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甘来这个成语,说的就是余甘子。”郁青临借着这个话头说。
这一项意思,余甘子倒是不知道。
郁青临是微微低了头同余甘子说话的,余甘子这样埋着头很失礼,她缩了缩手,想抬头时郁青临已经转身坐回了书案前。
他并没有不快,反而笑容可亲地道:“做名字念起来也脆生可爱,咱们两人还可算做同姓。”
而余甘子只是静静看他,笑也不笑,目光之中有点很隐晦的警惕。
南燕雪在窗外瞧见这一幕,想起那日下马时乔五抬臂想给她垫脚,余甘子见状竟是直接从另一边跳了下去,若不是南燕雪拽了她一把,总要崴脚。
本以为她是宅院里的小女孩,规矩太多,但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吃喝用度她并不讲究,对待仆妇也谦和有礼,丝毫不见骄矜苛待。
这学堂里不分男女,余甘子同小盘坐在一处,辛符坐在她后头,时不时就要探头看她和小盘写的字。
有时凑得近了,余甘子微微一侧,好歹没那般避之唯恐不及,可能是因为辛符还小她个一两岁的缘故。
南燕雪总觉得自己做的那个梦不是臆想,只是补足了南静恬没说全的那些话。
南静恬父母俱全,偏要让女儿赖在南燕雪身边,总是夫家、娘家都叫她失望至极。
为何呢?
下学后,孩子们鱼贯而出,郁青临正在收拾书册,只余甘子还端坐在书案前。
“将军可有空闲,我今日要熬膏药,为您请一请脉,也好辨一辨膏方。”郁青临见缝插针道。
南燕雪眼下没那心思,摆了摆手,在余甘子书案前站定,看她清瘦秀美的笔迹。
“同你娘的字还真像,一股伤春悲秋的味。”南燕雪说了这样一句,又道:“走吧。”
郁青临就看着余甘子匆匆起身跟着南燕雪往院里去,南燕雪走得并不快,只是步幅比较大,步态比那夜要从容些,但似乎不那么利索。
南燕雪如今还年轻,隐患都不算明显,但要再过上几年,病根冒出来了,到时候就不好治了。
郁青临看着南燕雪头也不回地走过拐角,倒是余甘子微微偏了偏头,觑了他一眼。
南燕雪一路回了正院,大步迈进了屋子,抛下一句‘等着’,就把余甘子点在了原地。
不过她很快就从屋里出来了,手一扬,抛开一条低缓的弧线。
余甘子双手一接,就见是一把裹着皮套的匕首,她吓了一跳,匕首掉在地上,下意识缩手又撤步,像是躲一团火种。
南燕雪从阶上走下,拾起匕首道:“不要怕,没开刃的。”
她把刀把对准余甘子,嘴里含着一颗腌梅轻轻巧巧发问,“学不学杀人?”
余甘子睁大了眼,良久才缓缓一眨,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令她胆颤的问题,只看着南燕雪将匕首抽出一寸,映出她那双迷茫而脆弱的眼睛。
她不喜欢这双眼睛。
余甘子抬起头,望向南燕雪,见她也正垂眸看自己,一双长眸平静淡然,不起波澜。
余甘子闭上自己惊愕的嘴,脖颈却僵硬地像一根木头,她还是太过怯懦。
“唔,默许了?那来吧。”
南燕雪性格里轻盈而俏皮的一面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让余甘子觉得很意外,同时又更好奇初见面那次,她为什么会那样生气。
南燕雪没有给余甘子思索的时间,在南燕雪手底下练匕首这一个时辰,真比她抄一天一夜的书还累,但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却很轻松。
余甘子没办法向南燕雪表达自己的困惑和新奇,南燕雪让她走,她就只能走了。
余甘子清楚南燕雪是被娘亲用性命要挟着收留她的,这层关系很脆弱,令她惶惶然。
她低头看着自己酸软无力的手,想起南燕雪方才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教她怎么握匕首,怎么藏,怎么刺。
很亲密,但又很疏离。
余甘子没办法说话,离开时她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叫了南燕雪一声‘姨母’,又想着南静恬唤了一声‘阿娘’。
南燕雪不知道余甘子心里有这么多想头,她进屋掰过桌上的罐子一摸,空的,不满道:“这罐里怎么就几个腌梅,喂鸟呢?”
“那腌梅是郁郎中做的,随药的,将军不是嫌药难喝吗?”小芦道。
反正南燕雪没喝,管他什么药味,倒是那腌梅很好吃,酸甜肉厚,滋味柔润。
“叫他拿一罐来。”
只小芦去讨要时,郁青临却道:“这乌梅不纯粹是蜜饯,是药,不能一个劲的吃。”
小芦是个很遵医嘱的性子,闻言作罢。
郁青临挽起袖子准备熬膏药,又道:“将军若喜欢,每日最多五颗。我等会给将军送去。”
小芦见他院里摆开了阵仗要熬膏药,便也不打搅了,出去时正看见大厨房里的仆妇端了小钵来寻他,说:“郁郎中,这蜜饯双仁熬好了。”
郁青临掀开钵子瞧了瞧,一钵子蜜裹杏仁、核桃仁如琥珀般,香气浓甜。
“好得很,拿去给冯嫂子存好,孩子们若有个咳喘的,就连吃三日。”
最主要还是给小铃铛备的,正所谓冬病夏治,郁青临翻来覆去斟酌了好几个喘咳膏药的方子,也该制出来试一试了。
眼下先把这些骨痛的膏药制出来,药材已经在油中浸了七日,碎断后用麻油炸药,气味可冲了。
“这药材入油锅的顺序也有不同,一般来说是坚硬的根块、种子一类先入油锅炸,而如花叶、薄皮则缓一缓,用文火炸。”郁青临用勺在沸腾的油锅中一边搅动一边说。
小吉听得专心,等油锅里的声浪低下去,锅中药材也被炸得枯黄焦棕,郁青临将这些药材捞出,余在锅里的就是药油。
制这药最关键的就是熬油,如果火候不到,膏药就会太软太黏,贴在身上容易往出淌,若是熬过了,就不黏了,干脆就粘不住了。
江宁府药局里的膏药师傅藏着手艺不肯教,是郁青临一边做杂工一边悟出来的。
“看烟。”他对小吉倾囊相授,道:“先青后黑,等到了浓白如雾时,就要迅速离火。”
见小吉心里没底不敢点头,郁青临笑了笑,道:“可也看油,油花往中间聚时也代表火候快到了,更准确的自然是看药。”
他说着就用木片出一点药油滴到温水中,等药油渐渐沉底后捏出来指腹揉按。
“不粘手了,正好。”郁青临将药油从灶上端到地上,下入细筛过的黄丹,好让药油聚合,再把药油徐徐倒进水中,用木棍搅动,好让余烟尽出,再用手揉按成团。
小吉慌手忙脚地听郁青临指挥,等郁青临说可以了才出一口气。
虽还不知这膏药效用如何,可见其黑如漆,亮如镜,门外汉都能看出这膏药熬得很好。
“郁郎中,您还真是种药、制药什么都会,别的郎中也没几个能像您这样全才。”
“我读书不成,总不能样样不成,既学了医,就要学得好。”郁青临笑着对小吉眨眨眼,道:“你夸我这话,等下回将军在时,你寻个机会再说一次。”
小吉是犯官罪奴出身,一路坎坷,性子腼腆怯懦,同郁青临相处多时知道他性情温厚才敢一笑。
新制好的三锅膏药需浸在水中去火毒,小吉道:“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您该去煎将军的药了。”
大厨房的东灶都用来煎药了,有专门的仆妇,一日要煎上许多帖药,都快赶上外头代为煎药的医馆药铺了,而南燕雪的药一直都是郁青临亲自煎的。
其实安神药的味道并不很苦,只是凉了之后就格外酸涩。所以郁青临便同小芦说要在南燕雪院里煎药,省却送去的路途。
正院里本来就有厨房,与外院大厨房相比,小得像个匣子,但也是样样齐全,就附在正院屋后东侧。
小厨房外有一株很大樟树,在暮色里散着一种微辛的香气。
郁青临就坐在这树荫下守着小灶煎药,清清爽爽连只向着火光而来的飞蛾都没有。
煎药是个很无趣的活计,烧时间而已,但郁青临却总是很享受这片刻。
那碗药并一小罐腌梅送进了南燕雪屋里,郁青临没有进去,正院的主屋很深也很宽敞,他立在阶下只能看见一张美人榻,看不见屋里的人。
他转身朝后头去,打算收拾一下自己用过的小灶和蒲扇。
不过仆妇已经帮郁青临拾掇好了,正院里的仆妇不多,郁青临有时候都看不见人,但要用人的时候也不必叫喊,她们自会出来的。
郁青临在香樟树深绿色的影子里转身,准备离开。
只在经过正屋时,远远见东屋黑兮兮的后窗一开,泼出一碗药来,打得窗边新开的一丛琼花恹头耷脑。
郁青临一愣,缓步走了过去,用指腹轻触花上的药汁子,送到嗅了嗅,又点在舌尖——薄酸泛苦,就是他刚煎好的安神药,药汁甚至还有余温。
他用帕子细细擦琼花上的药汁子,心道,‘将军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就算药不死,也得烫死了。’
郁青临不明白南燕雪为什么不喝自己的药,心里有些难受。
‘信不过我?可外院弟兄成日吃我的药,孩子们的身子也是我一手照料,将军不至于信不过我。’
‘那是药不见效?将军不耐烦喝?那她该斥我的,何必躲到这黑屋子的后窗倒药?’
郁青临思来想去想不懂,凝眉看着眼前娇润而洁白的簇簇花朵。
‘难道说,是药见效了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蓦地想起了自己杀掉南大有那夜做的梦,那梦很模糊,他记得的只有小爷爷一声叹息,可即便是这样,也觉得宽慰。
如果说南燕雪是因药见效了,夜里无梦了而停药,那就意味着她不想失去那些梦,为此可以牺牲睡眠。
‘将军的梦里都有些什么呢?’郁青临的眉头皱得更紧,道:‘是爹娘吗?还是没能跟着她一起归乡养老的同袍兄弟呢?’
南燕雪是克戎军的前军大将军,可调动兵力两万人,手下只听令于她的亲兵有一千二百人,但如今外院只有百来人,还都算上了家眷。
那一千多个人哪里去了?都在她的梦里吗?这样载满了逝者的梦,也太沉重拥挤了。
郁青临的药又不是一劳永逸的仙药,更何况只吃了一月。
停药十几日后,南燕雪又在梦中回到燕北了。
燕北是没有春天的,清明前后的小雨把尘土洗干净,杏花也就落了满地。
南燕雪蹲在烽墩上,看浓雾散不尽,只听见阿苏在底下叫唤着,喊她去吃煎饼。
军营里的煎饼是荞麦做的,大锅饭磨得没那么细,嚼起来又糙又香。
小兵吃的煎饼是卷野菜的,南燕雪那时候的胃口很好,卷野菜的荞麦煎饼也吃得津津有味,升至校尉后的饼里卷的是热豆腐,后来她掌管前军,做了将军,饼里卷的就是酥肉,还有醋汁、蒜汤、麻酱作配。
吃得越好,她胃口越不好,很多时候只是填饱肚子而已。
梦大多是无序的,这一刻阿苏还在烽墩下笑着冲她挥手,下一刻就张弓射向她身后龇牙潜行的群狼。
南燕雪转首,就见灰狼消散如烟,只有常风抱臂冲她眨眨眼,示意她看别处,又笑道:“行啊,扛下来了,我还以为又是送来镀金的酒囊饭袋呢。”
南燕雪再度转首看去,只见个赤着上身的高大男子从演练场上下来,抬起一张英俊冷肃的面孔。
南燕雪同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了一眼,蓦地醒了过来。
这个梦境的终结很轻盈,不必杀人也不必被杀,也不需阿苏走着走着忽然推她一计,也不用常风递茶给她时说一句‘喝了这茶就回去吧。’
可南燕雪只感到索然无味,有些不爽,好比抛进嘴里的最后一粒花生偏偏是霉苦的。
南燕雪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像个朽坏的木偶,就习以为常地躺着发了会呆,身下竹席已经被烙热了,纱帐里倒是不闷,还被窗外飘进来的湖风吹得微微荡漾。
吃着安神药的那几夜,南燕雪醒来时旧患伤处还是会有些异样,但因为睡得好,所以不至于会这样浑身都僵直酸胀,脑袋也松快许多。
将军府里好些人都用上了郁青临的膏方,府里飘着一股凉飕飕的药味。
乔五几人在跟前行走时那味就更浓了,倒也不难闻,夏天嗅见冰片气味谁也不会讨厌的。
“郁郎中的膏药好用吗?”南燕雪突地问。
“我给您叫去!”小芦提裙就往外头跑,生怕南燕雪又改了主意。
其实南燕雪也不是晦疾避医,只是从前听了太多‘姑娘扛不动这刀,姑娘舞不动这枪’之类的话,她只是不愿给人留下脆弱的印象,便是真受了伤,也习惯咬牙硬扛了。
那时候幸好有阿苏教她,阿苏是弓弩手,兵器上弱一些,但也是会的。
南燕雪是在她手里学的匕首,匕首需得敏巧,南燕雪都具备,将匕首练得如同身上长出来一般自如,即便学重锏重刀时颇为受挫,但也撑下来了,摸索了一套借力打力的招式。
院外脚步声响起,南燕雪回了回神,就见郁青临跟在小芦身后,左手右手提的满满当当。
“也不必把家当都搬过来吧?”南燕雪道。
“只有这个是药箱。”郁青临把左手的小木箱搁下,托着右手的篮子道:“这里头是桑葚饮,早起角门外有小贩叫卖桑葚,入了夏,也是最后一波桑果了,我就买了些,做些桑葚饮给孩子们喝。”
今日早上是油饼卷菜,有些香腻。而桑葚饮子在白瓷盅里晃荡着,乌紫紫像熟酿的梅汁,很诱人。
南燕雪很久没吃桑葚了,小时候在庄子倒是吃了个痛快,桑果熟的季节她经常是手也乌嘴也紫的。
桑葚又不是什么稀罕果子,回了南家自然也吃的,不过就没有那般畅快的吃法了。
柳氏至多捏着绿梗子吃一两枚,余下的就在钵里碾烂,蘸了汁水教南静恬画葡萄。
桑葚汁子画葡萄还真像,晕开来是薄紫浅青色,南燕雪觉得有意思,其实也想学来着,但她只是装作不在意地别开眼,一个接一个地吃桑果。
南燕雪端起桑葚饮尝了一口,便都一气喝完了,搁下汤盅时就见郁青临正看她,眸子水亮亮的,像是孩子刚要哭又立马被逗笑的一双眼,“将军是哪里有些不得劲?”
“左肩。”南燕雪说:“总是僵僵的。”
左肩上的旧疾是练锏时留下的,活动开了便不觉有什么,但若操劳些,若是休息不好了,就会难受,像是有个凿子在她骨缝里撬。
郁青临号脉时,南燕雪预备着他问自己近来睡眠如何的,但他没有开口,只是一心在那个小药箱里找膏药。
“这是杜若。”南燕雪看着他药箱上刻着的一支花儿,道。
“是,将军居然认得杜若花。”郁青临有些意外。
因为杜若在泰州并不多见,花朵细细小小,没人会专门种来赏玩,但郁青临在江宁府药圃里见到时,就喜欢它叶片似竹,香气独特。
“被石兰兮带杜衡,山中人兮芳杜若。”南燕雪说:“我也读书识字的!”
她这话有点孩子气,有点不满,郁青临低着头藏自己的笑,拿出一片药布托在掌心,用竹片勾出一点膏药来,细细摊开。
“小芦姑娘可以用帕子蘸水在将军肩头敷一敷,这样药性也好进。”
郁青临打算教小芦怎么替南燕雪贴膏药,可一抬头却见她拿了盆要去打水,身影横擦而过,只留南燕雪微微侧身,墨色的薄衫从肩头滑下了三寸,她又抬臂将披在左肩的乌发拨到右侧来,展露出的肩颈弧度流畅坚韧,但又因为是女子,肌肤和骨架的纹理与质感总有一种柔润,像是树木横枝落在春水里的倒影。
郁青临怔愣时小芦捧着湿帕子走了回来,在南燕雪左肩处敷过,郁青临赶紧捧着灼化的膏药上前,仔仔细细敷在南燕雪肩头,又将一卷纱布递给小芦,示意她替南燕雪缠上一圈固定,以免脱落,然后就折返回去埋头收拾东西。
这膏药往南燕雪左肩的酸胀疼痛处一敷,真真是熨帖至极。
她动了动胳膊,倒也不觉得拘束,正想说什么,侧眸就见郁青临已经提着药箱退到内门外了,站在那青黄的竹帘后,被窗外艳阳蒸出满脸的胭脂色。
“郁郎中。”南燕雪觉得膏药受用,也不管他如何害羞,道:“我还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