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背后之人
那随从看见宗明川和他身后两名侍卫腰间的长刀, 不自觉咽了咽唾沫,刚壮着胆子开口:“你又是从哪——”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自家主子一脚踹在了腿弯处, 踉跄着跪倒在地。
“没长眼的狗东西, 还不快退下?!”
锦衣公子强忍着身上的剧痛, 在仆人的搀扶下站起来, 脸上全是冷汗, 却硬是挤出一个笑。
“不知是小将军回来了, 扰了您的兴致, 这就走,这就走……”
他的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紧张颤抖,丝绸衣袍已经被冷汗浸透,死死贴在背上。
大热天的,他竟然觉得浑身发冷。
壁州城谁不知道这小将军眼中最是揉不得沙子,自己正正撞在他的枪口上, 怕是捞不到好了。
宗明川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站住。”
这句话像一道冰水浇在锦衣公子头上, 脸色白的像鬼,脚下的步子硬是动也不敢动,笑不出来又不敢哭。
“将、将军”
“改日我必当要去问问宗知州,什么时候这壁州城能轮得到你来做主?还扬言要将他治下的百姓赶出去……”
他说话的表情没有变过,语调甚是平静。
锦衣公子闻言,腿一软,瞬间就跪了下来。
他扬起手,“啪啪”地扇着自己耳光, 手下的力道一点没有收敛, 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是我没有管束好下人,再也不敢了将军!你饶了我这次吧, 我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这会儿倒是舍得下脸。
宗明川厌恶地皱了皱眉,将目光转向宁竹,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宁竹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意有所指地瞥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随从。
“把人赶出壁州城这话说得如此流畅,应当是从前就有做过吧,不若将军好好查一查,可别冤枉了人。”
这种人背地里还不知道做了多少缺德事儿,落在宗明川的手上,定然不会“冤枉”了他。
宗明川会意,抬手示意。
他身后一名带刀侍卫立刻上前一步:“将军。”
“就请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人……去衙门走一趟吧,什么时候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那锦衣公子的脸色扭曲万分,眼中满是惊恐:“我没有犯事!你,你不能抓我!”
侍卫已经利落地用布条堵住了他的嘴。
剩下几个方才出言不逊的仆从也是一个个面色惨白,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被侍卫挨个绑了起来。
其他没开腔的仆从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生怕等会儿宗明川又想起了他们来。
直到宗明川身后的侍卫一声厉喝:“还不快滚!”
他们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楼梯口挤,有两人甚至失足滚了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周围的食客担心波及自身,早已躲得远远的。
冷饮铺二楼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宁竹姐妹和宗明川一行人。
“许久不见。”宗明川的脸色缓和下来,眼中浮现出真诚的笑意。
“是啊,没想到在这遇见你。”宁竹嘴角也扬起一个笑,“方才多谢了。”
要是没有宗明川,她也能让方才那群人开不了口,不过既然他替她们出了头,省了动手的事,一句“谢谢”她还是不会吝啬的。
而且能在这看见宗明川,宁竹还是挺高兴的。
宗明川忙摆了摆手:“本就是那人主动挑衅,相信没有我你也能制服他们,倒是我该向你应该道谢才是,倘若没有你那日大方赠药,哪有今日的我。”
真要算起来,宁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今日这点小事,与救命之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宁竹不跟他客套:“也是你先相助在前,就当扯平了吧。”
宗明川笑着微微颔首,又问道:“你怎么会在壁州?”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我们也才来没几日。”宁竹说道。
宗明川顺势开口:“壁州是我的家乡,不如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以表谢意。”
他嘴上说是招待客人,实则心中还藏着些疑问,希望宁竹能给他答案。
此刻天色尚早,宁竹略一思索便应下了。
宗明川八成就是跟壁州宗家有关系,而且大概率是嫡支,不然方才也不会随意就搬出宗知州来。
她要找季家几人,没准能从这里得到些帮助。
宁竹:“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宗明川脸上笑意更深,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在前面。
宁竹牵起宁荷,叫上平安,随着他一起走出了冷饮铺子。
宗家的马车就停在街边,他们上车后拐过几个街口,周围变得越来越安静,直到再也无法听见小摊贩的吆喝声后,马车停在一扇朱漆铜钉大门前。
门楣上悬着檀木匾额,“宗府”二字笔力雄浑、气势磅礴。
门前左右两边站着六个身着铠甲的护卫,见到宗明川立刻行礼。
“小将军!”
宗明川微微颔首,引着宁竹两姐妹往里走。
这府邸起码得有个五进,穿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曲折的回廊连接着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点缀其间,池中锦鲤游弋,名花异草随处可见。
路上遇到的丫鬟仆从见到来人,都会停下脚步,微微屈膝行礼,口中恭敬地唤着“小将军”。
“年少时蒙先祖余荫庇护,得授过一官半职。”宗明川边走边解释,“虽然后来后因朝中变故奉调涉州,但家中下人都已习惯这样称呼,便未曾改口。”
宁竹点点头。
听祝衡关说过宗成秋的事后,她大概也知道宗家和皇帝之间的博弈,宗明川被贬涉州,大概率只是政治斗争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步。
宗明川领着穿过一道垂花门,来到了练武场旁的别院。
途经练武场时,宁竹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这可比她租赁的那个小院子气派多了。
场地平整开阔,边缘立着一排粗壮的木桩,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擦得锃亮,透着肃杀之气。
场地中央还有十几名兵卒正在操练,一个个身姿矫健,腾挪翻转,喝声震天。
宗明川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稍后你要是有兴致,我俩来这边过过招?”
宁竹爽快应下:“求之不得。”
几人随后在宗明川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侍女轻手轻脚地奉上茶点。
“这是今年的白毫银针,”宗明川端起白玉茶壶,亲手为宁竹斟茶,“尝尝看。”
他自己是不爱喝茶的,这是为了招待宁竹,特意从他爱茶的兄长那里薅来的。
宁竹端起茶盏,里头茶汤澄澈,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轻抿一口,唇齿留香。
宗明川也没有怠慢宁荷跟平安,他亲手给宁荷倒了一盏蜂蜜水,还让人给平安也盛上清水。
宁荷乖巧地坐在阿姐旁边,双手接过蜂蜜水,弯着眉眼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自己捧着一盏蜂蜜水,小口喝着。
平安则是抬头看向宁竹,待她同意后才埋头喝起水来,耳朵不时抖动,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院门方向。
“好狼。”宗明川目光落在平安身上,由衷赞叹道。
平安闻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朝着他吐了吐舌头,像是听懂了在夸自己。
惹得宗明川轻笑出声。
“说起来,”他放下茶盏,神色认真起来,“在涉州的时候,真是多谢你赠药与我。”
那时他不慎染上瘟疫,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涉州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宁竹临别时塞给他的那颗药丸。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服下后,当晚高烧就退了,不出两日竟痊愈如初,更神奇的是,此后他再未染上瘟疫。
那颗药丸简直像是为这场瘟疫量身定制的解药,就在他懊恼未能留下药丸研究配方时,城中突然有人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方子。
这才避免了涉州城生灵涂炭的惨剧。
起初他只当瘟疫是天灾,可后来查到的蛛丝马迹,加上宁竹那枚有着奇效的药丸,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场瘟疫背后另有隐情。
他曾派人四处打听宁竹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宗明川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解开自己心头的疑虑。
宗明川望着宁竹,语气带着几分恳切:“我想知道那药丸,你从何得来?”
闻言,宁竹端着茶盏的指尖顿了顿。
解毒丸的来历她无法明言,但宗明川的疑问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应当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有此疑问。
“那些瘟疫,”她缓缓抬眸,“是不是与蛮族,亦或者鞍州逃兵有关?”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
宗明川瞳孔微缩。
宁竹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这也是她后来才想通的,为什么那些鞍州逃兵明知道原北县有瘟疫,却仍盘踞不去,根本不惧,唯有一种解释能够说得通——
他们手中本就有解药!
但那些药应该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后来才得到的,所以他们才会在树林里发现那具逃兵的尸体。
宁竹突然有此一言,宗明川回过神来,眼神中生出些警惕。
“你怎么……”
宁竹接下来还得在壁州生活,知道必须打消他的疑虑。
她轻叹一声:“其实我从涉州出来之后,去了原北县,路上发现了几具逃兵的尸体……”
她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和推测娓娓道来,唯独隐去了系统的存在。
“至于那药丸,确实是意外所得,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明来处。”
听完她的讲述,宗明川心中的怀疑警惕褪去了些。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若宁竹真的是与那些反叛军有关系,她根本无需再跑,又怎么会留给了他药丸保命。
宗明川起身拱手,脸上带着愧色:“是我无礼了,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慎重,还望见谅。”
“无妨。”宁竹并未觉得冒犯。
毕竟瘟疫关乎千万人性命,她身上的一切又都太凑巧了,宗明川的谨慎实属应当。
宁竹又追问道:“那你可查出了什么?”
她可没忘记,那些人在原北县时对她的穷追不舍,还杀害了方掌柜。
如今宁竹也算是半个知情人和受害人,宗明川也不瞒着她,他目光扫向正在石桌旁逗弄平安的宁荷。
宁竹会意,朝小姑娘招招手。
“小荷,你带着平安替阿姐去外头看看练武场上还有没有人? ”
宁荷知道他们是有事情要谈,乖乖点了下头。
宗明川唤来一名侍卫:“带宁小姐去练武场转转,不可怠慢。”
待院中只剩二人时。
宗明川眼中划过一丝暗光,沉声开口。
“瘟疫一事牵扯甚广,与蛮族入侵、广信王起义有着直接的关系,我查到这些事最后都直指一人。”
“谁?”
“七皇子,景容。”
第72章 皇家事/切磋
话音落下后, 宗明川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定在宁竹脸上,似乎想看出些什么。
而宁竹却未曾发觉,又或者发觉了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
她压根就不认识什么七皇子, 景容这个名字更是陌生至极。
宁竹眉头微蹙:“七皇子?那不就是前几日……”
那位在边镇见到的“贵人”, 她脑海中浮现出对方苍白病弱的面容, 又想起那些手段残忍, 对他们赶尽杀绝的逃兵。
底下的人是这副模样, 上头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蛇鼠一窝罢了。
宁竹冷笑一声:“他人看起来病怏怏的, 心倒是够狠。”
宗明川没有错过她的神情,心头悄悄放松一些。
他继续说道:“七皇子的体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的生母是安贵妃,其母受宠,他本人也是天资聪明,颇得皇帝喜爱。”
景容天生体弱, 太医曾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认为他与皇位无缘。
可如今景容已二十有三,不仅活下来了,还成了所有皇子里最得老皇帝喜爱重用的。
此人的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宁竹不禁问道:“老皇帝既然这么喜欢他,又怎么会派他来壁州?”
不管此番前来是传令也好,求助也罢,要知道宗家和皇帝老儿关系并不如何,此地还毗邻涉州, 反叛军近在咫尺, 稍有不注意就小命不保。
就这种情形,老皇帝居然还派了身体孱弱的七皇子前来, 将他置于危险境地,怕不是嫌他死的不够快。
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了七皇子与广信王有勾结?
可这也说不通,要真是察觉了,直接杀了不是更好,让他来壁州就是放虎归山。
“说是喜爱,可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宗明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皇帝有那么多儿子,他需要的是一张嘴,能够替他说话的嘴。”
老皇帝不敢明着对宗家出手,便变着法地恶心人。
宗明川被贬涉州一事,就是皇帝和景容共同谋划的结果。
两方早已结怨,宗成秋对景容更是深恶痛绝,才会让他在嵊南关吃了闭门羹。
“那广信王又是?”宁竹追问道。
“广信王和他那个皇帝哥哥是一路货色,都是贪奢淫逸之辈,他那个脑子哪里使唤得动鞍州逃兵,又勾结得住蛮族。”
背后定然少不了七皇子在背后出谋划,广信王是被七皇子当棋子利用了,还当了挡箭牌。
宗明川叹了口气:“这些都是我偷偷探查得知的,目前还拿不出什么实质证据。”
就算是说了,一边是隔阂已深的臣子,一边是病弱听话的儿子,不用想都知道老皇帝会相信谁。
宁竹总算理清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些朝堂纷争离她太远,就算是想找七皇子报仇都不知道人在哪儿,眼下她只关心一件事。
“壁州应当不会变成下一个涉州吧?”
宗明川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说哪一点?我兄长最是重视治下百姓,也断然不会给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大哥是宗成秋。”
宁竹了然点头。
从方才进宅子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了,毕竟这么大的宅院,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宗明川是壁州知州的亲弟弟,这对宁竹来说倒是件好事。
“你才来壁州不久,”宗明川眼中闪过关切,“是有什么打算吗?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宁竹正想着怎么跟他提起,没想到人家这么善解人意。
她放下茶盏,开口道:“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找几个人。”
宁竹将季家几人的特征详细道来。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人。”宗明川说完,又从身上取下一块令牌,转手递给了宁竹,“这是我的令牌,若是像今日这般,有人与你为难,只管报上我的名字。”
有大腿不抱是傻瓜。
宁竹直接抬手接过。
刚说完事情,宁荷像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发髻都跑得有些松散,小脸红扑扑的。
“阿姐,练武场上没人啦!”
宁竹将令牌收好,抬手替她擦了擦汗,看向宗明川:“去切磋切磋?”
自从封炎跟在身边后,她都很少自己动手了,今早练完拳,总觉得意犹未尽,正好有人过两招也不错。
这话正中宗明川下怀。
瘟疫让他元气大伤,最近才将将痊愈,好不容易被允许重新习武,可府里的人顾忌他的身体,都不敢认真陪练。
如今宁竹主动邀战,他已经蠢蠢欲动。
他大手一挥:“走!”
那些奉命“照看”他的侍女仆从本有些犹豫,可是又见宁竹是个小娘子,料想武艺高不到哪去,便也未加阻拦。
三人一狗朝着练武场去。
此时的练武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兵器架整齐排列,连沙地都被清理干净,踩得坚实平整,也不知道是真的有事,还是特意腾出地方。
宁竹和宗明川两人在场中央相对而立。
宁荷有模有样地举起铜锣,用力一敲——
“锵!”
余音未绝,两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对方。
拳风呼啸间,宗明川心头一震。
宁竹的武功比当初在树林相遇时更精进了!
若说从前能过七八十招,现在恐怕五十招他就得败下阵来。
这是哪里来的鬼才!
这激起了宗明川昂扬的战意。
他被掌风击退,稳住身形后,转身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杆红缨枪。
“拿上兵器,再来!”
宁竹今日上街没有带唐刀,也选了跟他一样的红缨枪。
宗明川眉头微挑:“宗家枪可是一绝,不再换一个?”
宁竹唇角微扬,枪尖轻点地面:“来。”
两杆红缨枪如游龙般交织在一起,红缨翻飞间寒光闪烁,枪尖相击迸发出点点火星,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宁荷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小手攥得紧紧的,心中默默为阿姐加油。
两人越战越勇,红缨翻飞间,难分胜负,只剩下满场呼啸的风声。
最终同时收势,枪尖点地,拱手为礼。
“阿姐!好厉害!”宁荷飞奔上前,给宁竹递上干净的手帕,眼睛里的崇拜都快要溢出来了。
平安也摇着尾巴凑过来,亲昵地蹭着宁竹的腿。
宁竹笑着揉了揉他俩的脑袋。
比起红缨枪,唐刀才算是宁竹善用的兵器,可却也难得有人能在这方面与她战个平手。
她看向宗明川,真诚赞道:“宗家枪,名不虚传。”
宗明川收枪而立:“谬赞。”
他心中同样惊讶,自己的枪法在宗家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竟未能占得上风。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身旁跟着个黑衣少年。
“精彩!实在精彩!”男子的声音清朗。
宗明川脸上露出笑容:“大哥。”
宁竹的目光却凝固在那黑衣少年身上。
封炎?他怎么在这儿?
疑问从心头划过,她很快就回过味儿来了。
原来封炎今早说要去见人,见的就是就是壁州知州。
宗成秋就是薛志炳的“旧识”。
宁竹拳头紧了紧。
啧,封炎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硬的后台,还让她为路引的事操心好几天。
封炎似有所觉,转头看向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无辜。
此时也不好提及这事儿,宁竹不动声色地拱手向宗成秋见礼。
“拜见知州大人。”
宁荷见状,也跟着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
小姑娘的动作虽然稚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宗成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态度甚是温和:“今日你是明川的客人,到我府中做客,不必行此虚礼。”
宁竹也从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子,借着抬头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奇人”。
宗成秋是她见过最符合书生形象的人面色白净,身姿挺拔,气质儒雅,一袭青色官袍又透着无声威严。
他的眼角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凌厉,眼尾笑起来有些细细的纹路,头发并不是乌黑,而是夹杂着些许白。
平心而论,宗家两兄弟长得一点都不像。
与此同时,宗成秋也在审视着眼前这个小娘子。
单从外表看,实在难以想象她能只身斩杀二十余名鞍州逃兵,又与明川战成平手,甚至略胜一筹。
“百闻不如一见,你这一身功夫着实俊,我手下怕是没人能及得上你,”宗成秋抚掌赞叹,话锋一转,“不知师从何处?”
宁竹眸光微暗。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尽是夸赞之语,实则细想下来就能发现不对之处。
宗明川靠着她的解毒丸才从涉州生还,必然早将她的信息告知宗成秋,更何况他与薛志炳关系匪浅,两人必定早有通信。
宗成秋怎会不知她师承?这分明是故意试探。
“家传武学罢了。”宁竹神色如常,将之前的说辞又重复一遍。
宗成秋眯眼笑着,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几分:“过谦了,不知你愿不愿意来我这儿做事?”
这句话如同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宗明川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
宁竹如今不过十一岁虚龄,真要论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宗成秋不过是第一次见她,便要请她来帐下做事。
宁竹微微一怔。
吃过薛志炳的亏后,她并不想这些心机深沉的老狐狸有过深的交集,但眼前之人毕竟是壁州父母官,也不好断然拒绝。
她谨慎地问道:“敢问大人想让我做什么事?”
宗成秋负手而立,声音不急不缓:“我观你的身法自成一家,常人难及,想让明川和家中几位小辈也跟着你学习学习。”
这话说得委婉,却是开口要学她的家传功法。
宁竹心中暗自觉得好笑。
当初宗明川还提醒她不要外露,如今第一个盯上她的反倒是他大哥。
真是好一个回旋镖。
宁竹还没来得及开口。
宗明川眉头紧锁,上前一步,直言道:“大哥,这是家传武术功法,怎好——”
“唉,这有什么,”宗成秋丝毫不脸红,笑得和善极了,“宁竹,你收不收弟子?比你大个十来岁的,能给你养老的弟子。”
宁竹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我不愿,属实是家传功夫须得从四五岁练起,年岁越大越不容易出师。”
宗成秋闻言,一时语塞。
这番对话却让宁竹升起了别的想法。
她心中暗忖:若是镖师当不成,开个武馆倒也不错。
第73章 季家消息
听了宁竹婉拒的话, 宗成秋却并未放弃。
他摸着下巴,像是认真思量起来:“四五岁的,咱们家没有适龄的, 旁枝里倒是有几个……”
宁竹心中无奈。
她其实不太想与这些世家子弟牵扯太深, 大家族里关系错综复杂, 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她不得不隐晦补充道:“一日为师, 终身为母, 我门下的功夫对天赋要求颇高, 且需要遵守门规, 习武一道枯燥苦闷,我担心公子小姐们怕是守不住。”
宗成秋哈哈一笑:“你当我们宗家枪是好练的吗?”
他随即正色道:“要是吃不了苦,你就给我送回来,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
其他人不知道宗成秋这句话的威力,宗明川倒是忍不住背后一凉,小时候他调皮, 可没少被兄长暗地里整治。
可以说, 整个宗家就没几个不怕他兄长的,要是真偷懒被退回来,后果简直太可怕。
另一边,宁竹心知,面对倒海劲这等功法,识货之人很难不动心。
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她略一沉吟:“既如此,若是知州大人想送家中子弟来习武,可到昌平巷宁府寻我。”
宗成秋满意点点头:“好好好, 我回头就挑几个好苗子送过去。”
三言两语间, 事情便敲定了。
宗成秋:“我还有事要忙,明川招待好客人。”
宗明川微微颔首:“兄长慢走。”
宗成秋又扭头对着身边的黑衣少年说道:“封炎也不用跟着我了, 待会儿就跟宁竹一起回去吧。”
封炎应了声“好”。
四人目送宗成秋离开。
宗明川略带歉意地看向宁竹:“倘若你不愿,便直接同我说,我会劝住兄长的,定然不会让旁人去叨扰你。”
宁竹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等人送来之后我再看吧。”
如今正逢乱世,细细想来,收两个宗家子弟为徒,未必没有好处。
顺其自然吧。
时间也不早了,宁竹婉拒了宗明川留下用饭的邀请,带着宁荷、平安和封炎离开了宗府。
出了宗府大门。
宁竹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封炎。
“薛大人这‘旧识’来头不小,连几张路引都成问题?”
闻言,封炎转头看向她,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微微瞪大,恍然中带着几分委屈。
“进城后我才知晓。”他说完,难得语速加快,有些着急,“这不算骗你。”
确实不算骗,是宁竹自己没问过。
算了,她早该知道封炎这性子的。
宁竹决定不聊这个话题了,又问道:“今日你来他府上做什么?”
封炎声音低沉下来:“问问他有没有我爹的下落。”
宁竹一时沉默。
薛志炳为了儿子下套欺骗她是不对,可他为了昌县百姓选择留下来对抗敌军,这份大义无可指摘。
她也希望对方还活着。
“有查到什么吗?”
封炎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轻轻摇了摇头。
涉州已经被叛军接手,就算宗成秋手伸得再长,又哪是这么好找的。
宁竹想拍拍封炎的肩膀以示安慰,走近后却发现两人的身高差距太大,显得她这个动作格外勉强,只好改为拍拍他的手臂。
“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耐心等待吧,肯定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宁竹实在是不擅长安慰人,路上只能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当然也没有落下宁荷的。
甜甜嘴,没准心里也能好受些。
不知不觉间,三人一狼已走到家门口。
宁松正在门外来回踱步,神情看起来有些急,抬头看见他们仨人回来时,顿时小跑着迎了上来。
“你们终于回来了!”
宁荷将最后一颗糖葫芦递给他:“我们回来啦,阿兄你吃。”
宁松顿时心都化了,哪舍得吃她的小零嘴,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你自己吃吧。”
随即他又抬起头,看着宁竹。
“我得到消息,有人看见了季家人。”
宁竹眼睛顿时一亮。
太好了!
她急忙开口问道:“他们如何?此刻在哪儿?”
宁荷嘴里糖葫芦咬到一半,瞪大眼睛,含糊问着:“是秀姨和新桐姐姐她们吗!?”
“对!”宁松点头,“消息是从壁州城外传来的,你们别着急,我已经着人送了信过去,今日城门已关,你们也出不去,等明日一早再去城门处等他们。”
宁竹闻言也缓了缓激动的心情,不好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她拿出钥匙开了门。
“走吧,进去细说。”
今日也没心情做饭了,她又扭头,让封炎去酒楼买些现成的饭食回来。
“对了,别忘了去肉铺给平安买点生肉,再去一品轩帮我订一桌宴席,明日午时送来。”
这是订的明天的接风宴。
宁竹从兜里摸出钱袋子抛给封炎。
后者门都没进,又转身去买饭去了。
堂厅里只剩下兄妹三人。
宁竹开口问道:“秀姨他们看着可还安好?”
宁荷殷勤地给阿兄倒了杯茶水,推到他手边。
宁松看姐妹俩着急的样子,也不卖关子。
“秀姨他们看着不像是有人受伤,状态都还不错,但除了他们一家四口外,同行的还有两男两女。”
宁竹先是松了口气。
同行人?也不知是原本就认识的,还是在路上结交的。
“那他们现在何处?我明日出城去找——”
宁松打断她的话:“不用,负责打听的人已经给他们传了信,说是你我兄妹三人正在寻找他们,他们明日一早便排队进城,我们去那等着就可以了。”
宁竹端起茶杯,碰了碰他的杯子,笑着说道:“多谢你了。”
“跟我不用客气。”宁松笑着一饮而尽。
宁荷扑进他怀抱,毫不吝啬地夸夸:“阿兄真厉害!”
宁松把被妹妹放在膝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姑娘用平时宁竹哄她的语气,快把自己的傻哥哥哄得找不着北了。
宁松缺席了这一年多,趁此机会,也想多了解了解这一年多以来妹妹的生活,忍不住问道:“那你都跟阿兄说说,你们在昌县的事儿?”
“好呀,”宁荷点点头,掰起手指头开始数,“每日晨起我们就先跟着阿姐练武,除了我,就是新桐姐姐学得最好最快啦……吃过午饭后便去给菜地的菜苗苗浇水,睡个午觉起来就跟着季夫子,就是承阿兄念书,阿姐也跟我一起,对啦,秀姨还会偷偷给我们加餐,有时是鱼汤细面,有时是红豆饼,都可好吃啦……”
宁荷也是饿了,说着就忍不住吸了吸口水。
宁松就眉眼柔和地望着她。
看着兄妹俩说得高兴,宁竹眼中含笑,也不去打扰,悄悄出门去等封炎。
正巧,一出门就撞见他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大食盒,胳膊上还挂着一大块儿肉。
天色不早了,众人摆桌用饭。
吃完饭后,封炎将盘子送回酒楼,宁竹就开始检查家中另外几间房,看看还缺点什么,可以买来补上,等明日卞含秀他们一来就能回家休息。
新租的宅子虽然先前清理掉了一些床榻,但还剩下几张,倒是够睡,可以等新床来了再给他们换,剩下的皂角、帕子等等,也都买有多的。
瞧着倒是不用再添置。
宁松陪着把房间又扫了一遍,最后赶在宵禁前回去了。
想着明日一定要早早的去城门边等着,宁竹就催着宁荷赶快上床睡觉。
这一夜,姐妹俩怀着激动的心情早早睡下。
——
第二日天还没亮,宁荷就自发起来了。
宁竹领着她梳洗完,留下封炎和平安看家,去门口买了肉饼,姐妹俩一路吃着走向城门。
晨光中,城门处已经热闹起来,远远就看见已经有守卫在检查通关路引,放人通行。
街边的茶摊小贩也都已经开张做生意,宁竹找了个离城门最近的店面坐下,一眼就能看清进出的人群。
不多时,宁松也来了。
宁竹本想说她们在这等着就好了,让他先顾着牙行的生意。
可是宁松却是摇了摇头。
“秀姨和季叔他们对小荷照顾良多,我作为小辈,来迎迎他们也是应该,牙行那边我已经提前跟三娘说过了,别担心。”
这也是他作为哥哥,想替妹妹当面感谢秀姨他们,宁竹便不再相劝。
三人轮番盯着出入口。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几抹熟悉的身影。
“是秀姨他们!”宁荷惊喜道。
宁竹顿时站起身来。
四人看起来都略微有些消瘦,皮肤也晒黑了不少,不过精神都很好,不像是受过磋磨。
在他们身后还紧跟着两男两女。
宁竹定睛一看。
竟是卞瑞萱、方鹏夫妇,还有那个在原北县与他们分开的帮工万永!
没想到他们都还活着。
“阿姐,我们过去接他们吧。”宁荷已经坐不住了。
宁竹正要应下。
宁松及时阻止:“不可,城门戒严,任何无关人靠近都有可能会被抓起来,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宁竹刚准备坐下,就蓦地想起来什么。
壁州的路引貌似与别处有些不同,季新承制作的路引未必能过关。
可是她转念一想,嵊南关都过了,应当没什么问题……
宁竹心里是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目光紧紧盯着城门处。
队伍排到了季家一行人。
突然,宁竹看见守卫低头查看路引时皱起了眉头。
她心头一紧,暗道了声“不好”,想也没想就抬腿朝那边跑去。
那头,守卫已经拦住了季家人,正在厉声质问什么。
宁竹心跳如擂鼓,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生怕晚一步会发生什么变故。
第74章 汇合
季家一行人昨日刚到壁州城外, 就在客栈里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他们一家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壁州,他们脑海中唯一想到的人只有——宁竹。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卞含秀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喜色, 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竹!定然是小竹的信!”
季新桐眼中满含期待, 紧挨着阿娘坐下, 声音轻颤催促道:“承哥儿, 你快打开来看看!”
自从与宁竹姐妹走散后, 他们沿途四处打听, 却始终没有消息。
没想到刚到壁州就收到了消息, 这怎能不让人欣喜?
季元武默默站在妻儿身后,神色间也带着期待。
季新承在家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被晕染得有些许模糊。
季新承逐字逐句地读着,眉头渐渐舒展:“信上说宁竹她们早就到了壁州,还遇见了宁阿兄!如今都在城中等候我们。”
“太好了!”季新桐重重松了口气。
听见他们兄妹团聚,又忍不住替他们高兴。
卞含秀也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捏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这三个苦命的孩子, 总算是能一家团圆了。”
季元武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安慰道:“这有什么好哭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嘴上这么说,自己的眼眶却也微微发红。
季新承和阿姐对视一眼,都不由失笑。
其实经过这一路的历练,季新桐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依旧是温柔娴静的模样,可是却变得坚韧许多。
路上遇到事情, 她总是最积极想着如何解决的人, 也很少再见她掉眼泪。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季新承说了一声:“进。”
推门而入的是卞瑞萱。
她消瘦得厉害, 这个曾经明艳的姑娘,如今像一株失去水分的花,明明是最好的年纪,却总让人觉得枯败。
在看到屋内几人通红的眼眶时,卞瑞萱快步上前,干哑的声音里透着关切:“姑姑你们这是怎么了?”
季新桐拉住她的手,轻声解释:“阿娘就是太高兴了,我们得到了小竹的消息,等明日进城就能见到她了。”
她望着卞瑞萱柔和下来的面容,心中暗自叹息。
自从再次重逢后,表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见往日的活泼开朗,那个会拉着她偷看话本子、头头是道地讲着生意经的少女,似乎已经永远消失了。
季家与宁竹无意间走散之后,便沿路打听着往壁州而去,中途恰好经过一个正在被叛军洗劫的村庄。
当时季新承带着家人躲进山洞,却发现里面早已藏着两男两女,其中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妇人。
山洞内光线昏暗,每个人脸上都是灰头土脸的,根本看不清长相。
那时双方都在相互警惕对方,也都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惹来反叛军,所以不约而同的安静保持着距离。
直到叛军远去,双方开口交谈,才惊觉竟是卞瑞萱。
除了她以外,剩下的是方鹏和司若蕊夫妇俩,还有帮工万永。
两方相认时更是大哭了一场。
卞瑞萱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分别后的遭遇。
为了从叛军刀下救出司若蕊,卞景辉推开女儿,自己惨死在乱刀之下。
卞瑞萱强忍悲痛与敌人周旋,就在力竭之际,那名反叛军背后突然冒出一个人,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砍下,救下了他们。
此人就是卞家曾经的帮工——万永。
当初他回了原北县,可是却再也寻不到妻儿的下落,便凭借粗浅的医术混入叛军中,伺机寻找机会替家人报仇。
在昌县偶遇卞瑞萱几人后,他协助他们逃出生天,一路流浪至此。
得知兄长惨死,卞含秀抱着侄女瘦骨嶙峋的身体,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好好一个家,如今支离破碎,只剩下这个未长成的姑娘。
卞瑞萱救了方鹏夫妇,还答应将他们送到壁州,彼此恩怨就两清。
于是众人便一同来了嵊南关
“那真是太好了。”
卞瑞萱的声音将季新桐从回忆中拉出。
她想问问卞瑞萱之后的打算,可是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罢了,一切等进了城之后再说吧。
卞瑞萱并未将找到宁竹姐妹俩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方鹏夫妇对此一无所知。
这一路上,他们与卞瑞萱几乎没什么交流,几条人命的隔阂,让这对夫妻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临时组成的队伍。
即便共同逃命,彼此之间也生不出什么情谊。
晨光微熹时,一行人已经收拾妥当。
卞含秀特意换上了行李中最体面的衣裳,嘴里还忍不住说:“也不知道小竹和小荷长高没有,是不是瘦了”
这些话季新桐在路上不知道听见阿娘念叨过多少回了,她笑着帮卞含秀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阿娘别担心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小竹他们了。”
卞含秀点点头,眼中满是期待。
众人拿着季新承提前仿制好的路引,怀着激动的心情,排在了入城的队伍末尾。
前头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临门一脚时,变故陡生。
那守卫的士兵厉喝一声:“你们几个,站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季新承眼神示意他们别慌。
他转过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大人?”
“你们这路引,”那守卫晃了晃手中的纸张,冷笑道,“是从哪来的?”
季新承面上佯装不知,眉毛微微挑起,声音惶恐:“大人,这路引自然是官府出具。”
那守卫瞬间抽出刀。
“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
季新承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此时此刻,定然不能反抗,否则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守卫们为了查询路引是何人仿制,定然不会立马就将人赶尽杀绝,他可以趁此机会再想想办法……
季新承脑海里闪过几条可行的脱身办法。
守卫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嘈杂,直直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且慢!”
季新承蓦地抬起头。
众人也循声望去,看着来人熟悉的身影,季家几人和卞瑞萱都是激动的同时松了口气,方鹏夫妻却是脸色泛白,面露忧色,帮工万永则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宁竹和季新承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她微不可察地朝他点点头。
季新承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那领头的守卫望过来,狠狠皱起了浓眉,倒是没有出手,只是喝退她:“哪来的小丫头?还不快速速离开!当心我将你一并扣押!”
身后的那些守卫,眼见着就要将一行人给绑起来。
宁竹见状,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块乌木令牌。
令牌上面镌刻的“宗”字龙飞凤舞。
那领头的守卫本欲让人把这捣乱的小丫头给驱逐开,目光却在触及她手上的令牌时,骤然一惊。
他挥手示意属下退后,自己上前细看,半晌后拱手道:“不知小娘子是宗府贵客,方才多有得罪。”
这些守卫本也是恪尽职守,没什么好指摘的,宁竹今日的目的只是尽快将几人带回去。
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次。
宁竹收起令牌,笑了笑:“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说话时目光扫过季家人。
领头的守卫略一沉吟,抬了抬下巴,对着下属说道:“把这几个人带过来。”
此刻城门处皆是百姓,他们的动静有好些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瞧着,倒是不好在这里说话。
宁竹递给季家几人安抚的目光,跟在了后面。
等离开了百姓们的视线,宁竹开门见山说道:“大人,这几个人我要带走。”
那领头的守卫垂眸思忖半晌,倒也没有过多为难。
“放人。”
他一发话,剩下的几名守卫瞬间收起了长刀。
宁竹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
这宗小将军的令牌,着实是好用,那颗解毒丹给的不亏。
“多谢大人。”宁竹拱手道谢。
季家一行人也跟着道谢。
“多谢大人!”
领头的守卫朝着宁竹拱手,又带着属下们返回城门值守去了。
等他们彻底离开后,季新桐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把抱住宁竹。
她的动作太急,差点把宁竹撞个趔趄。
季新桐的手臂微微发抖,声音带着些哽咽:“小竹!”
“没事了。”宁竹笑着回抱住她,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朝着季新承几人微微颔首。
卞含秀红着眼眶上前,摸了摸宁竹的头发,有些心疼:“长高了,也瘦了。”
宁竹笑着说:“你们看着也瘦了不少,这段时日过得怎么样?”
季新桐松开她,眼眶都有些泛红:“我们——”
“秀姨!新桐姐姐!季阿叔……”
宁荷激动的小嗓音从巷口传来。
“是小荷!”卞含秀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正想迎上去,脚步却是一顿。
小姑娘被一个青年抱在臂弯里,朝他们挥着手,小脸兴奋得通红。
季元武眯起眼睛,略有些迟疑道:“那是,松哥儿?”
众人怔愣间,两人已经走近。
宁松将宁荷放下来,小姑娘瞬间就跑向季新桐,一把抱住了她,又雨露均沾的把季家所有人都抱了个遍。
她还不忘软软糯糯地撒着娇:“我好想你们呀”
宁松则向两位长辈郑重行礼:“秀姨,季叔。”
季元武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短短三个字,道尽了长辈的欣慰。
卞含秀也笑着连连点头:“许久不见,松哥儿也长高长结实了。”
“我都听小荷跟阿竹说了,一路受了二位长辈诸多照顾,小子在此谢过。”宁松躬身,声音诚恳。
季元武连忙扶起他:“这我们可不敢当,到是这一路走来多亏了小竹,是我们谢她还来不及呢。”
这一句话说出了季家几人的心声。
这次他们分开,一路走过来经历重重困难,更深刻的体会到了宁竹平日里做了多少,又有多令人心安。
宁竹看他们叙旧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连忙出声打断。
她扬声说道:“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给你们寻个客栈,坐下来聊吧。”
原本她是想直接带人回家的,可是目光扫过默默站在一旁的万永等人,临时改换了主意。
“对,小竹说的是。”卞含秀笑着说。
季元武也牵住马匹的缰绳:“走走走,我们换个地方。”
宁松会意,朗声道:“去上次那家客栈吧,我来带路。”
他们边说话边往前走,宁竹落在最后面,微微侧头,余光瞥过状似无人的街巷拐角处。
那儿只有墙角的被人踩过的野花,可怜巴巴地贴在地上。
第75章 跪下
宗府, 书房。
檀木棋盘上黑白子交错。
宗成秋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白玉棋子,思量着该下到何处。
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大人, 属下有事禀报。”
宗成秋头也不抬:“进。”
棋子落在棋盘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暗卫推门而入, 单膝跪地。
“大人, 今日宁小姐拿着小将军的令牌, 从城门提走了八个仿照路引进城的人。”
闻言, 宗明川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 棋子悬在半空。
宗成秋抬眼看向暗卫,声音不疾不徐问道:“那几个都是什么人?”
暗卫将信息如实禀报,声音平板无波:“其中四人是宁小姐的邻居,剩下的一对夫妻是昌县方家人,另外两人是季家夫人的侄女和他们家的帮工,这帮工曾经加入过涉州叛军。”
要是宁竹在, 肯定得说上一句。
他这只老狐狸, 怕是早就从知道有宁竹这个人的那天开始,就把她的老底还有生平一切人物关系都调查个清清楚楚。
宁竹前脚救下这些人,后脚就有人将事情原封不动的上报给了宗成秋。
“涉州叛军?”宗成秋轻声重复,手中把玩着白子。
他说完这句话就半晌没出声,却让跪着的暗卫不自觉地绷紧了背脊。
宗明川忍不住开口:“大哥,宁竹应当并不知晓。”
宗成秋诧异地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着解释什么?”
宗明川轻咳一声, 心中暗暗说道:这是他亲大哥, 他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不是怕他对宁竹出手吗。
他正色道:“令牌是我给的, 倘若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担保。”
说着将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
宗成秋笑得眯起眼睛,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说这见外的话,你是我亲弟弟,大哥自然是要替你考虑的。”
两个人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宗明川太了解自己这位兄长了,知道他是心中对宁竹尚且抱有怀疑,所以才派人一直监视着。
“我会亲自盯着的。”宗明川再次开口,这回的语气更强硬了一些。
宗明川笑了一声。
“你觉得,你的武功比之暗六如何?”
暗六——跪在地上的暗卫闻言,头垂得更低了。
他的话题转的太快,宗明川愣了一瞬才回到:“轻功我比不过……”
但暗六若想跟踪他,绝对会被发现。
“我赢了。”宗成秋落下最后一子,白子连成一片,结束战局。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弟弟。
“那你觉得,宁竹会察觉不到这些暗卫?”
那小姑娘确实成熟的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她明明发觉了这些暗卫,却并不点破,不过是想借此告诉他,她不怕查。
宗明川抿了抿唇,手指松开紧握的棋子。
“我知道了。”
……
一行人又重新回到了前两日才搬走的客栈。
近来这家客栈人不少,今日刚退的房间还在打扫当中,他们就在旁边的角落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小竹,你们这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卞含秀眼中满是慈爱,轻抚宁荷的发顶。
这孩子头发比分别时长了不少,看起来倒是没怎么瘦,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没有,挺顺利的,刚到城里就遇到了兄长。”宁竹笑着摇摇头,“你们呢?你们怎么样?”
她的目光掠过隔壁桌的万永几人。
没有看见卞景辉的身影,她心中已然明了。
季新桐轻叹一声,将一路上的遭遇娓娓道来,只是将万永加入过反叛军的事情隐晦带过。
毕竟这里还是在大堂,人多眼杂,不方便细说。
总之,他们一路上虽然惊险,但也没受过什么磋磨,平安到达了壁州,每个人看着除了黑点瘦点,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
宁竹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
季新承又开口问道:“小竹,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他的路引都被识破了,宁竹她们是怎么进的城,还成了“宗府”贵客。
宁竹又将救下祝衡关和遇见宗明川的事情说了说。
“没想到是那位宗伍长,小竹这是好人有好报。”卞含秀目光温柔。
季新承则是变得有些急切:“小竹,你可曾问过宗伍长,涉州,先生他们”
宁竹愣了一下,她光顾着问七皇子的事,却是没想起来帮季新承问一问万风书院的事。
她在季新承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我还未曾问过。”
季新承眼中划过一丝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见状,宁竹安慰道:“别急,下回我去见宗明川再帮你问问。”
察觉到其他人暗自担忧关心的视线,季新承收起情绪,朝宁竹笑笑。
“好。”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宁竹转向卞含秀几人。
“秀姨,你们搬来和我们同住吧,我租了处宅子。”
卞含秀轻轻摇了摇头:“从前在昌县也就罢了,往后我们要定居在壁州,哪能占你便宜?”
一旁的宁荷抱住她的手臂摇晃,失落道:“真的不能一起住吗?想吃秀姨做的香香饭!还想和新桐姐姐一起练武!”
小姑娘的眼睛湿漉漉的,故作可怜的模样,一瞧便知道是跟平安学的。
宁竹也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付我房租不就好了。”
卞含秀跟两个孩子住了这么久了,自然也有些不舍,她将目光投向季元武。
季元武正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声音有些犹豫:“这……”
“阿爹阿娘,我们就跟小竹他们一起吧,咱们付房租就是。”说这话的是季新桐,她偷偷朝宁竹眨了眨眼睛。
两人皆是一笑。
宁荷也在旁边附和着:“是呀是呀。”
见孩子们都舍不得,季元武最后拍板定下:“行!那就听小竹的。”
宁荷左边抱住季新桐,右边抱住卞含秀,笑得开心极了。
这时,卞含秀扭头看向隔壁桌的卞瑞萱,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有心想要住在一起照顾这孩子,可是卞瑞萱死活不愿,一开始进城的时候便说了想自己住,她也拿她没办法。
卞含秀问道:“小竹,你这房子是在哪寻到的?我想在另租一间小的给瑞萱,最好离得近些……”
宁竹也明白她心中的想法。
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侄女,如今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卞含秀放心不下实属正常。
“我的房子是阿兄牙行替我找的。”
宁松也适时开口:“我在此处与人一同开了个牙行,做事还算方便,我会仔细留意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出租的。”
卞含秀喜出望外:“那真是再好不过!多谢你了松哥儿!”
宁松摆摆手,声音温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应该没这么快有消息,可能要委屈住一段时间客栈……”
两桌人坐的近,他们的对话也被隔壁桌听了进去,听见姑姑在为自己打算,卞瑞萱也主动开口。
“多谢宁阿兄替我奔走,不打紧,你慢慢找。”
“你想要多大的宅子,有什么要求都告诉我。”宁松转头问道。
卞瑞萱说道:“一间房即可,只要不漏水,能住人就行。”
听她的语气就知道,方鹏夫妻和万永应当不会一道。
“行,我记下了。”宁松应了下来。
突然,隔壁桌的方鹏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窘迫。
“这位宁兄弟,能否劳烦也替我们找一间合适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他的妻子司若蕊抚着隆起的腹部,眼中满是忧虑。
自从昌县被叛军攻破毁于一旦,方家活下来的怕是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匆忙出逃,如今也是囊中羞涩,将来养孩子还需要不少的银钱,他们只能省一点是一点。
宁松看向宁竹,见她没有反对,便点头应下。
方鹏夫妻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一桌人中,只有万永没说找房的事儿,众人交际平平,便也没问。
众人坐了一会儿,季新承问道:“怎么不见封大人?”
宁竹顿了顿:“他现在与我们住在一处,应该在家里。”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们已经分开了找不到他人。”卞含秀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钱袋子,推到宁竹面前,“当初带走的那匹马车上的东西有些放不住的,我们就用掉了,折换成现银给他,剩下的还在那个马车上。”
就是薛志炳替封炎准备那辆马车。
宁竹点点头,先替封炎收了起来。
此时客栈的小二正拿着铜钥匙串走过来,脸上带着笑容,微微躬着腰问道:
“几位客官,客房已经收拾好了,要几间房?”
卞瑞萱抢先开口:“三间房即可,谢谢小二哥。”
这三间房是给她、万永和方鹏夫妻准备的,季家几人今晚要随宁竹回昌平巷。
小二带着其他人上楼看房时,宁竹把她新宅的地址告诉了卞瑞萱。
她的声音平静自然:“我先带着秀姨她们回去安置,你把行李放好了就过来一起用饭吧。”
闻言,卞瑞萱愣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宁竹就当她是听见了,也不等她回应,牵着宁荷先走出客栈。
小姑娘回头朝卞瑞萱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用口型说道“要来哦”。
“瑞萱。”季新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说道,“小竹说让你来,定然是真心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质阴郁的姑娘,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从前那个爽朗爱笑的萱娘,终究还是一去不复返了。
卞瑞萱低下头,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她点点头,轻声应了句“好”。
……
领着季家人回到昌平巷时,正遇上木匠铺的伙计运送新做的家什。
两个壮实的小伙子抬着厚重的床板,热出了一脑门的汗。
季元武和季新承二话不说就上前帮忙。
宁竹见状就说了一句:“我新做了几张床,只送来了两张,这几日只能委屈你们睡旧床榻了。”
她暗自庆幸当初没把旧床全劈了当柴烧,如今还剩三张空床,正好够睡。
季新桐牵着缰绳,笑着说:“这哪算委屈?这一路走来,能有张床睡就不错了。”
宁竹指挥封炎卸下门槛,好让拉着行李的马匹进来。
五匹马挤在一起,原本宽敞的马厩顿时显得局促起来。
季元武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改日我再把这马厩扩大一些。”
这院子宽敞得很,扩建些也不碍事。
送走了木匠铺的人,季家几人就开始收拾行李。
宁荷忙前忙后地端水洗抹布,也不觉得累,小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笑意。
众人一起动手,很快将行李归置妥当。
宁竹中途出门采买缺少的用品,回来时正遇上酒楼送来食盒。
她刚结完账,抬头就看见卞瑞萱拎着大包小包站在不远处。
对方也看见了宁竹,连忙上前想帮她拿食盒。
宁竹笑着避开卞瑞萱想帮忙的手,食盒在她手中稳稳当当,连盖子都没晃动一下。
“你手上的东西就够多了,哪还拿得了,先进去吧。”
卞瑞萱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抢先一步为宁竹抵住院门。
正好人到齐了,也可以准备开饭。
宁竹把食盒里的菜肴摆在堂厅的圆桌上,喊了一声。
“开饭啦!”
卞含秀都准备去灶房忙活,走进来看着眼前满满一桌菜惊了惊。
宁竹笑着说:“这是昨日就定下的接风宴,快来坐下吧。”
“你这孩子太贴心。”卞含秀心中温软,轻声道,“我去叫他们来。”
众人洗净手脸,换上干净衣裳围坐在一起。
这一路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结束,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每个人都胃口大开。
卞含秀不停地给孩子们夹菜,每个人的碗里都堆成了小山。
吃完饭后也不着急去收拾,就坐这儿聊着这两个月以来的事。
季元武感叹道:“幸好有小竹教我们的武艺,不然这一路怎么样还真难说。”
说起这个,连季新承眼中都闪过一丝后怕。
从昌县走来,路上不仅遇到了凶残的叛军、还有饿极了眼的流民、占山为王的土匪,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季家几人要不是跟着宁竹练了那些时日的武艺,怕是早就成了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是我们一家该敬小竹一杯。”季元武举起杯子,眼中满是感激。
今日没有买酒,他就以茶代酒了。
众人纷纷举杯,宁竹一一回敬。
就在这时,卞瑞萱突然站起身。
“我也该谢谢小竹,我先干为尽。”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宁竹也很给面子的喝了下去。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卞瑞萱直直跪在了宁竹面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第76章 拜师/打听童谣
院中霎时寂静无声。
宁竹都惊了一瞬, 露出几分错愕的神情。
要谢她倒也不用这么郑重。
宁竹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手指刚触到卞瑞萱的手臂,就感受到对方的颤抖。
卞瑞萱抬起头,嘶哑的嗓音中满含坚定:“我想求您, 收我为徒!”
她经历这许多, 心中越发渴望着变强, 她想拥有力量!不被乱世裹挟的力量!能够保护身边人的力量!
卞瑞萱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莽撞就开口, 可从她看到宁竹的那一刻起, 她心中的血液都在呐喊, 终究是没有忍住。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 映出眼底近乎偏执的执念。
宁竹的手顿了顿,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末世中被摧残过的人,大多都对力量有些近乎病态的渴望。
可是这样的状态,并不适合习武。
宁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卞瑞萱见她不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说道:“我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想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季新承适时上前, 轻轻扶住卞瑞萱的手臂。
“瑞萱姐, 你给小竹一些时间考虑吧。”
他的声音温和,手指却微微收紧。
“承哥儿说得对,”宁竹手上用力,不容拒绝地将卞瑞萱拉起,“我需要时间考虑。”
看着这一幕,卞含秀咽下喉咙中的叹息,季新桐则是抿紧了嘴唇,季元武的眉头紧锁, 几人都没有出声。
他们并不打算插嘴, 一切全凭宁竹自己的意思。
卞瑞萱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莽撞。
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嘴唇颤抖着说道:“抱歉小竹,是我太着急了。”
宁竹看不出来生没生气,只是笑了笑说道:“今日也不早了,你一路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吧。”
卞瑞萱眼眶泛红,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不过,她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日不成就两日,两日不成就三日,三日不成还有几十年,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能打动宁竹。
宁竹看着她重新变得坚定的眼神,轻叹一声:“你说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的。”
这句话让卞瑞萱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重重地点了点头。
季元武和卞含秀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起身。
“走吧,”卞含秀挽起侄女的手臂,“我和你姑父送你回去。”
她有些话想私底下跟卞瑞萱说。
三人便一起走出院门。
外头暮色已深,巷子里飘着炊烟的气息,让人心生宁静。
卞瑞萱突然停住脚步,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姑姑,对不起。”
卞含秀没有立即回应。
她微微弯腰,抬手拍去侄女方才跪在地上沾着灰尘的衣摆。
“姑姑不怪你,”她的声音格外温柔,“但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事,不合适。”
众目睽睽之下,瑞萱就这么跪了下来,对小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压力。
卞瑞萱咬紧了唇。
可以说她今天是一时冲动,但要说她心中没有抱着这样侥幸的念头,那是假的。
季元武站在一旁,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些严肃:“我们都尊重小竹的决定,倘若她不愿意收你为徒,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卞含秀也点头说道:“你姑父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一边是疼爱的亲侄女卞瑞萱,一边是她视若亲子的宁竹,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能做的就是不偏袒一方,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全凭两个孩子的意思。
卞瑞萱眼中涌出眼泪:“姑姑,对不起……”
卞含秀替她擦了擦眼泪,捧起那张年轻却已显出些憔悴的脸,轻声道:“萱娘,姑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小竹不苦吗?她比你还要苦,还要难,她父母早逝,带着幼妹在这乱世求生,可你何时见她郁郁不振过?你今日做得最错的事,就是你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她身上。”
她是担心这孩子经历过大波折后,容易想不通,生出些极端的心思。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卞瑞萱头上。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站在宁竹的角度思考过。
那个永远挺拔,却又瘦弱的身影,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真的是她想错了。
“我明白了,姑姑。”卞瑞萱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她抬手擦去眼泪,“就算小竹不愿收我为徒,我也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好的、伤害她的事情来。”
卞含秀露出欣慰的笑容,将她脸颊上的发丝别在耳后,轻声说道:“姑姑信你。”
……
另一边,宁竹几人开始收拾残局。
她挽起衣袖,动作麻利地弯腰收拾盘子,再叠整齐放进食盒里。
这些碗碟都是酒楼的,不用亲自洗,直接送回去就行。
季新桐姐弟俩正用抹布擦拭圆桌上残留的油渍。
连宁荷也没有闲着,跟在宁松后头拿着扫帚卖力扫着地。
众人齐心协力,一会儿功夫就都收拾好了。
宁竹将最后一个食盒扣好,让在旁边等着的封炎送回去。
她又抬头看了眼天色,对着宁松说道:“阿兄,马上快到宵禁,你先回去吧。”
宁松直起身子,看剩下也没什么活计了,便点头道:“行,那我就先回去了。”
两人自然而然的对话,让另外两人愣了愣。
季新桐手中的抹布停在半空,不由问道:“宁阿兄不与我们住在一处吗?”
季新承目光微动,视线在宁竹和宁松之间扫过,又低下了头,将歪斜的椅子摆正。
听见这问话,宁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宁松就抢先一步开口。
他笑着解释,声音温和:“是我要顾着牙行那边的事,每日早出晚归的,怕打扰到小竹她们休息,索性就直接住在了店里。”
这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季新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转身对宁竹说:“小竹,你把灯笼给宁阿兄点上吧,这一路过去,怕是黑透了……”
宁竹应了声“好”,转身去取挂在墙上的灯笼。
抬头时,她的目光与季新承的目光撞上。
宁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将灯笼递给宁松。
“路上小心。”
送走宁松后,季新桐带着宁荷去铺被褥,季新承在打水洗今日换下来的衣裳。
宁竹提起一壶水,径直走向灶房。
如今天气不热,烧一壶热水就足够季家几人擦洗了。
隔壁屋里传来宁荷清脆的笑声,不时夹杂着季新桐温柔的嗓音。
宁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手中的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
“我来看火,你去歇息吧。”季新承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他刚洗完衣服,衣袖还挽在手肘处,露出湿漉漉的小臂。
“还太早了,睡不着。”宁竹摇摇头,拍了拍身旁的小木凳,“过来聊聊。”
季新承顺从地坐下,放下袖子后,伸手接过宁竹手中的火钳,继续照看灶火。
“承哥儿,”宁竹斟酌着开口,“你是不是”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季新承像是没听清,扭头看向她。
“小竹你说什么?”
看他的神情自然,宁竹又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我想问问,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过比较奇怪的童谣?”
她始终有些在意边镇听见过的那首童谣。
闻言,季新承眉头微蹙,火钳夹木柴的的动作顿了一下。
“童谣?”他沉思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犹疑,“你这么一说,是有听到过一首奇怪的童谣。”
宁竹蓦地抬头:“是什么内容?”
季新承的记性向来不错,哪怕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多月,可他还隐约记得那首歌谣的旋律和内容。
他轻轻哼唱出来:
“二月末,四月初,
地龙翻身破厚土,
山移位,河改途,
草木百花万物枯;
……”
季新承只听过一遍,有些词记得不是很明朗,唱的也磕磕绊绊的,可宁竹听见他唱第一句的时候就确定——
这跟她在边镇听到的那个童谣是同一首!
季新承听见的这个,甚至比她听到的更完整。
“就是这个!”宁竹急忙追问道,“你是在哪儿听到的?”
“在我们跟瑞萱姐相遇的那个村子。”
季新承放下火钳,回忆起那晚的事。
跟宁竹走散之后,他们手里没有了地图,那天本是想进村子问路的,他靠近村子的时候,还听见有小孩唱这个童谣。
可是下一秒传来的就只有惨叫,他瞬间意识到这里有叛军,于是便带着人躲进了山洞,后来才遇见了卞瑞萱。
宁竹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童谣有问题?”
不然季新承不会在她提起童谣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起了这首童谣。
季新承缓缓点头,他看着灶膛中跳动的火光。
“当时我没太在意,后来我仔细想想,这童谣的前两段,似乎都已经应验……”
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用一首歌谣应验未来,难免显得有些儿戏,若是让外人听见,怕是还会嘲讽他们两个有脑子有问题。
“若是这歌谣真的预示未来,”宁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那接下来岂不就是——”
“涝灾!”
两人异口同声。
灶膛里的火光映照着两张凝重的面孔。
洪水是严重的天灾,不仅会冲毁道路房屋,还会淹没农田,造成无数的伤亡。
季新承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在哪儿听见的?壁州城有听到过吗?”
听见他这么一问,宁竹顿时眉头紧锁。
“我是在原北县和壁州边镇听到的,壁州城倒是没有听见过。”
“边镇与壁州这么近……”季新承的声音沉了下来。
壁州城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这实在不应该。
宁竹心头猛地一沉,低声喃喃:“难不成有人故意故意为之?”
她脑海中浮现出宗成秋那双总是笑着,却让人摸不透的眼睛。
宁竹抿了抿唇:“我们先别着急下定论,等明日我再去街上逛逛,问问有没有人听过这首童谣。”
“我和你一起。”季新承说道。
宁竹点点头:“好,那明日我去城东,你去城西,在家中汇合。”
童谣里说的“七月末,九月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若是壁州城真的无人会唱,也未尝不是一个突破口。
她想把事情弄清楚。
季新承点了点头。
两人刚说完,院外就传来卞含秀夫妇归来的脚步声。
此时,壶中的水也烧开了,两人止住了话题。
“明日再说吧,”季新承站起身,弯腰提起铜壶,“我先把水拎出去,你早点睡。”
宁竹应了声“好。”
季新承走出灶房。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
宁竹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希望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臆测。
她转头望向窗外,夜色已深,远处的天空格外黑沉,就仿佛被无数的乌云笼罩着一般。
——
翌日一早。
宁竹起床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今天似乎格外闷热,甚至到了有些憋闷的程度。
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没由来让人心慌。
宁竹压下繁杂的思绪,推门而出。
院中,封炎正抱剑而立。
见她今日破天荒地没去练武,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肉饼摊子还没开门。”
宁竹先是愣住,随即忍不住笑出来。
她眼角弯成月牙,故意打趣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脑子里只有吃的。”
封炎静静望着她,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嚯,还生气了。
不过经过他这一出打断,宁竹从昨晚就紧绷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些。
她朝少年招招手:“别气了,今日有事吗?”
封炎摇头,琥珀色的眼眸盯着她。
“跟我来,有事情交代你。”宁竹转身朝院外走去。
封炎也没问是什么,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晨间的集市已经热闹起来。
宁竹在一家卖糖块的摊子前驻足,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买了两大包糖块。
一早就遇到她这样的大主顾,摊主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宁竹把糖分成两半,塞进封炎手中。
“你就问他们有没有人会唱这首童谣。”
壁州城不小,就算是花上一整天时间都不一定能逛完,更别说还要沿路打听,宁竹打算请“帮工”。
封炎低头看着手中的糖果,长睫掩去了眼中的疑惑。
他安静地听完宁竹复述的歌词,忽然抬头:“要是有人会唱,要我把他给你带回来吗?”
“记住住址就好。”宁竹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在家里汇合。”
“好。”封炎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将装着糖块的纸包揣进怀里。
两人兵分两路,朝着反方向而去。
壁州城的百姓生活安宁,几乎每条巷子里都有小孩在奔跑玩闹。
宁竹复刻了在边镇时候的做法,沿着城东的巷子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与玩耍的孩童搭话,再用糖问他们关于童谣的事。
“姐姐,你问得这个童谣我们人人都会唱,”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舔着糖块,口齿不清地说,“早就没人爱唱这个啦!”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宁竹的预料。
她强压下心头诧异,轻声问道:“那你能给姐姐唱一遍吗?”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稚嫩的嗓音在巷子里回荡:“二月末,四月初……”
宁竹接着去下一条街巷,得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
原来她没听见不是因为没人会唱,而是这在壁州城百姓的心里,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早就没人爱唱这“过时”的歌谣。
等到日头西斜时,她已经确认整个城东的孩子几乎都会唱这首童谣。
这根本不是没人知道,而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到不再提起。
眼见着天已经黑了,宁竹走完城东这一片,便赶回了家中。
封炎和季新承早已回来,她是最晚回去的。
卞含秀正在灶房忙碌,就等她回来开饭了。
宁竹悄悄走到封炎身边。
“怎么说?”
封炎默不作声地起身,从屋里抱出一摞纸张。
“都在这里了。”
宁竹接过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住址。
她难得有些心虚,这是她预估失误,害得封炎抄了这么多,怕是手都快写断了。
“好,我知道了。”宁竹轻咳一声,表扬道,“做得很好,今日的事先别告诉其他人。”
封炎点头。
他话本就不多,宁竹还比较放心。
她正打算再去找季新承,可是还没有走进,卞含秀就端着碗筷从灶房里出来。
“做什么去了?这么晚回来?”
几个孩子今日都没在家里,一大早就出门了,她便顺嘴问了一句。
宁竹和季新承交换一个眼神,都选择暂时不提,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先让他们缓两天再说。
封炎也是沉默不语。
宁竹拿起筷子,笑着说:“我打算开个镖局,今日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他们俩给我帮忙呢。”
这确实不算撒谎。
宁松今日也来了,闻言不由抬起头,表情有些诧异:“阿竹要开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