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的船走了,住在附近的妇人也拎菜走了,丹穗在江边踢踢踏踏好一阵,受不了楼船上盯视的目光,她才慢吞吞回到船上。
“你们在聊什么?”他主动问。
丹穗瞟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搭话:“她们问我们从哪儿来,又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
“反正没说漏嘴。”丹穗拎着菜篮跑下船板。
不多一会儿,一个伙计攥着一把蜡烛跑到江边,他大声问:“韩老爷,曲姑娘在不在?这是她托我娘买的蜡烛,我给您送上船?”
韩老爷?韩乙点头:“上来吧。”
丹穗听到声了,她从厨仓上来。
韩乙接过蜡烛,问:“这附近有没有书肆?”
“老爷说笑了,这儿哪有书肆,读书人压根不会往这儿走。你们想买书得去青龙埠口,书院在那一片,有读书人的地方才有书肆。”
丹穗递过去一把铁钱,说:“劳烦你跑一趟。”
“不会不会。”伙计对上她的脸,羞得嗓音低了三度,他接过铁钱也没数,一转身就跑了。
跑下船又壮着胆子说:“曲姑娘,我叫吴大力,你以后买水的时候喊我,我给你拎上来,不要钱。”
“行,我看见你就喊你。”丹穗笑着应下,“你忙去吧。”
一扭头,丹穗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她白他一眼,扬起下巴走了。
“谁家老爷有我这么窝囊?”韩乙嘀咕,他追上去,追到舱房里,问:“曲姑娘,还生气呢?”
丹穗不理。
“我跟你道歉。”韩乙说。
丹穗挑起眼,“你错在哪儿?”
韩乙哑声,他走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他真诚地说:“我是真心想跟你求教,你说的话对我来说很有用。”
丹穗垂下眼,她使劲搓了搓衣角,低声说:“可能你会觉得失望,我一点都不想谈论国家兴亡的事。我不像你有能耐有本事,想多了操心多了,我会很难受,我没改变的能力,知道的越多越难受。索性不管不问,像大多数人一样操心生计,尽可能活下去。”
韩乙沉默下来。
“我就是你大哥嘴里想活百年的蝼蚁。”丹穗抬起眼直视他,“韩乙,我不想骗你。”
韩乙松开手,他在她身旁坐下,沉默许久,开口说:“你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不会是蝼蚁。”
丹穗不吭声。
两人静坐着,各思考各的。
丹穗猛地叹口气,她有些后悔,她就不该如此坦诚,真是瞎了心,韩乙要是瞧不起她,生出把她撂下的心思可怎么办?她本来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不说明白也不影响什么。
哎呀!她真是变了,丹穗心里生起警惕。
“你还没遇到发挥本事的时机,不要多想。”韩乙开口,他反省道:“是我勉强你了,这种事我自己都琢磨不明白,哪能强迫你替我拿主意。”
他把他的苦恼带给她了。
“这事我们都不想了,我也不再提。”韩乙承诺,他偏头看向她,说:“你也别贬低自己,你肯定有施展抱负的时机,我带你离开施家就是不忍心你这样的人困在后宅慢慢死去。”
丹穗顿时清醒过来,他肯带她逃离平江城,而非安翠儿、古越,不就是出自怜惜她身负天赋的份上。
“你说的对。”她跟他说,“等我们安定下来,我要开个私塾。韩老爷,你要不要跟着我学认字?”
韩乙见她脸上又有了光彩,他心情好了起来,说:“我带你去青龙埠口买书,你无事的时候看看书绣绣花。”
“你还没说要不要跟我念书,给你个机会,当曲夫子的大弟子。”
韩乙起身要走,丹穗一把拽住他,她坏笑着说:“快给曲夫子问好,我不收你束脩礼。”
韩乙不肯,他手上一用力,拎起她抱在怀里往外走。
“别挣扎啊,伤口裂开了你又要伺候我。”他提醒她。
眼瞅着要走出去了,丹穗怕被人看见两人亲密的动作,她双手箍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仰头亲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韩乙掌握了亲嘴的技巧,顿时让她软了身子。
两人分开时,皆是气喘吁吁。
“别动。”他按着她的胯,哑声说:“让我缓一会儿。”
丹穗难耐地哼一声,隔着两层棉衣,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它在跳动,棍状的弧度烙在她腿上,她身体里空虚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韩乙平静下来,他放下怀里的人。
两人目光对上,皆是不自在,眼神错开,笑意爬上嘴角。
“去找那个叫大力的伙计,让他找几个人上船起锚,我们去青龙埠口。”韩乙说。
“能进埠口?”丹穗问。
“托人去买,正好我们也去踩踩地盘,到处看看。”
丹穗下船去找吴大力,起锚、升帆,楼船驶出湾口,掉头去青龙埠口。
吴大力跟着船走,他是引路的,也是登上埠口去买书买布买棉花的人。
楼船停在不碍事的地方,丹穗和韩乙围着挡住脸的头巾站在船板上望着埠口,这里船只繁多,布置精美,出入的人衣着光鲜,他们二人的楼船掺在其中也不显眼。
“我看见你大哥了。”丹穗瞪大眼,一日不见,黑大变化颇大,身上都披上狐裘了。
韩乙“嗯”一声,他挪开目光,也挡住丹穗的目光。
一个时辰后,吴大力挎着包袱登船,楼船迅速离开青龙埠口。
当晚,韩乙和丹穗吃饭的时候,一道黑影出现在船板上。
韩乙察觉到动静走出来,将人迎进去。
“吃饭了吗?坐下吃点。”他开口。
“大哥,你上午看到我们了?”丹穗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船在这儿?”
“嗯,看到了,不难找。”杜甲落座,他从怀里掏几个药瓶丢过去,问:“伤怎么样了?”
丹穗下去拿碗筷,把地方腾给他们兄弟俩说话。
“你找来做什么?就为了送伤药?”韩乙问。
“我记得你懂平江话?平江府跟江宁府离得不远,你能不能听懂江宁话?”杜甲问。
“听不懂。”
恰巧丹穗端饭进来,杜甲看向她,话到嘴边没有开口。
“大哥,不嫌弃的话,一起用饭。”丹穗递碗过去。
“我吃过了。”杜甲接过碗递给韩乙,他起身说:“我走了,你们慢吃。”
说罢,他起身迅速离开。
丹穗看韩乙几眼,她早上才说过她不想过问跟朝廷有关的事,这会儿忍着没开口。
韩乙也没提。
饭后,丹穗用杜甲送来的伤药给韩乙敷伤口,他身子真够壮的,这才第三天,撕裂的伤痕已经愈合,再有两天估计连药都用不上了。
“你明天教我几招行不行?”丹穗躺他身边问,“要不我们找个宽敞的地儿,你盯着我跑步?下次再有逃命的时候,我能跟着你跑。”
“行。”韩乙挡开她,不让她在自己怀里蹭。
丹穗听他呼吸变得粗重,她下床拿本书,说:“我教你背书,你跟着我念。”
吃又吃不到,丹穗也懒得跟他亲热,免得最后落一肚子的空虚。
一本二十三页的书,丹穗带着韩乙通读两遍便记住了,而他跟着读还磕磕绊绊的,她时不时纠正他念错了音。
韩乙脸上如火烧,在她再一次大声纠正他的时候,他眼一闭装睡。
“哎!”丹穗扯他眼皮,“不要装睡!我知道你在装睡。”
韩乙打定主意要装睡,任由她在脸上扯来扯去,死活不肯睁眼。
丹穗嘿嘿笑,她贴上去啄一下他的嘴,见他不动,她又啄一下,被下的手悄悄摸上凸起的喉结,指甲轻轻划过。
韩乙绷不住了,他拉下她的手按在怀里,“老实点,睡觉。”
丹穗埋在他胸膛上,江上寒风在嘶吼,被窝里温暖如春,她闭眼抱着他,她好贪心,她就想过这种只操心一日三餐的日子。
第37章 去找黑大 学本事
不等天亮, 韩乙又燥醒了,他熟练地扒开缩在他怀里的女人, 掀开一角被子让燥热的身体暴露在刺骨的寒意中。
待躁动的身体平息下来,他掖好被子下床穿衣。
丹穗被窸窣的声响惊醒,眼还没睁开,她先伸手在身边摸一摸。
“我去做早饭,你继续睡,天还没亮。”韩乙低声说。
“你又醒这么早。”丹穗嘀咕一声, 她翻个身,摊开手脚一人独占不怎么宽敞的床榻,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韩乙把她蹬开的被子掖好, 顺手替她捋起压在身下的长发, 直起身前, 他一时情动,忍着痛又下俯三寸,在饱满的红唇上亲了亲。
门开了又关,听着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拾阶而下,床上的人睁开眼,她窃窃笑两声, 卷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丹穗本就没睡熟,这下睡意彻底没了,她缩在被窝里品咂尽兴了,蹬开被子穿衣下床。
点燃蜡烛,丹穗坐在铜镜前束发,她没忘今天要去跑步,一股脑把长发束在脑后,绾个矮髻。她对镜细看, 镜中的女人面色红润,眉眼含笑,配着低调的矮髻,看着温润又恬静,跟一个月前相比,宛如换了个人。
丹穗有些不满意,她打开包袱翻出没用完的绢布,颇有兴致地剪下一块儿缝制绢花。
舱外天色一点点转亮,鸡鸣一声接一声时,舱门打开了,丹穗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她今日没穿罗裙,一身简单的袄裤,颜色素净,唯有发髻上缠的紫色牡丹花格外亮眼。
韩乙正在炒菜,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他腾出手指一下:“大瓦罐里装的有热水……”
身后贴上一个人,他口中的话中断了,他低头看一眼缠在腰上的手,诧异地问:“怎么这么黏人了?”
“想你了。”
韩乙笑一声,手上继续翻炒锅里的菜。
丹穗黏糊够了,她松开手去洗漱,“你这样坐着,伤口不扯得疼?”
“不疼。”
丹穗不知真假,吃过饭后她拽着他回舱房上药,见伤口上的痂确实没有裂开,她也就不操心了。
“我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带在身上,我们下船去寻个僻静的地方练武。”她说。
韩乙点头。
金玉首饰、钱串子和银锭子装包袱里带走,余下的东西也不是便宜货,绢布、棉花和书本要是被贼偷走了,损失也不小。丹穗在船舱里转了几圈,决定把东西搬去厨灶旁边的货仓里,货仓大,且无光,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韩乙提着刀站在船板上看丹穗忙活,等她忙活完,二人一起下船。
离开时遇到船坞的坞主,韩乙托对方帮忙留着意,别让其他人上他们的船。
徐坞主看到他手上的大刀,痛快地答应下来。
船坞后面就是村落,天寒地冻的,外面看不到几个人,灰扑扑的村落里,只有寻食的鸡鸭身上有些鲜亮的颜色。
韩乙的目光不时落在紫色的绢花上,轻盈的花瓣迎风颤动,发带缠绕着发丝飞舞,他捻了捻指尖,克制住去触碰的冲动。
丹穗的心思都在四周的环境上,生活在这里的人家资不丰,房屋多是土屋,牲畜棚是草棚子,院墙是泥砌和棍插的篱笆,院子里的情况一眼能望尽。
“你们找谁?”一个挑着泥筐的男人从院子里走出来问。
丹穗朝韩乙的刀上指了指,说:“不找人 ,我们的船停在徐坞主家的湾口,我家老爷想寻个宽敞的地儿练练刀。”
“往村后去,村后有稻场。”男人指路。
韩乙和丹穗循着方向找过去,他好奇地问:“我是老爷,你是丫鬟?怎么想出这么个说辞?”
“你我要是正经夫妻,我跑上跑下买水买菜付船资说得过去吗?总不能逢人就说你身上有伤。”丹穗解释。
到了男人所说的稻场,丹穗扭头看向韩乙,问:“你打算怎么教我?”
“先跑几圈,不求快,你练练耐力和脚力。”韩乙说,她体弱,脚程也慢,他打算先让她强健一下身子骨。
丹穗见他没旁的指示,她提脚便跑出去。
“深吸一口气,用嘴巴吐出去,腹部有发紧的感觉吗?保持这个状态。”
“嘴闭上,用鼻子吸气呼气。”
“腿抬高一点,不用那么高……腹部收紧……眼睛往前看,别盯着脚尖……”
韩乙跟在她身后走,眼睛盯着她四肢的动作,不时做出提醒。
丹穗跑到第三圈就跑不动了,腿如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鼻子像是泡在冰水里,又疼又酸,酸得她想掉眼泪,脑袋里也嗡嗡作响。她停下来呼哧呼哧喘气,发现眼睛发花,整个人晕乎乎的。
韩乙迎上来扶起她,说:“不要停,再走走。”
“我走不动了,好累啊!”丹穗把身体倚在他身上。
韩乙半扶半搀着带她走一圈,等她呼吸平缓下来,他抬手帮她绑紧发髻上的绢花,手指也顺着衣领探进去。
“冷!”她跺脚。
“我发烧的时候,你给我刮的就是这个地方?”他按住她颈后的椎骨问。
“嗯,推大椎穴可以退热。”丹穗埋首在他胸前闷声闷气地说,“对了,你不要再给我买书了,一本书两三贯,挺贵的,我看个两遍就用不上了,你也不学,不划算。”
“你懂人身上的穴位?”韩乙避开这句话,当做没听见。
“不算懂,穴位太多了,不好记,看过几本医书,只记了些日常用得上的。”丹穗握住他的手,转过身靠在他怀里,她捏着他无名指靠近指根的关节,跟他说这是有三里穴,以及鱼际上的肠胃经、食指连着手掌处的脾胃经、大拇指侧边的脾经和手腕内侧的内关穴,推刮按压这几个地方,可快速促消食。
“两只手各推刮一遍,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肚子里就咕噜噜响,打几个嗝,肚子就不胀了。还有手腕外侧,这里有几个穴位是止咳的。”丹穗边说边给他指。
“或许你很适合给人点穴,可惜我学艺不精,没法教你,不过黑大会点穴,有机会我让他教你。”韩乙颇为惊喜,他的手指来到她脑后脖颈和后脑连接的地方,说:“用手刀劈这里,轻则晕厥,重则砍死。”
说罢,他的手指挪到她耳后,揉着一个地方告诉她:“用拳捶这里也能把人打晕,比砍颈后省力,就是要点准头。”
接着,他的手指滑到她颈侧,说:“劈这里也能打晕人,也是一击致命的地方。还有胸骨和膝窝,这两个地方要力气大才起作用,等你手上、腿上练得有力量了,我再教你。”
丹穗将他的话回忆一遍,再依次在他身上找到对应的穴位,“对不对?”
“对极了!丹穗,你真厉害。”韩乙实在惊喜,她真是个天生的好苗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丹穗乐得合不拢嘴,她踮了踮脚,原地蹦两下,嘴上谦虚地说:“我只是记性好罢了,真落到实处,不一定能敲晕敌人。”
“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教出来。”韩乙拍拍她的背,说:“歇够了吧?继续去跑。”
丹穗干劲十足,她点点头,一股脑冲出去。
“深吸一口气,用嘴吐出去,腹部收紧。”韩乙跟在后面提醒,“用鼻子呼气……眼睛又盯着脚了!头抬起来,地上没金子。”
丹穗失笑,她停下步子笑一会儿,做足准备抬腿开跑。
这次坚持着跑完三圈,她累得要趴下了,韩乙带她慢走两圈,见她开始打哈欠,他带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遇到打鱼的渔民,韩乙买四条鱼提回去,他收拾鱼的时候,让丹穗拌一盆面,“水别撒多了,揉成一个硬实的面团,你下午就在面团上练手刀。面团也不会糟蹋,晚上我给你烙馅饼吃。”
“好吧。”丹穗欣然同意。
上午练脚力,下午练手刀,天一黑,丹穗累极而睡,早上睡饱才醒。
这般日子过了五天,韩乙腰上的伤差不多痊愈了,最先结痂的地方已经开始脱痂了。
这天晌午吃过午饭,韩乙拉住丹穗欲去和面的手,说:“练五天了,让我看看你练没练出真功夫,来,在我身上试试。”
丹穗大惊,她下意识要挣脱他的手,“不行,这不行,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吃人。”
“不是,我害怕,我要是把你劈死了可怎么办?”丹穗挣开他,她连连摆手,“这不行,我再去练练。”
韩乙拽回她,他笑着保证:“你高估你的力气了,你就是拿出吃奶的劲也不会劈死我。”
丹穗怎么都不肯,任他怎么说都不听。
两人纠缠了好一会儿,韩乙拿她没办法,他跟她面对面蹲着,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盯着。
丹穗眼珠一转,说:“你去逮个胡虏人回来,我拿他练手。”
韩乙思考两瞬,也只能如此了。
“行,你还拿面团练手吧,等入夜了,我混进埠口捆个胡虏人。”
丹穗如逃过一劫,她急急忙忙跑了。
韩乙起身倚着船舷往对岸看,对岸闹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爹!爹!不好了,官府又在抓盐丁。”水生大叫着跑进徐坞主的船坞,他冲进去喊:“不好了,官府的人又来抓盐丁了。”
“怎么又抓盐丁?夏天的时候不就抓过一批?”徐坞主问。
韩乙模糊听到几句话,他下船去打听怎么回事。
丹穗在厨仓里揉面时听到尖利的哭声,她赶忙跑上船板,一眼看见一群穿着乌色皂衣的兵卒在抓人,跟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妇人跪在地上哭。
“发生什么事了?”她下船走到韩乙身边问。
“官府抓盐丁去盐场晒盐。”韩乙面无表情地说。
“爹,救我!娘,救我!我不当盐丁!我不想当盐丁!”水生哭着喊。
“官爷,官爷,我们交钱,你们放开我儿子。”
“滚滚滚,滚远点,再妨碍我们办事,老子送你去见阎王。”
“官爷,我大儿子已经去当盐丁了,我家出一个盐丁了,你们怎么还来抓人?”
官府的人不理,他们押着人推到船上,又去旁处抓人。
韩乙带丹穗回船,说:“我今晚要去找黑大一趟,盐场上估计出事了。”
“行,你去,不用担心我。”丹穗不耽误他的事。
“你跟我一起去。”韩乙哪能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船上。
……
等到天黑,韩乙带着丹穗下船,二人徒步去青龙埠口,等到午夜,埠口换值时,他背起她,悄无声息地混在换值的队伍后面走了进去。
第38章 韩乙离开 借住杜甲家
杜甲在熟睡中听到敲门声, 他披上狐裘开门走出去,问:“谁?”
“我。”韩乙出声。
杜甲大步过去开门, 夜色漆黑,他模糊看见门外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肩上还挎着个包袱。他皱起眉,不情愿地侧过身,“进来吧。”
韩乙牵着丹穗走进小院,杜甲穿衣华丽, 住的地方却不大,一眼扫过去,只见三间屋。
“进去说话。”杜甲冷声说。
三人一前两后步入堂屋, 杜甲摸出火折子点燃蜡烛, 他转身盯着两个麻烦精, 问:“大半夜找过来为什么事?你俩的行踪被胡虏人发现了?”
“不是,是为盐场的事。”韩乙把白天官府抓盐丁的事讲给他听,“我打听过了,今年春末夏初,官府已经抓了四千余人的盐丁,可不到半年, 又在抓盐丁,之前抓的盐丁也没见放回来。按说冬春不是晒盐的好时候,盐场用不上这么多人,我怀疑之前抓的盐丁出事了。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
杜甲目光微闪,但屋里光亮不足,丹穗和韩乙都没注意到他刹那间的不对劲。
“没听说。”杜甲寻个椅子坐下来,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问:“你过来就是为问这个事?”
“我要混进盐场打听打听情况, 盐丁肯定出事了。”韩乙说着目光落在身侧的丹穗身上,他又看向杜甲,没来由地说:“大哥,等我们安定下来,我跟丹穗就成亲。”
丹穗看向他,她怎么没听他提过这事?
“我这趟去盐场,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让丹穗一个人住在船上我不放心,在这儿我也没有其他信任的人,只能托付给你。”韩乙吐露他的目的。
杜甲不愿意,他抱臂说:“我这儿更危险。”
“那你住去船上。”
杜甲冷哼一声,懒得接腔。
丹穗左右看两眼,她垂着头不吭声。
“这是你正经的弟妹,你帮帮忙。”韩乙打感情牌。
杜甲不耐烦了,“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实在不行你也别去什么盐场了,我的事比你的事重要的多。”
韩乙讽笑一声,在丹穗给他打通任督二脉之后,他看黑大就是个医术不精还瞎勤快的昏庸大夫,在一个内脏腐坏的病人身上忙忙叨叨地治牙疼脚疼,找不到病根救不了命,还把自己感动得半死。
“你懂江宁府的方言吧?”韩乙偏头问丹穗,他记得大奶奶陈氏的娘家是江宁府的,以丹穗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接触过江宁府的人,八成懂一些江宁府的方言。
丹穗点头,“能听懂一些,也会说一点。”
韩乙看向杜甲,说:“你保护好她,她能给你帮上忙。”
杜甲脸上出现松动,“为期多久?”
“不确定,我尽可能早点回来。”
“我可能不会在这儿久居,我等到消息就会走,我离开的时候不会带上她,你要是没回来,她就生死由命了。”杜甲说。
不等韩乙开口,丹穗抢先出声:“只要没有胡虏来屠城,大哥就是离开了,我也能自己顾好自己。”
韩乙还有些犹豫。
“去吧,走你自己的路,不用担心我。”丹穗撇去私心,她郑重地跟他讲:“我没忘我跟你说的话,你带我离开,我在家等你,你忙完记得回来就行。如果你不在的时候我出事了,那是我命短,我不会怨怪你。”
杜甲咳一声,他扶着椅背站起来,问:“我回避一下?”
“不用,我说完了。”丹穗有些羞赧,“大哥,往后的日子要叨扰你了。”
杜甲对她的反应高看两眼,算是个有狠气的人,他平生最厌恶没本事还拖累男人的女人。
“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住这儿可以,但不能以我弟妹的身份,你以前是个婢女?你往后在我这儿也是婢女的身份,旁的不要你做,有客上门,端茶递水便可。”杜甲说,“我做的事很危险,你跟我撇清关系,对你来说安全些。”
“不要让她洗衣做饭……”
“听大哥的。”丹穗按住韩乙的手,阻止他再提条件。
杜甲瞥二弟一眼,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滚蛋?”
“天明之前离开。”韩乙打算在天明之前离开埠口,之后跟踪抓盐丁的官差,趁机混进盐场。
杜甲闻言便不管了,“我回房睡觉了,那边还有个空屋,你们自便。”
韩乙拉着丹穗去隔壁空屋看一眼,里面有床有褥子,不需要再多添东西。
“离天亮还早,你先睡一会儿。”丹穗说。
韩乙点头,两人一起上床睡觉。睡前,他低声嘱咐她:“我没跟黑大说过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不要跟他透露,平时也注意点,不要让他察觉了。”
丹穗心惊,她这会儿心里才生起不安,“他不可信吗?”
“真傻,干什么要拿自己的命赌别人的良心。”韩乙揉揉她的后脑勺,压低声音说:“他冷心冷肠,接触的人杂,做的事更像赌博,疯起来了连自己的命都能押上,你指望他会顾及亲情?你不要小瞧了你的本事和容貌,在商人家,你作为账房还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到了官场上,你的用处可就大了。听说过奸细吗?”
丹穗抓住他的领口,她害怕地说:“要不你还是带我走吧,我住船上,雇两个婆子陪我。”
“两个婆子再合起伙把你卖了。”韩乙笑,“没事,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住在这儿该吃吃该喝喝,平时注意点,不会有事。”
丹穗勉强压下惶恐,她扯出个笑,说:“装模作样对我来说没难度,睡觉吧。”
两人不再说话,闭着眼各思量各的,一直到鸡叫二遍才睡过去。
*
丹穗睡醒时,身边已经没人了,床尾放着两个大包袱,是她藏在船板下货仓里的绢布和棉花之类的,不知道韩乙什么时候给送来了。她穿衣开门出去,今日是个艳阳天,小院里遍布金光,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小院里没人,屋里也没动静,丹穗去扯了扯关着的大门,铁环叮当响,从外面落锁了。
韩乙走了,杜甲也不在,丹穗站在小院里发会儿愣,她钻进灶房转一圈,好在灶前有柴,粮缸有米面。
没有菜,碗柜里还剩两个鸡蛋,丹穗琢磨一会儿,她拌面准备煮疙瘩汤,多煮点,就算杜甲晚上不回来,她把剩饭热一热,又是有滋有味的一顿。
炊烟里冒出蛋香气时,门外铁环叮的一声响,丹穗探头探脑走出去,是杜甲回来了。
“大爷,我做了饭,你要吃吗?”她熟练地进入角色。
杜甲噎了一下,“我记得家里没菜。”
“我煮了蛋花疙瘩汤。”
“他教你的?”杜甲脸色柔和下来,年幼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但凡在鸟窝里掏到鸟蛋,就把鸟蛋搅散淋进面疙瘩汤里,这样大家都能多吃点。
“我在外面吃了,你自己吃吧。吃罢你跟我出去一趟。”他说。
杜甲是要带丹穗去买衣裳,哪个婢女会穿绢布衣裳?他领她走进一家门檐低矮的成衣铺,让她选身衣裳。
丹穗选身粗使丫头穿的袄裤,一水的青色,衣面泛着线头,针脚粗大,好在填充的是新棉,胜在暖和。借掌柜娘子的梳子,她重绾发髻,光秃秃地簪个木钗。
走出成衣铺时,杜甲险些没认出人,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肥大的棉袄棉裤一套,再揣着手佝着腰,不看脸跟街上卖菜的妇人无异。
“脸再拾掇一下。”他挑刺。
丹穗又回到成衣铺,她买条粗布面巾在脖子上缠两圈,一下子遮住半张脸。
“手和脸太白了。”杜甲仍不满意。
丹穗打量他一眼,说:“大爷,好歹你也穿上狐裘了,带个灰扑扑的婢女出门像话吗?你去瞧瞧,商户人家往外带的婢女再不济也会簪个银钗涂个口脂充门面。”
杜甲回忆片刻,好像还真是这样。
“走吧。”他抬脚离开,“你去给我帮个忙。”
杜甲目前投在市泊分司使麾下做事,在查走私私盐一案,前些日子逮了几个江宁府的盐官,为避免打草惊蛇,一直是私下审讯,经手的人一共是三个。
“杜兄,你这是?”看守的人盯着丹穗。
“我托人从江宁府上元县买来的婢女,我自己的人,用着没问题。出事了我一人担责,绝不连累你们。”杜甲说。
关押的盐官便是上元县的。
“杜兄说这话就见外了。”看守的人客气一句,他开门放人进去。
丹穗跟着杜甲走进一间偏房,偏房有地窖,走下地窖是一个简陋的狱房,里面有个文士打扮的男人看守。
杜甲跟对方交谈几句,他带着丹穗靠近狱房,“我说一句你问一句。”
丹穗点头。
“问他们负责走私的人有哪些。”
丹穗用江宁话复述一遍,又将对方的话用官话转述一遍。
从进来到出去,不过半个时辰,丹穗站在太阳底下有些怔愣。
“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记得路吧?”杜甲漫不经心地问。
“记得。”丹穗自己走了,她回忆着地牢里的对话,杜甲查的这个案子竟然牵扯到施继之和他岳家,仔细一想,这个案子注定有头无尾,难怪盐官乖乖交代。私盐卖给胡虏了,商人也投靠胡虏了,朝廷拿胡虏都没办法,他们查出来又如何。
回到家里,晚霞出来了,丹穗取半贯钱出去一趟,在天快黑时拎着一篮子肉菜回来。
这晚杜甲在深夜才回来,他回来时,丹穗睡下了,等丹穗睡醒,他早出门了。
丹穗去灶房,见她昨晚留的饭没动,她之后做饭就只做自己一个人的。
杜甲早出晚归,丹穗不确定他是有心避开她,还是真有事在身,头两天还有些拘谨,后来习惯了这座小院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便自在起来。
出太阳的时候她坐在太阳底下给韩乙缝棉袍,之前给他做的新棉袍在他受伤时破损了,她要再给他做两件。
一早一晚没太阳的时候,她就缩在灶房用面团练手刀,为精益求精,她切四个面团,连续劈四个手刀,若落下的面痕深浅不一,她就给自己加练。
杜甲这天傍晚带着一身血气回来,闻到满院的面香,再看搓着手出来的女人,她一个人倒是过得滋润,气色颇好。
“黑二回来过吗?”他问。
“没有。”
“你在做什么饭?”
“蒸饼子。”
“还没吃够?”他天天夜里回来都能在碗柜里看见没吃完的饼子馒头之类的。
“你就不担心他?”他有些看不过眼。
“我担心也没有用,我在家好好的,他在外才能安心做事。大哥,你受伤了?”丹穗看他脸色苍白,琢磨着他估计是受伤了。
杜甲摆了摆手,“忙你的去吧,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丹穗听话地走了,转过脸她就翻个大白眼,幸好她最先遇见的是黑二不是黑大,忒难伺候。
第39章 杀人 兄弟打架
圆饼放进锅里蒸, 灶里塞上柴,丹穗走出去看一眼, 院子里没人了,正房里有窸窣的声响,看样子他没出门。
待饼子蒸好,丹穗走到门口问:“大哥,你吃饭吗?”
屋里没动静,她又问一声:“大哥, 你没事吧?”
“没,睡着了。”杜甲难耐地转醒,他不耐烦地说:“别来烦我。”
丹穗撇撇嘴, 自个儿吃饭去了。
饼子还没嚼烂, 大门响了, 丹穗咀嚼的动作一顿,她在这儿住了五天,不见第三个人光顾这个小院,杜甲一负伤回来,立马有人登门了?
或者是韩乙?
“谁呀?”丹穗匆忙跑出去问。
杜甲也拉开了房门。
“这儿是不是杜先生的家?”
声音陌生,不是韩乙, 丹穗看向杜甲。
“去开门。”杜甲说。
丹穗上前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眼神锋利的中年男人,个子不算高,矮壮矮壮的。
“我家主子请您进去。”丹穗说。
“邱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杜甲神色冷淡地问。
“蔡提举死了。”
杜甲皱眉,“他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傍晚。”中年男人阔步走进去,他盯着杜甲,说:“有人在申时三刻左右看见你出现在提举府附近, 你去那儿做什么?”
“你怀疑我?”杜甲冷笑,“笑话,我杀他做什么?何况我下午也不曾去过提举府附近。”
“去没去过得让我检查一下才能做准。”话落,中年男人手变爪状,迅速地朝杜甲胸口抓去。
杜甲闪身,一手擒住对方的胳膊,脚下横扫,拧身反擒。
几息的功夫,二人已过上五六招,丹穗险些没能反应过来。她担心自己碍事,一溜烟钻进灶房,缩在门边提心吊胆地看着。
矮壮男人攻势凶猛,他所有的招式都朝杜甲上半身攻去,而杜甲闪躲的同时,只有双腿出力反攻。
丹穗看几个回合,心中断定他上半身有伤。她紧张地攥紧拳头,脑中快速思考,却想不出阻止的法子,报官肯定是不行的,官差来了要抓也是抓杜甲。
“砰”的一下,杜甲撞开偏房的门摔了进去,他一手拎起床尾挂的包袱砸过去,心里琢磨着逃命的路子。
“说吧,你要什么?”杜甲有伤在身,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下去于他逃跑无益。
“果真是你杀的他。”矮壮男人大笑,他踩着包袱皮堵在门口,冷笑道:“你是文大人的手下。”
杜甲心里一惊,他不知什么时候暴露了。
“你是谁?”他问,“你想要什么?”
丹穗壮着胆子靠近偏房,她捡起散落一地的棉花,在矮壮男人看过来时,她解释说:“我是他买来的下人,到他身边才满五天,什么都不知道。大爷,你能不能放我走?还有,这些棉花能不能让我带走?”
就是这个时候,杜甲掀起床上的被褥扔向门口,趁邱虎伸手阻挡时,他朝外冲。
丹穗也动了,她把兜在怀里的棉花扬出去,趁矮壮男人扑向杜甲的时候,她上前几步,眼睛盯着对方粗大的脖子,在飞飞扬扬的棉花中,她举手劈向他颈侧。
杜甲注意到她的动作,他赌了一把,改避为擒,迎身上去擒住邱虎双臂,以被掐住脖子为代价,擒着他往丹穗手上送。
一声肉击肉的闷响,杜甲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些,而丹穗对她的力气没信心,忍着手骨疼,又重重劈上一手刀。
“咚”的一声,矮壮男人如肉桩一样重重砸在地上,杜甲得以呼吸,他仰头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
丹穗抹一把脸,一手的汗,她如溺水似的大口喘息,目光落在自己发抖的右手上。
真厉害,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胸腔里的心跳声重如擂鼓,后怕的情绪来不及生起就被激动的情绪取代了。
杜甲缓过来劲,他看向丹穗,入眼是她一张笑脸,还有满脸的得意。
“谢了。”他扭开脸道谢。
丹穗听到他的声音,她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思及韩乙说过的话,她趁机提条件:“想谢也成,等你空闲下来,你教我点穴如何?”
杜甲看向她的手,手指细长,宛若无骨,他摇头说:“你手指力气不够。”
“我能练。”
杜甲没吭声,他俯身摸向邱虎的颈侧,没脉搏了?死了?
“你先说肯不肯答应教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是我的事,你别多操心。”丹穗执着地说,说罢她又嫌弃道:“你是不是也学艺不精,所以才不肯教我?刚刚打架的时候,你怎么不点他的穴?”
“他穿得像石碾子,肉又敦实,我除非是撂石头,否则力道不够。”何况都是习武的人,自己身上的死穴都会下意识保护好,也就丹穗看着是个弱女子,邱虎没防备她,才让她逮到机会。
“人被你劈死了,你很厉害,今天你给我帮了大忙。”不管心里怎么想,杜甲嘴上如实地夸,他直起身问:“你跟黑二学多久了?”
“半个月,我这些日子天天吃面食就是因为我天天拿面团练手,这还是我头一次在人身上动手。”丹穗退两步,她看着瘫软在地的死人,问:“接下来怎么办?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找来?你要不随我去船上住?”
杜甲思考片刻,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跟邱虎身量差不多,穿着臃肿的棉袄,身形也有些像。
一柱香后,杜甲打开门,在他身后,“邱虎”拎着个包袱走出来。
“邱先生,慢走,杜某不送了。”杜甲依旧冷声道。
矮壮的身影没吭声,“他”踩着朦胧的月光从小巷中走出去,路上遇到晚归的货郎、追着孩子打的妇人、搂着美妓的官差。
“这儿。”杜甲藏身在暗巷,见人过来,他出声招呼。
矮壮的身影左右看两眼,附近没人,她脚步拖沓地走进暗巷,剥下身上浸满汗臭味的棉袄棉裤,蹬掉臭烘烘的鞋,她绷着脸打开包袱套上自己的衣裳。
杜甲察觉到她的不高兴劲,他没敢说话。
“走不走?”丹穗不耐烦地问。
“走,走。”杜甲把地上散落的衣鞋卷起来装包袱里,他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燃着蜡烛的小院,邱虎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在丹穗扮作邱虎离开之后,杜甲背着尸体也出门了,他把尸体扔进吴淞江,又赶去约定的地点等她。
饼子已经冷了,菜油也凝固了,丹穗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她却没食欲。她抬臂在身上闻闻,嫌弃地“呕”一声,立马烧水准备擦个澡。
杜甲在屋里给伤口上药,刺杀蔡提举的时候,他顺手宰了八个在镇里欺男霸女的胡虏贼,以一敌九,胸口中了一镖,伤口不大,伤势颇重,一动就冒血。
伤口包扎好,他听到灶房里有舀水的声响,片刻后,沉重拖沓的脚步从他门前路过,他犹豫了几瞬,没有出去帮忙。
……
丹穗擦洗干净换上自己的绢布袄裙,她提桶出去倒水,听灶房里的人说:“饭热好了,忙完就过来吃。”
杜甲已经吃饱了,见人过来他起身打算回屋,离开时问:“黑二有没有跟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你急着找他有事?你打算离开了?”丹穗问。
“不是。”杜甲就是觉得他跟丹穗住在一起不方便。
“你要是打算离开,不用顾及我。”丹穗说。
“没有,我的事还没办完。”杜甲撂下这句话就回屋了。
夜已经深了,丹穗白天没闲着,晚上又经历一遭惊心动魄的事,她困乏得厉害,没精力再去琢磨他的想法。她胡乱嚼半块儿饼子,又喝半碗蛋花疙瘩汤,填饱肚子就回屋睡觉了。
她离开时打算等睡醒再洗锅刷碗,早上醒来却发现锅碗已收拾干净,锅里还温着从外面买的蒸鱼饼和酥饼。
丹穗吃饭中途,杜甲拎着个包袱推门进来,他放下包袱,说:“昨夜那身衣裳你要是嫌弃就给扔了,这是新的,没人上过身。”
丹穗“嗯”一声,不客气地接受了。
杜甲还要出门,他交代说:“再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在分司使府上,不用开门。”
“好。”
“我在杏村食肆订了饭食,晌午有人给你送来,你不用再做饭。”杜甲又说,她做的饭是真难吃,分不清是炒菜还是炖菜,菜叶烂糊糊的,没个滋味,蒸的饼子死噎死噎的,冷了硬撅撅的,扔出去能当武器砸死人。
出钱的人不是自己,丹穗欣然接受送上门的饭,她这些天吃没滋味的面食也快要吃吐了。
丹穗闲下来也没闲着,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步,身上跑暖和了,她着手拆褥子,趁着是晴天,她把褥面拆下来洗干净……还要洗头发。
“杜先生在家吗?”门外有人问。
“不在,去分司使府上了。”丹穗回答。
脚步声远去,丹穗继续搓洗褥面,她不亏待自己,洗褥面都是用热水,水没了柴没了都掏钱买。
自己掌家了,她才察觉日常开销不小。
晌午,食肆送来饭菜,两荤一素一碗米饭,杜甲没回来,丹穗吃了顿尽兴的饱饭。
下午又有人上门问杜先生在不在,丹穗按照杜甲吩咐的给打发了。
晚上又有人送饭上门,丹穗放弃热剩菜的打算,又饱食一顿。
院外响起说话声,丹穗认出杜甲的声音,她扮演着婢女的身份前去开门。
“……邱先生昨晚是来过,说了会儿话就走了。”杜甲说。
“他找您说了什么?”
“邀我一起逮捕刺杀蔡提举的凶手,我手上还有旁的事要忙,就拒绝了他。”杜甲面露不耐烦,但强忍着不耐问:“你找他问去,找我问什么?还是说他犯什么事了?”
“邱先生不见了,今天一整天没看见他,他家里的下人说他昨夜没回去,所以我找您问问。”
杜甲皱眉,“办案的人经常不着家,这不是常事?算了算了,你去旁处找吧,别来烦我。”
说罢,他顺着半敞的门走进去,大门迅速关上。
“大爷,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了?”
“嗯,明天你再订饭少订一个菜,一荤一素就够了,多了吃不完。”
门外的人听到这番对话,心里的猜疑卸去一半,杜甲的反应实在不像杀了人的。
在脚步声离开后,丹穗立马不言不语地离开,什么都不问,免得又被他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杜甲反应过来,这是说给外面的人听啊?他捻了捻指尖,她远比他以为的机灵,黑二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这种不咸不淡的日子又过小十天,还不见韩乙回来,丹穗无法再淡定下去,上海镇就这么大,就是慢吞吞地徒步走,半个月也能走遍,他是去哪儿了?
这晚杜甲回来,丹穗跟上去问:“大哥,你能不能打听一下韩乙的消息?他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怎么打听?你安心在这儿住着,他忙完自然会来找你。”
“盐场上有没有什么动乱?”丹穗不跟他啰嗦,直接问。
“没听说……”后一个字没说完,背后迎来一记掌风,杜甲拎起丹穗迅速闪躲。
“是韩乙。”丹穗惊喜出声,她甩开杜甲的手,朝来人扑上去。
“站远点。”韩乙吼一声,又朝杜甲踢去。
杜甲见他这副模样,像是心知肚明一般,他不吼不骂,沉默地接招。
“你大哥胸口有伤。”丹穗出声。
杜甲:……
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好心提醒还是有意暴露他的弱势。
韩乙功夫不及杜甲,但杜甲伤势未愈,两人你来我往地对打,算是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便宜。
一场对战下来,杜甲胸口的伤口裂开,韩乙腰上挨了几脚。
韩乙气汹汹地盯着他,问:“盐丁是你们转移到战场上去的?”
杜甲沉默,他早该走的。
第40章 小别新喜 兄弟割袍
小院里打斗争执声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韩乙强压下火气,他一甩手, 率先走进堂屋。
丹穗朝杜甲看去,见他在瞪她,她一脸莫名其妙,瞪她做什么?
“进来!还杵外面做什么?”韩乙冷声喊。
杜甲转身跟进去。
丹穗咋舌,真霸气,她拍拍胸口, 心里小鹿乱撞。
韩乙和杜甲面对面站着,他盯着他,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心里质问的话缠成一团乱麻。看着一脸寡情麻木的兄长, 他突然失去了力气, 一腔斥骂化作郁气下落,最后只剩一个念头:“那些盐丁能不能转移回来?”
“已经送进临安了。”杜甲说。
“禽兽!”韩乙挥拳,杜甲没闪没避,脸上挨重重一拳,嘴角当即淌出血丝。
韩乙手一抖,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怒气跟着泄了些。
“盐丁活儿重,吃得差,身子骨虚,弓箭都拉不开,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力,甚至没有趁手的兵器。你们送他们上战场,就是送他们去死, 送他们去给胡虏磨刀。”韩乙愤怒地说,他垂着头看向地面,对面人的狐裘快要拖在地上,而他的裤腿上还沾着未化的盐晶。
“黑大,你想做什么?”他疲惫地问,“你在做什么?你跟屠杀汉民的胡虏有什么区别?”
“你懂什么?”杜甲被刺激到,他怒目圆睁,低声斥骂:“但凡有人上阵杀敌,我们会出此下策?天下汉人有多少?胡虏又有多少?你们要不是瞻前顾后,顾念小情小爱,妄想苟且偷生活到牙掉光再死,全天下汉人一起上,就是挥着锄头也把胡虏赶跑了。”
“你真是疯了!战场上的兵卒不就是从天下百姓家里招的壮丁?怎么着?就得男女老少都扛着锄头上阵杀敌?军饷呢?你发还是朝廷发?都不需要吃喝是吧?”韩乙问。
“大哥,朝廷还在求和呢,我们扛着锄头上战场,要我们命的箭是从身前射来还是从身后射来?”丹穗见韩乙被杜甲的话带乱了阵脚,她出声发问:“救国将领不是没有,我朝不是没打过胜仗,单我知道的,前有岳将军,后有洪将军,他们接连打胜仗,打得金兵和胡虏连连败退,打得龙椅上的人都害怕了,又是收兵权又是谋命。”
“亡国是我们这些苟且偷生的小民不肯出力吗?苟且偷生的人在临安皇都里荒淫度日呢。”丹穗越说越愤怒,她冲杜甲怒目而视,“而你,高高在上的杜先生,你也不过是恃强凌弱罢了,装作睁眼瞎,只敢拿命如蝼蚁的百姓当肉盾。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拎着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让他下令打,去搜刮权贵和富商的家底当军饷,有政令有军饷,不缺上阵杀敌的人,也用不着你偷偷摸摸拿盐丁去充兵。”
“话说回来,战场上突然多出来成千上万的兵,你主子会不会吓得拿你祭刀去向胡虏求和?”丹穗昂着脖子睥睨地看着他。
杜甲呼吸急促,他被戳到痛处,脸气得发红,嘴唇哆嗦着,死活说不出反击的话。
丹穗朝韩乙看去一眼,接着说:“你要是有良心,就想法子把盐丁从战场上调离,别白白填上万条性命进去。”
杜甲突然平静下来,说:“你们不懂。”
“那还是不懂为好,我这辈子杀鸡都杀不了上万只,你一两句就夺走上万条人命。”韩乙接话。
杜甲没理,他抬腿往外走。
“你站住,你去哪儿?我们还没谈完。”韩乙追出去。
“你站住。”杜甲转过身指向他的腿,他抹掉嘴边的血,冷酷地说:“我手上还有重要的事,不陪你们过家家了。这处院子留给你们,我不会再回来了,你们去留随意。”
“杜甲……”
“黑二,别逼我把你们的行踪透露给胡虏。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杜甲威胁道。
韩乙眼神冷了下来,他盯着他走向大门,望着他的背影说:“你今天踏出这道门,我们往后就是死敌,再见到你,我必杀你。”
杜甲脚步顿了一下,他甩上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天光里。
小院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夜色迅速降临,丹穗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她看了看院中落寞的背影,没去打扰,她走进灶房去烧水。
一瓢接一瓢水倒进锅里,水声先急后缓,接着是木柴折断的噼啪声,屋顶的烟囱冒出炊烟,柴烟气缓缓笼罩着小小的院落。
韩乙胸中的戾气一点一点压了下去,戾气消失,他也没了支撑的力气,整个人颓然地坐在地上,目光在漆黑的大门和泛着火光的灶房之间徘徊。
水烧热了,丹穗走出来说:“洗个澡吧,你往地上一坐,整个院子都是咸的。”
韩乙撑着地面站起来,问:“有剩饭吗?我连着好几天都是一天一顿饭。”
丹穗把食肆送来她没顾上吃的晚饭放篦子上蒸一盏茶的功夫,韩乙连菜带饭都给扫进肚子里,他拎两桶水走进杜甲睡的屋洗澡洗头发。
“换洗衣裳放这儿了,我给你新做了两身棉袍,亵衣也是新做的,你试试合不合身。”丹穗把衣裳放床上,她关上门出去给自己煮饭。
疙瘩汤刚煮好,韩乙就披着湿发出来了,他手上还拿着剪子,往灶前一坐,咵咵开始剪头发。
“我待会儿给你剪。你还吃不吃疙瘩汤?”丹穗问。
“我自己剪,你先吃。”
丹穗端着碗出去转几圈,疙瘩汤不烫了,她匆匆吞下一碗,撂下碗筷接手剪子,“我来给你剪,你剪得像狗啃的。”
韩乙:……
丹穗收走剪子,她跑回自己睡的屋拿来梳子和擦头发的布巾,先把男人的头发擦得半干,才着手修剪头发。
韩乙在咔嚓咔嚓的声响里平静下来。
头发修剪完毕,湿发也烤干了,丹穗把他的头发束起来,走到他身前扒开他的长腿坐下去。
“脸仰起来,我给你刮胡子。”
韩乙在嘴上摸一把,这半个月吃饭都顾不上,更别提刮胡子了,胡须长到半指长,摸着刮手,也不知道她看见的时候嫌不嫌弃。
“我自己来吧。”他说。
“你看得见?我来刮,保准不划破你的俊脸。”丹穗常给施老爷刮胡子,手艺已经练出来了。
她拿着剪刀在他脸上刮两下,刀刃不够锋利,她想起杜甲送她的匕首,她回屋拿来匕首给他刮。
韩乙认出匕首,他又沉默下来。
丹穗没搭理他的情绪,一心扑在剃须一事上,他体毛重,胡子从下巴长到耳下,胡须又粗又硬,像他这个人一样,骨头都比旁人硬三分。
冰冷的刀刃贴在脸上,韩乙回过神,他掀起眼皮看向她的脸,她几乎跟刀刃一起贴在他脸上,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脸,他脸上的皮不自觉绷紧,皮下的肉似乎在发烫。
丹穗撂起眼皮睨他一眼,“想过我吗?”
“嗯。”
“嗯什么?”
韩乙抬起手搂上她的腰,从没有人这样照顾过他,替他打理衣物,替他修剪头发和胡须,他今夜感受到她在家等他这句话的暖意。
“等安定下来了,我们置下一座属于我们的家。”他话里带着向往。
丹穗没扫兴问什么时候安定下来,也没说他们估计不会有长久稳定的住所,他能有这个意识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再过一两年,他说不定会厌倦了奔波的日子,之后择一地终老。
“院子要大点,我要在院子里种上我喜欢的花。”她捧场道。
“好,盖个大院子。你喜欢什么花?”
“香的,花朵大的,颜色鲜艳的,开得久的。”
韩乙忍不住笑了,“俗气。”
“俗气?”丹穗惊诧,她揪住他的脸,嗤笑道:“你说我俗气?”
“你们读书人不是爱什么菊兰梅之类的?喜欢什么风骨。”
“你懂的还不少,菊兰梅我喜欢,其他生机旺盛的花我也爱。”胡子刮干净了,丹穗摩挲着他的腮骨,刺刺的胡茬刮得她手心发麻,她低头亲上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说:“你,我也爱。”
他是鲜活的,也是炙热滚烫的。
搂着腰的手压在纤细的脖颈上,韩乙含着她的嘴唇。
灶洞里的火星灭了,灶台上的蜡烛爆出噼啪一声响,拉长的影子落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高高扬起的颈项如一个细长的花瓶。
刺手的胡茬在胸前蹭过,一声宛如莺啼的叫声响起,韩乙惊讶地抬起头。
“看什么看!”丹穗羞恼地骂。
韩乙低头,他钻进敞开的衣襟里,棉袄里裹着暖意融融的甜风,他下巴向下一寸,嫩如雏莺的叫声回荡在漏风的灶房里。
丹穗身子后仰,似要躲开,手掌却摁着他的头往前发力。
韩乙额际汗滴滑落,他手臂一颠抱起她,吹灭蜡烛,快步回屋。
厚重的冬衣剥落,寒意袭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倒在床上。
门外寒风肆虐,门板在风摧中不时咯吱一声,门环砸在门上咚咚作响,也压下了室内火烧火燎的动静。
“别——啊!”
丹穗大叫一声,她惊惧着仰身坐起,又乍然失力砸回床上。
丹穗从没经历过这等事,羞耻卷着如炸雷般的浪潮差点夺走她的命,她挣扎着要爬走,腰胯却被大力禁锢着。
水意漫延,挣扎的人丢魂一般瘫软在床上。韩乙抹掉脸上的水渍,他拢起她的腿,用她腿上汗涔涔的软肉裹着自己。
丹穗被烫得一激灵,她撑起身看一眼,脸红地问:“你这是……”
“这、这时候…你不适合怀上孩子。”韩乙断断续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