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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1 / 2)

第131章 几度浪潮蚀旧痕,春光犹照白头人

“这么多年, 您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行走四方、关怀万民,我们也十分挂念您。今日总算能见到大师的英姿了。”

在当初得到玉佩的阴阳寮,淑子为这位眉发皆白却鹤发童颜的大师亲手斟茶。

看着这不科学的样子, 淑子腹诽:这就是得道高人吗?

“感谢您为我留下的玉佩, 如今已经三十余年了, 我依然将它视为珍宝。”淑子再次感谢笑着的大师。

大师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拘谨。

“老夫活了这般悠长的岁月, 却在这几十年感受到了新的生机。”

“那时我远远看见过还是斋院的槿姬亲王,用我们的眼睛看过您治下的世界。”(见《归来》章)

“劳作的农人减少的赋税、贫苦的百姓可以得到的医药、被驱逐流放的邪僧、口口相传的歌谣、逐渐扬起笑脸的孩子……尚侍真的做了不少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冥冥之中, 自有天意啊。”(注)

大师这时候也不急着喝茶,而是借着茶杯上氤氲的雾气含笑看着淑子, 似乎看到了她内在的灵魂。

“这么多年,怨恨吗?因为不能回到你的世界?”

就知道这个搞玄学的肚子里有货!

到了五十多岁也依旧想吐槽的淑子也笑了:

“谁能不怨恨呢?离开了家乡亲人、来到了这个黑暗的、让人愤慨又不知所措的时代, 就算是精修术数、德高望重的您, 也不能违心说没有关系吧?”

“只不过这些年,我还是努力做好了自己, 即使性格改变也不忘记妈妈的教导,成为幻想中的亲人会为我骄傲的样子罢了。”

“如果您要说这是一种释然的话,那就勉强算吧。”

阴阳寮的铜镜倒映出淑子模糊的面容。

头发花白、脸上长出了皱纹的女人在和对面的大师叙话,伸出的曾经纤细莹润的双手如今也生出了主人年轻的时候不敢想象的斑点。

在岁月中,本就相貌平凡的她不可避免地老了。

若是妈妈看到了她这个样子,还会认出自己曾经懒懒散散如今却时刻规范礼仪的年华老去的女儿吗?自己又还能认出来当年英姿飒爽、如今却音容远去的妈妈吗?

“所以, 您能和我说说吗?”

铜镜中,依旧挺直脊背的女人开口了。

只听对方回复:

“也没有那么复杂, 你们都遭遇了死劫,灵魂本就该消失在原来的世界。”

“这也算是夙世因缘吧,你们的意识又到了对方的世界,在这两个完全不会重合影响的时空瞒天过海,留下了那一点微弱的生机。”

安倍大师缓缓讲述着当年他窥探到的一丝天机。

“我预感到了你会带来改变,就为你留下了玉佩,稳定你的魂魄。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会怪呢?

哪里能说怪罪呢?

“淑子能代替我承欢膝下,避免了让我的长辈担心;我也孝顺了母亲多年,全了淑子的心愿。这些都是命运吧。”

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如今到了她这般年岁,就算是看不开,也必须能看开。

两人饮下逐渐变温的茶,说着皇城的大事小情。

从接任斋宫、带着母亲离开了困住她半生的皇城、一起前往伊势的二公主,到和养母栉笥姬一起养猫弹琴、侍奉长寿的皇太后祖母的三公主;

从跟着冷泉院和秋好皇后一起不搬家、每天喝茶养花、早睡早起的承香殿女御,到成为了新的“族长”,每天带着近江君在家中大发雌威、指挥家臣的弘徽殿女御;

从别院仍然狗狗祟祟摸爬滚打的朱雀院,到朱雀院那个被压制得比父亲当年还窝囊的儿子今上帝,到桐壶和梨壶的两位女御;

从和优子收拾行囊的紫姬,到紫姬已经有了一群孙女的长姐;从皇宫里逐渐上了年纪准备退休的女官,到顺子、玉鬘等接力的年轻人;

从早年的桃园亲王到如今在朝堂上开始说话的槿姬亲王,到和她一个辈分的帅亲王兄弟和被囚禁在宇治山庄多年的八亲王;

从六条院不断乞求紫姬复合的源氏,到和源氏年少情深、如今却血海深仇的左大臣,到当年两人的父亲、三十余年君臣相得的桐壶帝和最初的左大臣;

从他们的父亲,到淑子早就变成土灰的藤原爹,到年少时容光四射、如今白发苍苍的四条夫人,到早已眼花到看不清眼前文字的循子;

从如今连吃饭都张不开嘴的弘徽殿皇太后,到当年美丽无双的“辉藤壶”,到已经过世的、淑子最早认识的丽景殿和承香殿女御,到只活在寥寥无几的老人们记忆中的桐壶更衣……

那么久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多人,也都已经离开了啊。

就像是一片片羽毛,被风吹散在了人世间,不知所踪。只有这阵微风同时吹过的、尚未枯萎的小草,见证过了那些轻盈羽毛的存在。

而之后,等这片小草也经历过冬日后,还有谁会提起呢?

最后也只剩史书工笔让后人在管中窥见吉光片羽了。

淑子慢慢地转过头,看着阴阳寮的满院春光,如同潮水倾泻而下,让每个人都在其中徜徉。

几度浪潮蚀旧痕,春光犹照白头人。

“听我这心境已老的人说起已经离开的逝者,大师会觉得厌倦吗?”淑子的眼睛凝聚起来了笑纹。

“哪里,说起来,我才是真正的老人。数度春秋,连徒弟们都一个个离开了,我却还在尘世修行,等待神明的召唤。”

“以前我会觉得厌倦,但如今,看着尚侍做出的改变,我也想多活几年,看看新世道。”不知活了多久的安倍大师回答。

“说起新世道,您说我的愿望会实现吗?一定会实现的吧?”

“上天不是凡尘蝼蚁,知晓天机的祂一定早早就掐算了我的想法吧?我这大逆不道之人一定会如愿以偿吧?”

在淑子的步步相问下,大师喝下了淑子为他续上的绿茶:

“您的愿望,自然会实现。”

无论是顺应天意,还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都想看看,这个异世界的女孩带来的改变。

送走了淑子后,安倍大师笑着叹气:“是个贪心的孩子,可是贪心得可爱。”

“就连上天,也在照顾她啊。”

他转向了侧室的竹帘:“不和她见一面吗?”

北山寺刚刚云游归来、年过五十仍然可以从清癯的面容窥见年轻时候的风度的大师缓缓走出。

这位当年的帅和尚阖眼摇头,道了一声佛号:

“没必要,我不会美化没有走的幻想中的路。放弃还俗也是随着自己的心意,与天无怨,与人无尤。”

“我未必会和故人在一起,何况故人,早已不在了。”

青涩年华伊人有,倚门羞见两心知。(注)

德高望重的安倍大师的归来引发了整个内里的关注:这位大师是很多人的父母辈甚至祖辈口中传闻的大师,却长久在四方云游、为百姓祈福,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在京都了。

这次他的回归引发了众人的拜见和贵族们的追捧,太上皇冷泉院还专门准备了宴会为大师接风洗尘。

在宴会上,坐在冷泉一侧的淑子慈爱地看着和自己坐一起的承子内亲王笑着替父亲问候大师;而另一侧的今上帝则准备在大师回京这段时间好好和他套套近乎。

最好大师这位业界权威能说些自己“福德深厚”、“受命于天”这类的吉祥话,好好洗刷清凉殿那边的老狐狸们甩给自己的黑锅。

不过还没等他套近乎,过了几日,已经和他是塑料翁婿情的、求偶不得的源氏就等不及了,开始联合自己的亲信和老顽固们,请立明石女御的皇子为新的皇太子。

在一堆人声情并茂的陈述下,“推测出国运”、破例上殿的安倍大师给今上帝和源氏一众放了个大雷:

“承子内亲王福泽深厚、得天之助,应该成为新的国主!”

第132章 今上:别逼我!源氏:你们逼我的!

“什么!”

不仅没有听到臆想中对自己的夸夸, 反而听到了对方增加了“敌人”的筹码,今上帝几乎坐不住了。

“您这是被迷惑了!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面对有名望的男性长者,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被迷惑”而不是他自身的问题。

“慎言!”

可能是触底反弹吧, 面对淑子的呵斥, 今上帝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这种给清凉殿的“团伙”当汪汪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

本来还想着装一装, 装到自己的孩子被立为皇太子,谁知道这群恶魔釜底抽薪, 别说不让自己的孩子当皇太子了,就连皇帝的位置都不想留给自己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上皇和尚侍实在是过分,居然连这样的面子都不给朕!你们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她只是个女孩!”

今上帝从摇摇欲坠的王座上站起身,双眼发红, 目光含恨。

面子?你的面子很值钱吗?

淑子连理都不想理会。

“陛下言重了。”不愧是大师,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挺有担当, “这不是尚侍的话,是老夫的话。”

“就算如此您也不能这样!男子才是能承袭宗业的人,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您这样大逆不道, 一定是老糊涂了!”今上帝已经口不择言了。

“千百年来?怕是不见得吧。”

淑子讽刺:“若是你说到千百年前,那时候母亲才是氏族的族长, 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到她们的生活呢?”

“何况千百年前还在茹毛饮血,今日你又为什么不放下手中的米饭和烤鱼、脱下身上的丝绸、光溜溜地去外面转一转,以显示你的‘先祖遗风’呢?”秋好接话。

“不要如此污蔑老身,我是老了,可是比你清醒呢!”不知活了多久的安倍大师也十分不满:

真要是扯到千百年前,大巫还都是女性呢, 他也没办法成为玄学大师啊。

“女子就不是皇室血脉了吗?女子就流着和你截然相反的血吗?”承子在长辈们的维护中,问出了这个她觉得可笑的问题。

若是不以出身论高下, 那就像尚侍祖母一样,开放比试,不看出身、达者为先,今上帝敢和众位学者一分高下吗?

若是唯出身为高贵,那自己的父母都是皇族血脉,不比今上帝更加高贵?他又在挣扎什么呢?

双标是他、贪多贪足也是他,和占着身份便利的既得利益者们一样的嘴脸。

就像是不想经历十月怀胎之苦又不愿放弃虚无缥缈的姓氏一样。

就像是一面说着女儿应该“安分守己”一面又让男儿发愤图强一样。

在众人的质问和公卿们的唯唯诺诺中,今上帝红了眼睛,看着沉默不语的塑料岳父。

后者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张开了被捅了大洞之后直至如今都苍白的嘴唇,说的却是另一番说辞:

“陛下继位以来,天灾降临,实在不能说是众望所归。”

在今上帝的目眦尽裂中,源氏继续:“请大师再次占卜,继承天命的人,是不是小皇子?”

事已至此,大源也不想管这个墙头草女婿了。

反正女儿已经有了男孩,如今肚子里还怀了一个,索性就不要这个孩子爹了,确定好孙子的身份后去父留子吧。

只不过他敢打包票:大师这段话,要是背后没有淑某的参与,他就和夕雾一样痛失要害!

看着施施然坐在上首看笑话的淑子,源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当年的碧茶君已经远去,曾经的循典侍也消失不见,留下的是只手遮天、让朝堂上下都遵从其吩咐的尚侍藤原淑子。

她可以用慈爱宽容面对内里的女孩们、用公正体恤面对贫苦的百姓们,可是面对朝堂众人,她只会像是权力机器一样算计每人身上的筹码,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驯狗。

而自己,这么些年不愿意承认、一直在躲避的,不就是他、风流潇洒的太政大臣,也不过是被尚侍这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一员吗?

“哈。”源氏弱不胜衣的优美姿态下发出了一声轻笑。

当年父皇将那一点权柄分给她的时候,会想到这个小小的殿上人之女有朝一日将他的后代们步步紧逼吗?

自己当年和她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的时候,会想到这个面容平凡的女人会借着当初那一点声望逐步走到如今说一不二的时候吗?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妄想、在重温旧梦,可是她呢?

真是不甘心啊,紫姬宁可一无所有也离开了住在金屋银屋的自己,面前的淑子已经苍老了却也不帮依旧俊美无俦的自己;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源氏看着被帘子后突然出现的、本不应上殿却不知道被谁放进来的梨壶女御一把拉住、强行闭嘴的今上帝和装聋作哑、不接自己话茬的大师。

还有阴沉地盯着自己的左大臣。

至少这个时候,他不能完全放弃。

一旦放弃了,积怨已久的左大臣真的会像秃鹫一样,疯狂啃食六条院上下一众人的新鲜温热的尸体。

“人员都准备好了吗?”

阳光和煦的好日子里,源氏问大孝子夕雾。

“惟光已经训练好了家臣,帅亲王那里也联系好了,他说会和那些被夺权的宗室的老人们一起拖住槿姬亲王……话说,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父亲?”夕雾犹犹豫豫。

七月初,冷泉上皇即将行幸大原野,自然是带着承子内亲王一起。于是源氏准备在这场离自己郊外别墅、也就是曾经修建的桂院北面不远的野餐轰趴上搞事情了。

“我也不想的啊。”源氏垂下眼眸,依旧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在一个图层的脸上透露着一贯伤春悲秋的忧郁。

“说到底,那也是我的……啊。”

源氏看着庭中的柏树,想着和柏树一样挺拔俊朗的亲生儿子冷泉,痛哭流涕地掩藏着这个秘密。

“我也不想啊……可是事到如今,若是我们家的孩子不能登上皇位,你觉得已经疯魔的左大臣能放过我吗……你觉得被尚侍控制的天下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

“失去了柏木的左大臣已经不正常了,他授意家臣参我的折子就是奔着置我于死地去的。他的女儿藤原葳子不好好待在内里,也跑出来和父亲沆瀣一气,处处针对咱们家的产业。”

“右大臣还在时不时煽风点火。他是智障,我又不是,谁看不出来尚侍在这中间不断搅浑水?”

“如果不想办法,这世间就真的没有咱们父子的立足之地了!我绝不会让六条院成为当年一度门庭冷落的二条院!”

“说到底,我都是被逼的呜呜。”

一贯的消极忧郁的源氏准备在冷泉带着家人出去游玩、淑子沐休在家的“好日子”搞些事情,但这也是他的极限了。

“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却还是放不下内心对富贵的渴望,每天口口声声说着要出家侍奉佛祖,这份不虔诚的心意一定是会被怪罪的吧。”

“纵使眼前春光好,心中难忘秋草枯。”

“不知为何,我心中想到诸位故人,再看今日景色,总会心中哀戚,难以遏制。”

骨子里十分迷信的源氏哀哀戚戚,有想改变的心意,却没有要搞事情的果决,左右为难、拖拖拉拉。

只能说,以他的性格,能做到这一步,真的是已经被淑子逼到绝境了。

他还在不断向上天忏悔。

上天:好了别说了,好烦。

听到了,你有罪,安排。

行幸前夕,面对来看望哥哥的“好弟弟”帅亲王,源氏对这个一向亲热的弟弟拉手手请求:

“我不想让你为难,你只要好好享受宴会,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什么都不做、最好再拖住槿姬,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帅亲王胸脯拍得响当当:“兄长你放心。”

转头就出门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了淑子。

叮——您忠诚的帅亲王已经抵达了尚侍府。

“谢谢你的告知。”状态轻松的淑子和帅亲王聊了会儿天。

“一切都不用担心,我和承子内亲王已经准备好了。届时你和王妃好好享受郊外的美丽风景吧,上皇和上皇后吩咐准备了许多新颖的点心,希望你们玩得愉快。”

送走了急着回家和秀子王妃交流感情的帅亲王后,淑子看着身边的顺子:

“你的父亲内心是不是经受了很大的折磨?”

顺子恭敬地为淑子斟茶:“他能被开恩赦免都是托您的福,不然袭击左大臣的事情就够他早登极乐了。”

“更何况,我还在您身边呢。”

正值壮年的顺子有着和当年的淑子一样无限的精力,就像即将正午的太阳。

真是令人羡慕啊,淑子和后面过来的花散里缓缓喝茶,笑着看着眼前的顺子和陆续进来的玉鬘等年轻人。

之后,就是她们的未来了啊。

“和优子整理好行囊了吗?”淑子问向紫姬。

是的,趁着还能走走,四十来岁依旧能活蹦乱跳的优子准备在自己走不动之前开启第二段人生旅程,带着见识过平安京的繁华、但对外面的世界心心念念的紫姬。

“嗯,我们即将启程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再做点事情吧。”紫姬觉得她也“学坏”了。

在冷泉行幸的前一天,接到紫姬消息的源氏欢天喜地地重新亲手布置了春之町,迎接数年不踏足的紫姬的“归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放不下这里。”源氏努力掩饰住了惶恐终于消散的得意。

“以后就留在家里吧,外面的人哪有我对你这般情深义重?”

被开的唯一光环就是美颜光环的源氏高兴地拉着紫姬说话,说这些年的六条院、说宫中的女御和新生的孩子们、说紫姬的姐姐们、说夏之町院子里依旧瞎扑腾的公主神仙鱼……

“别走了……别走了。”

“幸好你只是搬家,我还能有寄托思念的地方,我才能生活下去……真的,我无法想象你永远离开我、让我连见面都是幻想的日子。”

源氏苍白瘦削的俊脸流着泪,已经年到半百但看起来仍然像三十多岁的人一样俊美的、像是明月落地一样的“仙人”醉倒在紫姬的面前,拉着她的手不断乞求。

“不要离开我,我没了你不能活……”

大醉一场后,他终于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些他只能藏在心中、绝对不能透露出来、让世人耻笑“丈夫惧妻”的心里话。

紫姬用最后的“温柔”抚摸着老白花源氏垂下的黑发,在惟光的瞥眼不看中沉默地为源氏再次递上了特意准备的好酒。

次日,紫姬和优子在家人的送别下,由着源氏曾经被流放离京的足迹,欢快地离开了京城,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冷泉和秋好带着逐渐高挑的承子在今上帝“因急病未到”的野餐上和众人谈天说地,在大家兴致正浓的时候不住感叹:“我儿天资聪颖、福德深厚,真是皇太子的不二之选”;

帅亲王几人看着一直到结束都无事发生的宴会,大大松了一口气;

而直到宴会结束,几个源氏的亲信还在疑惑:

计划在哪里?主君又在哪里?

六条院的源氏:睡得天昏地暗,不知天地为何物。

在源氏依旧呼呼大睡的时候,结束宴会的承子回到内里,向淑子报告被控制的部分官员的名单。

她的计划、她的人手、她的想法……逐渐长大、第一次独立应对危机的女孩渴望得到长辈的肯定。

“做得很好。”淑子点头赞许。

给承子练手,这是源氏最后的价值了。

“‘君子善假于物’,希望你永远有人爱护、有人相助,希望你不畏风雨、‘任尔东西南北风’。”(注)

第133章 我忘不了淑景舍梅雨——什么?

“朕继位以来、事必躬亲。上承宗庙、下恤庶民。纵今上帝非朕血脉, 依旧勤加教导,衣食住行,无有不细。然先祖不保、天命不佑,自朕退位, 天灾不断、百姓流离, 实乃今上非众望所归之故。举国之内、汪洋之外咸所众闻。朕属实痛心疾首, 其伤切之心,难以言表!”

“承子内亲王, 朕之子嗣,自幼有德有贤。邓绥道韫之才、司马曹冲之慧、杨香黄香之孝三者得兼,且天命所佑、法师称赞,实乃百年第一内亲王也。”

“朕屡屡思虑, 念及先祖女皇,思之当下皇嗣实乃无出其右。遂痛下决心, 承公卿举荐、官员众推、尚侍教导,今立内亲王为皇太子, 承宗继业、光耀万民, 天下共闻。”(注)

看着这张冷泉难得亲手写下的胡编乱造的圣旨,和旁边的皇后懿旨和尚侍统领的女官局十二司长官的奏折复制版, 终于舍得醒来的源氏觉得天都塌了!

真正意义上但是自己绝对不能承认的大儿写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在他看来这篇圣旨满满全是槽点:

百姓不都是被安顿好了吗?谁流离失所了,还“人尽皆知”,谁家的人都知道了啊!

还有“事无巨细地关心今上帝”,呸!真会给自己贴金啊。

“事必躬亲”,你在躬亲什么?大事小情不都是尚侍的意思吗?你也就躬亲画画了吧?除了画出点名堂之外你还干了些什么?

还有那句“百年第一内亲王”源氏都无力吐槽了,没写出来“宇宙第一完美内亲王”已经是冷泉收敛了。(注)

以及“痛下决心”, 源氏呵呵了,哪里“痛”了, 你们不就是欢天喜地地把承子推上去吗?别装了!

“你们”之中,理所当然包括领头羊尚侍。

源氏百分之一千确认,内侍司的史料绝对记载了,这圣旨是尚侍写的草稿。

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看着跪在门外请罪的惟光:“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背叛我呢?”

“我们一起长大啊,你的母亲当年亲手养大了我,我视你的母亲如同亲母,当年我们还在须磨同生共死……”

“之前左大臣伤害我,也是你不顾惩罚保护我、照顾我,我是那么信任你胜过任何人,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对待我呢?”

说着说着,源氏又想哭泣了。

为什么人人都欺负他啊。

即使想要改天换地,但骨子里优柔寡断、充满悲情主义和主观能动性的源氏还是一个圣父。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发泄或者惩罚谁,只是流泪,越发凄美地流泪。

在惟光表示愿意以死谢罪的时候,一向宽容的源氏阻止了他:

“也许真是上天的意思吧,我命如此,不能强求,不然就更加满身罪过、不能进入佛国了。”

“主君……”为了女儿和家族违背源氏意愿的惟光同样老泪纵横,感动得愿为源氏在除了改朝换代这件事情上肝脑涂地。

不过有一说一,目前已经没什么能让他鞠躬尽瘁的地方了。

因为源氏太政大臣,在尚侍对朝堂的通知下,已经是众人皆知的“卧病在床”、“难出家门”的“病人”了。

遑论上朝参政、接触外界了。

“主君……”惟光愧疚又担心地看着面前娇弱无力、迎风流泪的老白花。

“我不怪你惟光,我不怪你、不怪顺子,不怪任何人。”

“若你想帮帮我,能替我请尚侍过来吗?”

源氏伸出双手,试图接住吹拂来去的风,却只留一抹徒劳的叹息。

万事恍惚酒凝愁,微风非旧人空瘦。

“为什么呢?我对她不够好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淑子来到六条院的时候,源氏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才是他的常态。

看来只有和左大臣这些年的交锋让源氏精神抖擞一些,抛去那些,他还是那个倚栏望月的emo怪。

“我对她不够好吗?我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伤害我呢?”

不知是不是彻底泄气了,源氏拉住淑子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就像是彻底被风雪摧残的小花,倒在了淑子这株挺拔的大树下,娇弱无力、想要逃离,却又不甘心。

“明明那个时候,你说过的,你对我说过的啊……”

“你忘了吗,梅雨时候的淑景舍,你说过不会不管我的——”

源氏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伤害,却无力反击,只能这样梨花带雨地控诉。(见《梅雨》章)

看着这样的老白花,早几十年前就摘下玉镯、换上了花散里送的成对银镯的淑子没有拂开他将自己的外衣攥出褶皱的手,也只是平静地重复源氏的话:

“我不会不管为百姓谋福利的源氏公子,可那时候的源氏公子还是如今的太政大臣吗?”

“更何况,淑景舍的梅雨也不止一场吧?”

“对你而言,梅雨不过是一阵温热潮湿的雨水落下,年年如此、岁岁依旧,过去了今年还会有明年的夏初,往事过去了无痕迹。就像是这么多年许多人事,也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可以无限重复的片段罢了。”

“可是那场十八岁的梅雨,一直淅淅沥沥,在我的心中汇聚,曾经澎湃,复又渐渐压制,但一直潮湿到了今天。”(见《桐壶》章)

看着源氏这么多年依旧美丽的眼睛和被偏爱的、像是日月光辉一样世间难寻的容貌,淑子伸手,时隔数年后,她再次用不再光滑的指尖划过了对方永远被时光定格在鼎盛年华的美貌。

从下到上,俯视源氏的淑子依次抚摸过他宿醉后嫣红的嘴唇、苍白的脸颊、英挺的鼻子,还有充满了不解的疑惑眼睛。

“很意外吗?”淑子的手在源氏仰望她的眉眼处停留。

可源氏却在那一瞬间征然:

“什么梅雨?”

他经历过太多了,在他心中,重要的事情也太多了。

紫姬的离婚、夕雾的伤残、柏木的死亡、和左大臣之间的争锋、女儿的入宫、母后的离去、承子的诞生……

再往前,还有六条妃子的托孤、须磨的种种……

那么多的事情占据了他心头的每一个角落,谁还记得除了被胧月夜的父亲抓奸后的梅雨外的另一场阴湿的夏季雨声呢?

那时候他才十六七岁,雨夜中几人像是点评衣服和花瓶一样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的纷纷议论早就像是过了夜的夕颜花、入了秋的萤火虫一样,轻飘飘地被抛在了脑后。

朵朵夕颜花因他们的到来逐渐枯萎,而他们离开夕颜花,却依然有满园芬芳,甚至在别人问起当初的花朵时,这些人还会“无辜”地反问:

“那是谁?”

淑子看着这人依旧惹人怜惜的样子,轻轻拢过他垂落的依旧乌黑的发丝:“我也想问你为什么啊,这世间,怎么就如此善待你们呢?”

“你说你不怨恨我,可你又该怨恨我什么呢?”

“我和你关系亲密的时候没有给予过你回报吗?你的好名声、你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你借着我保护长大的冷泉重新回到了京都、重新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内大臣,这一切难道不是我用了你的人脉资源的回报吗?你觉得我真的对你有半分相欠吗?”

“如果不是我步步为营,那我也不过是被你早早抛之脑后的风流往事,就像那场梅雨一样,我的一生也不过是你们炫耀的了了谈资。”

“不顾我的意愿为‘碧茶君’带来麻烦的你,又对得起我吗?”

“你说你不怨恨紫姬,可你又该怨恨她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去对她说怨恨呢?”

“你保护了小时候失去老祖母的她,可是她用了之后的几十年尽心尽力为你打理林林总总的琐碎杂事、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让你的女儿有了你想要的看上去体面的出身。”

“你要知道,就算没有她,你这场宛如小儿过家家般的闹剧也不会成功。而她,也只不过是为了借此机会给自己的年轻时光画上一个句号罢了。”

随着淑子温柔的话语,源氏再次泪崩:“我那么爱她……我远比想象中的要爱她,我原来比爱藤壶母后还要爱她,可是为什么啊……”

他就着淑子染着熟悉的茶香的衣角哭成一团。

他真的想不清楚,也更不能接受,紫姬宁可用下药这种方法,也要残忍地切割掉两人的过往。

“如果她还在你身边,你会让她出去游玩吗?”淑子垂眸。

“不会啊呜呜,她是高贵的太政大臣夫人,怎么能出去呢?”

“可是她想啊。”

源氏依旧在哭,可是不说话了。

“如果她想要出家、想要搬回二条院,你会由着她吗?”

……

“如果藤壶母后说的不情不愿你听进去了,你还会强迫她吗?”

……

“你做出一系列的决定不过是因为你想,可是你怎么不问问,她们想不想呢?”

在源氏依旧喃喃“可是女人都应该是这样”的茫然无措里,淑子轻柔但坚定地抽出被他如同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浮木一样的衣角。

“女人,是人。”

说罢,淑子准备离开,却被惟光拦住。

“请求您在六条院休息一晚吧,一晚就好,我真怕主君出意外。”

“夏之町和春之町的房间任您挑选。”

胡子拉碴、满目血丝,看起来像是比源氏老了二十岁的惟光跪下求着淑子。

在外面隐隐传来的“神仙鱼又闹腾”的声音里,感受到玉佩再次温热的淑子挑了挑眉。

“好啊,希望你们主君‘平安’。”

入夜,在曾经为冷泉和淑子准备的夏之町中,已经进入梦乡的淑子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玄学感。

——就像是年轻的时候和原主见面、还有被看望好大儿不成的桐壶老头送鱼的那些时候很是相似。

再配上已经不是微微发热,是烫到让人害怕是不是下一刻就会爆炸的玉佩。

淑子认命地睁开眼,想要一探究竟。

却发现自己轻飘飘地被吸引移动,一路飘到了源氏深夜emo的春之町。

不是,生魂离体是你们平安京的时尚单品吗?

淑子的吐槽在见到同样飘在春之町的一位故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好久不见啊,

六条妃子。

第134章 一号嘉宾六条表演手撕大源

“好久不见啊。”淑子对这位不当大巫真是暴殄天物的大佬问好。

对方对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虽然淑子能感受到妃子看见她应该是挺高兴, 但在对方后面像是二次元动漫一样弥漫的黑色雾气的衬托下,淑子直觉妃子来意不善。

这时候的妃子的相貌恢复成了淑子从未见过的最鼎盛的青春年华,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都是美丽的画卷,忽略背景下确确实实是美丽的仕女。

那双与秋好相似的眼睛在看过淑子后, 迅速锁定了在角落借酒消愁的源氏。

“我日日飘在这里, 不愿投胎, 如今已经二十余年了。”妃子空灵的声音传到淑子的耳中。

“看见我的女儿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本来是试图放下过往的一切, 等承子长大就找办法转世投胎,可是……”

她的语调陡然变得尖利,就像是淑子最受不了的玻璃尖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这可恶的源氏, 我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找他的麻烦了,他却想要找承子的麻烦, 真是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妃子赤红着眼睛,刚刚还柔顺的黑发无风飘动, 身后的黑色雾气也跟着翻腾了起来。

淑子:明白了, 这是六条妃子(已黑化)。

“看在你对我的孩子们的帮助的份上,你不用参与, 就看着这场好戏吧。”

这些年不知道怎么修炼、自学成才的妃子挥挥手,一扇单面玻璃一样的屏障立在了淑子的魂魄面前。

“这下他就看不见你了。”

淑子看到,六条放下这一句话后,就张牙舞爪地飘到了源氏的身边,在他醉眼迷离的时候像是拔萝卜一样,将源氏的魂儿生拉硬拽出来。

“啊——”

从源氏似乎一下子酒醒了的哀嚎可知, 这个过程一定不美妙。

“为什么……要这么粗暴对待我……”

“尊驾是谁?”

白花源氏的灵魂也在哭哭啼啼。

还挺有礼貌。

“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六条妃子的怨气更浓了。

除了淑子这一点庇护罩之外,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浓的、像是火灾现场一样的不祥黑烟。这些黑烟还从竹帘的缝隙中向外弥漫,莺歌燕舞的春之町这个时候已经是万物避之不及。

不过旁边的侍女们并没有感到异常。这一方天地似乎是六条妃子专门为源氏开辟的屠宰场。

“啊,是妃子……”源氏看着似乎熟悉又极其扭曲的女鬼,在越发浓郁的黑烟中思考了半天才勉强从记忆中扒出来这个故人。

“是啊,是我啊。”妃子已经憋不住了。

“你的好父亲可真是爱你啊,我已经来回溜达了几次了,那条鱼都帮你挡了。不过也没什么,前面我也只是随便逛逛,顺便帮某个小朋友找到了关于母亲的记忆。”(见《紫姬》章)

“但是现在,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来找你!可能是你的气运已尽吧,我竟然借着怨气一举冲到了春之町,来看看我的老!情!人!”

六条妃子狞笑。

“我可不是你们这群娇滴滴的男人,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可不要以为我去世了就万事消散了,不可能!”

“在托孤的时候,我逼你立誓,向神佛承诺,永远像亲女一样对待秋好。那时我就下定决心,神佛要是忙碌,我就亲自代替祂们,时时刻刻盯着你!”(见《寄托》下章)

“明明我的秋好有了可爱的女儿,明明我的孙女会成为世间最为尊贵之人,冷泉那小子都没说什么,你算哪根葱,在这里阻拦!”

“我忍你很久了!本来都不想追究你年轻时带给我的侮辱,可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算吧!”

在她“桀桀桀”的张狂笑声里,源氏缩成一团。

他想不到啊,正常人也想不到啊。

谁能想到啊!

芸芸众生身死道消的一般规律下,居然还有六条妃子这位骨骼清奇的姑奶奶、亲姥姥、真祖宗,身体都化成灰不知道多少年了,魂儿还在皇宫上方飘来飘去。

时时监视大源。

“呜呜,我已经知道错了,当年也是我年少荒唐,妃子您要多少香火,我都烧过去,原谅我吧。”

源氏哭得很好看,可是恨不得将他撕了的六条妃子根本就不怜惜。

然后,她真的撕了源氏。

这位祖宗就像是撕猪肘子一样,猛虎下山一般地扑向源氏弱唧唧的灵魂,左一块右一块,左右开弓、上下协调,将源氏的魂儿像是撕纸片片一样四分五裂。

在源氏的哀嚎中,六条又再次将这些魂魄片片拼拼凑凑,缝合成了新的源氏,然后再次开撕。

观战的淑子见识到了六条妃子勇猛无比的英姿,也见识了世界名画:手撕大源。

不知过了几个回合,源氏连哀嚎的声音都没有了,妃子终于暂时休战。

练就了一身法力的妃子再次将源氏.真.破布娃娃一样的灵魂渣渣缝缝补补,让这个已经受尽折磨的源氏哼哼唧唧。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让你死了反而是解脱了,我就要这样跟在你的身边,让你不断赎罪!”她发表胜利感言。

淑子在妃子给她做的屏蔽墙中,小声煽风点火、提醒妃子:

“他之前肚子上被捅过刀!那么大的伤口,这般年纪会留下后遗症的吧!”

有道理啊。

天赋异禀的妃子现场研究了一下,不知对源氏捣鼓了些什么,源氏只觉得,自己除了灵魂被撕裂的疼痛之外,肚子上也开始疼痛。

就像是有人用尖刀在他的血肉里进~进~出~出~。

玄学学神妃子:谢谢提醒,我现场制作出了个加强版。

在妃子暂时休战,欣赏源氏的无力的时候,淑子再次补刀:

“左大臣也一向刚愎自用,早年也对秋好不敬。”

既然妃子这么强大,再来几个渣渣帮她热身才是正经。

黑雾消散了许多的妃子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套茶杯点心,正在中场休息:

“不用担心,有人,啊不是,有魂忘记不了他们呢,你且等等吧。”

左大臣家分会场。

深夜猛然惊醒的左大臣看着眼前自己已经记不清楚容貌的美丽女鬼,全身冷汗涔涔:

“我是当朝左大臣,尔等妖魔鬼怪不要兴风作浪,速速退下!”

已经害怕到全身颤抖的他不知道这是哪个女鬼,只觉得对方无理取闹。

在他身边,同样被吵醒的正夫人却还记得这个被男人忘记的绝色:

“之前的中将家的女儿,是你吗?”(注)

月光下,清纯无辜、容颜楚楚、就像夕颜花一样纯洁的女孩,看着依旧在记忆中艰难搜寻“之前中将的女儿”是谁的左大臣,展颜微笑:

“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

“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注)

“还记得我吗,头中将?”

第135章 二号嘉宾夕颜硬控阿头家分会场

头中将……

这个已经数十年无人敢这么称呼他的职位唤醒了左大臣微弱的记忆。

何况夫人已经叫了出来对方的家庭背景, 他在夫人的高亢的语音提示下终于用生锈的脑子艰难地对上号了。

“你是,玉鬘的母亲?这么多年了……你,您还没有离开吗?”

在夫人的哆哆嗦嗦中,用上了敬称的左大臣茫然回忆:

那似乎是个美丽的女人, 不然自己也“看不上”。可是长什么样子来着?是眼前的女鬼吗?还是夫人认错了?

看啊, 那么多人和事, 他没在意过,也没记住过。

玉鬘的母亲、近江君的母亲……

她们都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面前仿佛立着一块雾蒙蒙的玻璃, 左大臣也从未试图擦去岁月在其上留下的模糊,一任荣华富贵迷眼,不去理会玻璃后面因他而朦胧褪色的鲜妍。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我会为您念经祈福的。”正夫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女鬼缓缓转过头, 脸上还是一派天真神色,眼睛却流露着悲哀:

“我当然怨恨你啊:他的情人那么多, 你却只挑中了没有家人撑腰的我,让安安分分待在自己家的我被侮辱后被迫逃离, 你说, 你没有错吗?”

夕颜绝美的脸上流出两行血泪。

“为什么?他其他有权势的情人你不去欺负,就对着我这个软柿子捏?”

“为什么?你只欺负我, 不欺负是先追求我的他——”

“明明你风流多情的丈夫,才是让你痛苦的罪魁祸首啊!”

夕颜本来温柔和缓的声音逐渐尖利,句句问到了正夫人的心上。

在被隐藏了数十年的怨气下,夫人也逐渐歇斯底里:

“我怨恨啊,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其他的情人家中有做官的人撑腰,我不能保证成功。而你又是那么美, 还生下了他的长女,我不赶走你赶走谁!当年我的姐姐不也是这么对桐壶更衣的吗?”

“你们身份低微, 凭什么不能承受我的怒气!”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啊——如果我不维护他,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你说说啊,我该怎么办!”

正夫人苍老的双手掩面,遮住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她和皇太后是上位者,所以她们的惩罚下位者就必须承受。

比如被无端羞辱的夕颜和当年被宫廷霸凌、郁郁而终的桐壶更衣。

同时,她和皇太后又是女人,所以男人们的冷落她们也只能默默吞咽。

比如她的丈夫,也比如姐姐的丈夫,那个让皇太后憋屈了三十多年的桐壶帝。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正夫人的指缝中漏出。

是啊,如果恃强凌弱是“正确”的,那被丈夫冷待的“苦果”也只能“如此”。

只有承认这不合理的事情是真理,她才能麻痹自己,就像“丈夫冷落妻子”是他天经地义的特权一样,“大贵族可以欺负底下人”也是身为大贵族的她的特权啊。

然后顺理成章地将这份矛盾转移到根本就撼动不了丈夫心意的软柿子身上。

只有这样掩耳盗铃,她才能熬过黑暗的漫漫长夜,才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世道就该如此,既然自己承受痛苦是因为前世孽缘,那别人遭受苦难也是天经地义。

如果不这样,她又该怎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呢?

不如就此沉沦吧——在荣华富贵中继续维护这份扭曲,好像这样就只会看见虚伪的繁花似锦。

成为受害者、再成为加害者。

既然我被人吸食了血肉,那就让下面人的血肉继续供养我吧。

至于她们是否无辜?

她才不在意别人的死活。

“既然丈夫能冷落妻子,那贵族自然能压迫下级,这样说来,我就没错了。你们这些没有人撑腰的软柿子我就算把你们捏死,又能怎么样呢?瞧瞧这世道,会有人为了你惩罚我吗?”

“真是时也命也,我伤害的人不止你一个,欺负别人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可是偏偏是我遇上了不愿离开的你。而我的好姐姐就足够幸运了,想来那被她欺辱的桐壶更衣早就离开了吧。”

在夫人不甘心认错的控诉和自嘲下,夕颜恢复了平静。

她的身后没有像妃子那样浓重的怨气,还穿着藕粉色的衣裙。她有着柔顺的长发、白皙的面容、无辜又怯生生的眼睛就像森林中小鹿一样,看着眼前的外人。

似乎她还是曾经的那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天真姑娘,不懂人心险恶,不懂勾心斗角,破败墙角的一丛葫芦花都能让她高兴地欣赏。

看着这样美丽无辜的夕颜,左大臣似乎终于找回了当初的记忆——这是那个总是相信自己、全心全意依赖丈夫的“常夏”啊,那个为自己生下了第一个女儿的“常夏”啊。

当年她就是那么温柔可人,如今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入了魔的样子——

急于摆脱“女鬼”的左大臣终于开尊口了:

“当年我心里有你,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带着女儿离开了,让她流落乡野,我是多么痛心疾首!”

这句话一出来,无论是看着正夫人的夕颜还是正在哭的夫人都同时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这个无耻的男人。

双双疑惑脸:不是老登,你说啥呢?

刚刚还哭到不能自已的、经历了疯狂控诉后安静哀伤的夫人被惊讶到被迫停止哭泣,打了一个不文雅的嗝。

当年把这对母女都忘在脑后、后来还蛐蛐眼前的女鬼“水性杨花”的男人是谁啊?

正夫人无语凝噎。

但是更让她愤怒的还在后面。

只听自觉在沉默中得到认可的左大臣喋喋不休: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当年我们本就是夫妻姻缘,都是正夫人自私善妒,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你如此侮辱,生生拆散了我们这对恩爱鸳鸯!”

“都是她的错!”

在正夫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表情下,左大臣越发逻辑自洽:

“如今也是上天开眼,让我们多年后重逢,让我一解对你的深切思念,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啊。”

满口谎言之下,左大臣竟然还被自己感动哭了!

在夕颜的魂魄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的时候,正夫人一跃而起,将被捅了一刀后身体明显不济的老登踹翻在地。

“够了!我做下的事情是不对,我欺辱弱小不是君子所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也别给自己那张老脸贴金!”

她怒气冲冲地直视着飘在半空的夕颜:

“你要是想杀我就来吧!只是我做的事情我的孩子们都不知情,你只要不怨恨我的孩子们,我随你发泄!”

“还有这个人,你也别被他骗了,他还说你‘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呢!”

“即使在你的女儿面前,他也一样侮辱你!”

正夫人就像勇敢的母狮,在敌人面前保护着自己的软肋。

顺便揭穿那个男人的老底。

“哦……”

夕颜看着这对反目鸳鸯,不知从哪里慢吞吞地掏出一把刀。

虚空的刀落在了正夫人的手上,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在他之前的愈合伤口上来一刀,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那样我就不追究你,也不会牵连怨恨你的孩子们。”

这回瞪大眼睛的变成了左大臣:

“我是为了权宜之计啊夫人,刚刚不是真心的——你别过来!”

“啊!!!”

在斑驳血痕中,全是凭借一股意气的正夫人将刀送进了这个让她怨恨半生却也只能依赖的男人的胸膛。

“还需要再来一次吗?”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样的冷静。

“不用了。”夕颜摇头。

“他还有下半场呢。”

抓起半死不活的左大臣的魂魄,夕颜准备飘走了。

“你对我的伤害欺辱是真的。我没有原谅你,但是也不想纠缠你。”

“若你有丝毫忏悔,就做些善事为后代积福吧。”

“或者直接补偿我的女儿玉鬘。”

不知何时,窗外即将破晓。

独自留在屋子里的正夫人看着眼前狼藉,怀疑一切是一场梦。

但是看见自己满手的鲜血和丈夫生死不知的躯体后,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真的有自己欺负过的女鬼来寻仇,也真的有一个薄情冷血的丈夫试图推锅。

自己也真的将武器送进了丈夫的身体。

“母亲,母亲——”

来请安的妈宝女弘徽殿女御见母亲长久不应,开始敲格栅。

“嗯,我来了。”

正夫人擦干泪痕,拨开帷帐、掀开竹帘,郑重地迎接自己如今像是倚重柏木一样依赖的长女藤原葳子。

曾经她宠爱葳子、信赖柏木。

如今她将所有的信任都一股脑地加倍转移给了葳子。

因为她越过了一众兄弟,成为了左大臣家的下任话事人。

第136章 三号嘉宾葵姬控诉夫兄

已经是晨光熹微了, 可春之町还是一片寂静,仿佛这里被开辟出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新天地。

风很寂静,魂也……不安静。

在休息足的六条妃子重整旗鼓,又折腾了一圈源氏后, 为她加油的淑子看见, 一位看似清纯柔弱的女孩带着再次心口大开的左大臣飘了进来。

“真是没用, 还要靠我解决。”六条妃子看了一眼和源氏(灵魂碎片版)排排坐的左大臣。

“是啊,我们的主魂已经转世投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里只有我们的一点残念, 当然比不得您法力高强。”夕颜在说真心话。(注)

我们?

除了六条和夕颜,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

本来想装死逃避的左大臣的魂魄被不甘心的源氏渣渣硬生生戳醒,主打的就是一个我要下地狱你也别想跑。

不过,新来的另一位返场嘉宾让这两个渣渣都惊呆了:

“葵姬?”

左大臣看着这个妹妹, 源氏看着这个前妻,两人神同步地睁大眼睛。

然后源氏条件反射地向后蹭了一点, 想要远离。

“别蹭了。”六条妃子讥讽:

“没听到刚刚那个人说的吗?她们两个早就转世了,在另一个世界开始了新生活。留下的不过是一点残念,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左大臣:尊嘟假嘟?

“自然是这样。”夕颜理所当然, “我可没伤害你,捅你的人又不是我。”

她看向葵姬:“你有什么执念吗?妃子可能会帮你呢。”

被提及的妃子挑了挑眉:“我今天心情好, 可以帮你,还不感谢我的大恩大德?”

葵姬看了妃子半晌:“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好了别说了,就当时给我那时候跑去看你生产吓到你赔罪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生魂就迷迷糊糊地出来了。”六条摆摆手。

“感谢那个时候尚侍提醒你的父母带着礼物大张旗鼓给我道歉了, 不然我怕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真害怕到了那个时候,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六条妃子转过头, 不想回忆那段对自己堪称是侮辱的经历。

“说吧,你想怎么对付这俩人。”

在葵姬思考的时候,六条又转向夕颜:“你这一刀就解恨了?”

“不是说不会把我怎么样吗?”

显然,源氏被手撕n次之后已经学会不和贵子大人讨价还价了,而左大臣还有点力气叫嚣。

“好吵。”

六条看着葵姬:“想好了吗?还想不好我就不管你了,直接开撕了。”

“今天我的法力格外高强呢桀桀桀。”

在六条再次召唤的黑雾中,生前一向高傲无匹的葵姬有些茫然:

“我怨恨吗?当然。可是我竟不知道该怨恨谁。”

“我的父母那么疼爱我,虽然比不上疼爱这两人,可放在别的人家,谁会不说他们是最慈爱疼宠女儿的长辈呢?”

“我家世显赫、生活优渥,有最俊美的丈夫,我怎么能‘恬不知耻’地说出怨恨?”

“可是,我为什么,也不快乐啊……”

葵姬越说越迷茫。

“明明我比源氏大了那么多岁,在我对未来夫君心存幻想的时候却被告知要嫁给一个不懂事的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只为了满足父亲想要他成为女婿的愿望……”

“明明我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也无所谓‘嫉妒’,可是身边所有人,父亲、母亲、乳母和所有的侍女……他们都说紫姬是‘妖姬’、碧茶君‘心思深沉’、六条妃子‘不顾廉耻’,让我不知不觉开始不满;”

“而当父母将‘留不住丈夫’的责任那么自然而然地一次次地转移到我的身上的时候、当我试图讨好源氏却被他指责‘冷冰冰’的时候,我的愤怒和悲伤无处发泄,只能用傲慢包裹自己,好像只有用身份压制奚落其他的女人才能减轻我的悲伤……”

“我也被所有人变成了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而最后,明明那时候我能活下来,可是他们不能丢下大贵族的面子、不能和‘没有规矩’的庶民一样、不能听信其他所谓‘嫉妒且不守妇道的女人’的建议、不能让我给他们丢脸……”

“我活得就像是他们的傀儡和工具,但在我去世之后,他们又哭得那么厉害,我怎么能说怨恨呢?”

“可笑我当初还看不上你的牛车,我还不把你当回事,想着伤害了你你也报复不了,于是视若无睹。”

“可最后,我连一声‘恨’都难以启齿!这大贵族也不过如此。”

是啊,她有长辈们的“爱”、有正室的尊荣地位、有能“继承家业”的男丁,比起其他女孩已经很好了,又怎么能说出不知足呢?

黑雾萦绕的六条沉默了。即使无法忘记自己受到的伤害,可是她也无法对“罪魁祸首”有更多的怨恨了。

而且,妃子有预感,自己似乎也不是受到伤害后“报复不了”的人,或者,魂……

她相信自己的力量。

“你看了我们的主魂的生活了吗?”

寂静中,夕颜突然开口。

“有没有可能,错的不是怨恨的你,而是这个时代呢?”

“你和他们都将你自己放在既定的框架中,前后左右地对比,一遍遍告知自己这是应该的。但有没有可能,这个框架就不应该存在?”

夕颜用最无辜的表情说出来最犀利的话。

“我的执念是摆脱这几个人对我的伤害、是不要再被扯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风流关系里,你的是什么呢?”

“其实你不是没有,而是在怨恨又不敢怨恨的纠结中想不出来吧。”

夕颜在劝导,葵姬在思考。

六条在逐渐暴躁。

“有完没完了?我可不和你们这两个弱唧唧的耗着,赶紧说出你们的愿望,我一会儿还要回宫看孩子呢。”

“我的孙女都要当皇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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