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渝去了书房,书房里并没有准备床,他晚上就缩在那张长沙发上面。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并不想找一间客房去休息,心里是实在不想叫其他人看他们俩的笑话。
就这样,敬渝每天晚上在卧室待的时间延长了一段读书的时间。
舒纯熙也没有让他走,几乎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毕竟她的失眠依旧没有改善,有人在耳边读东西,听上个半个小时,确实会酝酿出来一点睡意。
敬渝又给舒纯熙读了几天的书,这天夜里,在她睡着之后,厚着脸皮也躺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日,他不用去公司,也就没有早起。
于是舒纯熙转醒来之后,自然察觉了还赖在床上没有起床的敬渝。
睡眼惺忪的女人揉了揉眼,没忍住,“嗯”地疑惑出了声。
男人已经醒了,就不再装睡,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脖子,淡淡地解释道:
“我书房的沙发睡着实在不舒服,所以就回来睡了。”
说完这句,他顿了一下,又颇为认真地问了一句:
“你不介意吧?”
还窝在被窝里的人已经清醒了,她眯起眼,思考着敬渝口里的话的同时,脑海里浮出好几次半夜醒来时看见的身影。
如果他回房来睡,以后也就不用再去而复返,悄悄地背对着自己坐在床上了,跟一只飘荡的幽灵一样。
说不定还算好事。
“随便你。”
她转了个身,朝着外侧趴着。
舒纯熙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明显的喜恶来,但这已经很好了,至少敬渝在听见这句话后,悬了一晚上的心总算彻底放了下去,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夜里,敬渝早早回了房来,两个人先后洗完澡后,就坐在床上各看各的书。
自从出了上次那样的事,敬渝再也不敢出什么泡脚和按摩之类的主意了,每天晚上就给舒纯熙读书,好在目前还有些效果,也就不再费心张罗其他的治疗方法。
舒纯熙在看一本画册,而一边的敬渝翻的是一本讲孕妇知识的书,还是他上床后从舒纯熙那边借的。
也就是这段时间,舒纯熙发现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多了好几本这类书,还有一个玻璃小盒,里面放着好几种口味的糖果,还有两盒口香糖。
大概都是敬渝交代的。
纸张翻页声在室内响着,敬渝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双睫扫下,遮住眼眸,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最近忙起来别的事情,他也没找到时间好好看这些书,今天才准备把这些事情给重新捡起来。
而后,他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舒纯熙这段时间的状态。
骨瘦如柴,最近好像稍微养出来一点肉。
除此之外,孕期还抽过几次烟,虽然近日好像是没再见到了,应该确实没有再抽,但也不知道对孩子有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她还经常熬夜,很晚才睡,第二天起迟了就直接不吃早餐。
而且,她虽然没有什么情绪异常激动的情况,但一直以来,好像都处于一种心情不太明媚的情况,仔细想想,多少是有点不好的兆头的。
敬渝思绪运转得很快,在脑中过了这些事,唯恐遗漏什么,不待想完,心里已然升起一种慌张又烦躁的情绪。
他自以为会照顾好她的身体和情绪,但实际上呢,这样能养好胎才怪!
一种无力的自责,掺杂着对自己的愤懑涌上心头,将
他的头压得更低了一点。
舒纯熙翻完书册,合上,随手搭在床头柜上的那一堆书上,然后转回身来,就眼睁睁看着敬渝朝自己靠了过来。
她移开头,漫不经心地皱了下眉,
“你要干什么?”
“你上次产检是什么时候,我明天让人去约下次,医院我已经安排好了。”
闻言,女人动作停顿了下去,瞥了他一眼,又转回来,盯着自己身上盖着的薄被,平白生出几分愁绪来,一时间没有答话。
敬渝没有催促,只是凑近过来,俯下身,慢吞吞地开口,温声问道:
“我能听听孩子的胎动么?”
嘴上说着这话,但男人其实已经将近俯到她小腹之前。
舒纯熙对着闯进视线的男人,双眸间已经浮上一股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没说话,也没有动弹,敬渝便当她是默认了,轻轻地偏头,将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舒纯熙的小腹上。
结婚那夜之后,敬渝心里已经存了一桩长久的疑虑,找心理医生咨询了舒纯熙的情况。
两个人枯坐分析了很久,如今,他心里对她关于人身接触的界限也有了个大概的模糊推断。
所以,只要不是突然的强迫之举吓到了她,她应该还是能跟自己正常触碰的,他需要保证的是,自己的动作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产生的,也就是说处于她的意识之中,她心里有数,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后来,她骑在他身上那天,并没有什么异常,更是从另一方面印证了他的猜测。
敬渝呼吸放缓的同时,舒纯熙也在不自觉地屏息凝神,可越想要放轻动作,身体反而越发僵硬不得舒展,弄巧成拙。
她凝眸看着敬渝的动作,感受得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体温热度,暖意混在夜凉寒露之中,难以忽视。
男人双手撑着,头放在她身前,却不会有一点点压迫到她身体的可能性,小心翼翼的动作足见珍视。
舒纯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他想要的什么动静,总之他在那侧耳未动,双唇张开一条缝隙,聚精会神。
他表现得真像一个期待好奇新生儿的父亲,而不是什么大伯。
就像他先前保证的那样。
舒纯熙忽然觉得很累,撑在身侧的双手,十指忽然剐蹭着真丝床品,像内收的同时掐在床垫上。
她的眼皮子耷拉了下来。
原以为那天过后,他们就会相安无事。
但只不过一旬而已,他就能做到如常地搬回房间,做起了和以前一样的事情。
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对于先前只字不提。
舒纯熙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耐心,去应付他的所谓柔情。
“它闹你么?”
男人总算支起了身子,手掌伸过来,隔着两层面料的阻挡,覆在她的小腹上,没有动,只是轻抚了一下。
目光里已浮起星星点点的心疼与怜惜,只不过垂着头,没有展露给舒纯熙看。
“纯熙,你会不会很辛苦啊?……”
男人犹豫着,口中还有话未尽,其实,他觉得自己做得真不够好,自从她回来,也没能让她处处舒心,明明她还怀着身子,需要更多的照顾和关心。
舒纯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停滞,空洞里带着木,默默地问他: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敬渝牵牵嘴角,被她的问题弄得有些无措,摇了摇头,说: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还不太懂,没什么经验。”
说话间,他也已经克制地把自己的手掌给收了回来,蜷在腿侧。
“敬渝,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根本就没有怀孕。”
舒纯熙忽然出声说道,嘴角扬了扬,但又挤不出来什么笑意,便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目光里的空已逐渐褪去,恢复了一片清明。
“你也不想想,就算我真的怀孕了,经历了那场车祸,还怎么保的住呢?”
她语调微扬地收尾完这个问题,偏了一点头,目光直直地迎上他的。
然后,舒纯熙看得见敬渝的眼睫明显颤动了两下,他整个人就那么僵住了。
原本所谓的丈夫轻抚妻子孕肚的和乐场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击碎,穿着一身青色丝绸睡衣的男人盘腿坐在床上,怎么看都不合时宜,仿佛他出现在这里,说的刚才的那一番话,全然都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怪不得,这孩子都要四个月了,还不怎么看得出来,他原本只以为是母体瘦弱的原因。
敬渝无奈地扯唇笑了一下,但心里已经相信了舒纯熙刚刚说的话。
他总是相信她说的话的,她说什么,他就信。
敬渝摇摇头,又立刻觉得自己想的不对,那时候她怀孕的事,不也是她跟他说的么。
那时候他就相信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舒纯熙会骗自己。
可现在她又换了一副说辞,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敬渝闹不明白,仿佛一脚踏入了迷雾,茫然到无力。
终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艰难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舒纯熙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理所当然地回答他:
“因为耍你很好玩啊。怎么样,这段时间一直觉得我怀了敬亭的孩子,还要读那些书学习怎么照顾孕妇,费心费力地给别人当后爸,你心里面滋味如何啊?”
敬渝冷笑了一声,想张嘴,但满口苦涩。胸腔里燃烧着的岩浆冲击着理智的防线,仿佛就要把他整个人都给烧成灰烬。
男人勾唇,低低地又干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连舒纯熙看上去都陌生极了。
他攥着衣摆,双拳青筋暴起,耐着天大的性子,慢条斯理地回答舒纯熙的问题,说:
“你说的对,耍我是很好玩。
“那我告诉你,这段时间以来,我敬渝,锥心刺骨,悔之莫及,撕心裂肺,透骨酸心,夜不能寐……怎么样,现在你满意了么,舒大小姐?”
舒纯熙这下没有应声了,她只是默默地撑着床垫往床边移动了一点,好像在害怕敬渝会突然暴起对她怎么样,已经开始提前想对策了。
敬渝看见她这样子,也只得冷笑一下,依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是他犯贱,是他蠢得不行。
他总觉得她没有变,所以才总是把她当成两年前的那个人对待,而她呢,她看他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说,她根本就不把他当做从前的那个敬渝在看了。
明明率先离开的人是她,那个毫不犹豫就抛下自己的人是她,现在她反而却跑回来报复起了自己。
敬渝似哭似笑,摸了摸鼻尖,冷漠的眼睛盯着舒纯熙,不复先前的半分温和,咬紧牙关死死地说:
“舒纯熙,你凭什么报复我?你决定跟敬亭结婚的时候,提前告诉我了么?通知我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两个是瞒着我在波利结的婚!”
“那又怎么样?!”
舒纯熙拔高了音量,突然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双眼亦是死死盯着敬渝的眼睛,情绪一旦激动起来,顷刻便红了眼眶,
“你本来有机会娶我的,我是先找的你,是你不要,是你自己不愿意娶我的!”
“我没有不愿意娶你!我只是不能答应立刻娶你,我们不能在那个风口浪尖结婚你不明白吗?那天你究竟有多么咄咄逼人你不记得了吗,你告诉我,我除了保持沉默,到底还要怎样才能把你给劝住?”
“你不是,你只是不想保护我,不想跟我结婚,你只是害怕了,你只是不要我了。”
舒纯熙摇着头,呢喃着重复,好像已经平静下来,然后,她又重重地吼叫了一句,
“是你先不要我的!”
敬渝本就攥紧的双拳已经不能再收紧,徒劳地松开,他颓唐地塌下肩背,继续低声说:
“我以为你去莫瑞恩尔避避风头也很好,等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再接你回来。家里的婚事我已
经让人着手在准备了,我根本拗不过你的不是么,其实我早就缴械投降了,只不过就是晚了不到半个月而已。但你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我还给你发过消息,可你回了我什么?
“君既无心我便休,萧萧夜雨断肠愁。”
敬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周身染上晦涩与灰暗,苦笑地重复了一句,
“君既无心我便休,萧萧夜雨断肠愁。君既无心,君既无心。舒纯熙,你不是说你喜欢我的么,我对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自己不知道?”
“至于断肠愁,你安然另嫁,成双入对,夫妻和睦,到底是谁在忍受这‘断肠愁’?”
舒纯熙没怎么听过敬渝如此直接的表明心意,但此时此刻说出来这些还有什么用,想也知道现在不是表白的好时机。
她听在耳边只觉得一阵头痛眩晕,咬文嚼字地说了句:
“我没给你发过这句话,我根本就没收到过你的消息。”
直到现在,她都不觉得当年敬渝后过悔。
第37章
舒纯熙只觉得疲惫,根本不想细究这件小事,往后仰靠在床头。
因为她已经移到了床边,所以背部一小半都悬空着,抵到床头的那盏台灯,一不注意就可能要掉下去。
看上去,果真是视现在的他为洪水猛兽的模样。
因为她欺骗、愚弄了他。
敬渝从床上直起了身,转过去从自己的那边利索地下了床,走到床尾站着,远远地望着对角线上那边的女人,冷冷地说:
“你用不着害怕,我还不至于控制不住自己,做出来什么伤人的事情。”
舒纯熙低下头,原本想要蜷起来的双腿也一时僵住,杵在那里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而后男人又忽然开口,已经是思绪在脑海里又过了不知道多少遍,而他一脸无望地说:
“你没看到过那条消息也没关系,反正我很快也就找到莫瑞恩尔去了,不是么?”
舒纯熙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但其实已经在心中也点点头,应和起了他。
是啊,只是一条消息而已,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是追到了莫瑞恩尔,但最后,是一个人回去的。
敬渝走了,连关门的时候都没有用重力气,轻轻地带上,只好像这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而已。
但舒纯熙知道,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正合她的意,反正他也已经给过自己承诺了,就算他们现在彻底闹僵了,以敬渝的性格,也不可能不管舒家的事的。
她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也犯不着顾忌他。
舒纯熙就这样想着,终于移回了自己原来坐的地方,目光在空荡荡但明显很安全的房间里扫视了一下,最后落在右手边,敬渝的枕头上。
她抱起枕头团在怀里,不轻不重地给了里面柔软的鹅毛几拳,拉着脸,又把它塞到了被子里面。
眼不见为净。
但被子里凸起来的那个地方,又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又一把掀开被子,咬着牙将那枕头猛地扔下了床,一个平地挺身,躺在床上,又趴过去,把脸埋在了床垫里。 。
敬渝是压着一身火气离开卧室的。
出了门就往楼梯走,低着头一步不停地下台阶,一鼓气走到一半,男人才忽然停下了脚步,抿着唇,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
上不去,又下不来。咽不下,却又吐不出。
最后也只能烦躁地扯起了衣领,偏偏身上的睡衣是两片敞领的衬衫款式,根本不像平时穿的衬衫那样压抑,到头来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已。
于是他也只能站在楼梯半道上,冷冷地勾唇,唇角扬起一个十足僵硬的弧度,实在是摆不出往日的平和,只好自嘲地笑了半声。
半晌后,还是沉下一张脸来。
荒谬,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自从她从莫瑞恩尔回来之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这么地出乎自己的意料。
一开始,他觉得她在四周竖起了墙,不让自己靠近。
但现在,他总算进到了墙里面来,她却又开始用利刃狠狠地剜他的血肉。
敬渝想着,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僵着身子的男人才继续往下走,整个人已然又压抑成了平时那副无风无波的样子,在脑海里思索起别的事情来。
两周前,一份在祝文兵生前,他亲自着手调查整理的、尚未完成的文件,应该已经作为他未竟的一桩心事,以遗嘱的形式呈给了国政院的诸位议员。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会沉寂下去的。 。
如同舒纯熙希望的那样,敬渝又继续睡在书房,还会尽量避开她,晚上多在外面应酬,夜半才归。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坐下来了,实在碰上了,他也不主动跟她说话,更不看她。
舒纯熙捕捉到过他躲闪着的漠然的眼神。
不待她想明白,既然漠然,又为什么要躲闪这个问题,男人已经转过身,留给她一截如松如竹挺拔坚忍的背影,只是有那么一丝萧索的意味,却也很快就会消失在走廊或者楼梯的尽头。
被落在后面的女人挑挑眉,垂下头看自己的拖鞋,漫无目的地踢了几下,自己跟自己玩似的。
转眼翻过月尾,到了下个月,郑徽提前和舒纯熙打过招呼,说了这次去一等公狱探望的具体时间。
舒纯熙记下了,这一天起得早,九点就从家里出发。
时间充裕,舒纯熙提前也计划好了,先去探视完几位叔伯之后,再去见父亲,然后再去女狱那边,去见母亲。
见完舒怀宁,女人从会见室的门后走出来时,碰巧望见跟在一个狱警身后,缓步走过来的敬渝。
原来他今天也来见舒怀宁,只是没跟自己一起从家里出发。大概没想过时间没有岔开,两个人还是遇上了。
舒纯熙眨了眨眼,目光落在男人身上,轻飘飘地如同一片羽毛。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情绪。
就在方才,父亲还过问她和敬渝的事,问他们婚后相处得怎么样。
敬渝有没有对你哪里不好?有没有不周到不体贴的地方?
舒纯熙只记得自己摇了摇头,诚然,敬渝对自己很好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好好过日子。至于手上的东西,你也找时间交给他吧,不管他用不用得上,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如今结了婚,不管是明面上还是实际上,咱们两家都捆绑在了一起,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
敬渝确实是从公司赶过来了,最近他很忙,忙着公事,让自己的心暂存在冷冻柜里,不能分得出任何精力去想任何别的事情。
而不经意抬头的瞬间,已经撞上走廊尽头的女人投过来的目光。
那一瞬,呼吸不争气地缓了,他忘了自己刚养成的习惯,竟停住,没有收回自己的眼神,反而容许自己与她对望。
她现在总算养回来一点肉,看上去身材更匀称,本来就白得透光的皮肤,在纯白色的丝质连衣裙映衬下,整个人泛着一种还算平和的气质,就像一颗闪着光泽的珍珠一样。
自从知道舒纯熙没有怀孕之后,家里原来的那些营养师就走了,换成了做川菜和徽菜的师傅,看来确实合她的口味,也终于肯好好吃饭了。
敬渝暗自低了低眸,又自嘲地想,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终于不往她跟前凑,她心情舒畅,自然也就能“心宽体胖”了。
牵了牵嘴角,敬渝始终落后身前的狱警一步,未移开的目光之中,站在那扇门门口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来,抚了抚自己耳边的发,将原先垂在肩前的一缕长发拢了回去。
夏日的雷阵雨仿佛随时就会卷土重来,天边堆叠着深浅不一的一层又一层乌云,风吹开其中几片,天光从那一个小孔里透
出来,穿过走廊旁的一排玻璃,漏在地面上。
时光流转的不过几瞬,灰色珍珠上莹润的光泽闪在敬渝眼前,停留了几息,才晃了一下,被她收回身侧。
舒纯熙手上戴着的,是他们两个的婚戒。
敬渝总算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垂头望着前面的路,在那间会见室门口停下脚步。
“敬总。”
宁秘书站在舒纯熙身后不远处,两个人既然看见了敬渝正在往这边来,肯定要打个招呼再往女狱去的。
“宁秘书,”
敬渝礼貌地笑了下,
“麻烦你了。”
“敬总客气了,敬太太刚见过舒先生,接下来我们去女狱那边。”
宁秘书笑着解释了一句,猜两人或许要说些什么,就很有眼色地往外移了一步,望着窗户外面。
敬渝于是侧过头,面朝着舒纯熙站定。
而女人的眉心在听见那句“敬太太”后就已经不经意地蹙起来,西子捧心般,笼上了淡淡的愁绪。
今天见到宁秘书之后,他开口时就已经是一句自然无比的“敬太太”了。
舒纯熙不知道敬渝是怎么昭告别人的,本就一口气堵在胸口,现在,又被翻了出来。
而一旁的男人直到此时,才发现她忽然又不高兴了起来,抿了抿唇,犹豫得很,放轻声音后低声问了一句:
“见过岳丈了?他一切都好吧。”
那眉心又皱得更狠,她扬起小脸瞪了他一眼,飞快地回了一句:
“你自己不会看么?”
声音不高,冷淡得很,但敬渝觉得身边的人都听到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凝滞。
他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嘴角微凝,而后有点讪讪地露出一个微笑,手抬起来,举在她小臂旁边虚虚揽着,温和地哄了一句,说:
“是我说错了,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去见岳母吧,记得帮我向她问好。”
舒纯熙倒是没再继续下他的面子,冷哼一声就与他擦肩而过。
敬渝脸上还挂着先前的浅笑,冲转过身来的宁秘书点头示意,然后望着两个人消失在走廊另一头,才有点无奈地放下唇角,垂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叹了口气。
舒纯熙憋着一口气,呛了敬渝一句也并没有撒出去,反而像一只河豚般良久地蓄着气,快步走在去女狱的路上。
会客室的门打开后,她走进去看见母亲坐在桌后的身影,一下子就跑过去,俯身扑进了她的怀里。
这个拥抱的姿势极其别扭,杨曦身下的椅子同桌子之间离得很近,舒纯熙只能从她身侧张开双臂环抱住母亲的上半身,中间隔着的椅子把手抵在中间,不复人体的柔软亲和。
骤然被女儿这样拥住,杨曦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心一惊,伸手覆在了女儿的手臂上,连忙问:
“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第38章
“……没有。”
舒纯熙埋头压在她肩上,“唔”了两声,才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一张小嘴瘪瘪的,含着话却不说,明明就是一副委屈得都要哭了的样子。
杨曦心里重重一跳,沉下脸来,猜道:
“是不是敬渝欺负你了?”
她还是道没有,被抱着的人于是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臂,示意她松开,然后站起来将呆站在一边的女儿搂进了怀里,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从上顺到下,抚平她的紧张和激动。
“发生什么事情了,看来是跟敬渝吵架了?”
话音落下,被母亲以一个亲密的姿势搂在怀里的舒纯熙鼻子一酸,心里又泛起一阵一阵委屈的酸涩来,飞快地告状道:
“今天宁秘书见到我都叫我‘敬太太’了,之前他还喊我‘二夫人’,谁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又嫁给敬渝了!你说他们背后会怎么编排我、怎么笑话我呀……”
说着,她实在忍不住,“啪嗒啪嗒”滴下两颗泪珠来,在面上留下一条泪痕。
杨曦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息而已,并不言语,没有回应舒纯熙的话,而是好好抱着怀里炸毛的小猫,像从前一样,用极大的耐心与柔情,抚慰着她、给她顺毛。
“妈妈,你……你说话呀!”
她抽噎着,好像明明就要平静下来了,却不甘心就这样消气,胡搅蛮缠地非要母亲站在自己这边。
“纯熙,我想你真正气的并不是这件事,对么?”
杨曦抚摸她的动作停下来,转而只是静静地拥着她。
但她没得到女儿的回答,小兽哼哧哼哧地呼着气。
杨曦平静地微笑着,继续了自己原来的动作。
舒纯熙总算还是被安抚下来了,在一个舒心温暖的臂弯里面,如同倦鸟归林,逐渐卸下所有防备和戒心,甚至有了要好好睡一觉的想法。
就在这时,身前的母亲开口了,和缓地问她:
“纯熙,你是不是还在生小渝的气,到现在都不肯原谅他呢?”
当年舒纯熙和敬渝到底是怎么说的,又为什么闹成那样,转而又嫁给了敬亭,这些,她都还没有好好地跟自己说过。
但其实也不用多说,她跟舒怀宁一样,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舒纯熙嚅动了一下双唇,想承认又说不出来话,但要反驳,又总觉得一股子别扭劲儿。
直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看舒纯熙的反应,杨澜也就明白女儿的想法了,她的目光从舒纯熙脸上收回,又将她面对面抱在怀中。
相拥的一对母女看不见彼此的面部表情,只是将目光投向各自面前的那扇朴素的白墙。
杨曦终于开了口,轻缓地对怀中的女儿说:
“纯熙啊,当年的事情,我想小渝也很难做吧,所以不能全怪他,对不对?”
舒纯熙咬紧下唇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又要赌气了。
杨曦已经又抚摸上了她的背,一字一句斟酌地说下去:
“你爸他那个人啊,总觉得只有法律认证了的婚姻,才能让他安心。这是其一。
“其二呢,那时候,咱们家虽然出了事,但又不是古时候的抄家流放,非要嫁了人才能免罪。所以,你爸他非要你们立刻结婚,还让你自己去找小渝,肯定是存了试敬家的意思。
“那个时候局势混乱不清,小渝如果真的听了你爸的话,和你结了婚,就是明面上跟咱们舒家彻底站在了一起,你说是不是?”
她停顿了一下,松开女儿,看了看她脸上的神色,叹了口气,感慨了一句:
“毕竟谁也不会相信,娶了我舒家的女儿,他还能真对咱们家的事不管不问,对吧?”
所以,舒怀宁的这步棋若是起了效,就能直接将敬家拖下水来。
若是不能,他也并不会损失什么,不过就是一试而已。
至于敬渝最终做出的选择,杨曦不知道他有没有过艰难的挣扎和纠结,但也明白,不帮,无可厚非。
他只是作为敬家的掌门人,选择自断一臂,没有应舒怀宁的这步棋罢了。
只不过,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的交锋,到头来,只苦了她的女儿,她的纯熙而已。
原本,如果女儿和敬亭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这些话她也就不用说了。
可时至今日,兜兜转转,竟然又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
她真的不知道,是该高兴这两个孩子终于是得偿所愿了,还是该感叹老天爷忘不了要捉弄人。
“不论如何,小渝没有真的不管我们,这两年,小渝应该还是打点了不少事的。”
杨曦轻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明摆着劝了一句:
“更何况,当初你跟敬亭结婚之后,不论他们敬家内部到底是怎样,在外人看来,敬家相当于还是跟我们舒家绑在了一块。而国内的这些影响,小渝也认下了,对不对?”
舒纯熙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没想到,自己难得来找母亲撒娇,最后
反而听到这么一番话,明里暗里地劝她原谅敬渝。
“我不要体谅他,我要一直讨厌他、妈妈,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舒纯熙挣开了杨曦的怀抱,喃喃地重复了这几句话,越说越激动,平静下去的情绪又席卷回来,伸出手抹起了眼泪来。
“纯熙,宝贝……”
女人心疼地伸出手,想要再将女儿抱进怀里,一连叫了她两声,却只能看见舒纯熙捂着脸一直往后退,止不住呜咽的声音,然后皱着眉头,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出去。
舒纯熙心里乱糟糟的,于是就不管不顾地逃离了会见室,就这样结束了这次的探视。她夺门而出时,等在外面的宁秘书似被惊到,猛地抬了下头。
而舒纯熙根本没心思管他,一路小跑着往外走。
直到出了监狱,看见等在外面的车,她才逐渐放缓了脚步。
女人打开车门坐上车,车门被关出“嘭”的一声巨响,直将坐在后座上的另一个人惊得一颤,不明所以地侧头望着她。
映入敬渝眼帘的,是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庞,眼尾和鼻尖明显红彤彤的,额边碎发有些凌乱,看上去就像一朵被雨给打透了的蔷薇花。
“你怎么了?岳母跟你说了什么?”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看见她这么哭过了,呼吸一滞,顾不得考虑更多就探身过去,放在腿侧的手已经握了起来。
舒纯熙鼻音很重地哼了一声,声音冷极,毫不犹豫地吐出了两个字,“下去。”
听到她的话,也明白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后,敬渝些微地拧起了眉心,盯着她,一时间并没有动。
直到舒纯熙又用跟方才同样大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他也没有动。
车厢里的氛围降到冰点,但显然不是冷气的作用。
而司机丁叔也在此时有些犹疑地回过了头来,看了一眼敬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下去。
敬渝在舒纯熙彻底暴怒、然后重复第三遍之前,把话抢了过来,盯着她的脸淡淡地开口,但话是对驾驶座的人说的:
“丁叔,你先下车吧。”
第39章
“诶,好的敬总。”
丁叔很快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就打开车门,立刻下了车,把车厢内的空间留给两人。
关门的轻响落下后,原本坐在右边的敬渝朝左边挪了过去,挨着她腿边。
倾身往下,再侧偏着向上仰面,去看舒纯熙低垂着的脸。
而她已经很快的把脸扭过去,只是传来一丝很轻的吸鼻声。
敬渝屏息,指节分明的大掌渐渐朝她探去,指尖先触上她的下巴,而后再往下,几个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动作温柔地将那张不给自己看的脸转了过来。
舒纯熙掀起眼帘,用目光幽幽地瞧他一眼。
下巴上抵着的手随之离开,但又覆上她双眼,遮住眼前视线。
有点粗砺质感的手指在右眼眼尾停留了一下,抚着皮肤向边上揩了一下,原本温柔却干涩的指腹染上湿润的触感,反而被豆大的泪珠淹没。
愈发止不住了。
敬渝直起身子,收回手探进西装里,从左边的内袋里拿出一块叠了两道的深蓝色丝绸手帕,左手不动声色地向自己身侧一揽,将女人拉到身前,俯下身就去擦拭她脸上的泪。
手帕顺滑,他于是用食指抵着,在她的脸上轻按,试图将泪水吸走。
动作耐心仔细,就像怀里抱着的是一个需要照顾的新生婴儿,亦或是一个精巧易碎的陶瓷洋娃娃。
近乎被男人无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动作给抱在怀里,舒纯熙僵着身体动不了了,只是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后知后觉地眨巴了两下,不断从眼尾涌出了更多泪珠。
仿佛在同他堵着气,好叫他的动作彻底前功尽弃。
敬渝无奈,只好用帕子先将她双颊上不太清晰的泪痕拭完,转而将手中绸布攥在手里团成一团,再覆在她一边眼下。
“我下午要去琦琦工厂视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琦琦工厂是暮帆商会底下的一个玩具品牌,从系列动画、电影到具体的形象IP和周边产业应有尽有,已经创立超过二十年,是整个凛洲家喻户晓的传奇品牌,陪伴了好几代人成长。
舒纯熙自然也不例外,敬渝听到郑徽安排这项工作的时候就想到了。
所以他才会让自己的车先回去,留下来等她。
一句话问完,敬渝停顿了一下,等待她回答的同时,在心里评估着是否成功转移了舒纯熙的注意力。
然后得到的就是一句不咸不淡的低低嗤笑,听起来并没有要买他账的意思。
她现在连琦琦工厂也不感兴趣了……
敬渝抿着唇,说不出是有些失落,亦或是意料之中,总之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
便又只得转回原先的话题上,男人仔仔细细地将她一张脸看清楚,又将帕子移到另一边,捂了捂舒纯熙的眼睛。
女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然后一边的眼皮子上感受到实实在在的触感。
眼前是不再视物的一片空,听力在这种时候只会更加灵敏。
而后,她听见了敬渝轻轻地叹了一声,在她眼上冰敷似得按了按,头大概也低得更甚,说话的声音离自己耳边很近。
起先还是一句追问,然后又止住声音,几秒后嘀咕地自语了一句。
“到底怎么了,真不告诉我?……都哭成这样了。”
话说完,他默默收回了手,身前的女人也就睁开了双眼。
刚刚流完眼泪,眼眶里面还有一种干涩的不适。
男人又在耳边用那种温柔的语调唤了一句“纯熙”,仿佛他们两个其实是什么抵死缠绵的情人一样。
舒纯熙闷闷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挡开敬渝的手臂起身,一只膝盖撑着座椅,另一只腿横过去的同时,上半身所有的力气都抵在敬渝的右肩上,把他往靠背上猛地一压。
双脚岔开在他双腿两侧,直着上半身跪在后座上,女人一掌按着他的肩膀,反客为主地将他牢牢地抵在后座椅背上面,居高临下地用双眼睨他。
敬渝被包裹在西装裤腿里的双腿不自觉地绷紧,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讶到,却又还算有眼色地顺从了她。
不仅如此,他甚至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僵硬的上半身已经在她手下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力气,所有的紧绷和克制都作用在了自己的身上,面对上身前的女人,竟只摆得出软绵绵任她摆布的模样。
呼吸有些无奈地扑在鼻下,逐渐急促起来,不顾胸腔里加速跳动的心脏,男人抿紧的唇瓣后两排牙亦暗自压紧,好维持面上的平静,半敛的桃花眼向上微微抬起,对上了女人面带不满的神色。
她见完岳父的时候,虽然也没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但还没有失控成刚才那样子。
所以,就是去见过岳母,从她那里听到了什么,才会一时情绪失控至此。
但敬渝猜不出来岳母大人到底是跟她说了什么,所以她出来的时候才会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他终于想要支起上半身,但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举动,是该拥抱还是怎样,才能起到一点安慰的作用,有些踌躇试探地说:
“你说话呀,不要不理我。”
舒纯熙在他这么自然的一句话里火气更甚,觉得自己就要被点着了,一时之间既生气又委屈,既难过又烦躁,猛地扑上去拽住敬渝的衣领,恶狠狠地砸了他一拳。
敬渝别开脸来,闷哼一声,身体的一丝痛楚随之而来逐渐泛开。
他垂下眼眸,不知所措,但也终于看清楚了形势,明白她生气的原
因大概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不过思绪流转的瞬间,腿上传来受重的感觉,压得他不得动弹,一具身体到了他身前紧挨着,中间几乎没有更多的缝隙。
敬渝还没有从女人这个近乎“拥抱”的动作里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一只手臂猛地圈住了脖颈往她自己的颈边带,后背离开椅背,有些踉跄地反拥住她,皮鞋在地板上摩擦出一点声响后抵住。
双腿随之调整了姿势,贴着舒纯熙骨骼下的皮肤,将她颠簸了一下。
而女人的另一只手环过他身体,拳心向着他的背,借着这个姿势对着他的后背一通乱砸了起来。
敬渝短促地呼吸起来,甚至还得压抑下胸膛不自觉要因而起伏的幅度,尽量一声不吭。
总算,不知道是出气了还是打累了,舒纯熙停下手,因为动作太激烈而剧烈喘息着,崩溃的情绪撕裂了语调,偏过脸,唇就凑在他耳旁,低声吼叫着:
“你还真是有本事,我爸我妈都叫我跟你好好过日子。你也不想想,你配吗,你配我跟你好好过日子么?!”
她说完,止住了声音,依旧低喘着在平复呼吸,嗓子里挤出些似笑似哭的声响来。
比她高一些的男人垂首,在听见她的话之后,全身都像一尊老化的石像一般皲裂了起来,长久地沉默起来。
“你说话!”
敬渝只好没有什么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揽着她的腰身,另一只大掌顺着她的脊骨替她抚着,低声开了口,也说:
“我不配。”
他应了这一句,怀里的女人不再那么烦躁,只是伏在他肩上微微颤动着蝴蝶背。
舒纯熙坐在敬渝的身上,两个人现在的动作就是面对面扭曲地相拥着,看不见彼此的一点神情。
如此地亲密无间,却又好像隔得极远,两颗心贴着彼此的皮肤争相跳动着,然而它们之间实际的距离,远得敬渝已经不敢再去探究了。
世上又怎会有这样捉弄人的相拥?让人明明离得近在咫尺,却只觉得正在失去。
他仿佛认真严谨地思索了那个问题,又低低地呢喃了一句,闭上双眼忍住心中钝痛,
“是,我不配。”
舒纯熙鼻子一酸,即使得到他真切的赞同,心情也没有因此而好上一点。
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低头的瞬间,一滴泪砸下去,隐入敬渝的黑色西装里。
她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恶狠狠地又砸了一下那人坚硬得跟竹子一样的后背,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止不住闸的水,总算在此刻彻底决堤。
“我恨你,我恨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恨死你了!”
其实舒纯熙究竟伸不伸手打他,敬渝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碎得彻底。
她越哭他就越痛。
无数种痛糅杂在一起,分不清楚来路也找不出归途。
但最要紧的那种痛,绝不是在为这份被恨而难过,而是心疼这个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的女人。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恨死自己了。
手臂已拥得不能更紧,双臂上暴起的青筋却还在用力,敬渝淹没在舒纯熙的泪水里,甚至生出了一种朦胧的疑心,察觉出一种可能性来。
或许在那些他不知道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曾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男人紧闭着双眼,偏过头胡乱吻在女人的发丝上,虔诚得如同赎罪,声音晦暗不明,灰败得如同一只斗败的动物。
“对不起纯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第40章
“当然都是你的错,都怪你……都怪你!……”
女人“唔”地哽咽一声,拳头又猛地在他肩上砸了一下,发泄着不满,越说越气,语调里又含满了委屈。
竟有那么一瞬间,敬渝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而舒纯熙其实是在对着自己撒娇而已。
那恍惚从脑中一闪而过后,敬渝缓缓松开了拥着舒纯熙的手臂,向后仰去抵在椅背上,同她拉开了点距离,以便看见她的脸庞。
如他所料,舒纯熙现在的脸又是一片汪洋。
眼前这张白里透红的粉面上,水迹流淌,长长的睫尾上还挂着一颗豆大的泪珠。
敬渝吸了一口气,伸手用拇指将那颗泪珠染开。
“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好不好,怎么罚都行,我绝对认罚,好不好?”
女人一下子扭过头,嗡嗡的鼻音低声反驳道:
“我讨厌你。”
敬渝干巴巴地开合了一下双唇,才轻轻地问:
“那要怎样才能不讨厌我,怎样才会再喜欢我?”
女人颤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被他给气笑了,大幅度地摇了摇头,看上去像一只人形拨浪鼓,高声大叫道:
“讨厌你,怎么样都讨厌!不喜欢,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你,讨厌死你了!”
男人的眉头拧起来,又一把拥住了舒纯熙,低下头跟她额头相触,认真地说:
“可是我喜欢纯熙你,怎么样都喜欢。喜欢,喜欢,非常的喜欢纯熙,一点都不讨厌纯熙。现在怎么办呢?”
说完这句话,敬渝有些紧张地去瞥舒纯熙的神情,心里忐忑不安。
他敢发誓,这句话是他的人生进行到现在为止,说得最为露骨的、表明心意的话。
然后,在他惴惴的呼吸之中,舒纯熙竟然直接被他给弄哭了,也不知道是被他气哭的,还是怎样。
只是这一回,她不是号啕着大哭起来,而是望着他的眼睛安静地流淌着眼泪,又很快转过脸去,自己用手背把泪水抹去,整个人透着一种难以看穿的意味。
敬渝暗骂自己果真是又说错话了,手忙脚乱地又拥上去,把人抱在怀里,又是抚背又是帮忙擦眼泪,就差像哄小孩那样用双臂规律地颠着她来哄了。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怀里的女人哭完这一场,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终于依靠在他胸膛上。
桃花面上泪痕犹在,男人用手抚了抚,却好像始终擦不净那痕迹,如同已经印在自己的眼底那般。
敬渝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唇瓣悄然在她眼下印了一下。
幸好她睡着了。
怀里沉甸甸的触感无比真实,男人勾起唇,静静地搂着她。
下午敬渝推迟了去琦琦工厂视察的工作,先送舒纯熙回了家。
那一场哭闹耗费了她太多力气,到了家门口,怀里的女人也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敬渝便把她抱下了车,一路抱回了卧室里。
房间里的摆设依旧是熟悉的,唯有他那一边的床头柜上撤掉了台灯,摆上了一个暗绿色的玻璃花瓶,里面放着一高一矮两支芍药的花苞。
大概是他不回房间住,自己那边的床头柜都已经被征用改造了。
花是很好看的,还没有开,两个小团子,底下的根茎朝着不同的方向弯曲着生长出意趣来。
不知道是不是舒纯熙摆弄的,如果是,肯定算好事。
但敬渝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幽幽地盯着那个花瓶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搬回卧室来住?
安顿好舒纯熙,敬渝才出了门去琦琦工厂。
秘书室的人跟工厂的接待人员已经等在了门口,引着敬渝往生产车间去。
带上安全帽的一行人在里面绕了一圈,又到办公楼里参观完展览馆,本次视察至此结束。
然后琦琦工厂现在的负责人示意秘书让人把伴手礼装上后备箱。
回了公司下了车,敬渝刚准备迈开步子,想到了什么,又后退两步绕到车后,跟在郑徽后面,把给自己的那一提伴手礼也拿出来,托在手上看了看。
“敬总,是琦琦工厂最新的限量款IP联名“精灵谷美梦”,给我们带回来的应该是专门做出来的礼品特供装。”
他们的这一提箱子,里面是这个系列所有的毛绒玩偶的汇总,包括挂件和最小号的玩偶摆件。
而进入游乐园商店里具体售卖的时候,这些玩偶都将是以单个形式拆开售卖,有些一个难求,很难集齐全部。
不过工厂自己会自留一小部分做成这种礼品装,用作内部的送礼,比如今天的这种情况。
敬渝“嗯”了一下,隔
着包装盒上面的一大块透明塑料看了看里面玩偶的样子,拎在手上,迈开步子率先走了。
郑徽跟唐廪跟在后面交换了一个眼神,竟然觉得刚刚老板的步伐里透着一股子满意来?
有点像是个出差回来、左右手都拎满了娃娃的那种爸爸,有种迫不及待给女儿捎带礼物的既视感。
“……”
唐廪不置可否,但郑徽是知道的。
实话实说,自从老板结了婚,喜气洋洋是一点没见着,反而一段日子有一段日子的失魂落魄,每段日子还都不雷同。
他单身,就也住在敬家。
据他暗中留意,敬渝婚后其实是一直在睡书房的。
书房那张沙发虽然不算小吧,但到底不是沙发床,更何况敬渝身量一米八三,想想也知道睡着是不舒服的。
老板对自己也挺狠的,明明家里面还有那么多间客房,但不知道是不是就为了不承认自己跟老婆是在“分房睡”,所以才会那么执着地睡书房。
想着,郑徽耸了耸肩,替老板叹了一口气。
上了楼后,又很快被敬渝叫到办公室里。
男人已经从先前的那点喜悦情绪里脱身,出神地在想另一桩事,见郑徽进来,指尖拿着一支钢笔在面前的桌子上抵着没动,静静地交代道:
“你找个私家侦探去帮我查点事情。”
郑徽应下,又具体问了句:
“具体查什么,我们这边要提供什么资料吗?”
敬渝“啧”了一声,有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为难了好一会儿,把笔一放,沉声说:
“纯熙说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我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总之,你找人去查吧。”
“那就是,找人查下太太?”
郑徽犹疑地确认了一遍。
坐在办公桌后的人有点赧然,神色颇为不自然地“嗯”了一声。
他实在是不常做这种事,自己想不明白还要找人去查,总有些窥探他人隐私的感觉,是以多少还是会心虚。
这种感觉,对上舒纯熙的事尤甚。
不过,便是再不该做,自从她回来后,他做的出格的事也不少了。
心里面的疑团日益加重,就像游泳的人总是摸不到对岸一样。他总得想办法弄清楚。
站在一旁,看敬渝拧着眉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郑徽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等待了一会儿,认真思索了一下,问:
“敬总,太太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敬渝轻叹出一口气,摇摇头,只是说:
“没什么要紧的,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而她最常说的那些话,他也实在说不出口复述给别人听。
“要不咱们晚上聚聚,我们给您出出主意?”
他指的是秘书室的那几个人,全部都是单身,听上去也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敬渝眨了眨眼,竟然也点了头。
郑徽默默地在心里捧起蜡烛。
晚上,郑徽还真的把秘书室的几个人都给约到一起,大家去一家私厨吃了晚饭,然后又跑到露台上喝鸡尾酒。
这家的鸡尾酒上桌后,服务生会点燃上面的一层火焰,火焰燃烧在酒液上面,舔着青紫色的火舌,看上去很有节目效果。
每一次点火,一整个露台的人都会高声欢呼。
他们这一桌的酒上来之前,敬渝这一桌人就都会抬起头去看别人的酒,然后非常给面子地高声喝彩。
待到他们的酒也上来时,周遭惯例似的又响起起哄的欢呼声。
敬渝一晚上就在这种喧闹的氛围里,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用一种幽暗的目光扫一眼找地方的游之翎。
游之翎不敢跟敬渝对视超过五秒钟,立刻移开目光,讪讪地笑了一下,说:
“老板,既来之则安之,吵吵闹闹地才好玩嘛,出来放松一下。”
而角落里的人扶额,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四周终于安静了一段时间,郑徽用手肘戳戳游之翎,然后示意他说点有用的。
在此之前,郑徽已经悄悄地委婉转述了敬渝现在的情况,让几个人帮他想想办法。
游之翎想起来这茬,将功补过似的把话头抢过来,对着敬渝信誓旦旦地说:
“敬总,我跟你说,男女关系呢,就讲究欲情故纵、有来有回,你要是太哄着太太了,太太她说不定反而有恃无恐了,所以呢,我给你想了个主意。”
敬渝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哦?”
面前的人咧嘴一笑,伸出食指扬在身前,说:
“你得适当地也让女生吃吃醋,让她有危机感,让她觉得你也是很抢手的,需要被好好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