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追兵/走散
“我一个人, ”祝衡关的嗓音沙哑,他说话时牵动胸前的伤口,眉头猛地皱起, “村里人在后面, 我先来探路。”
卞含秀上前一步, 急忙出声问道:“怎么受这么重的伤?春枝他们”
她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看祝衡关狼狈的样子, 昨夜村中的惨状已不言而喻。
祝衡关抿了下唇, 眼睫低垂投下阴影:“你们走的如此仓促, 我以为”
季新承看他一眼,只是温声说:“我们也只是猜测,不敢妄言。”
气氛一时凝滞。
“过来吧,先帮你包扎伤口。”宁竹打破沉默。
看祝衡关受伤不轻,保不准就要晕倒,治好了伤方便问问是何情形。
宁竹收起唐刀, 从马车上找出治疗外伤的药, 让祝衡关靠着树干坐下来。
她利落地扯开祝衡关的衣襟,那胡乱包扎的布带已经与干涸的血液粘黏起来。
“忍着点。”
“多谢——”
祝衡关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额角沁出细汗,缓了缓才开口。
“昨夜有一伙人闯进了村子,我观他们行动间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山匪,可是行事作风又不像是正规军。”
宁竹撒药粉的手微微一顿。
虽没有提到脸上刺字,但就算不是逃兵, 也应当是一伙的。
她撒上药粉, 不经意地问道:“怎么说?”
祝衡关咬牙,眼中闪过恨意:“那些人就像是豺狼, 一进村就烧杀抢掠,手段残忍。”
听他的语气便知,村里的情况应该很不好,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活了下来。
“你们打算去哪儿?”
祝衡关突然抬头,目光扫过满载的马车。
从涉州城来昌县这一路,众人也都吃过了随意暴露行踪的苦,交浅不言深,没必要事事相告。
季新承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沿着山而行,走到哪里算哪里。”
这话确实也挑不出错,如今他们还有的选吗,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祝衡关的视线最终落在宁竹身上:“山里危险,不如结伴而行?”
宁竹系布带的手稍稍用力。
她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毕竟祝衡关他们仓促逃出村子,必然什么都没有带,没有水没有粮食 ,也不是谁都能打猎填饱肚子的。
到时候见他们准备的这么齐全,说不准就有眼红的人,届时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宁竹思忖道:“你们还剩多少人?”
祝衡关的情绪低沉:“三十来个。”
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和孩童几乎都命丧匪寇之手,逃出来的人中还有许多都身受重伤。
沉默在众人之间蔓延。
祝衡关从怀里摸出一个布袋:“能卖些药给我们吗?”
宁竹去药铺买酸梅汤的时候又购置了不少的药材,倒也不是不能匀一些给他。
她颇为爽快答应下来:“你要什么药?治疗刀伤的?”
“散瘀、消肿、定痛的都可以。”祝衡关说道。
“行,”宁竹收下布袋,朝后叫了一声宁荷,“小荷,把阿姐放伤药的箱子拿过来。”
宁荷本来在聚精会神的盯着封炎,闻言脆生生地应了一句。
她在马车上翻找一会儿,就拎着个木箱子走了过来。
宁竹直接把箱子转递给了祝衡关。
她只字未提一起结伴而行的事,季家几人也都默认下来,万事由宁竹做主。
祝衡关不是看不懂形势的人,能从宁竹手中买下药材已经是万幸,也识趣的不再提起。
“多谢。”
祝衡关捂着伤口起身,朝着宁竹拱手一拜,拿着药材转身离开。
“唉”
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
这世道,能保住自己已是万幸,有时候善心太多只会害了自己。
“小竹,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继续赶路?”季新承出声道。
宁竹微微颔首:“再往前走走吧。”
马儿拖着行装走得慢,祝衡关徒步行进都能追上他们,这让宁竹心头涌上一些危机感。
如今也顾不上天气热不适合赶路。
宁竹解下水囊,蹲在潭水边接水,还嘱咐众人将能装水的罐子全都接满。
毕竟下一处水源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季新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侧,蹙眉道:“我们要从山脉中穿过吗?倘若爆发山火,我们在山林中很难逃得出去。”
这是他方才未来得及说出的顾虑。
宁竹点点头:“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
季新桐在一旁突然出声道:“那不然,我们就从附近的村庄走”
“啊——”
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惨叫生生切断。
季新桐蓦地站直身子:“逃兵追来了?”
远处传来刀剑相碰的铮鸣,夹杂着惨叫声。
那些声音正在迅速朝在这边逼近。
宁竹大声喝道:“快走!”
这回她走在了最后。
身后三十多个黑影在林间穿梭,追击他们的人不止带了刀剑,弓箭破空的尖啸声不绝于耳。
好在行李堆得够高,几乎完全挡住了身形。
突然,一支箭矢从宁竹头顶越过,深深钉进前方的地面上。
马儿受惊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根本不听指令,慌不择路地朝着山下跑去,身后传来宁荷的惊叫和平安的低吼。
“坐稳!”
此时如若强行勒绳,极有可能会翻车,车上还有一个昏睡的封炎,宁竹根本不可能弃马而去。
更何况他们还有这么多的行李物资,倘若没有马儿帮忙拖,单凭人力是拿不走的。
宁竹只能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往前跑。
她回头朝着卞含秀他们的方向喊了一句:“朝我们定好的地方去!等我来找你们!”
这两三个月以来,季家几人日日都跟着她一起习武,解决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安危不用担心。
宁竹放任马儿往前跑,等它跑出了好长一段距离,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她才勒住缰绳,将其遏制。
想必是看见了马车上丰厚的货物,那些人始终紧追不舍。
宁竹也被追出了几分气性,她停下马,拿起身侧的唐刀,对着宁荷说。
“在这等我。”
身后追来的那十来个人,不是当初遇见的那些脸上有刺字的逃兵,他们淫邪贪婪的目光,也正如祝衡关所说,不像是正规军。
“小娘们真能跑,让咱兄弟几个好追。”为首者咧开嘴,露出一口烂牙。
宁竹的唐刀已经出鞘。
他们看着宁竹拔刀,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的景色一般,顿时哄笑起来。
“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我可真怕那刀伤到你”
宁竹压下眉眼。
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找死的人了。
她提刀而上,手法快得惊人,身形移动间,这些人的手脚筋就被精准挑断,在地上来回翻滚着,惨叫声此起彼伏。
“啊——我的手!”
宁竹收剑,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几人的丑态。
“你们的主子是谁?”
这些人没有第一时间就自我了断,做事行径也跟之前的那些逃兵相差甚远。
“臭娘们,管你爷爷的——”
为首者捂着喷血的手腕,话还没有说完就戛然而止,脖子上出现一条红线,整个人怒目圆瞪地倒地。
瞬间失去了生息。
其他追兵被吓得都忘了出声。
宁竹甩了甩唐刀上的血滴:“我不喜欢说废话,最好我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听明白了吗?”
剩下那几人忙不迭点头,浑身发抖。
宁竹:“你们都是听命于谁?”
其中一人生怕慢一秒那刀就落在自己脖子上了,连声回答道。
“广信王!是广信王殿下!”
这个陌生的名头让宁竹皱起了眉。
她还真不知道这广信王是谁,准确来说,她连皇室有哪些人都不知道,毕竟都离她太远了。
宁竹的刀锋指向他们:“通敌叛国可是掉脑袋的事,他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还是你们确信他能夺得天下?”
那人涕泪横流:“没得选啊女侠,小的们原先都是良民,还不是被那狗皇帝逼的上山为匪,广信王殿下是好心收留,收编我们,给了口饭吃,这不就跟着他干了嘛……”
说话的语气中还颇有些委屈。
反正这天下换来换去都是皇家的人,也轮不着他们当皇帝。
宁竹嗤笑一声,根本不耐烦听他们这些鬼话。
哪怕他们曾经是良民,可当他们的屠刀向着普通百姓挥下的那一刻,就不是了。
宁竹又问道:“他让你们怎么做?为何对村里的人紧追不放?”
“今夜占领昌县附近所有村镇,这不是看着村子还挺富的,而且有个小子杀了我们不少兄弟……”其中一人讪讪一笑,“要是知道有女侠您在,再给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
早知会是这样,打死他们也不会追了。
宁竹冷声道:“鞍州逃兵,可与你们一样都是广信王的人?”
“逃兵?什么鞍州逃兵?”追兵们闻言有些傻眼,一个个面面相觑。
不认识?
宁竹皱了下眉,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装傻,只好换了个问题:“那你们跟我说说,除去这广信王,皇室都还有哪些人?”
“这,这我们只知道广信王是老皇帝的亲弟弟……那其他人小的也不知道啊!”
宁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只是那个广信王的马前卒,再小不过的喽啰,对于当今的局势也是两眼一抹黑的。
从他们嘴里应该问不出什么了。
见宁竹不说话,追兵们也有些心慌,连忙哭喊道:
“女侠,小的们把知道的都说了,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放我们一马,饶过我们吧”
刀光闪过,聒噪求饶的声音就彻底消失。
这样的人也没必要留他们性命,宁竹快刀斩乱麻的送他们去见了阎王。
她甩去刀上的血珠,转过身就看见宁荷正拼命朝她挥手,呼喊道:
“阿姐!你快过来,他醒了!”
马车上,封炎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
第52章 赶路途中
封炎的眼睛猛然睁开, 琥珀色的瞳孔看着格外清明,没有半分初醒时的迷茫。
宁荷正趴在车上看阿姐看得入神,冷不防对上他睁开的眼睛, 吓得一个激灵, 差点从车上栽下去。
她的小手猛地捂住嘴巴, 阿姐嘱咐过的, 她的功夫还不到家, 暂时还打不过这个人。
于是嘴快过大脑的先搬了救兵, 宁荷扯开嗓子喊道:“阿姐!”
那侍卫知道封炎对迷药有抗体, 是估摸着分量,往不伤害身体的最大剂量去下的,后劲有些大。
封炎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他听见声响的瞬间,下意识勾起五指朝声源处抓去。
宁竹的身影瞬间闪至,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猛烈的力道相撞, 带起的劲风掀动两人额前的碎发。
“你——”宁竹的眉头拧成死结。
若不是她及时阻拦,这一出手哪儿是宁荷的半吊子水平能够对付的。
封炎的攻势愈发凌厉,招招直取要害,逼得宁竹不得不使出力气来制服他。
车子随着他们的打斗剧烈摇晃,马儿不安地撅着蹄子。
平安也在一旁呲着牙狂吠,瞅准机会就要上前扑咬。
宁竹忙命令道:“平安!别动!”
“嗷呜!”
平安吠叫的声量小了些,歪着脑袋望着宁竹,眼睛里还有些委屈, 似乎不理解为什么不让它帮忙。
宁竹也很无奈, 平安这还未长成的身板,怕是刚咬到人就要被击飞, 她可不想它受伤。
封炎清醒的时候就不是她的对手,更遑论现在,最终宁竹钳制住他的双手,将人死死按在车板上。
少年不断地挣扎着,后脑勺磕在木板也没有停下。
宁竹一巴掌拍在封炎脸上:“醒醒,看看这是哪儿,别发疯了。”
封炎呼吸轻轻颤动,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人。
见他逐渐恢复了神智,宁竹缓缓松开手。
可是没曾想这人是个死心眼,刚得到自由就迫不及待弹起身,又被宁竹早有准备的扫堂腿绊倒,重新按回原地。
“能好好说话吗?”宁竹屈膝压住他后背,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
要是不能,她就只能使用暴力手段了。
良久,封炎挣脱不开,声音嘶哑道:“大人呢?”
“回昌县了。”宁竹言简意赅的说完,转头对着宁荷说道,“小荷,把箱子里的信拿出来。”
“好!”
小姑娘闻言,立马踮着脚从箱笼里摸出信,转递给宁竹。
“我只是替人办事而已,这封信是他让我交给你的,”宁竹松开封炎,将信拍在他的胸前,“倘若你看完之后还是要走,我绝不拦你。”
封炎像块石头般僵在原地,只有捧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宁竹看他面无表情的脸,“啧”了一声:“封炎,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这孩子可真是难带,比宁荷差远了。
封炎抿了下唇:“听见了。”
宁竹对人家父子俩之间的秘密不感兴趣,领着宁荷走到一边,给他留出私密空间。
平安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回头冲封炎龇牙,敌对之意溢于言表。
昨晚赶路到现在滴米未进,还和封炎缠斗这么一会儿,宁竹的肚子也有些饿。
她拿出卞含秀做的干饼,这天气再不吃就得坏了。
姐妹俩一起排排坐吃饼。
宁竹掰了半块扔给平安,小家伙跳起精准接住,两三口吃完,上来蹭着宁竹的膝盖,早就没有方才被制止的委屈样。
放了油和盐的面饼它不能多吃,宁竹没有再给,打算晚点带它去林子里逛一圈填肚子。
等宁竹吃完手里的饼子,始终都没听见背后传来声音,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封炎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尊木雕似的一动不动。
方才还像个小狼崽子似的少年,独自坐在马车上,红着眼眶,眼泪都快把手里的信纸给打湿了。
哭得格外安静。
宁竹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抽了一张季新桐给她绣的干净的帕子递给他。
封炎就微微抬头,怔愣地盯着那帕子瞧,也不接过。
宁竹叹了口气,认命的替他胡乱擦了下脸,直截了当地问道:“去壁州还是回昌县?”
她没那么多时间陪他在这里耗。
封炎声音沙哑:“我爹让我跟你们走。”
他爹,薛志炳。
宁竹指尖一顿,将剩下的饼子递给他。
“吃点?”
封炎沉默着接过,埋头啃饼子,配上他方才打斗时散乱的卷发,活像是一只流浪狗。
宁荷从背后扯了扯宁竹的袖子,仰头问道:“阿姐,他要和我们一起吗?”
“对,等到了壁州就分开。”
宁荷小声说道:“他能吃吗?会不会吃掉我们很多粮食?”
小姑娘对粮食的看中都快赶上她了,小小年纪就操不完的心。
宁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故意提高音量:“放心吧,他爹给了粮食,够他吃三月的。”
封炎的眼眶明显又红了,却没有掉眼泪,只是面无表情地加快了吃饼的速度。
嗯,更像了。
宁竹心中点评完,招呼宁荷跟平安上车,甩动缰绳。
“回去找找秀姨他们。”
马车轮碾过枯枝,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宁竹本以为车轮痕迹会很明显,可真回头看时,那些浅浅的辙印和追兵走过的痕迹已经彻底被恢复原状的植被掩盖。
每棵树木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肉眼看不出什么区别,彻底弄混了宁竹的方向感,她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走。
这一走就是两天,仿佛进入了鬼打墙,不仅寻不到卞含秀他们的踪迹,连那些追兵和祝家村人也如同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这么继续绕下去也不是法子,如今没有他们的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耽误时间,直接朝着壁州而去。
昌县虽然毗邻壁州,但走官道起码也要走上十天半个月,倘若走山路要花两倍不止的时间,万一再遇到突发情况,他们车上的粮食不一定够吃。
宁竹最终还是放弃了原本打算从山脉中穿过去的想法。
夜里赶路,白日里就找个能遮阴有水源的的地方歇息,顺便再用硝石冻一些冰块,给人和马都降降温。
今日运气不大好,地图上显示的河流早就已经干涸,好在陶罐中还有一些水,省省能够坚持过完今日。
宁竹拿出地图,确认他们此刻的位置,她扭头看向封炎:“你去过壁州吗?”
封炎迷茫地摇了下头。
“薛大人为什么要让我带你去壁州?”
宁竹此刻有些后悔,早知该向季新承多打听些景朝局势,可惜之前两个月的时光全耗在认字上了。
“壁州有他的旧识。”封炎突然开口。
宁竹点点头。
有熟人在好办事,托孤这倒也说的过去。
反正不管怎么样,既然那里宁松的消息,怎么着都得去一趟。
“对了,薛大人是不是说,你还有件事情要告诉我?”宁竹试探着问道。
当初薛志炳以宁松的下落作为交换,不过为了防止宁竹变卦,消息他只说了一半,剩下的说是到了壁州再告知。
封炎点了下头:“还不能说。”
宁竹试图忽悠:“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提前告诉我不影响什么。”
封炎只是不通人情世故,又不是傻,之前就已经被宁竹利用过一回,这次再不肯松口。
宁竹眼见撬不开不开他的嘴,也只好放弃了,转而说道:
“我们下一个地方去嵊南关。”
嵊南关是涉州与壁州之间的重要关隘,要去往壁州这是必经之路。
从此处过去,中间会经过一些小村庄。
宁竹看向封炎:“你的行李全都在另一辆车上,带银子了吗?买点替换的衣裳。”
封炎身上穿的还是那一身黑衣,虽说脏了也看不出来,可也不能就这么不换衣裳。
宁竹怕自己哪天忍不了了,直接将人给踢下车去。
闻言,封炎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磨损的旧钱袋,解开系绳,将里面的碎银倒在掌心。
“够吗?”他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些许迟疑。
宁竹瞥了一眼,估摸着约莫四五两的样子。
她微微蹙眉,薛志炳既然给他改了名,也弄了正式的任命文书,俸银不该只有这么些,莫不是被人克扣了?
“够了,你一个月俸银多少?”
封炎垂下眼帘,回想起那日听到她们姐妹的对话,顿时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宁竹问道。
封炎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看着如同琉璃般。
“都吃了。”
宁竹一时没反应过来。
问他俸银呢,吃了?什么吃了……
等等!
宁竹眉梢微动,突然明白过来,看着封炎:“难不成这几日你都没吃饱?”
封炎没说话,肚子却响亮地回应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宁竹,随即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宁竹被他这副模样逗得想笑:“我又不是什么黑心周扒皮,收了你爹的钱还要饿着你,没吃饱怎么不说。”
她边说边从包袱里掏出几块饼子抛给他。
这些饼子是她亲手做的,因为手艺不精,硬得能硌牙。
可是现下荒郊野外,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再者也没得选,毕竟在场三人一狼,只有她会做饭。
封炎好的地方就在于,不管你给他吃什么,好吃或者不好吃,他也不会评价,埋头就是干饭,跟家里那两小只一样。
所以宁竹时常有种年纪轻轻就有了几个娃的错觉,转头身后就是三张嗷嗷待哺的嘴。
这个认知让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封炎吃着饼,腮帮子鼓起,还不忘把自己手上的银两朝宁竹递了递。
宁竹摆摆手:“你自己收好,回头找个村子,看能不能给你弄两身衣裳。”
她一直很好奇薛志炳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封炎对她言听计从。
就像现在,他只是点点头,问也不问,把钱袋塞回衣兜。
待到太阳落山后,封炎架着马车,几人继续赶路。
一路都是荒郊野岭,直到后半夜,宁竹才发现了有些不对。
他们似乎已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拐到了一个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地方,但从周围的植被和地形判断,应该已经临近嵊南关了。
夜色如墨,四周一片漆黑,连来时的路都难以辨认。
宁竹决定先找个地方落脚,补给些水,其他等天亮再作打算。
“再往前走走吧。”
过了半刻钟不到,远处就隐约可见零星火光,似乎是个小村庄。
可越是靠近,宁竹心里越是不安。
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甚至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她突然压低声音喊道:“停车!”
封炎立即勒住缰绳。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看清前方横着一条极宽的陷阱,里面竖着尖锐的木刺和瓦片。
马车停下的一瞬间,暗处涌出来几个人,手里拿着镰刀锄头。
领头的汉子用别扭的音调,厉声喝道:“来者何人!不许再往前!”
第53章 神秘村落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在众人脸上。
宁竹眯起眼睛, 仔细打量着陷阱对面的人群。
他们的装束并不似景朝服饰,无论老少,裸露出来的臂膀上纹着从未见过的图腾, 像是某种神秘的生物。
领头的汉子操着一口不甚伶俐的官话, 大概是某个长期偏居一隅的村落。
对面的村民目光万分警惕, 哪怕对面三人中有两个还是孩子也不曾松懈。
宁竹他们在上一个水源处储存的水已经快用完了, 今晚还迷了路, 距离下一个水源还不知道有多远。
她尝试着沟通, 声音放得很慢:“各位大哥,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暂借贵宝地歇脚,补充水囊,明日天亮我们就走。”
其他人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领头的那个汉子并没有回话,只是挥动着手动着锄头, 驱赶之意不言而喻。
见状, 宁竹从包里摸出一块银子丢过去。
“我们就在这儿不动,你们只要将水送过来就好,这是报酬。”
领头那人会一口蹩脚的官话,再怎么偏僻,总不会连银子也不不认得吧。
其中一人上前将银子捡起来,递给了领头汉子,宁竹只听见他用陌生的音节说着话。
她一句都听不懂,只捕捉到两个重复的词汇。
“卜古”“阿萨满”大概率是人名, 或者指代某个人。
最后那个领头的汉子握着银子, 呼喝一声。
宁竹察觉到对面有几个人脱离了队伍,寻思着交易应当是成了。
可是下一秒, 领头的那个汉子就把银子掷回,银两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在宁竹脚边。
简直油盐不进。
宁竹轻“啧”一声,琢磨着自己强行进去的可能,又听到那个汉子开口。
他的官话虽然生硬,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你,有药吗?”
原来不是要银子,是要药材。
宁竹应了一声:“你需要什么药材?”
小痛小病还可以治,倘若是什么重疾,她手里头的药怕是也派不上用场,别回头再惹出些别的麻烦。
“圆的。”领头的汉子比划了一下。
宁竹看了看宁荷和封炎,同款三脸疑惑。
不说名字,不说药效,说形状,他们买的都是炮制好的药材,实在不知道他说的“圆的”是什么意思。
宁竹无奈开口问道:“有没有名字?”
这一下问住了领头汉子,他抓了抓自己潦草的头发,努力回想着,表情露出一些艰难。
就在这时,原本脱离队伍的几个人又回来了,手里还抱着几个陶罐,走动间还传出些声响,想来里面应该装的是水。
领头的那个汉子仿佛看见了救星,转身与同伴快速交谈起来。
宁荷凑近宁竹耳边,为难道:“阿姐,他们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应该知道吧。”宁竹也有些不确定。
过了半晌,对面似乎商量出了个所以然,唯一说官话的领头汉子大声喊道。
“皆杜。”
这个古怪的发音从他嘴里蹦出来,带着浓重的口音。
宁竹一下愣住,下意识反问:“什么?”
仿佛看出来她的疑惑,对面又重复了一遍,换了个发音,变成了“借独,设度”。
宁竹皱起眉毛:“怎么这两遍的读音还能不一样?”
这奇奇怪怪的音调,她对药材并不熟悉,半天没猜出来。
要不是看对面的人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认真,她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戏弄了。
宁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自己的两位队友。
封炎茫然地看着她,一看便知指望不上。
倒是宁荷摸了摸下巴,嘴里重复念叨着方才那人的发音,突然眼睛一亮。
“阿姐,有没有可能,他说的是解毒?”
宁竹恍然。
皆杜、借独、解毒,三者的发音是有些相像。
“解毒的药材倒是有,只是不知道对方是中了什么毒,万一不对症就糟糕了”
宁荷也拧起了眉毛。
纠结的片刻时间,对面显得有些焦躁起来,嘴里叽里呱啦冒出一大段话。
宁竹蓦地想起来解毒丸。
那东西用一颗少一颗,她不太舍得。
可是眼见对面似乎又要开始驱赶他们,宁竹也顾不得这么多,用得上才是珍贵,用不上就是废物。
她回身翻找箱子。
这个箱子她从来没让其他人碰过,里面装了所有签到获得的物品。
她在箱子里摸索,掏出装着解毒丸的荷包,从里头倒出一枚药丸,捏在手中时表情有些肉痛。
不过她还是对着陷阱对面晃了晃。
“这个,解毒丸。”
领头汉子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他激动地对着身后的族人说了几句土语。
瞬间有几人踮起脚尖,想要看清宁竹手中的药丸。
领头汉子朝宁竹点点头,示意她将药丸掷过来。
“接着!”
宁竹抬手将解毒丸丢向对面。
领头汉子凌空接住药丸,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剥开蜡封,动作异常轻柔。
他凑近闻了闻,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要跑。
一副要赖账,把宁竹他们撂在这里的架势。
宁荷向来知道阿姐有多宝贝那个箱子里的物件,瞬间有些生气地说道:“你们——”
领头汉子猛地回过头,声音粗哑:“等!”
等他确认完是不是想要的那个东西之后再说。
领头汉子说完,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只留下陷阱对面的几个人与他们面面相觑。
此刻有求于人,宁竹也只好耐心等待着他回来。
宁荷还想与村民讲道理,可是唯一会说官话的人已经走了,任凭她再怎么费尽口舌,对面留下来看管他们的人依旧是俨然不动。
气得小姑娘脸都红了。
见状,封炎默默递过水囊,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没用。”
要不是知道他的性格,听这话都以为是在骂人。
宁荷接过狠狠灌了几口水,还不忘说“谢谢”。
她嘟囔着:“这儿的人好古怪,连官话都不会说。”
宁竹捋了捋她汗湿的头发:“应该是些与世隔绝的山民。”
倒也正常,毕竟就连未来世界也总是会有一些与世隔绝,很少与外界往来的神秘民族。
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信仰,早就已经自成天地,且极为排斥外人,像这样能沟通的已经不错了。
好在那些山民还算是守信,约莫半刻钟后,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类似鸟类鸣叫的奇特哨声。
紧接着,陷阱上方就传来些许动静,一座隐蔽的吊桥缓缓降下。
重新出现的领头汉子站在桥那头招手。
“你过来!”
宁竹站起身,翻找出车上的几个空陶罐,扭头看向马车上的两个人。
“你们在这等我。”
封炎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宁竹摇了下头:“我自己去就够了,你们看好行李。”
封炎停顿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宁荷说道:“阿姐小心。”
吊桥底下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木刺,宁竹就跟看不见似的,坦然地踏了上去。
桥面摇摇晃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却始终都步履稳健,稳当地走到了桥的另一边。
踏上对岸时,她将手中的陶罐放在地上,示意他们将水倒进来。
可是那个领头的汉子却没动,目光紧紧的盯在宁竹的脸上,像是在观察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末了,他动了动唇:“异、山。”
宁竹猛地抬起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见她如此反应,那个领头汉子反而松了口气,他更加笃定的又说了一遍。
“异山。”
这次吐字连贯清晰。
宁竹瞳孔骤然收缩,嗓音发紧:“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个名字!?”
那汉子不回答,只是说道:“我们巫……要见你。”
异山。
那是宁竹前世山门的名字,从未想过,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时代,还会听见刻入骨髓的两个字。
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宁竹眼眶发酸。
她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攥住领头汉子的手腕,用力到指节都发出轻响。
“他们还活着,对吗?!”
宁竹声音微微颤抖。
心中期待,却又不敢期待。
回想起今日莫名偏离的路线,莫不是那日在寺庙的祈愿应验了……
那汉子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他吃痛挣脱开宁竹的手,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巫……在等你。”
桥对面的封炎和宁荷看不见宁竹的神情,只见她拽住那个汉子的手,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她竟然转身跟着人离开了。
宁荷连忙将手拢在嘴边,语气带着些许的惊慌:“阿姐!你去哪儿!阿姐……”
可宁竹却恍若未闻,始终都没有回过头。
宁荷望着阿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转身就要跳下马车。
“我要去找阿姐!”
封炎的手臂横在她身前。
“她说让我们在这里等他。”
“别拦着我,”宁荷脸上面无表情,死死盯着他,“阿姐方才都不理我,她从来不会这样的。”
封炎沉默片刻:“她会回来的,你不听话她会生气。”
一句话就成功制住了宁荷。
宁荷深吸一口气,心中“相信阿姐”四个字总是胜过“担心阿姐”。
不知何时,平安凑了过来,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宁荷的腿,无声安抚她的情绪。
宁荷蹲下身,一把将平安搂进怀里,把脸埋在它温暖的毛发中。
平安用湿润的鼻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颈窝,温热的触感让宁荷不自觉抱得更紧了。
“平安”宁荷的声音闷闷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它的毛发,“阿姐会回来的,对吧?”
平安低低“嗷呜”一声。
第54章 九蝶/途中经历
宁竹跟着卜古穿过村落。
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用疼痛勉强压住翻涌的情绪。
村里的房屋修建成奇特的圆顶,像倒扣的碗,上头刻着古怪不知寓意的花鸟图腾, 跟卜古手臂上的非常相似。
村子里大概是不常来外人的, 路过的村民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宁竹, 有几个孩子嬉笑着想凑近, 却被卜古严厉地呵斥道一边。
孩子们缩着脖子跑开了, 还偷偷躲在墙后面看。
在这里, 宁竹才是那个异类。
最后卜古将她带到一间檐下挂满风干草药的屋前。
他曲起指节, 语气恭敬地询问。
片刻后,屋内传来了一道女声。
那声音不是宁竹想象中的年迈,反而很是年轻,甚至有些清脆稚嫩。
门从里头打开,吹动了悬挂的草药,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子探出身来, 朝宁竹点点头, 示意她跟在后面。
卜古自觉停下脚步守在门外。
屋内并不宽敞,被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占据了,晒干的草药、五彩斑斓的石头、漂亮的野鸡尾羽、洁白完整的鱼骨……
靠里的矮榻上坐着个少女,看起来与宁竹如今的年纪相差无几。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格外有神灵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宁竹,突然笑起来,露出唇边尖尖的虎牙。
“你坐, ”她指了指面前的蒲团, 声音轻快雀跃,“阿娅你先出去。”
说的官话可比卜古的标准多了。
被唤作阿娅的女子应了一声, 躬身退出。
宁竹缓缓跪坐在蒲团上,回望着她。
“你怎么会知道异山?”
刚问完,她就的手不自觉握紧。
“我叫九蝶,异山是部落的母神告诉我的。”少女向前倾身,挂在耳垂上的银铃也跟着晃了晃,“你等等,我都画下来了”
她说着,转身从床榻下方的暗格里抽出来几卷泛黄的皮纸,在矮桌上徐徐展开。
宁竹的瞳孔骤缩。
第一幅画上,熟悉的师门景象栩栩如生,石碑上的“异山”二字、门前老树上练剑时不小心留下的刻痕,全都分毫不差;
第二幅画中,密密麻麻的丧尸从废弃大楼、工厂涌出,扭曲着残缺肢体将安全基地团团围住,异山所有人都还在,牢牢挡在了最前面;
第三幅画描绘的是她被丧尸咬上脖颈,又从原身的身体里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床边还站着哭花了脸的宁荷;
最后一幅,赫然是她带着封炎和宁荷出现在村口陷阱旁的身影。
“我等了你好久,”九蝶歪着头,指尖轻轻点着画中宁竹的脸,“母神说,有一个异界之人,她能救我的命。”
闻言,宁竹攥紧画纸,声音发紧:“异界之人只有我?”
九蝶托着腮思索半晌,最后点点头:“只有你一个。”
宁竹垂下眼眸,嘴唇微微颤抖,不知该说什么。
心中不是早就有了预感,穿越一事本就过于离奇,其他人怎么可能……
大概是看她久久不说话,九蝶伸手拨弄着画卷边角,自顾自说着。
“母神常说,你不知道的事,定然是有别人在替你求。就像我中了蛇毒,一直都在昏睡,无知无觉,可阿娅和卜古他们却日日都在向母神祈求着我好起来,后来你来了,我就真的好了……你哭什么?”
九蝶惊慌地望着对面忽然落下泪来的人。
宁竹抬头望向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母神还说了什么?我能救他们吗?”
九蝶果断摇头:“不用救,你是种子,他们是果实,本就未生,又救什么。”
“种子……果实……”
宁竹喃喃重复。
屋内突然变得很静。
不知过了多久,宁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朝着九蝶轻声说道:“谢谢你。”
九蝶摇了摇头,忽然凑近,笑得眉眼弯弯:“也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
宁竹重新回到了吊桥边。
不远处的宁荷踮着脚尖张望,一看见她的身影就拼命挥手,平安也冲她叫着。
封炎坐姿动都没动过,眼神却紧紧跟着她。
宁竹朝他们扬唇一笑。
最后转身回望这个为她解惑的神秘村落。
她提了提肩上的包袱,轻松抱起地上装满了清水的陶罐,朝卜古说道。
“替我跟九蝶说一声谢谢,有机会我会再来的。”
卜古沉默地点头,目送着她离开。
等到宁竹完全踏上对岸时,吊桥就被砍断,彻底隔绝了外界。
宁荷冲上来,紧紧抱住宁竹的腰身,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你去了好久啊阿姐。”
宁竹将包袱和陶罐递给封炎,揉了揉她的发顶。
“因为阿姐去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宁荷扬起头,鼻尖还泛着红:“什么重要的事?”
“不告诉你。”宁竹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又转头看向封炎,“包袱里是特意给你要来的新衣裳,没穿过,试试吧。”
封炎没有立即去碰那个包袱,而是从怀中摸出银袋递给宁竹。
宁竹没收,挑了下眉说:“九蝶送的,你试试再说。”
封炎背后一凉,总觉得这笑容透露着诡异,心中不由生出些抗拒。
他低头看着包袱,手指悬在上方,迟迟没有动作。
宁竹催促着:“几日没换洗了,身上都快味儿了。”
封炎抿了下唇,他在死人堆里都待过,倒是不觉得自己很脏,不过宁竹都这么说了……
他还是拆开了那个包袱。
可是当他拎起那件布料少得可怜的短衫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封炎的表情凝固,神情是茫然中的茫然。
宁竹的恶趣味得到满足,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封炎:“……”
其实就是村里人穿的露膀子的短衣短裤,唯一不同的就是,衣裳的颜色是艳丽的红色。
简直和常年黑衣的封炎是两种反差。
宁竹还挺期待他穿上是什么样子。
宁荷在一旁看着阿姐。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变了,却又说不出来,就像是……放下了许多。
这样也很好!
宁荷也跟着笑起来。
——
离开了神秘村落,宁竹将大旱和兵祸带来的一切看得更为清晰。
烈日炙烤着大地,其上仿佛有千万条交叠扭曲的死蛇,裂开的身躯能塞得下成年人的拳头。
田间作物的苗叶彻底枯黄,水塘不是干涸见底,就是成了浑浊的泥浆,上面漂着死虫鱼尸,散发着阵阵腐臭。
最让人心惊的,还是路旁横七竖八、无人收殓的尸体,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皱缩的皮肤,已经成了风干的模样。
有的尸体面朝上,嘴巴张得老大,舌头分裂肿大,像是一只只渴水的鱼,最终却只能死在岸上。
“汪!”
平安突然冲着路旁一具尸体低吼。
那是个年纪与宁荷差不多的孩子,不知走了多久,脚上全是一道道锋利的口子,已经不再流血。
他倒在了取水的路上,直到死去时都还保持着匍匐的姿势,手臂奋力伸向前方的泥坑。
宁竹伸手捂住宁荷的眼睛,感觉到掌心传来的颤抖。
一路上甚少碰到活人,这场大旱针对的不只是涉州,不知究竟波及了多远。
对宁竹他们来说,最要命的依旧是缺水。
不管是人还是牲畜,每日需要的饮水量都不少。
马匹的喘息声粗重而嘶哑,喉咙干得要冒烟,死活不愿意再往前走。
宁竹解下水囊,轻轻摇晃,里面的水已经所剩无几。
再找不到水源,他们都会被渴死,成为之前看见过的尸体中的其中一具。
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敲锣打鼓声。
宁荷眼睛一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阿姐,前面好像有个村子。”
有人就证明有水!
宁竹顿时振奋起来:“小荷跟封炎看好行李,我往前去看看。”
这些天都是这样的,不用宁竹多说,其他两人都点了点头。
宁竹拿上唐刀和陶罐,独自往发出声响的地方而去。
这是近几日唯一见过人多热闹的村子。
村子靠着一条河,此时河面水位虽然大降,但是好歹还在涓涓流动。
河道边上挤满了村民,他们敲着铜锣,打着大鼓。
为首的老者身着盛装,嘴里念念有词:“龙王在上,怜悯众生,今岁大旱,赤地千里,民贫土瘠,稼穑凋零,伏望龙王普降甘霖”
在他身后,有几名大汉抬着红轿子,上面坐着龙王的泥塑神像。
前方的桌上摆满了祭品。
这是在请龙王。
就在这时,村民们察觉到宁竹的走进,眼神满含敌意,拿起了手中的锄头和菜刀。
大旱的时候,水源就是一切。
为首的老者停下祷告,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宁竹无意打断他们的请神仪式,只放缓语气说道:“我取点水就走。”
回答她的是一块横空飞来的石头,擦着脸颊划过,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那是一个小孩扔的,他用仇恨地目光望着宁竹。
“惊扰龙王的外乡人,快滚出去!不然我打死你!”
其他村民纷纷应和。
“不敬上神,打死她!”
“用她的血来祭龙王大人!”
“该死的外乡人”
宁竹单手捂着额头,抬头望着众人。
她唐刀瞬间出鞘,映照出村民们惊恐的脸色。
最终宁竹还是抢到了水。
对于没有仇怨的平民老百姓,只要对方不主动伤人,她也不想动刀,但往往事与愿违。
她擦拭刀上的血迹,心里更加明白,在这世道,武力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去往壁州的一路上,也总会引来些觊觎。
毕竟宁竹三人看着都是半大的孩子,身后又有马匹和行李,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一块行走的大肥肉。
不过那些敢于出手的人,最后都成了一捧黄土,不管是宁竹还是封炎,从来都不是心善的人。
如此走走停停,终于半只脚踏上了嵊南关的地界,距离真正的关口只有一两日的路程。
宁竹长舒一口气。
经过这阵子的风餐露宿,三人一狗都瘦了许多,要不是脸和手脚看着还算干净,简直和难民无异。
本以为经过了战乱的洗礼,这边界城镇该是民不聊生的样子。
可令宁竹意外的是,城门口的景象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城门处熙熙攘攘,商贩在看见流民和外乡人时,脸上并没有露出惶恐的神色,反而卖力吆喝起生意来。
原先因季新承会仿制路引,所以宁竹下意识忽略了过关这个问题,此刻人都站在了城门外,她才恍然回过神。
没有路引,那他们现在还真就是流民!
宁竹目光幽幽地望向封炎:“薛大人有没有给过你路引之类的?”
封炎沉默地与她对视。
无声回答了一切。
宁竹“啧”了声:“这下遭了……”
没有路引就进不去啊。
这时,宁荷扯了扯宁竹的袖子,小声说道:“阿姐,我看那些守卫似乎没有查路引,要不咱们去前头那个小茶摊上问问?”
宁竹将视线向城门看去。
行人来来往往,那些守卫没有检查路引,甚至也没有上前询问一二,对进出的人群毫不理会。
方才宁竹也是惯性使然,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个怪异的点。
经过这几次颠沛流离,宁荷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哪怕是在赶路途中,她也从未松懈过练习倒海劲,如今都能跟封炎过上好几招。
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思格外细腻,总能发现旁人发现不了的细微之处。
“阿荷聪明,”宁竹揉了她一把,对着封炎说,“先去前头茶摊坐坐吧。”
第55章 黑街/奴隶
茶棚用竹篾搭就棚顶, 遮阴效果聊胜于无,外头的粗布幌子在热风中翻卷。
棚内挤着十几张粗木桌子,放眼望去都坐满了风尘仆仆的客人。
汗味、尘土味和牲畜的气味在闷热的环境中发酵, 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
宁竹的目光掠过人群, 几乎每个人腰间都别着武器。
一个精瘦的小二灵活地在拥挤的桌椅间穿行, 快步迎上来。
他脸上堆着殷勤的笑, 熟练地接过马绳。
“三位客官里边请!”
宁竹选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 从荷包里摸出铜钱递给小二。
“上一壶凉茶。”
“好嘞!几位稍等!”
小二接过铜子往怀中一塞, 笑容满面地应声退下。
封炎的目光落在那小二离去的背影上。
他皱了下眉:“他会武。”
宁竹用手扇了扇风:“敢在这种地方开茶馆的, 怎么没点倚仗?等把我们想打听的事情问清楚就走。”
平安警惕地趴在宁竹脚边,耳朵不时动一动。
茶上得很快。
小二斟茶时手腕稳得惊人,茶水准确注入粗陶碗,一滴都没洒出来。
“这是我们镇上特产的野山茶,几位可以尝尝合不合口味,可以捎些带走……”
宁竹端起茶碗, 趁此机会开口问道:“小二哥, 你们这镇子与别处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投向城门边。
恰巧有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正晃晃悠悠地走进去,守卫懒散地靠在墙边打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二哥顺着视线看过去,瞬间心领神会。
“客官放心,如今进城不查验路引。”
宁竹好奇地问道:“这是为何?”
小二摆摆手:“嗐,客官有所不知,原先这儿是壁州与涉州共同治理的,可是自从广信王起义的消息传开后, 这处就被壁州接管了。”
这小二每日见识的人多了, 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的,跟听书一样精彩。
他眉飞色舞地继续道:“说是壁州接管了, 可那原先涉州的路引认是不认?横竖都不对,所以本地索性就不用路引了,来去自由。”
宁竹读懂了这之下的真实原因。
这里本就处于两州交界,人员流动很是频繁,各种鱼龙混杂。
如今又正逢各方势力角逐,胜负谁手尚未有定数,此处的上官怕是哪方也不想得罪,管理方面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说这里已经到了嵊南关的地界,可实际上距离关口还要走上两日,那里才是壁州派重兵把守的地方。
这里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缓冲区。
不管怎么说,情况对宁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
“多谢。”
又一块碎银落入小二掌心。
看她出手这么大方,那小二弯腰添茶时又压低声音说了句:“近几日来了些贵客,我劝客官切莫随意走动。”
说完他就离开了。
店中客人不少,宁竹始终没再等到机会细问,休息片刻后,她打算先进城再说
不知是不是因有“贵人”的缘故,城中的热闹程度远远超过了宁竹的想象。
街道上店铺林立,人头攒动。
宁竹一路问着好几家客栈,掌柜的都说已满客,想来也是被“贵人”给包下来了。
她观那些店中进出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带有佩刀,想来应该是护卫。
担心惹人注意,宁竹便没有细看。
不知不觉,三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街道。
刚踏进去,宁竹就察觉暗处传来好几道目光。
有恶意的、有觊觎的、有试探的……
封炎不自觉皱起眉,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
这里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就像是……在卢家时的那些日子。
就连宁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皱起鼻子:“阿姐,有人在看我们。”
宁竹余光扫过巷子深处几个模糊的人影,面不改色道:“无事,进去吧。”
总之今晚是绝对不会睡大街的,不管来的是什么蛇虫鼠蚁,若敢伸爪子,定叫那爪子永远留下来。
“外乡人吧?”
一个身形佝偻、身着破烂的老头突然从阴影里晃出来,手上还捏着个豁口的酒壶,周身都是酒气混杂着酸臭。
“这可不是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该来的地方,快快退出去。”
他说话时酒气冲天,语气虽不善,却是实打实的在提醒宁竹此处危险。
宁竹抱拳客气询问道:“敢问老丈此处是何地?里头可有借宿的地方?”
老头仰头灌了口酒,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此处名为黑街,借宿的地方?”他咧开嘴,酒壶指向巷子深处,“只要有命,你就可以去。”
宁竹点点头:“多谢。”
老头见她不肯听劝,摇了摇头,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暗处的目光依然如影随形,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上前,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往里走不过百步,三人就看见一家挂着布幌的客栈。
也没个正经名字,招牌上头的“客栈”二字已经褪色,门槛上深深浅浅全是刀痕。
宁竹示意封炎守在门外,自己抬脚跨了进去。
“可还有空房?”
柜台后坐着个账房先生,正在拨弄着算盘。
见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来,吊梢眼上下打量宁竹,随口道:“只剩一间空房,五百文一晚。”
宁竹咬牙。
五百文一晚怎么不去抢呢?
就算是涉州城的客栈,一百文也是顶了天了,这一个小小的边镇,客房竟然敢卖五百文一晚!
可这确实是他们在城中遇到的唯一一家还有空房的客栈。
宁竹深吸口气:“有水沐浴吗?”
要是能够爽快的洗个澡五百文也认了。
掌柜掀起眼皮,冷淡道:“冷水三十文,热水四十文一桶。”
宁竹心中告诉自己,出门在外哪有不花钱的。
“我要了。”
话音刚落,那掌柜的就像变了一副脸似的,表情瞬间鲜活起来。
他面皮舒展开,探头往外看了看,意有所指地说道:“客官放心,绝对让您花的物超所值,您稍等,我让小二去把您的行李搬上。”
掌柜的说完,扯着嗓子朝后院喊。
“虎子,接客——”
后院突然窜出个精瘦少年。
掌柜的指了指外面地马车:“去帮客人把行李搬上去,地字二号房。”
“好嘞!”那伙计将帕子往肩上一甩,二话不说就去门外扛行李了。
宁竹看得分明,他行走间是有些身法在的,那力气也不小,搬行李搬得虎虎生威,都不让几位客人动手。
她感觉自己心头的那口气顺了点。
“今晚上就住这儿,好好歇一歇,明日再赶路。”
宁荷自然是听阿姐的,乖巧地点头。
封炎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眉宇间却没有松开过。
察觉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宁竹多说一句:“别担心。”
封炎轻轻应了一声。
等三大桶热水送进房时,宁竹终于觉得那五百文值了。
这一路上条件是要多差有多差,洗个脸都是奢侈,宁竹觉得自己身上快结痂了,哪怕在末世最艰难的时候,也没这么邋遢过。
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他们仨个轮流洗浴,等宁竹帮平安也洗刷完,已是夕阳渐沉。
沐浴完的三人一狗看起来都焕然一新。
平安自己晃着脑袋甩毛。
宁竹用木簪挽起半湿的发尾,坐在木凳上给宁荷擦头发。
小姑娘享受地眯起眼睛,咧嘴笑着露出小米牙,脸颊上带着水汽蒸腾过后的红润。
就连一向阴郁板着脸的封炎,洗去风尘后看着也清俊许多,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三人年纪都不大,还都生了副好相貌,再换上干净合身的衣裳,着实有些扎眼。
下楼时,客栈里几桌客人的目光不时往这边瞟来。
宁竹可顾不上这些。
她身上干净了,肚子却饿得咕咕直叫。
委屈自己吃了近半个月的破手艺,方才在街上闻到那些各色香味的时候,她肚子里的馋虫就已经在抗议了。
宁竹大手一挥,就想让伙计把客栈里所有好吃的都上一遍,可是却收到一个遗憾的消息。
伙计虎子搓着手,面露难色:“客官,咱们店里没有厨子,你要是想吃,只能去外头。”
宁竹回头看了宁荷和封炎。
“你俩困吗?”
两个人格外一致的摇了摇头。
宁荷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封炎虽然面无表情,但明显意动起来。
他们虽然不挑食,可是啃了大半个月的硬饼子,也实在有些受不了了。
觉可以晚点睡,肚子可不能委屈。
宁竹斩钉截铁道:“上街!”
今日刚到,外头还不知晓是什么情况,出门前宁竹先把平安送回房间。
平安眼见不能跟着,只能委委屈屈地盘卧下来,别过头去生气。
宁荷摸了摸它的脑袋,一本正经地安抚着:“你乖乖等着,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平安蹭蹭她的手:“嗷呜——”
看着三人走出店里,掌柜的还在后头喊了一句:“三位客官记得早些回来,我店也是要关门的。”
宁竹爽快答应:“成。”
这会儿天已经有些暗了,外头都挂起了灯笼,三人便也没有走远,就近找了一家装潢还不错的酒楼坐下。
那些在进店前就一直黏在身上的目光,变得越加放肆,如同附骨之疽般贴了上来。
宁竹实在是不想委屈自己,想踏踏实实吃顿饭,不想让脏东西来倒胃口。
她站起身来:“我出去一趟,你们俩在这等我。”
宁荷端着茶杯抬头:“阿姐去哪?”
“去处理一些尾巴。”宁竹握紧腰侧的唐刀。
封炎这时却站起身:“我去吧。”
先前宁竹一直没有开口,所以他也在忍着,现下终于等到机会,便主动请缨。
宁竹也不和他争,重新坐下,摆摆手说道:“早去早回,晚了我可不给你留饭菜。”
语气轻松,似乎没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封炎点点头:“好。”
他修长的身影从窗口掠出,眨眼就融入了夜色。
宁竹的余光瞥见巷子里跟出来的几个黑影,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等着上菜的时候,街道上突然传来喧嚷声。
宁竹循声望去,原来是有一个车队进了街。
打头的是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上头坐着个八字胡酒糟鼻的男人。
在他后面跟着二十多个衣衫褴褛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大多双脚赤裸,脚踝被麻绳磨出血痕,走过的地面都留下暗红的痕迹。
两旁还有七八个壮汉,腰间都别着根皮鞭,负责看管这批奴隶不要掉队。
突然,有个瘦弱孩子踉跄了一下,还未站直就挨了鞭子,他瑟缩着,却不敢出声。
破旧的衣衫下血迹斑斑,新伤叠着旧伤。
这些人,准确些来说是——奴隶。
把同类当成货物一样明目张胆的虐待买卖,宁竹来到景朝后第一次见。
宁荷趴在窗台上,小脸皱成一团,语气里带着不解:“阿姐,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被绑起来?为什么打他们?”
宁竹抿了口茶:“那些是人牙子,被绑住的是他的货。”
她没有刻意掩盖修饰什么,说出来的话,近乎残忍的直白。
人牙子就是人贩子,往日那些住在坊里的调皮孩子,每日听的最多的就是若是不听话,就会被人牙子抓去。
宁荷自然也听到过,闻言不由自主地朝宁竹靠近了些,紧紧抓住阿姐的衣袖。
正巧,小二上了菜。
宁竹摸了下她的脑袋:“别看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