医过来。”

沈鸢瞳孔骤缩:“我不要!”

耳尖如缀上红珊瑚。

这种事找太医,她还没有谢清鹤这样厚的脸皮。

谢清鹤挑眉,不再强求。

……

棠梨宫的日子和以前无二。

窗外天寒地冻,殿中烧着地龙,长条案上供着银火壶。

兴许是沈鸢这些日子安分守己,谢清鹤难得大发慈悲,允沈殊入宫探望。

姐妹厮见,沈殊热泪盈眶,拉着沈鸢的手好生打量。

她即将临产,腹部高高隆起。

沈殊一手扶着婢女,一手挽着沈鸢,眉眼弯弯:“胖了一点。”

离开半年多,沈鸢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可惜那双眼睛还是怏怏不乐。

沈殊拍拍她的手背:“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沈鸢垂首敛眸,自责不已:“是我害姐姐担心了。”

“胡说什么。”

沈殊笑睨她一眼,快人快语,“不管你在何处,姐姐都会担心你的。”

沈殊笑弯眼睛,“不说这个了。”

见沈鸢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腹部,沈殊笑着道,“你想摸摸他吗?”

沈鸢迟疑一瞬,目光落

在沈殊身上的枣红织金狐裘。

沈殊好奇:“怎么了?”

沈鸢小声:“我、我前日新得了一件鹅黄哆罗呢面银狐皮里斗篷,很是衬姐姐,我让宫人送来,姐姐换上罢。”

沈殊脸上的惊讶更甚:“急什么,我如今胖了不少,这狐裘还是让绣娘改了两三次才能穿上的,你那斗篷……”

对上沈鸢惊惶的视线,沈殊心口骤然一沉。

她仓促解开自己的狐裘,递给一旁侍立的婢女。

沈殊面色如常,挽着沈鸢的手往里走,“正好我也有点热,等出宫再穿上罢。”

转过点翠花鸟瑞果挂屏,沈殊握紧沈鸢冰冷的双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沈鸢笑笑,“只是如今见不得那色,看着总觉得心中不安。”

自那次亲手杀人后,沈鸢再也见不得红色。夜里做梦,沈鸢总会梦见那男子倒落在血泊中,那双眼睛往下坠着血泪。

他在向自己索命。

梦里的沈鸢双手沾满鲜血,浓重的血腥气如影随形。

怕自己的呓语被谢清鹤听见,沈鸢睡时总习惯咬紧双唇,久而久之,她唇上的血痂总是反反复复,好好坏坏。

沈殊不知沈鸢经历了什么,也不想逼迫她回想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她点点头:“你既不喜欢,我日后也不再穿大红的锦裙入宫了。”

一语未落,又将自己手腕上的金镶玉红宝石手镯摘下,命婢女收好。

又让人取了靶镜过来,连鬓间的珠花也取下送走。

沈鸢抬手拦住:“也不必这般小心。”

沈殊拍了下她的手:“别闹,我可不想你看着我的发髻闹心。”

沈鸢笑着攀上沈殊的肩膀。

许久未见,她拉着沈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河里的虾蟹说到山上的菌子。

将至掌灯时分,沈鸢亲自送沈殊出了宫门。

回到寝殿,瞥见窗前立着的一道颀长身影,沈鸢唇角的笑意敛去。

“你见不得红色。”

谢清鹤后知后觉,沈鸢寝殿中不曾见到一点红色,谢清鹤凝眉,忽然想起被沈鸢送走的红莲。

他那时只以为沈鸢是不喜欢棠梨宫,无理取闹,没想到她是不喜欢红色。

谢清鹤定定凝望着沈鸢:“从何时开始不喜欢的?”

沈鸢立在嵌光珠帘下,眼波流转,那双浅色杏眸平静如秋水。

“杀人之后。”

那日后她整宿整宿做噩梦,梦见那男子握着金步摇和自己索命,梦见他满身浸泡在血泊中,血腥气笼罩在沈鸢鼻尖,经久不散。

谢清鹤愣了一瞬,双眉逐渐拢起:“朕从未听你说过。”

沈鸢笑了一声,她脸上是谢清鹤以前常有的淡漠平静。

谢清鹤恐怕忘了,当初是他逼着沈鸢朝男子下手,逼着她杀人的。

说到底,他才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沈鸢声音轻轻,她眼中还带着笑。

“兴许是不想让人以为我是在装疯卖傻罢。”

毕竟谢清鹤以前就是这样说她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罪有应得

第五十五章

朔风凛凛,雪色摇曳。

棠梨宫前侍立着一众宫人,人人手中提着羊角灯罩,昏黄的烛影洒落在脚边。

寝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转首望向窗外,雪珠子洋洋洒洒,如搓棉扯絮。

那一点莹白光洁落在她眼中,却好似沾上刺眼的猩红。

血是温热、滚烫、黏稠的。

金步摇深入男子骨肉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在沈鸢梦中浮现,她忘不了那人温热的身影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变得僵硬麻木,忘不了男子那双被箭矢刺穿的双眼。

他膝上、手背都汩汩冒着血珠子,血窟窿狰狞可怖。

那是沈鸢留下的。

他来找沈鸢索命也是理所当然。

沈鸢纤长的眼睫颤了一颤,唇角抿出一点苦涩。

她终究比不得谢清鹤冷心冷面,能杀人不眨眼,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也能无动于衷。

谢清鹤怔怔,双眉逐渐拢起,眉宇间笼罩的阴霾沉沉。

他后知后觉,沈鸢回宫后,几乎很少开口。

她从未再提过平州,提过刘夫人,甚至连沈殊也不曾提起。

沈鸢安安静静,如殿中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青花白地瓷梅瓶,遍身纯素白净,没有一丝一缕的瑕疵。

像是画上纱罗裹着的盛妆美人,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闹。

这本该是谢清鹤喜闻乐见的。

那日迫使沈鸢动手杀人,他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知道沈鸢会恐惧会害怕,可那又如何呢?

是沈鸢期瞒自己在先。

是她罪有因得。

谢清鹤不会后悔,也从不后悔。

那日之后,沈鸢再也没在宫里见过半点红色的东西,连御花园的红梅都让人移到别处。

白茫茫的雪地中空空如也,宫人一身青缎袄子,笑着上前。

“过两日金陵会送两株梨花过来,本来这两日该到的,可惜路上遇上风雪,耽搁了。”

宫人腕间只戴着金镶玉虾须镯,通身上下不见一点红。

沈鸢目光在宫人身上淡淡扫过。

宫人一惊,忙忙扫视自己一圈,忐忑不安:“是奴婢穿错什么了吗?”

沈鸢见不得红,棠梨宫上下的宫人也不敢再穿红戴粉。

沈鸢无奈挽唇:“没有。”

她只是觉得这这宫里最会装模作样的应该是谢清鹤。

明明让自己活在恐惧中的人是他,逼迫自己动手杀人的也是他,害自己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得红的也是他。

可如今装模作样勒令宫人不许穿红戴粉的,也是谢清鹤。

沈鸢看不懂谢清鹤,也不想懂。

兴许是怕沈鸢再次逃跑,谢清鹤看她看得极严,每日守着沈鸢的宫人也不一样。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园中枯枝被积雪压得断开,重重一声落在雪地中。

沈鸢睁开眼,眼中惶恐不安,猩红的血丝遍布眼底。

心口起伏不一,她愣愣盯着帐幔上的团花纹,还有榻前悬着的一个香囊。

香囊中是沈殊为她求来的平安符,说是驱邪祈福。

可惜沈鸢还是会做噩梦。

寝殿光影晦暗不明,一片沉寂中,沈鸢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醒了?”

她遽然僵住,怔怔转过脑袋。

下唇沁出道道血痕,好容易结痂的血痂又再次被沈鸢咬开,嫣红的血珠子染红了沈鸢双唇。

那双眼眸的忐忑惶恐逐渐褪去,如平静秋湖,波澜不惊。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背过身闭上眼睛。

不想多言。

素腰上环着的手臂陡然收紧,沈鸢被拖至谢清鹤怀里,身后的胸膛灼热滚烫,松檀香的气息如影随形,萦绕在沈鸢鼻间。

她试图挣开谢清鹤。

谢清鹤手指用力,不由分说转过沈鸢的身子。

四目相对,沈鸢唇上的血珠子又一次落入谢清鹤眼中。

他眸色一沉,抬手捏住沈鸢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张唇:“松口。”

为时已晚。

那道血痂彻底裂开,血迹斑驳。

寝殿再次掌灯,宫人双手捧着盥漱之物,伺候沈鸢漱口。

末了,又端着热茶上前:“主子先喝两口,等会再上药。”

谢清鹤冷不丁出声:“……药呢?”

宫人错愕,匆忙端着漆木托盘上前,盘中的剔彩寿春宝盒通透澄澈,盒中是太医院特制的止血药膏,混着一点薄荷香。

透过铜镜,沈鸢目光和镜中的谢清鹤对望,蛾眉稍拢。

鬓松发乱,沈鸢满头蓬松乌发松垮垂落在肩上,红唇上的血珠子已经处理干净,不再往外渗出血丝。

沈鸢起身转首,朝宫人递了个眼神:“你先下去。”

宫人看了谢清鹤一眼,福身退下。

冷风呼啸,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亮着明黄的烛光,风从窗外灌入,烛影摇曳滴落在沈鸢脚边。

她轻声:“不劳陛下,我自己来罢。”

谢清鹤面不改色:“抬首。”

沈鸢眼皮动了一动。

少顷,她

往前半步,扬起的半张脸落在烛光中,小巧精致。

那张脸未施粉黛,如上好的白瓷,点染曲眉,明眸皓齿。

谢清鹤深深看了沈鸢许久。

倏尔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落在唇上的不是药膏,而是谢清鹤。

唇齿间的血腥气再次弥漫,沈鸢不得不往后仰去。

后背抵着妆台,台面上的妆奁一扫而空,沈鸢半抱半迫坐在妆台上,金缕鞋在半空摇摇欲坠。

身后是冰凉的铜镜,沈鸢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横梁上悬着的竹漆宫灯晃动。

她竭力不去想自己身下坐着的那只手。

满室狼藉,空中除了松檀香,还掺杂着些许别的气息。

良久。

谢清鹤低头,一声闷哼落在沈鸢耳边。

“朕不会放你走的。”

“……永远也不会。”

他嗓音透着沙哑低沉。

薄唇一点点在沈鸢唇上掠过,那一抹猩红随即落入他唇齿。

“你本来就是朕的。”

谢清鹤不厌其烦,又一次道。

棠梨宫又一次传水。

更深人静,廊下宫人垂手侍立。

沈鸢一手握着篦头梳发,余光瞥见丹墀前探头探脑的宫人,沈鸢心口骤然一沉:“怎么了?”

宫人疾步入殿,战战兢兢:“主子,元少夫人她、她……”

手中的篦头倏地掉落在地,沈鸢猛地站起身,双眼瞪圆。

她一只手抓着宫人的臂膀,指甲几乎掐入宫人骨肉。

沈鸢惊魂未定:“我姐姐、我姐姐她怎么了?”

沈殊是沈鸢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她不敢想若是对方出事了,自己留在人世还有何盼头。

宫人惊慌失措,双足无力,跌跪在地。

“元少夫人难产,如今生死未卜,元家连夜打发人去请虞老太医……”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推开宫人,提裙朝外奔入雪幕。

台阶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积雪,沈鸢朝前栽落在地,双膝磕得红肿。

一只手拦腰将自己抱起,隔着朦胧水雾,沈鸢看见了谢清鹤紧绷的下颌。

她再也忍不住:“我姐姐、虞老太医……”

沈鸢语无伦次,口中含糊不清,“我要出宫,我要去见姐姐。”

宫门落钥,寻常人不得进出宫门。

沈鸢急得满头大汗,眼中染上白茫茫的一层水雾。

“陛下,我求你,我求你让我去见姐姐……”

寝殿的槅扇木门在沈鸢身后缓慢关上,她瞳孔骤紧,不顾双膝摔得血红。

沈鸢挣扎着落地,还未向谢清鹤叩首,忽见宫人行色匆匆穿过窗下,手中还捧着金创药。

谢清鹤冷声,一手抱着沈鸢坐在软垫上:“坐好。”

素裙拂起,露出膝盖上的斑驳血迹。

沈鸢恍若不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谢清鹤一只手握住她的膝盖:“别乱动。”

沈鸢无声落泪,泪流满面。

谢清鹤忽然开口:“虞老太医刚刚去元家了。”

沈鸢倏尔抬起双眼,眼中燃起一小簇光亮:“那、那我……”

话犹未了,沈鸢垂首低眉,唇角扯出一点笑:“多谢陛下。”

她还真是痴心妄想,竟还想深夜出宫去见沈殊。

沈鸢转眸望向在雪中矗立的红墙黄瓦,眼底又一次蓄上婆娑水雾。

九重宫阙如层层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坚不可摧。

沈鸢寸步难行。

她低头,乌发顺着沈鸢的动作往下滑落,几缕青丝落在沈鸢手臂。

沈鸢心口惴惴不安,一会是明宜垂在横梁上的双足,一会是平州夏老爷满身血污躺在自己面前,还有如今生死未卜的沈殊。

四肢冰冷麻木,沈鸢耳边嗡嗡作响。

直至耳边又一次传来宫人的声音:“主子,马车备好了。”

沈鸢猛地扬起头,愕然:“……什么?”

谢清鹤目光平静:“不是想出宫?”

沈鸢难以置信,如提线木偶一样,由着宫人为自己更衣。

七宝香车无声在雪夜中穿梭,马车前悬着两盏琉璃宫灯,细碎光影在冷风中忽明忽暗。

长街寂静,落针可闻。

身后的巍峨殿宇渐渐消失在沈鸢眼中,她不安收回目光,心神不宁,时不时望向倚在车壁上的谢清鹤。

沈鸢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她还以为谢清鹤会如以前一样,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崩溃绝望,看着她伏在地上哀声痛哭。

假寐中的谢清鹤倏地睁开眼:“看着朕做什么?”

沈鸢转过眸子,须臾,还是忍不住扭过头。

“陛下今夜为何会让我出宫?”

谢清鹤泰然自若:“不是你想?”

沈鸢一时语塞,心中的戒备有多无少。

满腹愁思落在拢着的眉宇间,她垂眸凝望着自己攥在手心的丝帕。

片刻,沈鸢艰难从唇齿间溢出两个字:“多谢。”

谢清鹤眉角轻抬,不语。

元家各处掌灯,处处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元老爷听见谢清鹤深夜造访,吓得连夜从榻上爬起,颤巍巍上前请安。

“陛下、陛下怎么这会来了?”

谢清鹤瞥他一眼:“元少夫人呢?”

元老爷诚惶诚恐:“在、在东院呢,陛下这边请。”

他早就知道沈殊难产的消息,可一来妇人都有这一关,二来府上早早就请了稳婆和郎中,万事俱备,即便事后沈鸢追问,元老爷也占理。

可他没想到谢清鹤竟然会亲自过来。

元老爷脚步踉跄,满头大汗。

廊下悬着一溜的玻璃宫灯,明黄光影照亮元老爷惊魂未定的一张脸。

他陪着笑:“还请陛下娘娘放心,家里什么都备好了,稳婆也是内子精挑细选的,定不会出错。”

沈鸢视若无睹,穿长廊,过垂花门。

松苓立在廊庑下,遥遥瞧见沈鸢,还当是自己眼花了。

她哭着上前,嗓音哭得沙哑。

“姑娘,大姑娘她、她……”

孩子迟迟不肯出来,沈殊已经生了三个多时辰。

松苓抽噎着道,“先前还好,能喝得下参汤,如今却什么也喝不下了。”

元老爷唯恐谢清鹤迁怒,厉声呵斥:“胡说什么,妇人产子不都是这样?来人,把这个危言耸听的婢女拖下去……”

沈鸢横眉立目,不怒自威。

只一眼,元老爷立刻噤声,喉咙如被人掐住一样,说不了话。

他讪讪往后退开半步,不敢再多嘴半句。

松苓跟着一愣。

沈鸢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柔声细语:“你继续说便是。”

松苓支吾着哽咽:“大姑娘如今人事不省,稳婆说若是再不醒,恐怕母子两人的性命都难保。”

沈鸢两眼一黑,疾步往沈殊上房走去。

一只手挡在了沈鸢眼前。

顺着那一抹明黄袍角往上,沈鸢目光迟疑和谢清鹤对上。

谢清鹤面色从容:“在外面等着。”

沈鸢不甘心:“可是……”

元老爷适时开口:“产房脏污,还请陛下和娘娘到花厅等候。”

沈鸢冷笑两声。

元老爷身子颤抖,讪讪干笑两声。

松苓察言观色,后知后觉她听沈殊提过,沈鸢如今见不得红色,更见不得血。

她低声,好言相劝:“姑娘,虞老太医不让产房留人,怕扰了大姑娘,如今房中只有稳婆和玉竹姐姐在。”

沈鸢刹住脚步,事关沈殊安危,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只能遵医嘱。

她定定心神:“稳婆靠谱吗?”

松苓颔首:“姑娘放心,都是大姑娘

亲自掌过眼的,不会错。”

沈殊办事,沈鸢向来是放心的,她长松口气。

又有宫人来回禀,说是元老夫人和元夫人在外求见。

沈鸢面无表情:“不见。”

元老爷直起的身子再次低下,双眼骇然。

不知沈鸢是哪来的胆子抢在谢清鹤身前开口。

可谢清鹤都不曾说话,他自然也不敢出声,鹌鹑似的贴着漆柱站着。

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他定在府上请上十来个太医,拼尽全力也不让沈殊出半点差错。

夜色渐浓,沈鸢立在廊庑下,身影如雕塑矗立在冷风中。

宫人早早搬来点翠穿花祥凤图长方屏,又有宫人在廊下铺上狼皮褥子,圈椅旁供着鎏金珐琅熏笼,滚烫烈火驱散了冷风中的寒意。

沈鸢抱着暖手炉,一颗心始终不得安稳。

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从产房端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内终于传来沈殊的声音,还有稳婆的笑声。

“出来了出来了,少夫人再用点力。”

沈鸢踮脚张望,恨不得长翅飞入沈殊屋里。

倏地,屋里传来一声小孩的啼哭,而后是松苓急促来回。

“姑娘,大姑娘生了,是个……”

谢清鹤默不作声抬眸,视线在松苓袖口上轻轻一瞥。

松苓不明所以,低头望去,却见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时沾上一点血污。

她忙不迭背过手,又往后退开四五步。

松苓喜极而泣:“大姑娘生了个姐儿,孩子如今在玉竹姐姐手上。”

沈鸢出声打断:“我姐姐呢,姐姐如何了?”

松苓脸上堆着笑:“大姑娘……”

她今日忙了一日,脑子都乱了,这会才想起自己说错话,忙改口。

“少夫人身子无大碍,将养上两日就好了。”

沈鸢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姐姐。”

松苓看谢清鹤一眼,笑着迎上前:“少夫人这会还睡着呢,娘娘也累了半宿,还是先歇息罢。”

天光初现,稀薄的光影穿透厚重的云层。

沈鸢后知后觉,自己竟在元府等了两个多时辰。

她转首回望,目光意外和谢清鹤对上。

谢清鹤淡声:“回宫。”

沈鸢驻足,迟疑不动。

她想留下多陪陪沈殊。

谢清鹤双眉渐渐拢起,还未开口,廊下忽然跑入一个单薄身影。

玉竹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小孩子,眼中含着热泪,她哭着跪在沈鸢身前。

“二姑娘,不,沈贵人……我们少夫人说,求沈贵人暂替她看管两日孩子。”

沈鸢大惊,作势要往产房走去。

玉竹眼疾手快拦住:“少夫人晕过去了,这是她先前清醒时同我说的,说务必让奴婢把孩子交给娘娘。”

玉竹抬眸,眼皮颤颤在元老爷脸上掠过,意有所指:“少夫人说,这府里的人……她都信不得。”

谢清鹤还在,元老爷暴跳如雷,反唇相讥。

“胡说什么,你这是信口雌黄,我们元家哪里对不起她了?陛下,老臣冤枉,这妇人……”

谢清鹤笑了两声:“元大人这是想让朕替你主持公道、替你管家务事?”

元老爷跌跪在地:“老、老臣不敢。”

谢清鹤懒得多看他一眼,抬脚离开。

刚往外走了两三步,却见沈鸢还站在原地不动。

谢清鹤转首侧目:“……还不走?”

沈鸢朝前快走两步,目光仍落在玉竹怀里的孩子:“我可以……带她走吗?”

谢清鹤面色稍沉。

……

棠梨宫。

除夕将至,宫中上下彩带飘飘,处处锦绣盈眸,彩灯点缀。

沈鸢手中握着拨浪鼓,拿鼓声逗弄襁褓中的小姑娘。

沈鸢晃了半日,小姑娘还是对她爱答不理,她泄气松开拨浪鼓,捧着脸凑到榻前。

“她怎么都不对我笑的?”

乳娘笑着道:“兴许姐儿是累的。”

乳娘是沈殊自己找的,祖上都在汴京,家世清白。沈鸢不甘心,又去拿纸老虎。

小姑娘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目光随着沈鸢手上的纸老虎晃动。

沈鸢眉开眼笑:“这孩子倒是聪明,知道这是我做的纸老虎。”

孩子在棠梨宫住了一个多月,沈鸢也捡起先前落下的针黹,时不时做虎头鞋虎头帽。

许是有了事做,沈鸢如今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浑浑噩噩。

宫人笑着上前:“娘娘,虞老太医来了。”

沈鸢起身:“他可是刚从元府过来的,姐姐身子可有好些?”

虞老太医在殿外候着,听见沈鸢的声音,忙上前行礼。

“元少夫人如今气色好了许多,还托下官问娘娘安。”

沈鸢眉眼弯弯:“姐姐今早才打发人送信过来,孩子如今住在我这,姐姐恨不得日日往宫里送信。”

虞老太医抚着斑白的长须,点点头:“元少夫人初为人母,这也是人之常情。”

沈殊一直对那日自己难产耿耿于怀,疑心是府中有人在自己的催产药中动了手脚。

出了月子,沈殊一直在追查此事。

沈鸢原想帮忙,却被沈殊笑着拒绝,她直言不讳:“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

她向来活得通透亮堂,“且哪家没有龌蹉事,不过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虞老太医细细为沈鸢把脉,坦言:“老夫瞧沈贵人这些时日气色好了不少。”

宫人笑着为虞老太医斟茶:“可不是呢,自从有了元家小小姐,娘娘心情也好了许多,饭也能多吃两口。”

虞老太医温声笑:“这是好事。”

把完脉,虞老太医又去看睡在摇篮中的小孩子。

小姑娘双手攥拳,睡得迷糊。

沈鸢亲自送虞老太医出门:“那日在元府,还要感谢虞老太医相助。”

虞老太医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外面天冷,娘娘送到这里便好,不必再往外送了。”

穿过乌木长廊,虞老太医脚步放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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