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真的在这里吗?】
【大概吧。】
刘众赫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
煮一杯浓郁的咖啡,将昨天买好的黑麦面包切成适当的分量,随后将用小苏打腌制的鸡胸肉放入烤箱。他用小平底锅将蛋的边缘煎得酥脆,但仍保留蛋黄原本的圆润模样,维持一颗煎蛋该有的样子。
蛋白的部分转眼间熟透。刘众赫倾斜平底锅,让煎蛋与烤得恰到好处的鸡胸肉一起,完成完美的摆盘。接着再搭配他事先洗好的莴苣与红甜菜根,最后倒了一杯刘美雅要喝的番茄汁。
“嘿。”
捧着盘子转身一看,刘美雅像跳马一样一下跳到餐桌椅上,眼中闪闪发光。
刘众赫熟练地将两个盘子放在固定的位置上,接着又放下两个杯子。
看了盘子盛装的内容物,刘美雅不悦地嘟起了嘴。
“草。”
“对,是草。”
“草很难吃。”
“这是好吃的草。”
“昨天也吃草。”
“还有鸡蛋。”
“鸡蛋。”
“还有鸡胸肉。”
“好腻。”
“吃吧。”
刘众赫皱起一对浓眉对刘美雅说道:“妳吃进去的东西会变成妳的样子。”
刘美雅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小拳头和盘子里的蛋,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我又不是兔子”。
刘众赫看着闹别扭的刘美雅,一口将煎蛋吃进嘴里,随后拿出自己的手机。
持续受挫,灰烬战队难道从此一蹶不振?
灰烬王国的衰败将至。
接连战败,灰烬战队季后赛面临淘汰。
灰烬战队以三比二输给维京队,季后赛面临淘汰边缘。
灰烬战队内传出不和……
看着入口网站的主页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新闻,刘众赫的眼底蒙上一层阴影。
灰烬(Ash)战队。
那是首度与他一起赢得优胜的队伍,也是如今大韩民国首屈一指的电竞队伍,然而他的队伍,最近正因战绩不佳深陷低潮。
刘众赫查看新闻报导下方的留言。
灰烬又输啰?
泡沫化开始崩溃了啦。
也泡沫化得太严重了吧,呵呵。但老实说,这次会输是因为刘众赫吧?
(留言因被检举而隐藏)
刘众赫盯着最后一则留言看了好久。虽然看不见内容,但透过下面的回复就能推测出内容写的是什么。
但刘众赫真的是孤儿,不会受到什么打击吧?
孤儿。
刘众赫冷漠地看着这两个字。
这些内容其实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打击,那些能够折磨他的言语,反而不在这里。
(留言因被检举而隐藏)
不知就这样看了萤幕多久,萤幕自动休眠,倒映出他的表情。就在这时,他的右手肌肉忽然开始抽筋。
最近经常如此,吃饭、敲打键盘、操作滑鼠到一半,都曾经发生同样的状况。或许是因为缺乏某种营养素。
“大颗。”
女孩还不太擅长“哥”的发音,无法正确地说出大哥两个字。话说回来,他明明没教过大哥这个词,刘众赫突然好奇这孩子是从哪学来的?
刘美雅拿着叉子,唰地指向刘众赫面前的盘子。
“滋。”
“嗯?”
“你滋进去的东西会变成你的羊子。”
刘众赫花了点时间厘清这句话的意思,随后便如刘美雅所愿,将刘美雅剩下的食物吃光。
“呜呜呜!美雅的蛋!”
刘美雅鼓起了双颊。
眼前这个孩子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看着她的双眼,刘众赫意识到自己再度迎来新的一天。
“众赫,你有好好吃东西吧?”
车子正开往队伍的专用练习室。
领队姜宇炫担忧地看了刘众赫一眼。
“看你的脸瘦成这样,要吃饱才能打好比赛啊。”
“我有好好吃东西。”
“你不会又只吃沙拉和鸡胸肉吧?你是模特儿吗?吃点饭吧,饭。还有牛肉,好吗?”
刘众赫没有回嘴,只是觉得有些神奇。为何人们明明一点都不好奇,却还要询问他吃什么呢?
“如果你真的有好好吃东西,那当然是最好。”
姜宇炫不知是真的觉得这样最好,还是单纯是嘴上说说而已,刘众赫不得而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觉得读懂人心非常困难。
“刘众赫选手,您今天的状态如何?”
比赛会场的记者总问他相同的问题:今天的状态如何、对对手有什么看法、拟定了怎样的战略、觉得自己能以怎样的成绩获胜、对于最近的争议有什么想法。
刘众赫有时回答得很直率,有时又一句话也不说。但无论他说或不说,报导总会以他意想不到的无关重点为题。
反正采访总是千篇一律,那何必问他问题?刘众赫无法得出答案,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
那是他们的工作。
“你最近也会看留言吗?”
擡起头,他能从后照镜看见姜宇炫担忧的眼神。
“我不是叫你别看了吗?他们都是嫉妒你,你不要刻意去找那些留言来看,影响自己的心情。”
可能是看到他盯着手机,姜宇炫才擅自以为他正在看留言。其实姜宇炫也不算误会,他的手机萤幕上此刻确实正显示着某人的留言。
真的见到刘众赫本人,就会知道他根本是个垃圾。
刘众赫盯着那则留言。
不同于姜宇炫所说的,刘众赫并不觉得伤心。
队内的气氛会那么糟糕,都是因为刘众赫吧?业界的人都知道。
如果说有谁对他抱持敌意,那他只需要准备好面对这些敌意就好,这样所有的情况就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你们凭什么?
可是。
你们凭什么讲这种话?刘众赫叔叔到底是不是那种人,你们怎么会知道?
一般来说,常留言的都是那几个人,但这次的留言却是从未见过的暱称。
魔王之女(siny****)
刘众赫像在观察首度遭遇的敌人一样,一直盯着那行不长也不短的留言。
“众赫,到了。”
不远处,可以看到队伍练习室所在的高耸大楼。
刘众赫发呆了好一会,视线才重新回到手机萤幕上。他想找回刚才看到的那则留言,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是消失了?还是他看错了?
“我看了行程,一直到晚上都会很忙,美雅交给我照顾好吗?”
“就拜托你了。”
“美雅还是口齿不清吗?是不是该带她去医院检查?这种事要由父母亲……”
说到这里,姜宇炫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赶紧傻笑了几声含混带过。
“你去忙吧,不用担心美雅。”
“谢谢。”
“对了,这次好像来了新的战队经理。遇到他记得面带微笑和人家打招呼,听说好像是你的粉丝。”
刘众赫轻轻点了点头。下车之前,他看了姜炫宇一眼。
“怎么了?还需要什么吗?”
刘众赫思考片刻,无法决定到底要不要问姜宇炫早餐吃了什么。但他最后只是摇摇头,像平常一样进入练习室。
[‘■■■’将自己的名号变更为‘魔王之女’。]
[‘魔王之女’表示这里的功能很新奇。]
[‘■■■’将自己的名号变更为‘毒针戳戳’。]
[‘魔王之女’表示那有点可怕。]
上了楼,刘众赫随即穿越走道,进入自己的个人练习室。
这是专为刘众赫打造的房间。
五、六坪大小的空间里,有最新型的电脑、电竞桌与电竞椅,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运动饮料、营养补充品等,分门别类收纳得整整齐齐。
乍看之下,这就像个普通玩家的房间除了房间四面墙壁都是透明玻璃。
“拜托你学着配合别人好吗?”
刘众赫不肯听从指挥,这是主教练对他下达的处罚。每个经过房间的人,都能像观察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尽情打量刘众赫,而刘众赫也能看见他们。
“刘众赫选手的表现虽然出色,但几乎没有合作精神可言,他需要接受训练,学会意识他人的眼光。透过电视转播,职业电竞选手也会曝光在媒体的关注下,这个房间能帮助他练习随时保持戒备。”
这番话听起来是相当不符合人道精神的诡辩,但赞助商依然接受了主教练的建议,甚至有不少人会特地到练习室,透过玻璃房间观看独自练习的刘众赫。
刘众赫并不在乎,他早已习惯成为人们观看的对象。最重要的是,这样他就不会和队员发生不必要的冲突,反倒让他十分满意。因为进入练习室之后,会跟刘众赫说话的人,就只有主教练、领队姜宇炫,和助理教练朴振尚而已。
“众赫,开始吧。”
朴振尚敲了敲玻璃门示意,刘众赫点头回应。他简单地伸展了一下,放松肩膀和手,深呼吸几次后,便戴上耳机。
声音透过耳机传来,萤幕上浮现游戏的标志。
刘众赫最擅长的类型是即时战略游戏(Real-Time Strategy)。
游戏内容主要是即时掌握对方的战略和搭配,随后搜集资源、生产战斗单位并与对手战斗。这种游戏的乐趣在于必须在精准的时机,以最适当的战斗单位组合大胆攻击,有时还要借着奇袭攻击对方的要害。
“哒哒哒哒哒!”
枪声透过耳机传入耳中,画面则以一般人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快速切换。
刘众赫是战场的指挥官,每个战斗单位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的大脑正在即时计算这场战斗、下一场战斗,与下下一场战斗的损益。
大胆舍弃该舍弃的,一定要取得胜利所需的分数。
他所生产的战斗单位死去,发出痛苦的哀号,而敌方的怪物正在咆哮。地面崩溃、建筑物爆炸、肉体炸开的声响不停传入耳里。
终于砲火停歇,刘众赫站在成了废墟的战场中央仰望天空。
[胜利]
看着理所当然浮现的获胜讯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对他来说,这战场是一再反复的日常,其中不存在着悲伤、喜悦或愤怒。
他只是杀戮、死去、粉碎、失去。
还有胜利。
练习的对手很快换了一个。刘众赫的状况不差,手没有抽筋,他能感受到对手的动摇,很快掌控了比赛的主导权。他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破绽,总是毫不留情,干脆俐落地取得胜利。
[胜利]
结束一场游戏,便能获得不到五分钟的短暂休息,接着迅速进入下一场游戏。他回想稍早游戏中的失误,并改善自己的缺点。
就这样赢了又赢。
像在烤面包、煎蛋一样,刘众赫一再进行游戏。而此时,他听见平时绝对听不见的声音,某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像话吗?怎么能在这种房间……”
他看了旁边一眼。房门开启了一条缝隙,透过缝隙,能看见有两个人在门后争执,其中一人是助理教练朴振尚。
另一个人……是谁?
“轰隆隆隆隆!”
刘众赫赶紧查看战况。
他失误了。正在执行严密作战的特攻部队,因为他瞬间的松懈而受到严重打击,一度对他有利的战况瞬间扭转。
??ZZZ
练习对手像在嘲讽他一样,在聊天室打出一串文字。
助理教练警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刘众赫冷静地试图挽回错误,但最后一场战斗承受了太多损失,即便使出最极限的操作,他依然无法扭转颓势。试着模拟了几次未来的区域战斗,刘众赫判断没有胜算,便结束了比赛。
[投降]
看到战败的画面,刘众赫叹了口气,他拿下耳机来到房间外头,刚才的噪音变得更大声了。
“主教练就能随便做这种事吗?再怎么说,都不能把人关在这种地方吧?”
刘众赫起身走到外头,看到一脸为难的朴振尚,以及在他前方振振有词的短发女孩。
“啊,您好!”
她一转头,褐色的发丝轻轻飘扬。刘众赫从没见过她。
刘众赫轻轻点点头,并确认她的名牌。
新任战队经理Y.S.
想必,这个女孩子就是姜宇炫说的新人了。
“那个……你没事吧?”
面对新人莫名的问候,刘众赫不知该怎么回答。
“抱歉,众赫,她是新来的,还不了解这里的运作方式”朴振尚赶紧插话。
刘众赫没认真听朴振尚说了些什么,只是将目光转回新人脸上。眼前这个有着明亮大眼和白皙皮肤的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一般来说,和刘众赫对上眼的人通常只有固定几种反应,要不是瞪大眼睛露出吃惊的神情,就是选择回避他的视线。
但这个新人既没有逃避,也没有动摇,那表情像在告诉他,他在这里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啊,对了,你应该饿了吧?”
新人拿出一个小纸袋。刘众赫垂眼看着那个纸袋,即使他一脸冷漠,新人也没有退缩。
“这是包子,你很爱吃吧?”
包子?
刘众赫皱眉。
“我不喜欢。”
“不可能啊……”新来的战队经理再次劝道:“你吃吃看,这很好”
“喂,除了沙拉跟鸡胸肉,众赫不吃其他东西,而且所有食物都要经过他自己亲手料理。众赫,既然练习结束了,我们去吃饭吧。新来的,妳也废话少说,快点去照顾其他队员!”
朴振尚推着刘众赫的背催促他,刘众赫看了闷闷不乐的新人一眼,便往员工餐厅前进。
午餐时间有五十分钟。若要在摄取必要的热量后,再做简单的体操帮助身体与大脑恢复状态,这样的时间其实有些紧迫。
来到餐厅,他没有去排队拿饭,而是拿出早上准备好的便当。
看着这样的刘众赫,朴振尚苦笑着说:“我去拿饭。”
朴振尚拿着餐盘排队时,几名选手经过刘众赫身旁,是刚才和他打练习赛的选手。其中几人瞪着刘众赫窃窃私语。
早已经习惯这种事,刘众赫并不在意,只是低头吃着便当。
其实刘众赫之所以坚持带便当,也有特殊的理由。
上一赛季最后一场比赛时,刘众赫吃了公司准备的食物导致食物中毒。由于只有刘众赫出问题,因此公司认定这是他本人的责任,但不管怎么想,刘众赫都不记得自己那天还有吃其他的东西。
从那天开始,他便选择自己带便当。
“希望你吃得开心。”
刘众赫擡起头,稍早那个新来的女孩坐到了他面前,正在吃刚才要给他的包子。
刘众赫不带任何情绪地回应:“我吃东西不是为了开心,是为了活下去。”
“吃好吃的东西会开心,对活下去也有帮助。”
话说完,新来的战队经理便张嘴咬下一大口包子。
刚才匆匆一瞥所以没看清楚,现在刘众赫才注意到,那弹性十足的包子皮里,满满的内馅实在引人注目。从那包子的形状看来,厨师的手艺肯定也不一般。
“这是妳自己做的吗?”
“还是一样好吃……要分你一点吗?”
“不必,我不喜欢。”
“你吃一口看看,说不定会喜欢啊。”
“不用吃我也知道。”
“话说,叔叔……”
刘众赫愣了一下才回答。
“我不是叔叔。”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
从未有人问过刘众赫这种问题。所谓的称呼,通常都是需要使用称呼的那一方在烦恼,而根据对方使用的称呼,刘众赫的态度也会有所差异。
“就叫刘众赫选手吧。”
“刘众赫选手……”新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接着她突然掏出一本手册,不知在上头写了些什么。
“那是什么?”
“没什么。”
“妳在写什么?”
“没有啊,我会遇到很多我喜欢的人……要是我没记下来不小心忘记了,以后就不知道要怎么跟他们说话了啊。”
新人的笔唰唰几声在纸上留下文字,虽然看不清楚,但看上头的文字越来越多,刘众赫也开始思考关于记忆的事。
如果他也有写日记,会不会就能记得过去?
这时,他的手臂再次抽筋了。微微的耳鸣声充斥脑海,耳朵像是浸水一样,听到的声音一片模糊。
他看见白色的墙壁围绕在四周,那是以他的力量无法粉碎,也无法跨越的坚实高墙。他听见那道墙后传来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写字声。
唰唰唰
某人正在墙上写字,他却看不到,就像被隐藏的留言,文字虽在那里,但他怎么也无法阅读。
“刘众赫选手?”
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新人正担忧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
“没事。”
“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刘众赫看了新人的手册一眼,又看向她那张忧虑的面容。
对刘众赫来说,人的内心就像墙后的文字一样棘手,但即便是这样的他,也能清楚读出眼前那张脸所传递的讯息。
新人在担心他。
刘众赫老实回答道:“与妳无关。”
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回应。稍早那句话分明是好意,至少不是需要他这样回应的一句话。
不过新人的表情依旧一派轻松,似乎认为刘众赫这样的回应理所当然,或是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回答。
这时,有人拍了拍刘众赫的肩,一屁股坐到他身旁。
“什么啊?你在跟新人聊天吗?”
是朴振尚。他餐盘上的饭菜已经少了一半,想必是刚才在和其他选手聊天,聊完后才过来。
像是看见什么稀奇事一样,朴振尚来回看了刘众赫与新人几眼,接着有些挖苦地说:“妳不会刚来第一天就欺负众赫吧?小心我叫妳滚蛋!”
新人假装没听见,只是张大了嘴咬下眼前的包子。
朴振尚忍不住咋舌。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众赫,主教练看完上午的练习,有留下一些评语。”
刘众赫这才想起来,他忘记查看上午的练习建议了。印象中,主教练因为今天上午有其他行程,所以不在练习室。
刘众赫点点头,朴振尚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主教练没时间,所以只看了最后一场比赛。他的意见和平常差不多,就是说你的操控很完美,组合和搭配的战略也很棒,有好好把之前的意见听进去。只是似乎都能预测到你会怎么打,战术太制式化了,不够有弹性。”
主教练给的意见总是如此。速度很快、应对很确实,但不够有弹性、没有跳脱固定的打法等等,最后给的改善方向也都差不多。
“最重要的是……他说你玩起来很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每次听到这个意见,刘众赫总会自问,这真的是能解决的问题吗?
他不相信灵魂。
许多人明明不曾看过灵魂,却还是成天把它挂在嘴边。而在刘众赫的认知里,人类是肚子饿了就吃饭,想睡的时候就睡觉的存在。吃下去的东西会成为能量来源,让人类能够活动、思考、生存。
这就是刘众赫认知里的人类。
对他来说,主教练那句“没有灵魂”与其说是建议,更像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诗句。
“没有灵魂?那是什么意思?”提问的是新人。
朴振尚反射性地回应:“就是一种惯用的说法啦,接近感觉不到热情、感觉不到毅力之类的。这家伙只要一判断没有逆转的机会,就会立刻放弃。”
其实不只主教练给出这样的评语,刘众赫在胜负方面的判断总是非常快,甚至有人称他是人工智慧。
听完这番说明,新人的表情十分微妙。
朴振尚撇了撇嘴,不满地问:“妳笑什么?我的话很好笑吗?”
“有点。”
“什么?”
“没有啦,没什么。”
朴振尚瞪了新人一眼,又再次看向刘众赫。
“总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主教练是能多懂你?这些话都是要来折磨你的,毕竟把你关进那个房间的也是他啊。”
以此为开头,助理教练朴振尚花了点时间数落主教练的不是,例如为何偏偏找外国人当韩国电竞队伍的主教练,在第一线执行所有工作的人根本就是其他教练等等。
他一边骂一边吃,直到餐盘都空了,新人才一脸受不了地摇摇头,站了起来。
等附近的选手纷纷离开,助理教练一改刚才的语气,低声说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朴振尚漠然看着新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像是瞬间戴上另一张面具一样,声音冰冷。
“她要是知道你和我经历过什么,肯定会吓到晕过去。”
看着朴振尚眼底那一抹黑影,刘众赫意识到,接下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们在主教练室碰面吧。”
【……就说了啊,妳信了吧?】
【那个……感觉有点可爱。】
【……姐,妳真是的……】
下午的行程结束后,刘众赫来到主教练办公室。朴振尚坐在高层主管专用的椅子上,两脚高高放在桌子上头,一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
“你也知道吧?这原本是我的位置。”
灰烬战队的主教练,是其中一家赞助商在最后一刻安插进来的空降部队。确实,朴振尚有理由不满,毕竟召集灰烬战队主要队员、带领整个团队打进最高联盟,他都拥有很大的功劳。
“你相信吗?过去三年来我们办到的那些成就。”
朴振尚笑着指向放在展示柜里的奖杯。
环顾一整排的奖杯,刘众赫也短暂地回想起过去。这些都是灰烬战队的证明,是团队创建至今的足迹。而那条路尽头的东西,是刘众赫自己的名字。
综合战绩六十四胜五败一平手
MVP OVERLORD 刘众赫
两年前,队伍获胜的同时,他也获得这面奖牌。
那一年,刘众赫一跃成为电竞界的新星。
“众赫,在外面我要顾及别人的看法,所以不会特别说。”
朴振尚轻叹了口气,掏出烟来叼在嘴上点燃。呛鼻的烟雾充斥整间房间,天花板上的抽风机飞速运转。
“你要好好表现。”
呼一声,朴振尚吐出一口烟,那模样与午餐时间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好声好气、嘻皮笑脸的模样消失无踪,换上了一张冰冷且笼罩着黑影的脸孔。
“你知道你最近很糟糕吧?我……我们是怎么样走到今天的,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他那动不动就使劲捏人肩膀的习惯也跑了出来。
其实,这副模样才是刘众赫记忆中朴振尚的真面目。
助理教练朴振尚原本不是电竞界的人,而是在经营私人赌场与非法网站。他将违建当作办公室,违法雇用和剥削外国劳工大量生产游戏货币,人称“游戏农场的大户”。
朴振尚的游戏农场在愿意花钱的黑市玩家之间,曾经是无人不知的存在。
“你想回到那个时候吗?想要被关在半地下室的房间里,整天只能吃泡面农游戏币吗?”
想到朴振尚的过去,刘众赫便忍不住回想起在满二十岁之前,那早已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回忆。
从那个时候开始,刘众赫的人生便与这个男人绑在一起。
“发现你的人是谁?是我。推荐你,把你推到这个地位的人,也全都是我。但你要是表现成这样,那一手拉拔你的我又成了什么?”
朴振尚的品性恶劣,但最先看出刘众赫的游戏天赋,把他从监狱一般的工厂里救出来的,也都是朴振尚。
“我会努力。”
“努力?我知道,我们众赫总是很努力,我一直都知道,但你要往不同的方向努力。要多一点表情,还有口气也……你做不到吗?就你那张死人脸,找上门的广告根本一个也拍不了。”
朴振尚重重叹了口气,捻熄了手中的烟。
“总之,这只是其中一件事,我今天找你来还有其他原因。明天是季后赛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对吧?”
朴振尚没有立刻说下去,只是挑起一边的眉,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
刘众赫记得朴振尚的习惯。过去的某一天,第一次在金老板的游戏农场里遇见朴振尚时,他也是皱着眉盯着刘众赫看了好一阵子。
而就在隔天,他从金老板手下带走了刘众赫。
带走刘众赫的那天,朴振尚说:“从现在起,你绝对不能输。”
而现在,朴振尚又用相同的表情跟他说话。
“你得为我输一场才行。”
为他输一场。
“我不是要你随便输,就是……你知道的,表现出尽了全力,然后很遗憾输掉比赛的感觉,懂吧?”
刘众赫努力不去想这句话的意思,凭着本能答道:“我记得上次我已经拒绝了这个提议。”
“所以我现在才会这么困扰啊。不多不少,就一场。你看到明天的参赛名单了吧?我也和其他人商量好了。”
“我签的合约里没有要我输。”
“合约?大哥这样拜托你,那合约……”
房间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刘众赫迅速瞥了主教练办公室的门口一眼,又认真看着朴振尚的脸色。其实朴振尚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刘众赫心里非常清楚。
这是最近灰烬战队成绩特别差的原因。
不是因为刘众赫状况不佳,也不是主教练无能,而是因为眼前的朴振尚。
朴振尚掏出一根新的烟,那根烟与稍早所抽的烟不同。烟才点燃,他又开口了。
“别失误了,众赫。”
朴振尚,灰烬战队的助理教练,也是隐身在电竞产业之中,操控战队胜负的掮客。
朴振尚确实看出了刘众赫的才能,但并不是为了获胜才带他来这里。
“只有你,我才肯给到七亿[24],你明白这是多大一笔钱吧?”
刘众赫当然明白。七亿是他整整两年的年薪……准确来说,那比过去两年私下进到朴振尚口袋里的钱还多。
“你想清楚,现在这个市场状况不太好。大家都跑去投资AOS类型的游戏了,外面也在传联盟快要完蛋,但你和我可不能就这样结束啊,我有家庭要照顾,你也得为美雅想想。”
如果朴振尚能开出七亿的价码,那实际的资本规模肯定更大。
光是朴振尚拿到的抽成金额,至少超过二十亿。考虑到连国外的赌盘都越来越大,这有可能是金额高达上百亿的交易。
看着朴振尚眉间那深深的皱纹,刘众赫开始思考与数字有关的事。
七亿能做哪些事?
或许他能在首尔近郊找到一间全租房,以代替公司提供的老旧宿舍。他能把妹妹送到离家更近的幼儿园,也能买新衣服给她,还能更频繁地带她去医院。
还有,虽然不晓得委托征信社需要多少钱……
但他或许能找到父母。
只是
“上赛季的决赛,我食物中毒的那件事。”
朴振尚很清楚,当刘众赫用冷酷低沉的声音说话,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他没有指责刘众赫的语气,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是你干的好事吗?”
那时,刘众赫也是在比赛前一天接获朴振尚的提议,说要操纵比赛的结果。他拒绝了,并在隔天的比赛严重腹泻,导致根本无法出战。
他在决赛落败,整支队伍也败下阵来。
朴振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抽着烟。
“你不否认吗。”
朴振尚轻叹了口气。
“你就不能别想那么多吗?何不当成是一场难以获胜的比赛、一场没有胜算的比赛,或是当成是必须弃权的状况。你不是很容易放弃吗?”
“我从来没有轻易放弃过,我一直都是拚尽全力。”
朴振尚用无法理解刘众赫的眼神瞪着他。他看着刘众赫的脸、他身上老旧的外套,再看着他手里的便当盒,接着烦躁地抖了抖烟灰。
“众赫,原本吃饲料的狗,会因为吃了人的食物就变成人吗?”
刘众赫想起那个位在半地下室,总是不见天日的黑暗游戏农场。
在那里,他使用别人的帐号玩游戏、赚游戏币、代替他人提升排名。以替他人提升排名作为交换,朴振尚赚进了大把的金钱,并用那些钱喂饱刘众赫。
只是现在,刘众赫不能再过那种生活了,他的生命里不再只有自己一个人,同时也希望能光明正大赚进每一分钱。
但朴振尚不这么想。
“大哥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了,你还不明白?人可以这么不讲义气吗?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天到晚挨骂。”
捻熄了手上的烟,朴振尚目露凶光地站起来,刘众赫则以冷酷的双眼迎上朴振尚的视线。
就像在自己的地盘里丝毫不肯退让的猛兽,两人对峙了许久,不知过了多久,朴振尚才率先打破一触即发的紧绷沉默。
“我知道了,好吧。”
朴振尚不知何时又变回助理教练的模样,带着那张挂着浅笑的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知道了,你走吧。”
刘众赫又盯着朴振尚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房间。
即使刘众赫离开,朴振尚仍继续抽了好久的烟。直到烟灰缸里的烟蒂都堆成一座小山,他才不屑地冷笑了几声,随后站起身来。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哇,同学,你长得真帅。”
回家路上,计程车司机一直跟他搭话。这是搭计程车时经常发生的事。
“我年轻的时候啊”
即使刘众赫没有特别回应,计程车司机仍说个不停,他决定任由司机自说自话。
“大家都不知道,其实长得帅也很辛苦。”
刘众赫看着自己映照在车窗上的倒影。
这或许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遗产。他的外表确实帮助了他,让他无论如何都能讨口饭吃。
仅凭外表就能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这点,刘众赫并不太能接受。所以他也不太能理解,为何有人称赞他的外表时,他必须要为此表达感谢。
“谢谢。”
简单的道别后,刘众赫下了计程车,雨滴不断自阴暗的天空落下。
按下密码进门,客厅里的灯没开。
刘众赫愣了一秒,开口喊道:“刘美雅。”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在感应灯的微弱照明之下,刘众赫拿起长柄雨伞当防身武器。
“姜宇炫。”
依然没有回应。
家里要不是没人,就是假装没人……过去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吗?
瞬间,几种可能性闪过脑海,刘众赫决定亲自确认看看。他尽可能放轻步伐,躲藏在客厅的黑暗中。他绷紧神经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却只听见冰箱压缩机运转的规律噪音,完全没感受到任何生物的动静。
刘众赫没有放松警戒,开灯一一确认家中的每个角落。他住的地方两房一厅,坪数不大,要查看的地方并不多。厕所、阳台、柜子,四处都不见刘美雅的踪影。
他打电话给姜宇炫,姜宇炫却没有接,通讯软体、文字简讯也都毫无回应。
刘众赫冷静地整理当前的状况。
他们说好,暂时把刘美雅交给姜宇炫照顾。
刘美雅不见了。
姜宇炫联络不到人。
刘众赫查看家中留下的迹象。桌上没有吃饭的痕迹,但流理台还放着带着水气和水渍的盘子,显然有人清洗并整理过餐具。
客厅散落着应该是刘美雅拿出来玩的桌游和童话书。
沙发有微微的凹陷,而刘美雅的鞋子不见了。
沙发上还留有余温,刘众赫立刻抓着长柄雨伞冲出家门。
青色的街灯后方,是一条又直又长的巷子。即便那里确实有一条路,四周却像自古以来便被黑暗笼罩,从未有光线照进去一样安静冷清。
刘众赫查看完两条巷子,随后便想到刘美雅可能会去的场所。刘美雅喜欢大型量贩店、便利商店、速食店,还喜欢游乐场。
刘美雅……他的妹妹……
刘众赫对四周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决定以最佳路线探查每一个刘美雅可能去的区域。
“刘美雅!”
她肯定走不远。
那孩子还不曾独自外出,她的语言能力发展比同年纪的小孩迟缓,发音也不够正确,而且还有许多不认识的词汇,因此肯定走不远。
刘众赫快步走向大型量贩店,同时仔细查看每一条巷弄街道。
“听到就快回答!刘美雅!”
由于已是深夜,路上人烟稀少,站在巷口偷抽烟的学生都在回避刘众赫的目光。
看到几个男人聚在路边摊喝酒,刘众赫抓住一名醉醺醺中年男子问道:“你有看到吗?”
由于不熟悉与陌生人进行对话,刘众赫先是吸了口气,才整理好要说的话语。
“一个女孩子,身高大概六十八公分,绑着双马尾,穿天蓝色的衣服,五官和我非常像。”
醉汉似乎没有察觉到刘众赫紧张的语气,只是迷迷糊糊看了看四周,随后趴倒在桌上。刘众赫看着失去意识的男子,随即转向询问其他酒客。
“女孩子吗?没看到耶。”
没有任何人看到刘美雅。
刘众赫看着路边的芦苇。在那条芦苇路的另一头,有一座长着低矮杂草的公园,往那里去,或许能找到什么人也说不定。
刘众赫看着眼前这条长着芦苇的道路,远方的黑暗里,隐约能看见大型量贩店的模糊外观。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年纪的孩子真能走那么远。
刘众赫跑了起来。
“刘美雅……刘美雅!”
不知跑了多久,刘众赫已经来到大型量贩店门口。这天是量贩店的公休日,来的路上他也查看所有可能的地方,便利商店、速食店、文具店、游乐场,甚至连后面的巷子都看过了。他实在不知所措,脑袋一团混乱。
没有人告诉过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为了独自扶养美雅,刘众赫透过很多方式学习。他读书、上网搜寻,借着这些资讯购入育儿必须的物品。
养小孩的态度、不让小孩养成坏习惯的方法、如何教育孩子有正确的价值观。
有些书怎么读都无法理解,有些书虽然能理解,书上教的方式他却做不到。有些书让他知道父母没能给他的东西,有些书则让他知道他绝对无法取代父母的地位。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尽办法做到他能做的,一路坚持到今天。
然而,其中没有任何一本书,曾告诉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把这当成是游戏吧。
刘众赫在心里默念。
这是游戏,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事,目标是找到刘美雅。想得简单一点,不要慌张,现在能做的有哪些事情……
好好想一想。
但刘众赫越想越感到茫然。
只要没有胜算,随时都能放弃游戏;即使输了,还有下一场能努力。
但这场游戏一旦输掉,他会失去什么?
心跳开始加速,刘众赫疯狂地跑了起来,不停大喊刘美雅的名字。他的双手越来越冰冷,觉得自己的胜算正在逐渐降低,就像正在与不知名的对手,打一场必然会输的游戏。
却也是一场不能放弃的游戏。
突然,他意识到他不能一个人继续下去,必须请求别人的协助。
想到这里,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责怪他怎么没能尽早报案,但当刘众赫拿起手机,才意识到无法报警的原因。
“可以的话,尽量不要让外界知道比较好。”
曾经,姜宇炫跟他这么说过。
“大家要是知道你一个人扶养妹妹,肯定会有很多麻烦。”
“什么麻烦?”
“一些和振尚哥有关的问题,总之就是不太好。你不是说捡到她的时候只有一封信,而且也没去做基因检测吗?”
“看她的长相就知道,她是我妹妹。”
“是这样没错,但谁晓得呢?如果她不是你妹妹,或是家里的状况有些复杂……”
“……”
“要是真的出了意外,这可怜的孩子要去哪才好?我会尽可能帮忙,这个问题就尽量别让外界知道吧。”
刘众赫打电话报警。不知为何,电话没接通,他打了第二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直到第三次,打给警局的电话才终于接通。
刘众赫说,他的妹妹不见了。
他说出自己跟妹妹的姓名和年纪,然后……
“父母的姓名呢?小孩子的出生日期……”
“出生日期是……”
为什么?他为什么想不起来?刘众赫几次试着记起刘美雅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