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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90(1 / 2)

第181章 一百八十一、祭祖 关关难过关关过。……

饶是白翎口中又蹦出了新词汇, 是非也顾名思义,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气得发笑, 连道了三声“好!”

白翎成功进境, 远远超乎他意料。

因为是非无法针对境界高于自己的人卜算, 当双方境界一致时, 不算的结果便会趋于模糊, 须他费心破解, 未必精准。

所以他虽然预知了白翎即将进境, 但没有算到,他把白翎放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后、白翎还可以进境成功。

最离谱的是, 白翎进境十分迅猛, 几乎在霎那间完成。阴阳裂隙尚未闭合,保留着最后四分之一的出入口。

是非笑不出来了。

“方圆弈台”已经破碎,对其他人的压制纷纷瓦解。本命法宝遭到重创,对是非本人也造成了反噬, 令他口角溢出鲜血。

混战的魔族们回到了此间,突然当中炸开,剧烈的爆响惊天动地。

尘嚣散去,露出两道并肩作战的身影。

左侧的男子黑甲红发, 提着饱饮魔血的巨刀, 自然是衣眠无疑。右边的却是一个女子身形, 从头到脚笼罩在长袍内,仅露出一双紫光闪烁的手。

衣寐重生一世,仍是魔族。或许是造化弄人,也或许是命中注定。但如今的她心平气和,知晓千年已过, 阳关重启,天下必将大乱。

于是她重回故地,作为当年亲历了老祖封存阴阳契之辈,隔着万千魔物,直视白翎,仿佛有话要说。

是非忍不住嘲讽:“三大魔窟的精锐全部集结,居然打不过一个衣眠,还有个刚转生的食素魔修!”

白翎心下稍动,趁乱往阴阳之交靠近。

裴响与他相距数丈,四目相对,死死地凝视他片刻,见师兄弯眸一笑,方才动身。

衣寐自然要为他们掩护,于是也传音回话,对是非说:“此地可是前往阴间的入口,对鬼修而言,不是最取兵不尽、用兵不竭的风水宝地吗?”

又一声巨响传来,地下空间的一角轰然坍塌。磅礴的紫炎铺天盖地地涌出,与大片的碧水青风纠缠不休。

紫炎自然出于顾怜之手,背负剑轮之人雄踞其上;水泽则似凌空的深渊,驾鹤置身其中。

随着电闪雷鸣,她时而是长裙人形,时而是庞大到占据整片幽潮的蛇影。

偃鸣立于飓风中心,犹想开口施咒,却因棋盘造就的壁垒被打破,被衣眠一眼发现。

衣眠瞬间张开了沉音领域,罔顾力乏,道:“百年前就是你小子突然冒出来阻击我!那时候吃的苦头还不够吗?要不是你,本座绝不会错过……受死吧!!!”

当年伪装成“尹真”的展月老祖知道若放衣眠去往兰林、和白翎一行人交锋,整个展月一脉的三代都将不复存在,于是临时对偃鸣下达指令,命他驰援诸葛悟和林暗,阻拦衣眠。

彼时情急,顾不得偃鸣的功法被衣眠克制,战况十分焦灼。三人一魔打了个天昏地暗三月无光。

正是由于偃鸣的出现,阻拦了衣眠的脚步,导致他错过了妹妹生前的最后一面。

敌人相见分外眼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衣眠大喝一声,正欲飞跃而出,却被一只紫光荧荧的手按在肩头。

衣寐说:“哥哥,阴阳契更重要。偃鸣道君不过是受人指使,别管他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白翎和裴响已经逼近两界的裂隙。偃鸣和驾鹤先后归位,回到是非身前,拦住了他们。

两大妖王身上,各有负伤。白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顾怜,却见那人背过身去,悄悄地咳嗽。

能以一己之力挫伤两位妖王,决不是区区一具剑影分身能做到的。或许,真正的剑影分身远在新河郡,一路与他们同行的,其实是顾怜的本体。

是非咬牙喝道:“死守裂隙,守住!只要撑到裂缝关上,我们即刻回道场!”

驾鹤却白了他一眼,道:“别想了。”

是非:“你说什么?!”

驾鹤刚跟顾怜撕破脸,此时神色也不太好看,道:“我说你别做梦了!是非,这么多年了,真当我会听你的调令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把道场彻底腾空!”

“腾……你的意思是架空?!”是非抹了把脸,龟缩在一个聚宝盆状的法器里,瞪着她道,“你对道场干了什么!”

“不是我干了什么,而是阿玉干了什么——咱们三个都在外头,道场不就只剩下她一位道君了吗?哈哈哈哈哈!”

驾鹤仰天狂笑,突然一掌打在他胸口。

是非旋转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白翎和裴响一起越过了阴阳之交!

在踏入彼世的一刹那,难言的冷寂漫上心头。白翎打了个寒战,就是这个瞬间,魂魄涌出了肉身。

他已经体会过好几次灵魂出窍的滋味,但都不如此刻,没有任何阻拦与波折地脱离了躯体。

好像他不是分离了灵与肉,而是仅仅褪去了一件外衣。

死亡的阴气近乎温柔地覆上来,白翎感觉和置身水中似的,不自然地运动了一下。他依然能说话,不过字字皆像回音,在遥远的山谷回荡。

“阿响?”

白翎忽然发现,黑暗无边无际,仅剩他一人在此。他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一念之间,已经飘出很远——阳间的温暖和光明缩成了一个白点,分不清在他身后还是上空。魂魄急于回到归宿,前行亦是下坠。

不过他看见了,看见了裴响为何止步不前。

阴阳裂隙所剩的空间太少,裴响不得不一手护着白翎的躯壳,一手撑住不断弥合的裂口。银丝暴涨,如密密麻麻的缝线涌出,却不是将开裂处补好,而是将它进一步撕开。

胜雪的银光里,几条细线不断延伸,最后只有一条,缠上了白翎的指节。

他明白,师弟在拼尽全力,为他保留后路。白翎立即转身,紧握着手中一缕银丝,毫无顾忌地奔赴幽冥。

据顾怜所说,触及禁制只须深入一里地。

白翎的心却突突直跳——不,心跳只是幻觉,因他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一里地对修士而言,不足挂齿,但当进入阴间,白翎总觉得多往前一步、都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他拽紧了指间的银线,一步未停。因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人对距离的判断极易失常,白翎不得不细细地观察四周,不放过任何微小的变化。

渐渐地,他耳畔响起杂音。

许多虚影自他身畔掠过,尽是死在刚才混战里的魔物。他们尚未登奈何桥,还没喝孟婆汤,保留着生前的记忆,路过白翎时一个个张牙舞爪,恨不能将他撕去一块。

本来还算顺遂的旅途立时变得颠簸。

亡魂与生魂相撞,荡开阵阵涟漪,层层烟气,白翎几次被撞飞,阳间的修为到了这里,竟如无物。

可是,禁制出现了!

一道剑影斜贯前方,带着生命的光与热,扎根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剑气千年不散,如彗星拖曳的光彩,越过白翎头顶。

茫茫魔魂途径此地,潮水般掠过剑影。光阴逝水,魂灵亦如是,千载不变地冲刷着那柄剑,所谓禁制,原来是折戟沉沙。

白翎精神一振,极力向前。然而更多的利爪从黑暗深处冒出,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

魂魄并无明显的界限,白翎像是个气泡,被其他的泡沫拥挤着,不知何时便会破溃。他只得攥紧手中的银丝,在无休止的碰撞下,继续向前!

他终于靠近了先人的剑。

虽然只是一道剑影,但余威尚存,令魔物的亡魂不敢再靠近。浩瀚的仙气经久不去,连阴冥也被点亮。

白翎震颤如烛火,试着伸手。地深处的吸力越来越强,就要把他永远地留在此处了。

老祖的阴阳契,在哪儿?!

“你是梦微的弟子吗?”

一道温和的嗓音凭空响起,惊得白翎如水波晃动。剑影稍显黯淡,分出的光辉聚成了一具人形。

在漫天飘摇的魂灵里,眼前的人形凝定如山岳。

白翎双目微睁,一时没有相认——对面的男子负手而立看着他,眼里蕴含着宁和笑意。此人五官疏朗,比起优越的容貌,更引人注意的却是气质,悠远沉静,仿佛纵使日月俱灭,其也不改。

白翎动了动喉咙,道:“展月一脉三代弟子,姓白名翎者,见过师祖……的剑影分身。”

第182章 一百八十二、针锋 斯芬克斯之谜·斩月……

于剑修而言, 剑影分身只有一道,毕竟影子只有一个。但众所周知,展月老祖有七把剑, 不知有没有七道剑影分身。

白翎只知道, 眼前的剑影分身已在此滞留了两千余年。作为阴阳契的禁制, 守护此间, 分身与曾经的老祖本尊一般无二。

既如此, 事态变得复杂。

白翎陷入了沉思, 心道如何才能说服剑影分身, 将阴阳契交给自己?肯定不是到了这儿就能得手的,打也不一定打得过, 时间还紧。

剑影分身倒是很清楚他为何而来, 直接亮出了白翎的所求之物。

一抹金光,浮动在其掌心。那时以灵力编织的契约,若不到手,无法查验与更改。

剑影分身微微一笑, 道:“你爱不爱看书?”

白翎:“……看过全套的老祖笔记算么?”

“哈哈,那真是不错。你该知道,我们这些‘拦路人’,在书中总是喜欢对‘过路人’提问的家伙。答对了题, 所求皆得, 我亦解脱若是答错, 有缘无分,你须代我长留在此,警示后人。”

“……”白翎扬眉问,“这不就是水鬼嘛?你上来拖我下去,换你往生?”

“你也可以即刻返回。再慢一些, 恐怕便赶不上了。”剑影分身彬彬有礼地提醒道。

“开始问吧。”白翎果断说,“你要问什么?”

剑影分身道:“好,第一题。你想拯救天下苍生吗?”

“不想。”

白翎以一种出乎其意料的快速回答了他,“下一题。”

剑影分身露出稍许惊讶的表情,笑道:“可以,第二题。为什么?”

白翎轻叹道:“我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啊,让我拯救世界?轮得到我么?我能做到?我会搞砸的吧。你要是问我老人倒了我扶不扶,我扶;你要是问我城墙倒了我扶不扶,我也扶;但你要是问天塌了我扶不扶——我只能说,我试试,不过大家还是快点跑吧!”

他一口气说完,毫无掩饰,把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心底隐忧,一概吐出。

白翎从不认为自己在干什么拯救世界的行当,即便他现在好像背负着整个修真界的兴亡。

尤其在见证了斩月、太徵、诸葛悟、林暗等如云的英杰前赴后继之后,他更是时不时恍惚,自己也算在与这些人并行吗?

白翎到现在还是会趁无人的时候思索,自己在做什么呢。

会做到哪一步呢?

真的真的真的——可以做成吗?

那么多为了人世奔忙的前辈,甚至心无杂念、指哪打哪的后辈,大家都在想什么啊。

好像只有他一个,在世界中,人群外,游离着。

剑影分身却点了点头,笑着问:“既然不救,那你希望苍生如何?”

白翎怔住了。

忽然,他的心底冒出了一个答案,一个早已听到过的答案。

那时他听着不过略有触动,实际上没有真正地理解。时至今日,他竟产生了一刹那的共鸣。

白翎说:“我想要这天下苍生,无需被拯救!”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剑影分身锵然粉碎。

斩月仙师的形影化作了点点星尘,尽数融入阴阳契内。文字在上面粼粼浮现,原来在老祖发现天下为一、万物同源之后,立下的誓约如此简短。

他的阴阳契并非与某人签订,而是对永恒的常世。

若其身死,亡魂永无安眠,他将在地下苦修,抹杀千万个来生,使天下福泽绵延,不竭不灭。

闪烁的金光如一枚微缩的太阳,小但明亮,升起后飞落在白翎的掌心。

他托着这团灿烂的光晕,一切迷茫都沉于心中。答案得到了应验,他不必再困惑于自己的作为了,也不必再有承担人世命运的压力。

因为白翎完全理解了记忆中的斩月遗言,世上从没有真正的“救世主”!

即便他现在带着所有人的希望来到此处,取得老祖的阴阳契,也不意味着他在“拯救”着什么。或许以后的以后,他或许会被敬为先贤、奉为英烈,但那又如何?

走得再高再远,也有来处。

没有谁会拯救天下苍生,他们全部是天下苍生的自救。

银丝缠绕指尖,像他的风筝线。

白翎手托金光,折身返回,仿佛一尾逆流而上的游鱼,即将从深渊跃出水面。

魔魂劈头盖脸地撞上来,皆在被金光照到的霎那飘散如烟。

“咻咻”的声音在白翎身后响起,旋即掠过他耳旁,耀眼的光芒令他微微眯眼。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离他远去的剑影在解离。无边无际的暗海当中,那柄璀璨的巨剑分裂成了无数剑锋,相继飞过白翎的身侧,为他保驾护航。

剑光绚烂,白翎有短暂恍惚,突然生出了一点微妙的猜疑。

当年的斩月仙师行事如此决绝,靠一纸阴阳契,把自己的生与死紧锁于人世。

他若好好活着自然无碍,但他若伤天害理,自然会有新的有识之士经受考验,取契杀他。

而他死后,将因契约亡魂永存,护佑人世。这样为生灵呕心沥血之辈,连自己堕落都防了一手的人……

真的会堕落吗?

阳关的出口近在眼前,白翎为之一振。很快,他看清了彼方的图景——

简直是人间炼狱!

裂隙像是一道时空的伤痕,不断地流溢着鲜血。离得越近,白翎手中的银丝越红,几乎变成了一截红线。

外面很安静。

魔物的亡魂忽然不再增加,是休战撤退了,还是在某一刻死光了?

白翎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牵引他的银线颤动了一下,白翎随之而起,穿过了一枚银线裹成的大茧。在他飞身而去的瞬间,阴阳裂隙闭合了。阴冷的气息骤然缩减,千年一现的天地疏忽,彻底消失。

而在银线茧内,藏着白翎的躯壳。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开染红的银丝,向外探寻。

“阿响……”

白翎抓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这只手像冰雕雪塑,毫无血色,本来缠着的绷带都被割断了,印痕断断续续,显然是受伤后新生了皮肉。

白翎呼吸一滞,心脏刹那缩紧。

他几乎栽倒出去了,幸好,他跌入了熟悉的怀抱。

胸膛也是冰冷的,贴着他的面颊。不过犹有心跳,浓郁的血腥气被此人身上的寒香压过,令白翎安心。

两人紧紧相拥,白翎想一辈子不要放手。但是,周遭实在太过安静和诡异,裴响也不说话,白翎不得不松开了他。

他先是与师弟对视,确认眼前人无恙。裴响眉目依旧,凛冽俊美,如同被淬炼过的仙剑,容色与杀气同时达到了极盛。

他全身上下,灵光隐隐。白翎一见便知:“阿响,你……进化神了?”

白翎此前进境,到了化神后期。裴响则是从元婴后期,来到了化神前期。

这样看不算跨级飞跃,可是在来阳关之前,裴响还处于元婴前期。所以他是在一日之内,突破了一整个大境界!

裴响轻抚着白翎的面庞,哑声道:“师兄,我没事。此间的血气与死气太重,恰好助我,堪称机缘。”

“人都变成冰块儿了,血也快流干了,还说没事?”

白翎叹息一声,发现涓涓细流经过脚畔,是深深浅浅的血。他的目光随着这条血河流转,缓缓回身,立时眼瞳一颤。

遍地尸体,尽是魔物。

他们全部被剑气捅了个对穿,看起来像被一招齐齐毙命。

白翎明白,纵使是新晋化神的裴响、灵魔兼修的诸葛悟、当世剑仙顾怜,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放眼此时的修真界,唯有一人得以如此。

白翎的视线越过尸山血海,看见了一袭红衣。红衣如枫,枫红如血,许久不见的男子作为是非幻化出的星夜法阵中,那轮唯一的明月。

相距甚远,双方遥遥对峙。

裴响刚才全力支撑两界的缺口闭合,相当于和天道的运转规律对抗,分身乏术。所以,余下的所有人合力,抵御最终降临的“明月”。

顾怜的“暮春”插在一旁,隐隐生出了裂纹。他屈膝半跪在展月身前,满身“千钧印”,因为持续以灵力与之冲撞,浑身华光阵阵明。

衣眠的腹部被自己的巨刀洞穿,将其钉住,使他靠坐在一处砸出来的石坑里,生死不知。

诸葛悟、贾济更是面色惨白,各有所伤。他们不得不护着衣寐和几个小辈,暂且退避一旁,戒备着敌方发难。

就连两大妖王也在降妖符的作用下,被变成了一条区区一尺来长的小蛇、还有一只麻雀,受困于灵力凝成的兽笼中。

而那枫红衣袍的男子,还用数把仙剑,悬空挟持着一名女修。女修水红法衣,手挽披帛,眉心一点花钿,正是多日不见的漱玉道君,林暗。

白翎脱口而出:“林师姐!”

林暗面色苍白,神情沉郁。

她注视着远处的白翎与裴响,缓缓摇头。

指着她的一把剑立即上抬,剑尖划过脖颈,以作警告。

白翎皱眉看向闲坐半空、正在用玄天炉给是非修复方圆弈台的人,对方也似恭候良久,对他微微笑道:

“你好啊,白翎。”

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彼岸 梦游黄泉,夜行十殿……

是非之前被揍得鼻青脸肿, 现在有人撑腰了,喜形于色。

他的玉板已经复原,但在展月面前, 他并没有高高在上地飘着, 而是在脚下聚出了一团小云, 跟在展月身后控诉刚才的遭遇。

展月道:“但你还是让他们取得了阴阳契。”

是非一噎, 指着白翎说:“在他手里, 让他交出来!”

浓郁的魔血腥气, 不断刺痛着在场诸人的鼻腔。无需展月开口, 白翎已明白,拖延也无益, 现在没有人能告诉他该做什么, 他必须作出抉择。

迎着展月漠然的视线,白翎抬手示意:“你是要这东西么?”

他从阳关带回来的那团金光,已经全部融入了他的经脉!

霎时间,场上诸人但凡还剩一口气, 都将视线投向了他的掌心。

只见青年的手掌上,每一条肌肤的纹线,都变成了熠熠生辉的金色,像是灿明的岩浆在雪地流淌, 延伸出细密的纹路。

在白翎举起手的同时, 最后一点光晕消失, 金色的灵彩顺着他的经络,继续攀升,很快遍布了整条手臂,像为他套上了半身透明闪亮的盔甲。

展月毫不犹豫地操纵诸般兵刃,袭向白翎。

这些铁器却在飞至半道时, 坠落的坠落、脱轨的脱轨,拍扁在周遭地上。

裴响神色阴冷,凝神与他角力。展月立即换了一手,改用灵力化剑,再度向白翎杀来。

这次白翎也调动灵力,与转眼成型的数十柄灵剑对撞。

预想中的地动山摇并未出现,因为在他的功法抵御下,展月发动的剑雨直接消失了——万钧之力,如入水中!

白翎稍稍扬起唇角,低声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裴响会意,看向远处的诸葛悟。而在诸葛悟身后,已悄然捏诀,结成了一道法阵。

展月若有所觉,目光往后撇去。

然而,被迫伏地的顾怜突然冲开束缚,就近夺过了挟持林暗的剑,直刺向他!

刚才因两股念力对拼而变形的刀剑们齐齐升起,同样冲向斩月。是非大惊失色,正欲为展月挡,展月已经面不改色地先把他抓来,充当缓冲的肉盾。

林暗反手化剑,一剑劈开了囚禁驾鹤的降妖符。

诸葛悟预备的法阵也在这时候成型,移到了展月头顶!

三重阵盘飞旋展开,降下无数条金灿灿、明晃晃的降魔杵。囚笼顷刻成型,牢狱之效却在次要,主要是为了把烫手山芋转移!

地下有相同的阵盘张开,层层对应,道道加固,很快结成了铁桶一块。

顾怜刺出的一剑撞在栏上,竟然被猛烈的魔气震开了,可见阵法强悍。诸葛悟所使的虽为降魔阵,但实际上,此阵乃是他百年前那场事变之后就开始潜心打造的,专门应对展月老祖的法阵!

展月与是非的身影都在消失,他们即将被传送到天南海北、最荒凉偏僻之处。

最后一刻,展月的神情终显不快。

他向白翎抬起了手。

强烈的危机感在裴响心头炸响,在他的脑海中引爆尖锐的蜂鸣。若在以前,他会瞬息闪避,但这次的危机并非针对他而起,而是针对白翎的!

裴响的呼吸凝滞了刹那,没有离开。

他转过身,白翎忽然被紧紧抱住了——师弟选择了用肉身保护他。

但在下一刻,有什么冷且硬的东西穿透了白翎的身体,钻过他的躯壳仍未滞留,直到把裴响也捅了个对穿。

所有人都由于这突然的变故静默了。

他们盯着阳关门前的两人,被同一柄利刃穿心而过的两人!

白翎的头脑因剧痛而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低头,与师弟靠得太过紧密,所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滚烫的液体从身前喷出,背后也涌了一大片。

心脏破碎,人的身体便成了搅烂内容物的空壳。他们的心血流出来,混在一起,使两具躯体的相贴之处,变得如炭火般炽热。

白翎想:果然还是……不够强。

无数道呼唤他们的声音响起,不论负伤多重的人,都在同时赶赴这边。

白翎的思绪却趋于朦胧,已开始无意地回顾过去:曾经在仙去山虚度的三百年,是不是做错了?

他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些、再多做一些,到现在真正的生死之际,回看以前的轻快岁月——

幻梦一般啊。

耳边也有师弟的声音。

从年少相识到现在,自翎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茫然中透着绝望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把怀中人惊散了。

裴响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问:“冰呢?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没有冰!”

他能接受的最可怕的情况,是白翎和上次一样长眠不醒。不过,只要等到体表的冰融化,白翎就会回到他身边,回到这个世界。

但这次没有结冰了。

裴响对生命与死亡最为敏锐,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中有什么在快速消逝。展月的灵力凝成剑,从他们身后发动,没有任何预警,凝聚了全部力量。

白翎的意识彻底模糊,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远去了。

他依稀感到,自己被抱得越来越紧。抱他的人正在极速自愈,骨骼与血肉再生的力度甚至挤碎了老祖的剑。

可惜,白翎却在熄灭。

当灵剑破溃的瞬间,裴响已经复原。当境界来到化神期,修《太上迢迢密文》者就已无限接近不死之身,唯有天遣能让他们止步。

裴响却只想万事万物停留在此刻——停留住师兄的余温。

他压抑着声音呼唤:“白翎……白翎!”

白衣青年恍然间笑了,嘴唇微动。他仿佛想和以前一样,或温和、或调笑地回答。然而他满嘴是血,混着从喉咙反涌上来的脏腑碎片,一遍遍地溢出唇角。

细碎的金光飞出自翎的身体,是老祖的阴阳契。

众人誓死搏来的古老契约,唯一能杀死展月的宝物,最后还是在展月的倾力一击之下,随着白翎的生命烟消云散。

许多人围到了白翎身边。

他完全没有力气了,即便裴响抱着他、扶着他,他还是在下落。发丝委地、白衣沾尘,修长的脖颈只往后仰,以前柔和的肤色,泛出了秋天的淡青。

裴响搂着师兄的头,他的身子便往下坠。他搂住师兄的腰,师兄的脑袋便靠着他慢慢下移。

裴响的唇咬破了,却没有血可流。

他苍白的脸像一片雪,眼睛则似火钳烫融化的两个洞,黑漆漆不见底,血流不出,泪更流不出。

“师兄……”

裴响也脱力了,不得不屈膝。他还想让白翎躺在自己膝头,好好休息——不论多久都行。可是轻轻的一声响起,白翎的手已经滑了下去,掉在地上。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环绕着他们。有些喃喃,有些不语。

诸葛悟连用了几道保命的符咒,透支法力。他见收效甚微,怔然片刻,又施了一道护心神、防入魔的法印,按在裴响肩头。

林暗试图帮裴响把白翎扶起来,可是一碰到白翎的后颈,就因指尖的冰冷停下了。

她张了张口,说:“不怪你,白师弟。如果连你的功法都保不住阴阳契,我们任何人都保不住。但是……”

女修深深皱眉,埋头无言。

几个小辈赶到,唐棠层层推开旁人,把芥子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装着丹药的玉瓶哗啦啦滚了满地,她找到其中一瓶特别的,是她终于敢用自己冠名的仙丹——

可是医修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活一个死人了。

徐景苦笑了一下,想说“不可能吧”,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看看大师姐,又看看满脸泪的田漪,最后看向顾怜——

徐景说:“梦微道君,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梦微道君!”

顾怜远远地站在人群外。

他满面空洞,竟显得有些恐惧,不知想起了什么,仿佛欲转身就逃。

此时修为和资历最高的人,非他莫属。诸葛悟看向他,林暗也看向他。还有几个他根本没上过心的小辈们,一个个转头看他,却没有人说话。

唯有裴响不看他。

还有白翎,再也不会看他。

黑衣剑修深深俯首,将脸贴在师兄的颊边。一滴一滴的闪烁滴落,倏忽不见。

可是白衣青年的神色宁静,好像只是睡着了。这次,他什么都没有说。

师弟生命里的星辰,安静地黯淡了。

涓涓的水流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

一阵难言的幽香浸透了全身。

这香气无比陌生,似乎是魂灵燃烧后的烟气,又似淋过雨后,纸钱的灰烬。

水声确实混合着雨声。

天在下雨,淅淅沥沥不停。细密的雨水融入水面,形成了一层恒久的模糊,旷世愁绪皆结于此,当中一缕孤魂,顺流而下。

两岸有许多魂魄在雨中跋涉,赶着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新生。

没有哪个鬼注意到了忘川里的那个。即便在泼墨似的寒夜、凝血似的彼岸花间,那一抹白分外醒目。

在阳间是温暖明亮的白色,到了阴间,也被染上了一层凄迷幻影。

这一缕魂不知漂流了多久,偶尔有鬼咕哝:世下怎有这等奇鬼异事?搞不懂,还是先去喝热乎汤吧。

沿岸的枯树枝上,倒挂着许多黑漆漆的鸟儿。

忽然,它们不知感应到了什么,一齐发出泣血般的怪唳,飞到水底去躲着了。在天尽头,很快出现了两团飞旋相伴的鬼火,一黑一白,转眼到了近前。

两团鬼火落地拉长,变成了人形。他二人的衣服也是一黑一白,皆为年轻男子外貌,头戴奇特的高帽。

白衣那个手持哭丧棒,面如傅粉,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黑衣那个身背勾魂索,眼周泛青,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

他二者不是别个,正是黄泉阴司,黑白无常。

不过,最初的两位无常分别名为谢必安与范无救,现在这两位却不知是第几代了,名号亦不可考。

白无常说:“没错吧?正该飘到此地了。按照转轮王的旨令,速速将他捞走便是。”

黑无常道:“好。”

二者沿着河岸逡巡,凡过路之鬼,无不拜服,一个个退避三舍。

白无常又说:“你可晓得,这位是何等来头?”

黑无常道:“不晓。”

白无常笑了起来,露出猩红的舌尖:“他乃两位阎罗的座上宾——不止转轮王,连楚江王也传令照拂。看来上头又乱成一团了,所谓‘乱世出英雄’嘛!”

黑无常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公务愈发繁重了。”

“嗯嗯,死得多呗,我们就忙活喽。”白无常眼里幽光一闪,忽然翘起兰花指,指向河中央,“我发现他了!”

恰是两岸花盛处,浓艳的花色疑为笔尖墨饱,触纸便朝四周洇开。

许多花瓣飘落水上,深碧色的水波被红花铺满,适逢水流缓慢,细雨纷纷,形成一片幽香的坟茔。

白衣青年静卧其中,被凋零的残花簇拥着。

他瓷白的面颊本无一丝瑕疵,如今染上了点滴艳痕,花汁似胭脂。衬着湿润的鸦青色眼睫,他不像什么孤魂野鬼,倒像一幅凝固的仙像,从某座神龛里遗落,飘飘荡荡,带着信徒的牵念,随波逐流到今天。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地下十年。

不知名的白衣亡魂已经漂流沉睡了很久,几乎融入了这些年来的阴间景象。

听说有人在找他,找了许多次,次次闹得阎王殿大乱。

可是天道治下,哪里能随意地逆转阴阳,白衣亡魂随着忘川流转四方,次次与寻他的人擦肩而过。

那人却丝毫没有气馁,照来不误,寒暑无阻。

也不知一个活人怎么能往返阴间这么多回——死亡的阴气是能消解执念的,不料碰上这么个犟种,连阴曹地府都受够了他。

终于,那人在每次短暂的滞留期间,认清了阴间的四大判官、十殿阎罗,还在其中找到了门路。

于是乎,楚江王与转轮王两位阎罗飞书传令,遣二位无常前来接人。再不把这尊迷途的大佛送走,整个阴间都不得安生。

黑无常抡起勾魂索,勾住那道白影,将其拖过堆积的红花。

碧波在白影身后拉开,一波才动万波随,转眼又被雨滴抚平、抹皱,消失不见了。

两位无常总算看清了传闻主角的真面目,白无常用哭丧棒挑起他的下巴,赞许道:“嗯……嗯!不错。长这样不枉我们额外跑一趟,不过,怎么让他醒来呢?”

黑无常取出一道血咒黄符,白无常惊呼:“东岳大帝的敕令!哎呀,瞧我这记性,是有这么回事。快用上吧。”

黑无常往符上轻轻一吹,蜡黄的符纸散作飞灰,竟如绸带一般,环绕着新勾来的亡魂飞动。

此鬼影影绰绰的身躯随着灰烬融入,渐趋凝实,好像半透明的膏体上了色,慢慢亮起生机。

忽然,他的睫毛颤了颤。

连绵不绝的雨丝落下,沾在他面颊上,冰冰凉凉。

远方的黑旷天幕,蓦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传来沉沉的雷声。这道惊雷仿佛一记咒语,直击青年眉心。

他倏地睁开了眼。

白翎猛然一晃,一时站不稳,被两位无常一左一右,刚好架住了。

白无常喜欢同样穿白衣的人,对他笑眯眯、阴森森地说:“大人,请吧?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阎罗 春雷乍起万物生。……

白翎在看清眼前一黑一白两个鬼的时候, 思绪仍很混乱。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问:“在我是不是该说那句话——你们在拍电视剧吗?”

“什么剧?”自无常见他睁开眼,更喜欢他了, 好脾气地拄着哭表棒说。

白翎指了指他的帽子“可以摸么?”

白无常:“哎?”

白翎戳了一下他的高帽, 惊讶道:“做工好好啊!不像假的。”

白无常道:“如假包换!”

眼看他俩要一唱一和地聊起来, 黑无常开口道:“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满身黑衣, 寡言少语, 且随身带着勾魂的铁链, 落在白翎眼里, 忽然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翎稍稍歪头,不知怎地, 感觉自己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有些相似, 又不太相似——那人是谁呢?

白无常扶上他的肩头,道:“好啦,先别想啦,走吧!”

话音落下, 白翎浑身一轻。他终于发觉,自己的状态很奇怪: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沾着地的,时刻可能飘走。

两位无常变成了黑白两色的鬼火, 挟着白翎飞掠。

白翎更感到奇怪了。他记得自己有严重的恐高症, 以前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他都不参加, 现在怎么能飞?

等等,怎么能飞!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依稀浮现了许多画面。他不是第一回飞,以前也确实恐高,但有个人抱着他飞了无数次, 生生让他靠在那人怀里时,抹消了对高空的恐惧。

更多记忆如水底沉沙被搅动,逐一归位。

霁青道场、展月一脉,仙去山、嵌玉湖……

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永远装不满的宝盂口水波荡漾,灵泉倒映着云影天光。

仙家洞府层林尽染,风吹叶浪。窗外无尽夏,山里四季春。

直到某天,在这两点间往返的日子结束了。

不同的画面喷涌而出,无一雷同,时而是煌煌巨剑撕裂云海、时而是潮水般的兰花螳螂在月下映射寒光,每一幅场景都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但为何在生死之际,并无恐惧不安,只有历险探幽的畅意?

两团鬼火的速度极快,掠过无尽荒原上浩荡前行的鬼魂。

阴雨不止,鬼哭无休,古艳的红花如血如火,一路烧到了阎罗十殿。

白翎想起了很多事,只有最重要的想不起来。他甚至想起了死时的场景——好多人围着他,有个人抱着他哭。

到底是谁呢?

森严的殿宇屹立在嶙峋怪石间,远方的高崖被夜色湮没。宫室朱檐墨墙,传出一声又一声哀嚎,许是拒不认罪、遂遭酷刑的厉鬼。

殿外的亡魂排成长队,一眼往不到头。

自翎见自己越过他们头顶,直奔殿内,道:“为什么我可以插队?”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关系户。不然,哪里需我们兄弟两个专程接送你?”白色鬼火回答。

白翎说:“我不想这么快去投胎——等下,我哪来的关系?”

“等下见了,你就晓得了。”白色鬼火笑道,“你这厮好生古怪,别个死鬼都巴不得早脱苦海,前往新生,尤其是你这样来世应有福报的,为何你不想走?”

“我总觉得忘了什么。”白翎诚恳地说,“我能想起来再走么?”

黑色鬼火冷冷道:“你若想起来,便不会走了。”

他们落在殿内,白无常化回人形,吐出长长的红舌头:“过于强烈的执念啊,会被留在地上的。不然死掉的家伙都要留下来等惦记的人,岂不是鬼满为患喽?”

白翎安静片刻,问:“那我再也不能想起来了吗?”

白无常说:“亡魂当然不能,但……请。”

他将手一伸,示意白翎入内。大殿穹顶,鬼火森森,墙上画着色彩艳异的地狱图景,所绘正是有“剥衣亭”之称的寒冰炼狱。

不知是用什么涂料画的,狱中血池翻滚,枯骨结冰,惨淡愁云之间,散发着阵阵混合彼岸花香的腥气。

十余名阴差忙碌进出,押送着准备入狱受罪、或者好不容易捱到了刑期结束,将去转轮王殿被判投胎的阴魂。

他们纷纷向黑白无常见礼,不乏些皮肉俱烂,遍体冻疮的惨状,看得翎眉梢轻跳,心说自己就算没有行善积德,也好歹度过了无甚大错的一生,被带到这来干什么?

很快,他看见了殿尽头的宝座上,一名身穿阎罗袍服、头戴冥王冕旒的青年。

对方见到他,笑呵呵地站起身,如生前般袖着手说:“好久不见啊白仙友,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白翎看着那张不甚出彩,但令人见了便觉舒心的面孔,道:“你是……”

楚江王说:“呵呵呵呵,没错,在下正是……”

“你是萧缘!萧道长!!”

白翎不禁笑了,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居然真是他的人脉!

“说来话长啊白仙友,在下当年魂飞魄散,本以为就此意消,不料诸多阴灵需受管辖,自然是死去的鬼管他们最为合适了。鬼死为聻,亦称作魙,鬼见畏之,如人畏鬼。”

白翎抚了抚胸口,确实觉得离萧缘近了之后,心口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太舒服。

他道:“如果你变成了阎罗,那是不是也有别人……?”

殿外突然涌入一阵阴风,卷来凄艳的红花。花瓣飞旋,凝聚成一道绮丽的身影。

萧缘客气笑道:“说谁来谁了。”

一位面如覆霜的美人缓步入内,纵使阎罗的冠袍繁重堆华,也难掩他她冰清玉洁之质。

白翎招呼道:“宁真人,果然是你!怪不得阿花那把叫‘别寒’的剑总是显灵,原来你真的还在!”

宁雪上下打量他一眼,神色依旧冷冷的,道:“我当初传与你的诸多典籍和法门,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啊,真是抱歉。”白翎道歉道得飞快,“根本没学。”

宁雪柳眉倒竖,凤目圆睁。

眼看氛围不对,萧缘立即干起了老本行,拉架打圆场:“好啦好啦——故友相见,何必如此箭剑拔弩张呢?”

他先劝宁雪:“白师弟连梦微道君的本领都不学,还会学你的吗?你那时候也算阴了他一把,就别惦记生前俗物啦。”

白翎道:“什么我不学啊?是顾怜不教好不好!”

萧缘又来劝他:“行行行,千错万错,梦微道君的错。宁阎王司掌魂魄转世投胎,当属十殿最忙,难免上火。你们不要起争执了,呵呵呵呵……”

宁雪怒道:“闲言少叙,快把这厮送走!”

白翎:“送走?我??”

宁雪拂袖上阶,抢了萧缘的宝座,让他站着。

萧缘并不计较,对白翎和言悦色地道:“白师弟,想必你在来的路上,已听二位无常交代了何谓‘执念’。”

“嗯,听说执念会被留在地上,带不来阴间。真的假的?”白翎有些怀疑。

萧缘说:“绝无半句虚言。太强的执念会把鬼困在阳间,那就成了冤魂,甚至怨灵。”

白翎问:“那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两个的执念,没有被阴间抹去吗?”

短暂地安静片刻后,萧缘轻叹一声,略显惆怅。

远处的宁雪幽幽道:“我们是死去的鬼,执念自然不散,因为无需如此。鬼者想起执念,可归人身,但我们顶多变回鬼——又有何益?念想留着,便留着吧。”

自翎说:“那你们……”

“我们在这里等。”萧缘笑道,“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不知为何,白翎的心弦被轻轻扣动。他理解萧缘的话,不仅理解,还无故涌起澎湃的思潮,好像他也曾一遍一遍地这样作想: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白翎晃了晃脑袋,说:“你们想见的人都活着。虽然我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但还活着……就挺好的?”

萧缘点头笑道:“多谢白师弟相告。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宁雪以也有话想说,或有人想问,但最终没有开口。

她淡淡道:“天理无情,不要再耽搁时辰了。白翎,这是一炷东岳大帝座下的宝香,有往生之效,你需在一炷香烧完前,想起被留在阳间的执念,方可归去。”

宁雪将手一翻,凭空托出一座宝塔状的香坛,内里插着一线细香。

白翎已无暇问东岳大帝又是怎么来的人脉了,愕然道:“既然我已经忘了执念——那就不会特别想回去啊!还怎么努力想起来?”

“这就是极少有鬼能重获新生的缘故。逆转阴阳,哪有那么简单?且看你的执念,到底在你心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随着宁雪一声厉喝,鬼火从黑暗中显现,幽灵般汇聚到了一起。

“嗤”的一声,住生香被点燃了。

青烟袅袅,不偏不倚,飘向茫茫然不知深浅的天际。

细雨和阴风不断地袭来,却无法动摇其分毫,直至青烟接通上下,在顶部的黑暗混沌当中,融化出了一个缺口。

道道天光从缺口漏出,仿佛永恒黑夜里刹那的黎明。霎时间,整个阴间皆为之沸腾!

新鬼哭、旧鬼叫,满树寒鸦狺狺笑。躁动若潮水般铺天盖地,连阎王的宫殿都开始震颤,四处抖落瀑布般的积灰。

白翎惊讶地发现,周围的景象开始腐败。在阳光照进阴间的这一刻,与死亡相关的一切都如蛇鼠虫蚁,无所遁形。

墙壁上浓艳的涂画迅速褪色,甚至像蜕皮一样,剥落一片片的墙皮。地板也在朽化,从光滑冰冷变得斑驳,裂隙里甚至溢出了血,透着炼狱的寒气。

白翎正想转头问萧缘,就见身侧的楚江王也变了一副面孔。骨骼在皮肉下发生了形变,狰狞地往外暴突,将本来温和的容貌转为了青面獠牙。

可怕的是,萧缘仍然谦卑地袖手而立,他露出罗刹鬼真容的脸上,亦保留着恭顺的微笑。

再看宝座上的宁雪,芙蓉如面柳如眉,却是依旧。不过白翎凝神再看了一眼,便发现她的肌肤白到透明,薄如宣纸——

忽然,美人的面颊凹陷,仿佛皮囊撑不住了,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的枯骨。

宁雪素手轻沾,抹平了表象的裂痕。

她问:“如何,没见过画皮鬼吗?”

白翎不语,盯着往生香。

这种香的威力居然如此巨大,燃烧速度也极快,才一会儿时间,已烧掉一半了。

他的心隐隐作痛,不知为何。明明是魂魄灵体,按理说五感尽失,怎么还会有心,还会作痛呢?

白翎神思不属,下意识伸手进怀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并没有想起来这是什么,只感到是个盒子,小巧精致。

在碰到盒子的瞬间,白翎突然呆滞了须臾。往生香烧得太快,萧缘不禁提醒:“白师弟?”

白翎却和入魔了一样,攥着什么东西,半天没动。

宁雪亦面色凝重地起身,道:“一点都想不起来?你在干什么?白翎,执念无非几种,我与萧缘,所念皆是故人。你——没有放不下的故人吗?”

白翎终于把盒子拿出来打开了。

他看见两枚铁环——不,这是一对戒指,其中一枚的内圈,刻着他的名字!

那另一枚上刻着的是……

白翎心神震动,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天顶的缺口张得更大,洒落的金光更多,一道道倾泻而下,照亮了当中笔直向上的青烟。

宁雪逼问道:“那人是谁!我问你那人是谁?”

“那人是……”

模糊的天光蓦地映在戒指上,白翎看清楚了。

他喃喃道,“裴响——阿响!”

在唤出名字的霎那,阴间的乱象停止了。白翎浑身一轻,顿时若不系之舟,飘摇而上。

一道红线浮现在他指间,缠绕着他的尾指,不曾松开。

白翎捻着这根细线,染得一手猩红。他抬头仰望,看见漫天阴雨变成了纷纷血雨,他蹭掉红线上的血水,露出皎洁的银丝!

一声初春的惊雷唤醒了天地。

阳和启蛰,万物复苏。

白衣青年猛然坐起,发现置身于一尊青玉案上。四周种满了白玉兰树,莹白的花朵沐浴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满地乱琼碎玉。

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倏忽 准备英雄救美!!!……

落花纷纷扬扬, 芬芳似曾相识。

院中无人,静悄悄的。白翎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裴响的地方, 裴家别院。

青年立即下地, 回头看了一眼古老的青玉案。他身上并无不适之感, 胸口的伤不复存在, 白翎往领子里摸了一把, 连疤痕都没有。

灵气由他体内散发, 形成自然屏障, 隔绝了雨水。白翎凝水成镜,拉开衣襟确认, 伤口的确消失了。

他顿时被一股强烈的不安压住了心头。

上回一睡, 睡了百年,还是在没死透的情况下。这回死得透透的,他该睡了多久?

白翎又找遍全身上下,发现准备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也不见了。

他更是生出隐隐的焦躁, 快步出了别院。

果不其然,白翎正位于洛东裴府。他看见了熟悉的锦簇花团,遍布宅内。

但离上一次到访,不知过去了多久。裴府的格局无甚变化, 种的花却与以前大不相同。

多数林木适值荣期, 花开正艳, 然而像无人莳弄似的,一味疯长。叶片与枝条未经修剪,葱茏地积压在花朵旁边,姹紫嫣红和欲滴苍翠堆作一处,竟如荒废了一般。

白翎走出别院, 仍没碰到任何的侍从。

宅内空虚,无人值守,人都去哪里了?

当他来到裴声居住的主楼外,终于听见了许多声音。医师模样的人进进出出,提着装满血水的木桶,或者沾满血污的绷带。

里面的声音也变得清晰,竟然是伤患的哀嚎。白翎心下收紧,登上台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他想拦住路过的医师问明情况,对方却满面麻木地摆摆手,示意赶时间休要多言。

白翎只好三步并作两步,亲自进大堂查看。

当他走进去后,那个挥手不语的医师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呆立片刻,蓦地回头看他。

此时的裴家主楼内,全无当年的金壁辉煌之状。从屋顶垂落的帐幔还在,但成了分隔伤患地铺的纱帘。

所有的名贵器皿、奢华桌案一概撤下,空出地方,让病人与家属落足。医师在其间奔忙,看着不像医修,只是凡人街市上开药房的郎中罢了。

可是地上痛呼或气息奄奄的伤者们,并非修士,而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他们的伤口溃烂严重,难以愈合,冒着黑腾腾的魔气,触目惊心。

主楼共有三层,塞了近千名医患,几乎没有空闲处。

日翎一时愕然——怎么会同时出现这么多被魔族所伤的凡人?而且,这里可是远离魔域的南方!

一股药味混在血腥气里,飘过鼻尖。

有个小童蹲在角落熬药,白翎问她:“小朋友,请问裴家家主在哪儿?”

小丫头愣了一下,稍后,脆亮的童声穿过了整个大堂:“姨奶奶——”

大堂尽头的帐幔后,放着一张桌子。有人在那儿批阅物资清单,因为被人团团围着,白翎刚才并没有看见。

直到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回头看来。

他们发现白翎时,无不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傻在原地。

重重人影中央,裴声也站起来了。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她快步来到白翎面前。

多年不见,当初蕴光内敛的家主已垂垂老矣,鬓边星星。白翎眼看着她走近,一时无法相认。

不过,裴声纵使年迈,精气神不曾衰弱分毫。她满头银丝分毫不乱地绾着,以荆为钗,面容清瘦严肃,待确认真的是白翎不假,终于动客。

白翎看着她朴素的黑麻袍服,道:“家主,请问现在是……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是哪一年,我睡了多久?阿响他……他在哪里,怎么没看见他?”

凡是能活动的人,都聚拢到他们身边,难抑激动之色。连地上躺着的伤患也忍住痛楚,含泪望着他们。

白翎说:“大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是魔物造成的伤口?”

裴声的声音亦含哽咽,放轻语气道:“白真人,你刚醒来,问题一定很多,我一个一个回答。现下是你长眠后的第十年——从你被各位仙长和阿响送到洛东开始。”

“十年……太好了,这次才睡了十年!”白翎几乎有些惊喜,问,“然后呢?”

“在你‘死’后,展月老祖着手准备飞升,意欲成为修真界首个飞升成圣之人。可是,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而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须以血气和死意祭炼,他……他撤去了人魔两界间的秘境,令整个修真界充当祭坛熔炉。”

白翎:“……什么?”

操控秘境隐现的权柄在拜日神教手里,此境一关,群魔倾巢南下,且大部分没有了魔尊统辖,只会肆意残害凡人。

其后果可想而知。

白翎沉默良久,道:“那现在形势怎样?修真界……人们还好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了哭声。

这声没忍住的呜咽像是打开了泄洪的匣门,接二连三的泣音响起,裴声容色灰槁,良久才说:“洛东只剩下我们了。白真人,所以没人守着你醒来。抱歉……我们真的没人了。”

自手张了张口,由于过度震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不可置信地想:

怎么可能?曾经有数十万人口的繁荣城郡……如今只剩小几千人?

怎么可能!

“凡人面对魔物,如同蝼蚁面对象群,只能任其践踏。”裴声长叹一声,道,“每至夜晚,城内城外、各处邪祟横行,夜不安寝。若非有一群善炼丹药的小妖千里迢迢来助我等,恐怕我们也早陷入了弹尽粮绝之地,与其他诸多城池一样,沦为魔物肆虐的废墟了。”

“小妖?”白翎一怔,问,“他们是不是叫‘大君鼎’??”

“对,正是这些能妖异士,不知怎地感应到你命悬一线,一路从魔域找到了这儿来。不过,他们现在已更名为‘老君鼎’了,他们说你有什么……”

白翎愣了愣,道:“我有新年限定发行的‘大君鼎’翡翠票折?”

“没错,正是此物,时刻关切着你的命脉。”裴声说,“小妖们原本只是来为你炼丹的,不过仅数天之后,秘境作废,北方的数座大城沦为老祖飞升的祭品。于是,他们留在了洛东,为民众炼丹。因魔潮势强,道场反扑,太徵道君率领的义军不得不持续后撤,眼下只剩洛东、新河、莞州、株陵几座孤城,在魔物的围困下苦苦支撑。”

良久无人说话,白翎忽然不敢继续问了。

裴声道:“还有阿响……”

“他怎么样?”白翎眼瞳轻颤,脱口而出。

“他在十天前离开,去往霁青道场,主动献祭给老祖,愿作他飞升的替身。阿响以此换取老祖在飞升之后,驱逐人界的群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皆寂。

裴声终是不忍地别开脸,泪水染湿了眼角细细的纹路。

白翎的双目近乎空洞,轻声道:“阿响他去……找老祖了?”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追问道:“他一个人去的?!为什么!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去……去献祭?!”

裴声陷入了沉默。

恰在此时,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东西涌入大堂,争相叫道:“恩公!”

“恩公你醒了呜呜呜你终于醒了啊——”

“老君鼎”的小妖们蜂拥而入,一下子挤到白翎脚边,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为首的是老板小妖,尾巴摇得快起飞,兴奋地嚷嚷:“恩公你醒了,修真界有救了!!!”

“……什么意思?”自翎不明所以,看向裴声。

裴声说:“你醒了,你体内的阴阳契也随之复苏。白真人,我们又有能杀死老祖的机会了!”

“那我师兄师尊他们呢?还有林师姐,你认识的——我们快点集合起来去讨伐老祖吧,去把阿响带回来!万一去晚了——我们要立刻出发!!”

白翎终于能一口气说完。

其实在刚听见裴响回了霁青道场时,他就差点转身往外走。然而事关重大,局势已差得不能更差,整个修真界好像下一刻就要倾覆。

他硬是克制住了冲动,迫使自己冷静。

以前不是越危急的时候越沉着吗?怎么关系到师弟,就难做到了呢?

不知为何,裴声久久无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几度欲言又止,在白翎紧张的注视下,最后向他颌首道:“白真人,你随我来。”

在众人的目送里,裴声将白翎带到了裴府后院的花林深处。白翎记得这片地方,曾是裴琳的葬身之处,百年前便鲜有人至,漫山遍野有花无人,如若桃源。

一条新修的小路贯穿了林子,路两侧碧影纷纷,树叶沙沙作响。此间幽静非常,透着恍如隔世的气息,偶有鸟儿哀鸣。

越往前走,自翎越感到心脏疾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言不发,没再提问。

直到他看见了林立的墓碑,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坟茔。

他走出花林,来到了一片坟场。

时值黄昏,夕阳在天际迅速地下沉,陷进浓厚的铅云中。像一颗烧红的铁球掉进脏棉絮里,不由分说地融化出一个大洞,淹没进去,悄然无声。

白翎的呼吸有霎那暂停。

初春的凉风吹过,吹动他的发梢,也吹过无数的坟头草。雨已经停了,细草柔如丝玉,噙着一粒粒露珠,在风中相顾无言。

大大小小的坟包挨在一起,有些坟前摆着祭品,有些坟前空空如也,甚至连碑都没立,孤坟野鬼,不知姓甚名谁。

自翎忽然明白了,师弟为何会孤身远行。

是不是能陪他一起的人,都不在了?

“不是才十年吗?怎么……”

怎么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一个都没有告别。

白衣青年不明显地晃了一下,缓步走进坟场。他的背影沐浴在夕光里,夕光慢慢地黯淡,城中传来了魔物觅食的嗥鸣。

自翎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他每当在墓碑上认出熟人,都会安静地站一会儿,垂眸看碑上的刻字——虽然已无暇也无力为死去的修士砌造仙像,所以白翎熟识之人的坟墓都混迹在众多凡人的坟包中,但,他们还保留着为逝者刻字留言的旧俗。

从坟茔所处的位置,白翎可以大致推断他们死去的时间。

诸葛悟、林暗、太徵、顾怜……或许是死去的凡人实在太多,夜里鬼哭不绝,所以裴声将仙人遗骨收殓于此,镇一镇绵长如雨的愁怨。

碑上的刻字署名越来越少,等到顾怜坟前时,仅剩裴响一人留书。

他的话很简短,只有一句:“莲台无妄火何故熄灭?”

而在顾怜的墓碑旁,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自翎明白,这是裴响立给自己的——空白的碑面,等着师兄醒来,去为他书写。

师弟在师尊也倒下之后,便存有死志了么?

短短十年,师友尽丧,爱人长眠。白翎抚摸着空白的墓碑,神思不属,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呼喊:

“师兄——白师兄!”

听见“师兄”二字,白翎浑身一震。可是如血的残阳下,几道遁光穿云而至,并不是他为之心绞的人。

遁光们落在地上。人影变得清晰,为首的居然是田漪和徐景。

白翎总算是牵动了一下唇角,上前半步道:“你们……”

“我们听说你醒了!白师兄,你感觉怎样?”

田漪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徐景更是原地乱转,把带着的一帮小小辈拢到身前,往白翎跟前推:“叫师叔,这位是见星真人白师叔。你们十年前见过的!”

当初的小豆丁们已经齐齐长成了嫩瓜秧子,个个十多岁,一派少年意气。他们年纪小,但白翎只一打眼,就知这群孩子是上过战场的,每人的眉眼间都有所沉淀,全然不复只顾着吃喝玩乐的仙童模样。

他们按照齿序,自报姓名,向白翎见礼。

白翎下意识往怀里摸,又想拿几封红包出来,可是手伸进怀里才想起,芥子袋等随身物品都不见了。

徐景阻止了他:“白师兄,你醒了就是天大的喜事,还客气干什么?你……你的脸色不行,你还好吗?”

片刻后,白翎摇了摇头。

他说:“阿响不好。”

没人说话,皆知以前和现在发生了什么。田漪和徐景想起大师姐,同时低一低头,强捺悲伤。

可是白翎不哭不笑,怔怔地站在原地,更让众人忧心。

最后一点余晖寂灭了,天地陷入黑暗。

白衣青年侧目望向无字的墓碑,许久后,田漪忍不住吐露了实情:“白师兄,裴师弟让我们一定看住你。万一你在老祖飞升前醒了,绝不许你去追他。我们……人界已无力回天,你要节哀啊!阴阳契在你体内,你一定要沉住气,那是最后的希望了!”

白翎却轻轻地说:“节哀?我很难过吗。”

“白师兄……”田漪道,“你哭了。”

白翎后知后觉地触碰面颊,碰到了满手泪水。

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迎亲 为了天亮出发。……

“嗤”的一声, 白翎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须臾过后,他发现烛台里只有小半截蜡烛头,想来此物也是紧缺的物资。

白翎又将烛火挥灭了。

月光渗进窗户, 为一切陈设盖上白纱。这间屋子里装的, 是留给白翎的遗物。

遗物不多, 几封信, 还有几件东西。

东西一览无余, 锈迹斑斑的银铃, 半块残损的披帛, 数把无主的断剑。白翎一件件看过去,便知是谁留的。

他拿起了信件, 一封封拆开。在南方, 纸张放着个把月,便会泛黄,之后生出细细的霉点,逐渐长满纸页。

即便裴声命人好生收起了这些信, 信纸上仍洇开了连片的霉斑,像是青绿的颜料不慎滴落,染透了一列列风格迥异的笔迹。

白翎一张张往下读,房间里安静异常, 除了纸页翻动的细响, 没有其他声音。他忽然有些恍惚, 感觉回到了上次醒来的时候。

在他的仙像基座上,也刻着亲朋好友的留言。为什么那次睡了百年,醒来后大家都在,这次才十年而已,醒来就剩下他一个了呢?

几个矮小的身影悄悄推开房门, 为了都能看见房里的场景,一个踩着一个,叠成了高高的罗汉。

它们见青年未被惊动,又拖着毛茸茸的胖尾巴,竖着大大尖尖的耳朵,分散到地上,溜进屋中。

它们围到白翎脚边,担心地仰头看他。

可是从小妖们的角度,只能望见青年低垂的眼睫,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

老板小妖捏着白翎的衣摆,怀里抱着一块石板,上面显示着白翎的心脉状况。它看看石板,又看看白翎,捏着他的衣摆,不敢说话。

白翎道:“你们来了啊。”

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算得上温柔,更让小妖们慌张。

白翎就地坐下,坐在小妖们中间。有年龄特别小的小妖幼崽立刻爬到他身上,蹲在他怀里或者肩头。

这群毛绒绒的家伙围绕着白翎,他手里还剩两封信,一封是顾怜的,另一封没有署名,但白翎知道是谁。

师弟的遗书信封里好像装了东西,稍显凸起。白翎停顿片刻,还是先打开了顾怜的遗书,取出一张短笺。

顾怜的字照旧狂放,以他的习惯,通常是下笔便一气呵成,却不知为何,在短笺上涂涂改改,纠结了五六个开头,全划去了。

最后留下的,是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白翎,我知道,你不服我。时至今日,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师尊。冲玄死了,还有其他人,都死了。我不知道与你说什么,可能今夜一战过后,便轮到我。以后,阿响拜托你看顾,你应该比我做得好。我也托他守着你,但那家伙……总觉得不会听话。你俩都不听话,一点也不听我的。”

眼前有些模糊,唇角却牵动了一下。

白翎无声地缓了口气,拿起第二张短笺,这张上面没有涂改,所写的话亦与之前截然不同,令他渐渐皱眉。

顾怜道:“但有件事,你们一定要信我——我说斩月已死,不是意气发言!不知为何,自他渡劫失败之后,我从未真正伤怀。我只有过一次锥心之痛,是在他渡劫的某个霎那,纵使远在道场,也似肝肠寸断。白翎,我总是怀疑——怀疑斩月真的死了,活下来的根本不是他。但我试探过无数次,也用法眼观测了无数次,他一概滴水不漏,对过去的事应答如流。难道,真是因他被灵台枷颠倒了爱恨对错的缘故?我不明白。被逆转了心神的是他,为何心死的是我?”

字迹愈发狂乱,越写越快。

最后一笔斜刺里捺出,或许是被鸣镝所惊,无暇续写,匆匆赶赴了战场。

白翎蹙眉,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早有过相同的疑虑。

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奇怪的电视剧看多了,他对于顾怜的反应,总有些不理解。

此人明明对自家师尊一腔执念,提及老祖却总是一反常态,粗暴地喝止他人谈论,或者用“死人”这种话来代称。好笑是好笑,细究却经不起推敲,显得十分矛盾。

而且在揭露尹真就是老祖藏在他们旁边的化身前,顾怜对其毫无察觉。他们俩甚至在找到新河郡的叶府府上前,同行共事了好一阵子。

尹真——或者说老祖的变化有那么大么?还是说演技太好了?

再要么便如顾怜所言,他确实变了心。漫长的几千年过去,即使所念之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亦无所觉。

当然,最后一种可能是……

在他身侧的,并非所念之人。

白翎阴云笼罩的眼底,骤然亮起了一点清光。

他倏地抬眸,攫住了这片迷思。

当初借太徵道君的心境回顾旧事,他曾目睹忘川渡劫,老祖陨落。旧河塔顶的活石人因为相同的功法与剑骨,意外成了老祖的替身,才让老祖在万雷轰顶之下保住了性命。

可是,假如活下来的是替身,真身才是死者呢?

小妖们忽然感到一股使它们战栗的寒意,个个炸毛,不安地挪动。

青年望着短笺静止,眼中却仿佛酝酿着一片幽静的海。无数线索化作江河,同时汇入,形成浩瀚的漩涡,逐渐开始旋转。

白翎站了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天雷结束之后,塔顶留下了一堆碎石块。那让所有人以为,承劫而死的是活石人,而从雷光中走出的白骨,定是斩月。

但,天雷之下,万物不存。如果斩月因渡劫失败而死,灰飞烟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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