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土堡夜话 胎动
一千五百六十八贯铁钱整整装满七大筐, 在傍晚时分全部交到刘寨主手里,由寨子里的寨民用扁担挑走, 如挑粮一般。
丹穗递出一张记录着人数、户数以及总金额的账单,她跟刘寨主说:“一千五百六十八贯钱经过两拨人清点,一文钱不差,我在这儿能给您打包票。至于金额您算一算,一共是七千八百四十个人。”
刘寨主接过账单胡乱叠两下塞进袖子里,说:“不用算了, 是对的。你们这个县的人还不少,快一万人了。对了,后续还有潮州人逃过来吗?”
“这个我们不清楚。”丹穗说。
刘寨主思量片刻, 他转变话题说:“接下来几天, 你们继续帮我们收庄稼, 一日三顿饭由我们负责。等粮食都进粮仓了,我安排人杀几头猪为你们接风。”
“这个你得跟韩乙商量,看他有没有其他的打算。”丹穗不下地干活儿,也就不能替干活儿的人应下。
刘寨主瞥一眼悠闲自在的马县官,他佯装不知道这个老头才应该是主事的人,应承说:“那我去跟韩好汉商量。”
“对了, 刘寨主,我们能不能借用寨民们的厨房生火做饭?我们自己准备柴,油盐酱醋也自己准备,不会动用寨民们的。”丹穗问。
“行,我待会儿让人通知下去。”刘寨主答应下来。
事情说定,刘寨主离开,丹穗也没闲着,她使唤人把消息传下去。
这天的晚饭还是寨民们负责准备, 饭菜做好都端出去,摆在土堡外的空地上,地里干活儿的人回来想吃什么自己盛。
韩乙几乎没干过地里的农活儿,最近的一次干农活应该还是十五六年前,家里没粮,他去收割后的麦地、黍米地去捡穗子。今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稻田里干一整天,由生疏到熟练,汗没少流,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腌出浆了,裸露的皮肤上毛糙糙的,一抓就痒,鼻腔和眼眶里最难受,鼻腔发痒,眼眶里扎得慌。他看见丹穗挺着肚子迎上来,他慢下步子走出人群往墙边去。
丹穗自然而然地跟过去,在距他还有五步远的地方被阻止。
“你先别靠近我,我身上脏,衣裳里面说不准还有小虫子,别染你身上了。”韩乙说,“你吃饭了吗?”
“吃了。”
“那你上楼去给我拿身干净的衣裳,我吃完饭去河里洗个澡。对了,你换下来的脏衣裳也一起拿给我,我去河边一起洗了。”韩乙嘱咐。
丹穗应好,她上楼去准备。
韩乙见她离开,他挪开目光在人群里瞅,找到闻姑婆,他大步过去拿走她打饭的勺子,说:“丹穗上楼去了,你陪她上去。”
闻姑婆见他脸色不好看,她一声不敢吭,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一溜烟跑进土堡。
丹穗在二楼的楼梯上看见她,她喊一声:“姑婆,你跑什么?有急事?”
“急着找你,以后你再去哪儿喊上我,我陪你一起。”闻姑婆“哎呀”两声,她走上二楼,故意捏着嗓子说:“你是没瞧见你男人的脸色,你要是出个什么事,我怕是也活不长了。”
丹穗继续往上走,她笑问:“他让你来的?”
“是啊,一把夺下我手上的勺子,虎着脸让我陪你上楼。”说罢,闻姑婆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他是真关心你。”
楼上有人靠在门外的墙上闲聊,见到丹穗,他们纷纷停下嘴边的话跟她打招呼,丹穗一一回应。回到自己住的屋子,她熟门熟路地掏火折子点燃蜡烛,屋里亮堂起来,她去收拾衣物,让闻姑婆在一旁坐着,不用动手帮忙。
等丹穗下楼,韩乙早就吃完饭在等着了,看见她的身影,他从人群中离开,朝她走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丹穗问。
“瞎扯闲话,寨民们跟潮州人连比带划试着沟通。”韩乙说,他接过闻姑婆手上的篮子,问:“脏衣裳都在里面?”
丹穗点头,“你快去快回,等你回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韩乙试着猜一猜,一些不成形的念头迅速涌现又迅速被他打散,他猜不出是什么好消息,“行,我早点回来。你也早点上楼,天黑之后上楼下楼的人多,别绊到你。你洗漱的水等我回来我给你准备,你别忙。”
大胡子从韩乙身边路过,看见他手上的东西,说:“去河里?等我一会儿,我上楼拿衣裳。”
韩乙让丹穗也上楼,丹穗便上去了。
天将昏未昏,土堡中央还有些许亮光,嵌着房间的走廊上是昏暗的,一明一昧交错,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孩子们在走廊上追赶厮打,妇人们披着散发着皂角味的长发倚廊笑骂,男人们独自闲坐或聚一起交谈,耳朵却支棱着听妇人说笑,偶尔大声接一嘴,将笑骂交谈声推向另一个高潮。
三楼是热闹的,四楼稍显冷清,这些还陷在拘谨状态中的外地人小声交谈,更多的是抻着脖子往下看,听着听不懂的话音,锣鼓般的笑声响起时,她们也跟着勾起嘴角。
“曲妹子,过来坐会儿。”郭飞燕喊。
丹穗带着闻姑婆过去,见刘环娘也在,她坐过去问:“刘嫂子,你能下床了?”
“躺一天好多了,大夫说我肚子没大碍,可以在楼上慢点走一走。”刘环娘看向她的肚子,说:“你身子挺好,肚子不小了,一整天跑上跑下的,这会儿还挺精神。”
“她多年轻啊,韩兄弟也年轻,一个地肥,一个种好,长不出弱秧子。”郭飞燕大大咧咧地说。
“说啥呢!”丹穗急了。
“你还害臊了?”郭飞燕笑,“忘了忘了,你跟我们不一样,不是个糙老娘们儿。”
李黎和刘环娘都笑了。
附近的人闻声围过来,远处的人见状也凑上来,没过多久,四楼也响起高声笑谈声,大家都在聊接下来如何过日子,从潮州带来的粮食一日比一日少,不想挨饿就要想法子弄粮。
“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去收割过的稻田里捡稻穗,要是能捡稻穗,我去捡稻穗也能攒几斤米。”有人说。
“梅州山多,出产的山货肯定不少,不知道本地的人肯不肯带我们进山。”另有人提起。
“要是能捡稻穗和山货,你们喊上我,我也一起去。”有人忙说。
“曲夫子,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刘寨主?”
这才在梅州落脚一天,潮州人对这个地方的生疏感还没退去,已经琢磨上生存和生活的问题。丹穗感叹小老百姓的命就像野草种子,落在哪儿都能生根发芽,谁还能说蝼蚁低贱,蝼蚁向生的坚韧可比学文尚武的坚持有力多了。
“行,我会找刘寨主商量。”丹穗答应下来。
话落,刘寨主的声音在三楼响起,跟他并肩站在楼梯口的是韩乙、大胡子和曲丁庆、孙大成四人,大胡子他们听刘寨主和韩乙交谈两句,见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们三个先上来了。
刘寨主盯着韩乙提着的提篮,篮子里的湿衣裳还在滴水,他抬眼看看对方俊美的脸,真看不出来他还会做家务事。
韩乙没把他的打量放在心上,他思索着说:“帮你们收稻堆柴没问题,我能带着潮州人一起去做,不过管饭就算了,我们有大几千人,都敞开肚皮吃,几天下来吃的粮食和菜可不少……”
“那不行,你们干活不要工钱,我们哪能不管饭。”刘寨主打断他的话,他强行做决定:“就按我说的来,你们帮忙干活儿,我们管饭。”
韩乙不同意,“往年没有我们来帮忙,你们不也把庄稼都收回来了,早几天晚几天的事罢了,你何必给寨子里的人添这么重的负担。可别庄稼收完了,寨民们对吃掉他们粮食的外地人有意见。你要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不如这样,你跟寨民们说说,我们潮州人在这寨子里能跟寨民一样,能去山上砍柴、打猎、挖草药,只要不侵犯寨民的私人地盘,寨民不能阻止,也不能打人。”
丹穗扶着栏杆走下楼,她接话说:“与其麻烦寨子里的嫂子、婶子们顿顿做许多饭菜,不如让潮州人自己去地里捡遗漏的稻穗,让我们自己想法子攒口粮。”
刘寨主看看这对夫妻,这两人真够有谋算的,他待潮州人如客人,他们却琢磨着帮潮州人在寨子里当主人。他想了想,如果真能让潮州人留在寨子里不走了,这跟他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不抗拒这个提议,痛快地答应了。
“那你可跟你们的人说好了,可别让他们觉得吃亏了。”刘寨主提醒。
韩乙颔首表示知道了。
话谈到这儿,双方都要把新商定的结果传递下去,刘寨主没再多说,他匆匆走了。
韩乙跟丹穗一起上楼,天色彻底暗下来,土堡里安静下来,只有少许人还站在外面。
“刘寨主过来说什么?”马县官站在过道上问。
“你先把六个乡长叫过来,人到齐了我一起说。”韩乙说。
“这会儿喊过来?”马县官问。
“对。”韩乙绕过他,牵着丹穗回去晾挂衣裳。
马县官和两个老仆住一间屋,两个老仆年纪大了,他舍不得让伺候自己的老仆在寨子里爬上爬下地去找人,便去使唤韩乙的人,让大胡子去跑腿。
大胡子也狡诈,他去叫人不说是马县官的指令,说是韩馆主的吩咐。他连催带吓,把六个乡长都叫了出来。回来时恰好撞上韩乙下楼倒洗澡水,二人默契地绕过马县官,带着六个乡长去土堡外面的空地上说话。
韩乙把他和刘寨主商量的事交代下去,“你们回去把这个事交代下去,跟各个村长都交代到,让各个村长每天早上出门时清点好人数,把壮劳力都带下地干活儿。记得让他们跟寨民们打好交道,积极跟寨民们来往,方便日后麻烦人家带他们去山上弄山货。”
六个乡长频频点头,都表示回去就交代下去。
“在山里不比在海边,想在这儿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就得学会寨民们的生活方式,大伙儿都要认清形势。”韩乙劝说,“我们初来乍到,开局算是不错了,关系我已经打点好,日后怎么样全看自己,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我们不是来做客,想过好日子还得自己多操心。”
“你说得对。”一个乡长说,“这些事有劳你多费心了。”
另外五个乡长也相继开口说客气话,他们心里都明白,这要是换成马县官,他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是我提议带你们逃走避难的,我就要担起一部分责任,这是我该做的。”韩乙说。
“是你提议的?”有人问。
“准确来说是我妻子提议的,她担心她的学生,也担心被我们从王家九霸家里救出来的弱女子,她不想在我们回去的时候看见潮州沦为一座死城。”韩乙说。
六个乡长沉默几瞬,其中一个年长的乡长开口说:“我叫金大橹,家在大金村,韩义士喊我老金就行,以后再有吩咐,你派人去通知我一声,我再去找另外五个乡长。”
“行。”韩乙收下他的投名状,又问:“大金村和小金村……”
“没什么关系,先有我们大金村,小金村后来才有的,那个村离我们村不远,他们为省事,就叫小金村。”金大橹极力撇清跟小金村的关系。
“行,不早了,你们回吧。”韩乙交代。
目送六个乡长走远,大胡子抬手搭在韩乙肩上,他怂恿道:“干掉马县官,你回潮安县当县官。”
“胡说八道。”韩乙不接话,“走了,回屋睡觉,今天可累死我了,比在战场上杀敌还累。”
“我也是,没想到收稻子这么累。”大胡子也叫苦。
二人上楼,韩乙回他和丹穗的住处,本以为她已经睡下了,一开门见她盘着腿坐在床上看书。
“这会儿看书?多费眼,白天再看。”他关上门,飞扑上床问:“要告诉我什么喜事?”
丹穗放下书,她搬着他的脑袋挨着鼓起的肚子,说:“为等你回来才看书打发时间。肚里的孩子今天会动了,我想等你回来告诉你这个当爹的。”
韩乙的注意力立马落在她的肚子上,他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察觉到什么动静,抬起头说:“睡着了吧?”
丹穗拍肚子,像拍水囊一样拍得啪啪响,韩乙看得头疼,他生怕她和孩子会有损伤,她却把肚子里的孩子当个好玩的玩意儿,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快快快,孩子醒了,在动。”丹穗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感受到了吗?”
韩乙点头,他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看,掌下的鼓动透过温热的肚皮穿透他的掌心,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她的孩子。
“打个招呼。”丹穗怂恿。
韩乙瞬间回神,“打什么招呼?”
“你说呢?你不是想当爹,跟他说你是他爹。”
韩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抽开手,转移话题说:“睡了睡了,该睡了。”
第72章 遇到黑四 兄弟相聚
如前一日一样, 天不亮,土堡里响起喧哗嘈杂声, 丹穗察觉到身侧的人离开,她眯着眼囫囵看一眼,蒙头继续睡。
她昨晚睡得晚,这会儿困得厉害,拉高被子蒙着头,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饿醒的。
昨晚晾挂在屋外的衣裳已经干了,不知道是韩乙还是闻姑婆已经把衣裳收进来了,丹穗挑一身穿上, 刚要束发, 门从外面拉开。
“醒了?饿了吧?我下去把饭热一热。你是在楼上吃, 还是下去吃?”闻姑婆探头进来问。
“我下去吃。”丹穗说。
“行,那你下楼的时候慢点。”闻姑婆嘱咐一句,她先下楼去热饭。
丹穗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开门走出去,走出门发现天有些阴,天上云层发乌,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她走下楼, 发现三楼和四楼都没什么人,土堡外也没有说话声。
“人呢?都下地干活儿去了?”丹穗问闻姑婆。
“天亮之后,他们发现今天没太阳,是个阴天,看着还要下雨,为了抢收,韩馆主和马县官带着六个乡长陪刘寨主一起从地里回来,挨家挨户敲门喊人。能干活儿的人都被他们赶地里去了, 余下的人也没闲着,出门搂柴去了。”闻姑婆解释。
丹穗“噢”一声,这才有心思吃饭。
饭后,二人也出门,丹穗跟闻姑婆一起去附近的树丛里捡树上掉落的枯枝。
不到晌午,潮州人先回来用厨房做午饭,她们一个个累得叫苦连天,却不时走出厨房抬头看向阴云翻滚的天。饭菜一出锅,她们立马用桶或篮子提走,丝毫没歇,又急匆匆下地帮忙抢收庄稼。
晒谷场上人挤人,挑稻捆回来的人、抱稻捆摔打的人、运走稻杆的人、挑稻粒的人,人挤人、人撞人。
天色猛地在一瞬间变得昏黄,山林里狂风大作,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啦啦响,要下雨了。
在地里割稻子的客家人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们挥着手大声吆喝,让潮州人趁没下雨之前赶紧回去,顺带把割下来的稻捆抱走,没割的稻子不用再割了。
晒谷场上摔打稻穗的活儿也停了,还没脱穗的稻子堆成垛,脱粒的稻杆堆在稻垛子上,一层压一层,盖得厚厚的。
雨落下来,雨点如豆,还在外面的人纷纷缩着脖往土堡里跑。
土堡里,但凡能挡雨的地方都堆着稻捆和装稻粒的麻袋,潮湿的水汽从屋檐上弥漫下来,土堡浸润在半干半湿的稻香里。
被雨淋湿的人叉着腰喘着粗气望天,有人骂贼老天,有人庆幸今年有大几千个潮州人帮忙,他们帮两天忙,地里九成的稻子都收割回来了。
这场大雨一直持续到天色黑透才停,雨停,风里掺着水汽骤然有了些寒意。住在楼下的客家人家家户户连夜切腊肉煮热汤,半夜送热汤上楼,还有人还抱着自家多余的被褥和厚衣裳送上去,免得这些初来乍到的客人冻生病。
这一场雨打破两地人之间的隔膜,之后但凡见面,不管是否相识都热情地打招呼。
*
这场雨来得急走得也快,雨过天晴,地面晒干后,收稻晒稻的活儿继续进行。
这天,刘寨主找上韩乙问潮州人要不要买米,下雨那天没来得及收割以及堆在晒谷场上的稻垛淋过雨,不如之前晴天收割的稻子耐放,但也不影响吃。
“你们要是有买粮的打算,这批稻子我们便宜卖给你们,以稻子的价钱卖米。去年稻子是一贯一石,米价是二贯一石,今年的稻子还以一贯一石的价钱,一贯能买一石米。”刘寨主说。
如今天下大乱,粮食在哪儿都是稀罕东西,别说淋过雨的稻子,就是发霉的米也不愁卖。何况淋过雨的稻子不耐久放,但可以把耐放的存起来,不耐放的在今年就吃掉。韩乙不相信刘寨主的说辞,他明白对方是有意表达谢意,又体谅潮州人逃难于此,八成手头不阔绰,故意给的便宜。
“行,我们买,你看看你们能拿出多少米,我全要了。”韩乙没拒绝他的好意,大多数潮州人在口粮上的确陷入困境。
刘寨主瞥他两眼,他迟疑地问:“你买?你一个人出钱?”
“还有我另外三个兄长,我们四个一起出钱。”
刘寨主惊得张大嘴,他反复打量韩乙,这是潮州人的救世主吧?
“要不你来当我们寨的寨主?”他玩笑着说。
“只要你舍得让位,我没有不愿意的。”韩乙同样玩笑。
刘寨主笑两声没有再接话,他往楼上看,说:“我还想跟你借几个人,借几个会算账会记账的帮我们合计一下今年的收成。”
“这事要找我妻子。”韩乙领他上楼,正式把丹穗介绍给他认识,“之前在潮州,曲夫子在潮安县开了一家私塾,前几天拨算盘算账的人都是她的学生,你借人帮忙得问她。”
丹穗一听,她立马说:“正好我做针线活儿也做累了,算账的活计交给我,我来给你们帮忙。”
“那就麻烦你了,我不让你白帮忙,完事后给你十斤米。”说罢,刘寨主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她的肚子,他斟酌着说:“记账的地方是在粮堡,搬运粮食的都是粗人,我担心会撞到你……”
“没事,你给我搬张桌子放在空地上,我自己会注意。”丹穗太闲了,她太想给自己找点正经活儿,而不是一天天听妇人们扯闲话。
“我到时候会陪她过去,我看着,不会有事。”韩乙说。
“行。”刘寨主没顾忌了,说:“你们这就跟我走。”
韩乙回屋给丹穗拿算盘和笔墨纸砚,他们夫妻俩跟着刘寨主去寨子中央,这儿矗立着一座专门用来存放粮食的土堡。这座土堡是两年前,胡虏攻破长江防线的消息传来之后,寨民们为应对战事新盖的。这两年,每户寨民在粮食收获之后,都会按照家里的人口往土堡里存粮,今年要把去年的陈粮搬出来,换上今年的新粮。
丹穗和韩乙走进土堡跟着刘寨主逛一圈,二人不由心生佩服,有这么个未雨绸缪的寨主,寨民们不愁在乱世中活不下去。
“是我狂妄了,这个寨主我不敢当。”韩乙唏嘘道。
刘寨主大笑,“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我们寨子里老人想出的主意,年岁长的老者很多都是年少时逃难过来的,他们清楚一旦粮仓没粮了,这个地方再好也留不住人。有粮就不同,有粮能留住人心,人心聚在一起,我们就有活路。怎么样?你们要不要留在我们寨子里?等我老了,保不准你能当寨主。”
“我还真动心了。”韩乙没把话说死,但也没给准话,他拥着丹穗避开扛粮袋的寨民,说:“摆桌子吧,干活儿。”
丹穗开口说:“刘寨主,我算账快,你们往年的旧账也能拿出来,不论是关于什么的,我都能给你们盘点清楚。”
刘寨主先把去年的账本拿给她,结合今年要入仓的新粮,让她做好登记。
“大哥,春水寨的人找你。”一个跟刘寨主有五分相像的男人大步过来用客家话说。
韩乙虽没听懂,但能看出刘寨主的神色,他出声说:“刘寨主,你有事就去忙吧。”
刘寨主离开,之后安排个会说官话的人过来守着。
一个时候后,刘寨主过来请他们夫妻二人去他家吃午饭,“春水寨的寨民也在,他们想找你们谈点事。”
“什么事?”韩乙问。
“关于粮食的事,他们寨子里淋雨的稻子多,问你们买不买。不过他们的出价要比我们寨子里贵点,一石米要一贯半钱。”刘寨主说,“你要是想买,我还能帮忙压压价,再压下去一百文是不成问题的。”
“你们寨子里能拿出多少米?”韩乙问。
刘寨主想了想,他坦诚地说:“如果没有春水寨找来卖粮,我能拿出一千石卖给你们。眼下他们有意,你们能在他们寨里买,我一石都不想卖。潮州人帮过我们,眼下住在我们寨子里,算是半个寨中人,我得为你们打算一二,土堡里的存粮多少得给你们备一点。”
韩乙不由再叹他是个实在人,他做出决定:“那我们就跟春水寨买粮。”
刘寨主的家不在土堡里,他们一家单独住在一个宅子里,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宅子,只能寨主居住。韩乙和丹穗跟着他走进去,一进门,他听到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娘,我爹回来了,能上菜了。”一个半大小子大叫着跑进去。
“小子,你爹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带的有人?”魏丁问。
“不是一个人。”
脚步声进来,魏丁抬头看过去,在看见韩乙时,他眼睛瞪大,不可思议地喊:“二哥?”
“老四!果真是你!难怪我觉得说话声耳熟。”韩乙激动,他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黑四。
兄弟俩激动得相拥,分开后,两人同时出拳捶向对方,不约而同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你们认识?”刘寨主大惊,他下意识担心韩乙会带人搬去春水寨住。
“我俩是兄弟,亲兄弟,我排行老二,他是老四。”韩乙解释,随即搂着丹穗介绍:“老四,这是你二嫂。丹穗,这就是老四,是黑四。”
魏丁又捶他一拳,他没大没小地说:“你小子,不是立志不娶妻生子?”
“叫人。”韩乙催促。
“二嫂,我叫魏丁,你喊我黑四或者老四都行。”
丹穗笑着点点头,“幸亏来梅州了,不然可遇不上你。”
“你们从哪儿来?噢!潮州,我都忘了。二哥,你一直在潮州?”魏丁话不停地问。
“先吃饭,饭后再聊。”韩乙说。
有了熟人,这笔生意就好做多了,最后商定以一贯三百六十文一石的价格,韩乙从春水寨买一千三百石米。
饭后,春水寨的寨民回去,魏丁跟着韩乙和丹穗去他们住的地方,刘寨主生怕魏丁把他的客人拐走了,他也厚着脸皮跟上。
果然,魏丁一见韩乙和丹穗跟九十多户乡民挤在一层楼上,他立马让他们拿着东西跟他回家住。
“我跟你二嫂单独住一间,挺宽敞,住得也挺好。”见识到刘寨主的好品行,韩乙不打算搬走。
“你娶媳妇了吗?你怎么到梅州的?”韩乙转移话题问。
“五年前,我跟一帮好汉护着一队难民从鄂州一路南下,路过梅州的时候,他们定居下来,我也就住下了。”魏丁说,他再次邀请:“二哥,二嫂,你们随我去春水寨住吧。春水寨是近二十年新建的,九成的寨民是从北方迁来的,都会说官话。不像定安寨,他们的话不好懂,人也刁蛮,动不动就跟当地人拼死拼活。”
刘寨主咳一声,他认真说:“魏小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喊人赶你出去了。”
第73章 飞雁飞雁 前往春水寨
魏丁皱眉, 他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在?”
韩乙咳一声,提醒他收敛点。
刘寨主脸色不好看, 魏丁想起定安寨彪悍的民风,他心里有些打怵,再开口不免发怂:“刘寨主,你不要多想,我只想劝我二哥和二嫂搬去我那儿住,潮州那些人还留给你们, 我不跟你抢。”
刘寨主不接他的话,他看向韩乙,问:“韩小兄弟怎么想?”
“我住在这儿住得挺好, 不打算搬走, 有关潮州人的事, 刘寨主尽管来找我商量。这会儿我想跟我兄弟说些家常话,刘寨主不如先去忙。”韩乙表态。
刘寨主就等这番话,他起身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丹穗跟着起身,说:“刘寨主,你要去粮堡是吧?我跟你一起去。”不等刘寨主回答, 她接着说:“四弟,我还有事要忙,你跟你二哥在家里说话,晚上留这儿吃饭。”
韩乙跟她对上目光,他点头,“你去忙吧。”
丹穗跟刘寨主走了。
“二嫂要忙什么?她在这儿有什么好忙的?”魏丁问。
“她擅长珠算,会记账,刘寨主请她去粮堡帮忙做账, 我俩上午就在粮堡里。”韩乙解释一句,他又问:“你成没成家?你也十八九岁了吧?”
“翻年就二十了,我比三哥小一岁,比你小三岁,比大哥小十二岁。”魏丁再一次强调,他抱怨说:“我跟你们说过好几次,你没记住?”
“没有。”韩乙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他又追问:“娶没娶媳妇?这是我第三遍问你,你一次都没答。”
魏丁的目光飘忽一下,他笑一下,说:“没有,我不打算娶媳妇。”
韩乙深看他一眼,“你不是从小念叨着要娶八个媳妇?”
“小时候的话能信?你还说你不会娶妻生子呢,我还不是有二嫂了。”魏丁不屑。
韩乙一噎,他不吭声了。
“也不知道大哥跟三哥娶没娶媳妇,你这些年遇到过他们吗?”魏丁问。
“黑大没成家,还是孤身一人,他在替朝廷办事。我去年遇到过他,他如果没死在福州海战,这会儿还跟朝廷残军混在一起往南逃,势必把沿海渔民都拖进战火里。”韩乙嘲讽道,“至于黑三,他死了,死在襄阳战场上,已经满三年了。”
魏丁猛地站起来,“三哥死了?”
“嗯,还是我埋的,那年我也在襄阳战场上。”韩乙平静道。
魏丁转过身,他静默片刻,抬手抹去眼泪。
韩乙抱臂靠在椅背上,老四还像小时候一样,他们兄弟四个,就老幺动不动掉眼泪,饿了哭,累了哭,受伤了更是哭。
“怎么就死了?他最惜命了。”魏丁红着眼嚷嚷。
韩乙没回答,做他们这一行的,踩着刀尖过日子,生和死不由自己说了算。
兄弟俩对坐着沉默好一会儿,最终由韩乙打破死寂的气氛:“哭渴了吗?喝不喝水?”
魏丁:“……不喝。”
“春水寨离这儿远不远?这儿没你住的地方,我不留你在这儿吃晚饭,趁天还亮着,你赶紧走。”要问的都问了,要说的都说了,韩乙开口赶人。
魏丁不吭声。
“春水寨来送粮的时候,你再跟来,到时候我和你二嫂跟你回去,我们过去住两天。”韩乙无奈地说。
魏丁这才肯站起来,“那我先回去准备。”
韩乙跟着往外走。
兄弟俩一前一后从屋里出去,门一开,坐在走廊上闲聊的人纷纷看过来。
“韩兄弟,这个小兄弟真是你亲兄弟?长得都真够俊的,就是不怎么像。”郭飞燕问。
显然,丹穗之前跟刘寨主离开时也被人拦住打听了。韩乙点头,“他是我四弟,叫魏丁。”
“咦?你姓韩,他姓魏。”有人发现不对劲。
韩乙没理这话,倒是魏丁开口说:“我俩同父不同母,但都随母姓。”
“噢!”众人恍然。
“小兄弟,你娶没娶媳妇?婶子给你介绍一个。”有人看他好说话,半真半假地试探。
魏丁摆手,“不用了。”
韩乙没等他,他已经走到三楼,魏丁忙大步跟上去。
兄弟俩都是高大修长的身形,长相不分伯仲,各有各的俊美,走在一起别提多养眼了。一直到走出土堡,黏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二哥,就到这儿吧,不用送了,这儿的路我熟。”魏丁开口。
韩乙瞧他一眼,看他眼睛还红着,他没说走这条路方便他去找丹穗,他发善心说:“你走吧,我看着你离开。”
魏丁感动坏了,他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
韩乙摆手,“快走,腻歪个啥。”
魏丁扭过头继续走,韩乙看他走远了,他打算去接丹穗,还没走几步,见他又跑回来了。
韩乙皱眉,扭扭捏捏做什么样子,搞得像大姑娘出嫁一样。
“二哥,有件事我忘记跟你说了,我遇到一个跟爹有七分像的姑娘,她比我大两岁,应该跟我们一样,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她现在跟我住在一起。”魏丁靠近说。
韩乙惊讶,但又不算惊讶,那个老畜牲在外有四个儿子,不可能没有女儿。
“我晓得了,改天我过去见一见。”韩乙平静地说。
“嗯。”魏丁看看他,“那…我走了?”
“走吧……对了,她还好吧?她是梅州本地的,还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韩乙不淡定了,这个妹妹小他两岁,跟黑三同岁,推算下来,她娘应该跟老三的娘是同一个地方的,都是在金朝所占的地盘上。
“逃难来的,来梅州之前她嫁过人,生了个儿子,儿子饿死在逃难的路上,亡夫在定居梅州的第二个月病死了。”魏丁说。
韩乙悬着的心沉了下去,老畜牲作孽。
“我走了啊。”魏丁说。
“回吧,我也要去接你二嫂了。”韩乙叹气。
丹穗见到韩乙时发现他兴致不高,她纳闷道:“这是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跟你兄弟重逢该高兴起来啊。”
“回去说吧。”韩乙叹气,但在路上他就忍不住交代了。
丹穗也叹气,“真够苦的,好在还活着,还遇到老四,有四弟护着,想来这几年的日子好过多了。”
“现在只能盼着老畜牲在外面就这一个女儿。”韩乙说,“黑大宰了他真是便宜他了,让他死得太痛快,贱人。”
丹穗摸摸肚子,心想这样一个老子却有四个这样的儿子,真是老天开眼,歹竹出好笋。
*
次日,魏丁又跑来了,他说寨里打米还要四五天,他等不及就先来了,还送来一筐肉食和蛋。
“你一个人来的?”韩乙问。
“嗯,飞雁不好意思过来,也不知道她不好意思什么。”魏丁嘀咕。
丹穗倒是能猜出一点,不是不好意思,是心里难受。都是一个爹的,他们因是男儿身被渣爹带走,一个个都继承了渣爹的刀法,成为潇洒的刀客,而她自己吃尽苦头,成了一个丧夫丧子的寡妇。哪怕知道她的苦难与他们几个无关,怪罪不了他们,却还是有股怨气难以下咽,更做不到笑脸相迎。
“我们今天跟四弟一起去春水寨吧。”丹穗说。
韩乙点头,“让闻姑婆早点做饭,我们吃过午饭就过去。你收拾几件衣裳,我们这趟过去住几天。”
魏丁高兴地喊一声,还是飞雁有办法,他按她交代的过来一趟,二哥二嫂果然要跟他回去。
韩乙去找曲丁庆,他把自己屋里的钥匙交给他,因他跟丹穗独住一间房,屋里地方宽敞,装铁钱的麻袋都堆在他这儿。
“春水寨送米过来的时候,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带人扛一千七百六十八贯钱送过去。”韩乙交代,“还有一点,这笔钱的来处不能透露出去,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我们四个以前攒下的家底。要是潮州人知道这笔钱是从王家抢来的,必然有不少麻烦,有些人分到粮食还会不甘心,更会怀疑我们手上还有更多的银钱。”
“你说得对,我会照你说的办。”曲丁庆接下这桩差事。
“一千三百石米,不论人口多少,也不论是不是潮安县的乡民,每户分一石米。”韩乙最后嘱咐,“对了,数钱的活儿别让外人插手。”
“这个好办,让平安、小娥还有安歌安音姐妹俩来数,他们四个有深厚的数钱经验。”曲丁庆哈哈大笑。
“什么?爹,我听你提起我了。”安歌探头插话。
“没事没事。”曲丁庆不敢透露,他担心把她吓哭。一千七百六十八贯钱啊,多少枚铁钱来着?让他说他都说不出来。
“韩叔,闻奶奶让我上来问你,你们是在楼上吃饭,还是去土堡外的树下吃。”安歌说。
“坐外面吃,外面凉快些。”韩乙说,“我去搬桌子,安歌,你跟我一起,待会儿给你挟个大鸭腿。”
“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她。”曲丁庆把安歌牵回屋。
闻姑婆用魏丁送来的肉炖了一罐鸭肉汤,炒了一只鸡,蒸一盘熏鱼,煮一砵酸菜黄豆汤,还有一盘黄豆芽和一盘韭菜炒蛋。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菜,丹穗分出一小半让闻姑婆端走跟李石头和狗蛋一起吃,又撕下两个鸡腿和两个鸭腿分给小娥、平安和安歌、安音。在这儿做饭不方便,吃什么还都要拿钱买,种种原因下,郭飞燕和李黎她们做饭简单,四个孩子都馋肉。
魏丁看见端上桌的菜没说什么,他挟一筷子,说:“春水寨临水靠山,二哥,你跟我回去了,我带你进山打猎,保准让你和二嫂有吃不完的肉。”
韩乙点头,“行。”
饭后,韩乙挎着包袱牵着丹穗跟魏丁走,离开前他去跟刘寨主打个招呼,“你这儿要是还缺算账的人,你去找曲丁庆,让他给你安排两个。”
“不用了,你媳妇厉害得很,昨天把账都算完了。”刘寨主正要找他说这个事,“我昨天听你说你媳妇在潮安县办了个私塾教人算账认字,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在寨子里办一个,我让寨子里的孩子去跟她学。”
“行,我问问她,等我们从春水寨回来给你答复。”
“你们啥时候回来?忙完秋收了,我过两天要安排人杀猪给你们接风。”刘寨主问。
韩乙想了想,说:“不确定啥时候回来,不用等我们,我们在春水寨也有好吃的,不会饿肚子。”
刘寨主就担心他跟丹穗在春水寨吃得太好,住得太舒服,到时候不愿意回来了。
韩乙和丹穗走了一个半天,在傍晚时分抵达春水寨,春水寨是个大寨,人多,田地也多,离寨三里外的山头都被他们刨出来用来耕种了。寨子占地大,房屋却盖得十分拥挤,非常有北方民居的特色,不似定安寨住的土堡,而是一座座院墙挨着院墙的木屋、土屋。
魏丁的家是一个木屋土墙组成的小院,土墙有一人多高,木屋被围在土墙里面。土墙坚固,别说野兽,就是人都难翻进去。
“飞雁,二哥和二嫂来了。”魏丁喊门。
韩乙看向乌色木门,丹穗转着头看向两旁,附近的邻居好奇地盯着他们。
木门从里面打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人扬着笑脸走出来,韩乙在看清她的长相时,不受控制地撇开眼,稍顿片刻又看过去。
“大妹,我是你二哥。”韩乙率先开口。
“我真是你妹子?”飞雁怀疑地看向他,紧跟着又盯着魏丁,“你这个兄长跟你长得不像,也不像我,别是你找来骗我的。”
韩乙一脸疑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你爹是谁?”
“不知道,我从小就被送人当童养媳养,长大之后听说我娘被浸猪笼了,至于我爹是谁,他一不能给我吃的,二不能给我喝的,他是谁跟我无关。不讲这些,进来说吧。”飞雁先一步走进院子。
韩乙看向魏丁。
魏丁搓手,“二哥,你说飞雁是我姐吗?”
韩乙晕了,飞雁飞雁……他总算察觉出不对劲,“你喊她什么?喊我什么?”
第74章 孽 我们兄妹几个住在一起
“她不让我喊她姐。”魏丁干巴巴地说。
“怎么了?”丹穗还摸不清情况。
韩乙仰头深吸一口气, “走,进去。”
魏丁像个缩头鹌鹑一样巴巴应好, 还殷勤地讨好:“二嫂,你注意门槛,别绊着了。”
三人进屋,大门利索地被关上,院子里的四个人分做两拨面面相觑,有人表情凝重, 有人神色尴尬。
“那个……我累了。”丹穗顶着一头雾水开口打破几乎要凝住的气氛。
“二嫂,进屋坐,你跟二哥先进屋歇歇。”飞雁接话, 接着又吩咐:“魏丁, 你给哥嫂倒碗水解解渴。锅里还炖着肉, 再有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韩乙“唉”一声,他拎着包袱跟丹穗一起进堂屋。
魏丁去灶房,他跟飞雁打个照面,两人对上眼,不过一瞬又飞快撇开目光。
“姐,这下你总信了吧?”他故意耸肩问。
飞雁没吭声。
魏丁也没再说话, 他接过她递来的两碗水,逃似的走出灶房。
“二哥,二嫂,水来了。”他高声说着走进堂屋,见他二哥在屋里踱步打量,他笑着问:“二哥,我家比你们住的地儿好多了吧?要不要搬过来住?”
“你俩……住在一起?”韩乙黑着脸质问。
“没有没有,咋可能。”魏丁差点摔了手里的水碗, 他也黑下脸,恼羞成怒地说:“我会是那样的人?你就这样想我?我再不是人也不会做出禽兽不如的勾当。她不相信我跟她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但我一直是拿她当亲姐看的。”
飞雁听到争吵声快步走过来。
韩乙看她一眼,说:“进来,先把你俩的事说明白,不然这顿饭我吃不进去。”
飞雁看魏丁两眼,他这会儿气得像只□□,一副被羞辱的样子,看谁都没好脸色,却还乖顺地走过去坐下。她心里当即有数了,他这个二哥无疑是他亲二哥。
“我真的跟你们爹长得像?”她进门先声发问。
韩乙瞥她一眼,一脸难受地移开目光,“非常像。”
飞雁不死心,她坐下追问:“你爹有没有丢失的姐姐妹妹?说不准我是长相肖舅。”
“没有。”韩乙打破她的幻想,“你娘是死了,你外祖一家还在,她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飞雁不吭声了。
韩乙看魏丁两眼,“老四,你来说,你俩是怎么回事?怎么住在一起?”
“没住在一起!”魏丁要跳起来。
“我是说住在一个院里。”韩乙用眼神压下他。
丹穗总算抓住一丝头绪,她惊得“啊”一声。
“别啊,我跟老四清清白白的,不该做的都没做。”飞雁不清楚自己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还是经的事多了,什么都能承受得住,她这会儿心里没多大的波澜,还能用说笑掩饰丑事暴露的羞耻。
“我是在来梅州的第二年遇上老四的,不、或许该称老五,我有四个手足兄弟了,真好。”飞雁一脸满足地说。
“对,我是老五。”魏丁点头。
“继续说。”韩乙打断他俩说无关紧要的话。
“他头一次见我就一副见到鬼的样子,跟你现在一样,想观察我,看清我的长相的时候又一脸难受。”飞雁翻个白眼,“一次两次就罢了,我可容不下他三番五次地来恶心我,他又一次偷偷接近我的时候,我放狗撵他三里地。经这一遭,他才来找我说话,打听我爹娘是谁,之后说我长得极像他爹,我可能是他被弃的亲姐。”
韩乙不自在地摸下鼻子,不再去看她。
“我男人在来到梅州的第二月就死了,我是个寡妇,还是个逃难来的寡妇,一没娘家,二无族亲,在寨子里无依无靠的,是个男人都想占我的便宜,这时候有个武艺高强的男人跳出来说是我亲兄弟,天大的好事啊,我当即置席认亲。”飞雁说。
丹穗盯着她瞧,她发现飞雁说起这些过往,眼里满是欣喜和高兴,还有丝得意,大概是得意她白捡一个撞上门的靠山。她忍不住也露出笑,飞雁受尽苦楚,却是个顽强的。没见面之前她以为飞雁会迁怒过得好的兄弟,是她小看人了,飞雁心胸了得,过得苦,却没把心养苦。
“我那时候也是刚来梅州,在跟我一起过来的难民们面前有几分薄面,但在先几年就在这儿安家落户的寨民面前说不上话……”魏丁面露窘迫。
“他来的那年才十七岁,脸又长得好,看着不是个凶煞的性子,就是会武功也镇不住全寨的人,寨民不怕他。有无赖夜里敲我的门,我跟他说,他就找上门去打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多了就引起众怒,寨子里的人起哄要赶走他,还要赶走跟他一起逃难来的几十个人。”飞雁接话。
“之后有人劝我把飞…我姐接到我家里住,再放话出去谁敢上门骚扰,我抓住人给打死,我觉得可行,就多盖一间屋把她接来了。”魏丁说,他指指堂屋南北两扇门,“这几年,我住在南屋,她住在北屋。”
韩乙悬着的心彻底落地,他跟飞雁说:“幸亏老…五遇见你了,不然不知道你要多受多少罪。”
飞雁怅然地笑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也能来找我,我大你一岁……”头一次见面,韩乙实在说不出亲近的话,他话音一转,指着丹穗说:“不方便跟我说的,跟你二嫂说。”
丹穗忙应下,“我叫丹穗,比你小一岁,你喊我名字也成。我们目前住在定安寨,日后说不定会回潮州,我们在潮安县有座三进的大宅子,主院就我跟你二哥住,空的很。你以后要是不想住在这儿,到时候能跟我们一起回潮州。潮安县临海,你见过海吗?”
飞雁摇头,她看向韩乙,认真地问:“你能断定我是你亲妹子?”
“你老家当地没有你爹的传闻?你娘浸猪笼了,这事不算小,当地肯定有些或真或假的风声吧?”韩乙反问。
飞雁沉默好一会儿,说:“有传闻,传闻我爹是个江湖人。我养母说我娘长得极好看,我不随她,应该是随我爹的。”
“那就八九不离十。”韩乙断言。
飞雁“噢”一声,“真好,没想到我还有几个有出息的兄弟。”
韩乙不能辨别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对一件事非常好奇,飞雁对魏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难理解,魏丁对着一张肖父的脸怎么会有不该有的想法。
趁着丹穗陪飞雁去灶房的功夫,韩乙悄悄问出他的疑惑。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该有的心思。”魏丁举手发誓,“从第一面我就认定她是我姐,我会有不该有的心思?换你你会背德?”
韩乙探究地盯着他,“你之前说你不打算娶妻成家,跟她没关系?”
魏丁结巴一声,他慌乱地说:“有关系,但不是那种关系。飞雁姐活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想再嫁人,我就想让她一直住在我家,我养着她……你别用那恶心的眼神看我,再看我挖掉你的眼睛!”
韩乙扭过脸,“好,你继续说。”
“不说旁人,就说我们老家那个村几十户人,有几个姑嫂能和美来往的?住在家待嫁的小姑子都遭嫂子恨,更何谈守寡不改嫁的大姑子。我要是娶个媳妇容不下我姐,我是赶走她还是赶走我姐?都不行,所以我就不娶了。”魏丁极力解释。
“你二嫂是个好的,飞雁能搬去我家住,她要是不愿意跟我们同住,我在我家旁边给她盖个小院。”韩乙说。
魏丁沉默几瞬,再开口,他沉静下来,果决地拒绝:“不用,是我先遇到飞雁姐的,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我们在一起生活三四年了,她照顾我,我护着她,已经习惯了。”
“五弟,饭菜好了,你把屋里的油灯点燃。”飞雁喊。
魏丁应一声,他飞快走开。
“二嫂,你出去,不要你端饭,天黑了,你别走摔了。五弟,来端菜。”飞雁推着丹穗出去。
魏丁大步从堂屋出来,他也说:“二嫂,你去坐吧,我来端菜端饭。”
魏丁和飞雁配合默契,二人三进三出,不一会儿,饭菜碗筷都端上桌。
这顿饭除了丹穗,另外三人估计都没吃好,菜还剩许多。
饭后,魏丁收拾碗筷去灶房清洗,飞雁领丹穗去她睡的屋,“二嫂,你晚上跟我睡,床上的被单褥子我都洗过晒过,你别嫌弃。”
“没有没有,不会不会,你别嫌我打扰就行,我夜里睡觉事多,翻来翻去的。”丹穗客气道。
飞雁笑两声,“这算啥,我也怀过娃,肚子大了是睡不好。你夜里想喝水想尿尿就喊我,我起来掌灯。对了,肚里的娃几个月了?啥时候生?”
“五个半月了,估计是来年一二月生。”丹穗说。
“到时候你生了,我去照顾你。”飞雁用手背碰一下她的肚子,“要是真是,这可是我亲侄儿亲侄女,我要当姑母了。”
丹穗握住她的手,看韩乙和魏丁的态度,这事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她劝慰道:“是真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大家子。你们兄妹三个团聚了,等太平下来,黑大要是也回来了,我们这些人住一起可就太热闹了。有他们三兄弟护着,我俩到哪儿都能横着走。”
“螃蟹啊,还横着走。”飞雁笑。
“比螃蟹还横,你不知道,我们在潮安县的时候杀了九个恶棍……”丹穗眉飞色舞地跟飞雁讲在潮安县的事,“……可横了,你二哥说杀谁就杀谁,爽快极了,一点不受气的。”
韩乙提着热水桶在门外咳一声,“你们早点睡,别聊了,夜深了。”
“二哥。”飞雁喊一声。
韩乙应一声,他提桶进去,“你俩洗漱吧,早点睡。你二嫂下午走了半天,累得不轻。”
飞雁明白他的意思,等洗漱好睡在床上,她闭眼装睡,不找丹穗说话。
丹穗的确是累了,她顾不上照顾飞雁的心情,眼睛闭上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飞雁躺在她身边,她闭眼听着外面的走动声和说话声,等对面的房间也安静下来,她睁开眼。
夜半,丹穗被憋醒,她一动,飞雁就坐了起来。
“二嫂,要喝水还是尿尿?”
“……去茅厕。飞雁,你还没睡?”
“睡着了,不过我睡觉轻,你一动我就醒了。你等等,我来点油灯……走,我扶你出去。”
对面睡的人听到动静也醒了,韩乙大步出来,“去茅厕是不是?我陪你去。飞雁,你回屋睡吧。”
丹穗把手递给他,跟着他走出去。
魏丁伸着懒腰走出来,他看看月色下的夫妻俩,又看看站在门口的她,他猛不丁生出个念头:“姐,以后我们跟二哥二嫂回潮州吧,我们兄妹几个住在一起,一起养他俩的孩子。”
“你不娶媳妇?”
“娶什么媳妇,没意思。”魏丁不看她,他嘀咕说:“不娶,万一娶到自己的亲妹妹,我得拿刀抹自己脖子。”
飞雁不作声。
“就这么说定了。”魏丁强行拍板,他自顾自说:“大哥还活着,我们打听打听,打听到他的消息,我跟二哥去找他,等他回来,我们兄妹几个住一起。三哥是二哥埋的,他肯定还记得埋在哪儿,等二哥的孩子大了,我们一起去襄阳祭拜他,回来的时候也带上他,我们兄妹几个以后就住在一起了。”
飞雁听出来了,他非常想要所有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他很贪恋亲情。看来他小时候很受三个兄长照顾,只有受照顾没吃过苦的孩子才会在长大后还惦记那个家。
“好。”她答应下来,多两个兄长、一个嫂嫂和一个弟弟,怎么算都是她赚了。
她也就不纠结了,礼义廉耻算个屁,能活下去才算本事。她劝说自己,喜欢上自己的亲兄弟又怎么了,又没发生什么,作孽的又不是她,下半辈子过得好才值。
“我回屋睡了。”她转身回屋,不然那两口子不知道要在茅厕门口打转多久。
丹穗和韩乙见屋里二人聊完了,这才从臭烘烘的茅厕旁走开。
“你爹真作孽。”丹穗嘀咕。
“幸好飞雁长相肖他。”韩乙庆幸。
第75章 黑大再现 兄妹四人团聚
“二哥, 二嫂,我跟飞雁姐商量好了, 日后你们回潮州的时候,我俩跟你俩走。”魏丁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等太平下来,我们再把大哥找回来,我们兄妹几个还像以前一样住在一起。”
韩乙怔了一瞬。
“好,我睡前也是这么跟飞雁说的。”丹穗欣然答应。
韩乙这才点头, 回潮州就回潮州吧,他心想幸好没跟刘寨主说定。
“我在潮安县有个武馆,你过去正好给我帮忙。”他出声表明欢迎的态度。
“好啊好啊。”魏丁高兴得眉飞色舞,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跟他二哥二嫂一起回潮州了。
韩乙把丹穗送回屋, 夫妻俩当着飞雁的面再次表明自己欢迎的态度, 飞雁这下是彻底踏实了。
两间屋四个人在下半夜睡了个踏实觉。
天亮,飞雁起床去做饭,魏丁和韩乙也起来了,他们兄弟俩身负斧头,手拿自制的弓箭出门。
“飞雁姐,早饭做好, 你跟二嫂先吃,不用等我们。”魏丁交代一句。
“遇到枯树断木记得扛回来,炖肉用的粗木头快没了。”飞雁嘱咐。
韩乙先一步出去,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这两个人。
魏丁误以为他是不耐烦,匆匆应下飞雁的话,他快步跑出去,“二哥,你又不认识路, 你走那么快干啥?”
“魏老四,又上山打猎啊?这个人是谁?不是我们寨子里的可不能去后山打猎。”赶着牛准备下地干活儿的农夫问。
“我二哥,寨子里卖不出去的霉米就是他买的。”
“胡说八道,哪儿有霉米?是稻壳霉了,里面的米可好好的。”农夫抻着脖子反驳。
魏丁胡乱应两声,他带着韩乙快步走了。上山的路上,他一个劲抱怨寨子里的人又奸又滑,他有武功在身,擅长打猎,经常在山里猎到好东西,寨里的人可眼红了。
韩乙沉默地听着,魏丁也不用他给出回应,他只管自己说尽兴。
恰逢雨后,山珍菌类落地的落地、冒头的冒头,食锥栗的松鼠、吃草的兔、啄菌子的雉鸡、捕鸡兔鼠的蛇、吃蛇的鹰都游走在山间。韩乙和魏丁如入无主的宝库,他们兄弟俩在山上猎杀一整天,在夜色落下,寨里的人都归家闭门了,才挑着沉甸甸的猎物回家。
“飞雁姐,我回来了。”魏丁喊门。
“可算回来了。”飞雁起身跑去开门,“快进来,饭都热两遍了。”
丹穗迎到院子里,韩乙见到她让她回屋里去,“血味熏人,不好闻,你躲远点。”
丹穗后退,眼睛还盯着挑担两头坠着的两大坨猎物,她兴奋地问:“你们猎到什么东西了?”
“竹鸡、雉鸡、野兔、鹧鸪、斑鸠、蛇,还有一些菌子。”韩乙放下猎物回答她,“对了,还有一个大蜂巢,里面有蜜。飞雁,你拿个干净的瓦罐来,今夜把蜜沥下来。”
“先吃饭,你们洗手,我去端饭。”飞雁说。
丹穗也催他们洗手吃饭,“你们晌午在山上吃的什么?”
“烤的竹鸡,我明天给你烤一只尝尝。竹鸡肉嫩,比野鸡的肉好吃多了。”韩乙说。
魏丁已经洗干净手去灶房帮忙盛饭端菜去了,“炖的豆腐鱼啊?”
“嗯,今天何贵家在寨子里卖鱼,我去挑了两条大的,又去买了半盆豆腐。”飞雁把盛鱼的木盆递给他,二人目光相对,她先不自在地避开。
魏丁似乎恍若未觉,他朝外喊:“二哥,飞雁姐炖了她最拿手的鱼,你快洗手,我都饿了。”
韩乙就在门外,闻言他迈步进来,“端出去吧,我来端饭。”
“二哥。”飞雁喊一声。
韩乙“嗯”一声,“饭给我。”
陌生的三兄妹啰嗦一阵子,这才坐上饭桌开始吃饭。
韩乙和魏丁饭量大,飞雁做饭也的确好吃,鱼炖豆腐装了堆尖一盆,丹穗和飞雁各吃了差不多一碗多,余下的都被他俩吃了,吃完撑得坐不住,熬夜点灯去收拾猎物。
飞雁把灶房收拾干净也去帮忙,丹穗肚子大了,蹲坐不方便,她就站一旁看着,偶尔帮忙递个东西。最后她熬不住回屋先睡下,留他们兄妹三个独处。
次日醒来,丹穗见院子里挂了两排的腌肉,竹鸡有十二只,雉鸡有十五只,野兔有二十只,鹧鸪和斑鸠合起来有九只,灶膛里还煨着一罐蛇羹。她想着这些够吃好久了,但韩乙和魏丁犹不满足,他们兄弟俩一闲下来就往山上跑。而飞雁则整天待家里整治各种吃食,她是不爱热闹不爱出门的,一天到晚忙活灶上的事也很快活。
丹穗在这儿住八天,脸吃圆了一圈,人胖了,身上那股纤弱感被削弱,整个人看着柔和了许多。
这天早上落了一场雨,雨停之后,山里冷了许多,丹穗带来的衣裳薄了点,她琢磨着要回去。
“进十月了,之后的天一天比一天冷,趁着还没落霜,我们回定安寨吧。”丹穗跟韩乙说。
“回,就等你这话。等地上的土干了,我们就回。”韩乙早就受够了跟魏丁同吃同睡的日子。
“那你跟飞雁和老四说一声。”丹穗说。
韩乙转过头就通知魏丁和飞雁:“等地上的土晒干,我跟你们二嫂就回去。”
“回哪儿去?”魏丁问,“你们在我这儿住得不舒服?我们四个住一起不挺好?还回定安寨干啥?就住我这儿吧。”
“天冷了,我们衣裳带薄了。”丹穗说。
“这简单,我跟二哥回去一趟,把你俩的衣物都拿来。”魏丁说。
丹穗看向韩乙,韩乙瞪魏丁:“不要啰嗦。”
“怎么就啰嗦了?我说得不对?”魏丁委屈,“姐,你说句话。”
飞雁看他像傻子,“二哥跟二嫂是两口子,一直睡两间房像话?”
丹穗低下头暗笑。
魏丁反应过来,“那、那……我找人盖间屋,盖好了你们再搬来?”
“你二嫂月份大了,开年过了正月就要生,这次回去,我不打算让她再走远路,免得受罪。”韩乙再次拒绝,“再一个,我们住在定安寨,不论是客家人还是潮州人都待我们友善,她生孩子的时候方便找接生婆。”
魏丁闻言再也找不到能挽留的话,他只好改变主意:“以后我跟飞雁姐过去看你们。”
“行。”韩乙看向飞雁,问:“你要不要过去跟我和你二嫂住?”
魏丁拧眉,但没说话,他盯着飞雁等她回答。
飞雁的目光在他们兄弟俩的脸上打个转,她出声说:“五弟一个人住没人照顾他,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免得他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韩乙思量再思量,出于对魏丁的信任,他咽下到嘴的嘱咐。
“也行,你俩相互照应。”他换了说辞。
飞雁松口气,她就怕韩乙说出难听的话。
“二哥,你们走的时候把我们这几天做的腌肉都带走。”她说。
“带一半就够了,定安寨那边也有山,我还会再进山。”韩乙说。
事情说定,丹穗和韩乙收拾行李,只等路上的土晒干动身回定安寨。
三日后,山路能行了,丹穗和韩乙决定离开,魏丁送他们回去。临出门时,飞雁说她也想去,于是便四个人一起离开春水寨。
魏丁背着装肉的背篓,飞雁接过包袱,韩乙负责照顾好丹穗,四人一路走一路歇,上午辰时出门,下午过了午时才抵达定安寨。
韩乙看见一个人,他猛地顿住脚。
“怎么……杜甲?”丹穗抬头,一眼认出土堡外扛木头的男人。
魏丁跟在后面听到这话,他惊喜地上前几步,“大哥在哪儿?”
杜甲察觉到盯着他的目光,他回头看一眼,刚要扭头撂下木头,他看见丹穗身后高她半个头的女人。待看清对方的长相,他手一滑,肩上的木头咚地一下砸下去,还砸到他的脚,疼得他面目狰狞。
“大哥——”魏丁兴奋地跑过来,他激动地大声喊叫:“这是什么好日子啊!我先遇到二哥二嫂,不过半个月又遇见你!我之前还跟二哥商量着要去找你,你先冒出来了!有十年没见了,你老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你哈哈哈。”
杜甲无奈地扒开他的手,“都二十岁了,这动不动就搂人的臭毛病怎么还没改。”
他一句话,魏丁就红了眼睛,他伤怀地说:“大哥,三哥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