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宜总说,外头那些媒体把宁老师写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整天喝露水吃花瓣似的,其实不然,她私底下分明是个酒鬼画家。
外头的雨声大了起来,宁书禾走到窗前,将纱帘掖至窗后。
有风吹过,听见雨滴被斜拍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响,好似乎天然的白噪音,每每在这种环境里,宁书禾都感到十分安心。
好像世界末日来临,秩序崩塌,人类灭亡,只剩自己待在安全屋。
手上这支烟只剩离滤嘴很近的小小一截,宁书禾把烟摁灭,扔进垃圾桶里,蹲身将垃圾袋系好,套上外套出门。
雨幕重重,宁书禾推门的一瞬间便被风裹着雨水浇湿了裙摆,所幸出门时换了双防水的鞋子,她站在屋檐下,撑起伞。
寒风中,她穿过马路,沿街走了两百米左右,把黑色垃圾袋扔进街角的垃圾桶里,又转身走向另一个路口。
不是24小时便利店,因为下雨,店里只有一位值守的店员,看见有客人过来才匆匆从躺椅上起身营业,宁书禾朝着收银台的方向笑了笑,一边在店门口的地毯上搓搓脚,一边收起雨伞放倒在地上。
拿了两瓶罐装啤酒,两盒女士烟,还有一个新的点火器。
刷脸结帐,重新撑伞往回走,雨下得更大,能见度极低,等回到画室,她注意到有车挡在门前,是辆库里南,正规律而有序地打着双闪。
宁书禾眯了眯双眼,视线重新聚焦,本想去敲窗提醒,却蓦然注意到它的车牌号。
脚步一顿,再朝那车过去,她走近了才看见有人站在门口,背影清介孤拔,提着个杂志大小的箱子。
男人没有撑伞,未能被屋檐遮挡的一半身体直接淋在雨里,却好像浑然不知地抬手重新摁下可视铃,屏幕亮起,光线十分微弱。
他没有得到回应。
傅修辞眉心蹙起,低头看眼手机,同样没有任何消息,已然抬手,本想再摁下可视,却隐约听见有谁的声音。
“三叔。”
傅修辞呼吸微滞,转身,如雨夜般阴郁潮湿的情绪一扫而空。
宁书禾正站在阶下,将伞面费力举高,替他挡住了雨,可她自己分明也被浇了满身。
傅修辞伸手握紧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直接将人拽到廊檐下,注意到她的外套和裙摆正缓缓往下淌水,他伸手替她拍下。
隔着轻薄的布料,宁书禾感受到他掌心冰凉的温度,再看清他饱经风霜的倦色,她微微张了张口,却没能出声,只默默将伞收起放进门口的滤水兜篮里。
开门,再伸手将他手臂一捉,拉他进去。
“不知道三叔要过来,刚刚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宁书禾解释。
傅修辞垂眸,看眼她提着的透明袋子里的东西,既她不问他为什么过来,他也不想主动提。
她总躲着他,他要是再不来一趟,恐怕日后再见她比登天还难。
他的语气很淡:“给你发了微信。”
宁书禾愣了下:“什么时候发的,我好像没收到。”
“两分钟前。”
“……”
“出去没带手机?” 看她愣住,傅修辞不禁笑道。
“没有,外面下着雨,还要提袋子,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拿。”
说罢,宁书禾停在走廊尽头,转过身看着他,忽然张开双臂。
傅修辞微微一怔。
宁书禾没有错过他的反应,不由得笑了,才说:“只有这一件外套,没有口袋。”
说罢后,就带着他径直穿过花房,去了后头她自己住的地方。
花房的玻璃上印着线条状的水渍,导致视线模糊,却隐隐能瞧见远处的大片梧桐林泛起薄濛的雾。
好似天地纠缠,以细而绵的雨丝为介,藕断丝连,不死不休。
宁书禾随手揿下主灯开关,再从柜子里取出一双新的一次性拖鞋放他脚下,笑说:“前几天刚买的。”
“经常有人过来住么?”
宁书禾起身,看他随口一问的表情,于是回答说:“嗯,朋友经常过来。”
傅修辞面无表情:“祈年?”
宁书禾愣了下,才回答:“不是,先进来坐吧。”
外头暴雨如注,屋内灯火融融,关上房门,窗外的一切声响尽被隔绝。
傅修辞没再追问,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转而打量起她这住处,地方不大,能看出来只是个临时住所,却很有生活气息,被她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放着几瓶鲜花,傅修辞不懂,但也能看出和花房里的是同个品种。
这地方被她拾掇得真像个……
家。
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字。
宁书禾去拿了条刚开封的新毛巾递给他:“三叔,你先拿这个擦擦。”
傅修辞接过毛巾,动作一顿,提醒:“你的裙子也湿透了。”
宁书禾低头看一眼,倒不在意,笑说:“我一会儿去换。”
“现在去吧,小心感冒。”
“你的外套要脱下来吗?这儿有烘干机。”
“嗯。”
傅修辞把风衣褪下,她自然而然地接过,转身往阳台上走。
隔断是玻璃的,傅修辞的目光停落,看着她忙前忙后的的身影,霎那没作声。
一瞬间觉得心痒,只因眼下的场景太过家常。
傅修辞神色稍黯,问她:“能参观么?”
“随意。”宁书禾抱着两件外套,空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角落的那扇门,“那边是画室,想的话直接进去就行。”
傅修辞随意逛了逛,发现了几样用心点缀的小物件,比如沙发后放了两只摇粒绒小熊,一棕一白,再比如占地面积本就不大的吧台旁还放了个杯架,各种材质各种风格的杯子都有。
把烘干机定时,宁书禾进卧室里换了套衣服,回到客厅,傅修辞还在吧台停留,他看见自己上回送她的木雕被放在置物架上,旁边有支织布的向日葵。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傅修辞方回头。
她换了件休闲T恤,极为宽松的一条黑色牛仔短裤,觉得新鲜极了,从没见过她这般打扮。
宁书禾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他身边,两个人并排坐着,拿两个杯子,倒上热水。这才想起来问,外面下那么大雨,他怎么会突然过来。
“刚应酬完没地方去,路过你这儿,本想叫你去吃晚餐。”
宁书禾自然不信这说法,抬头看着他:“出什么事了吗?”
傅修辞打量她片刻,只说:“下午谈了个棘手的生意。”
这样啊,那她实在爱莫能助。
傅修辞的神色讳莫如深,没有因为她的沉默放弃话题:“对方似乎不太瞧得上我。”
宁书禾一愣:“是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傅修辞回答:“嗯。”
实在觉得新奇,宁书禾忍不住感叹:“华尚竟也会处在竞争劣势……”
傅修辞轻笑着纠正她:“不是华尚,是我。”
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吃惊了。
“华尚给的方案无可挑剔。”傅修辞意有所指,“但对方还是不愿意合作,主观意愿更偏向我的对手。”
“为什么?”
“他们有私交,不想和熟人闹得不愉快。”
宁书禾皱了皱眉:“那这种合作不要也罢。”
没听过这种道理,饭喂到嘴边都不知道张嘴。
瞧她愤愤不平的样子,傅修辞却是笑了:“可我很需要。”
“或许还有更好的。”
“没有比她更好的。”
“……”不知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宁书禾心头一凛。
傅修辞笑着看她:“可能这生意本就不该我做。”
“那……既然合同还没签,项目也没开始动工,就说明什么变数都有可能。”
傅修辞笑说:“以为你会问,怎么会没有更好的。”
“真有人这样问吗?”
“嗯。”
宁书禾笑着:“可我信三叔,三叔觉得它最好,那一定是没有更好的了。”
这话听得他高兴,傅修辞不禁笑问:“可有什么意见?”
“嗯……三叔比我聪明多了,我猜你心里已经有了决断。”避重就轻的回答,宁书禾向来擅长,“反正,我觉得三叔想要的东西一定能争取到。”
“如果想要的已经属意别人而完全不考虑我呢?”
“那就抢过来。”
傅修辞没回答,看着她笑了。
沉默片刻。
宁书禾才倏然反应过来,怔仲之后,她问得很直接:“三叔,你确定你说的是生意上的事吗?”
傅修辞当然不没有接话,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没听到回复,宁书禾疑惑地侧身看他,一转身直接对上他的目光。
那么幽邃而灼热的视线,她不由心头一惊。
心里显化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她不敢确认,下意识地伸手拿起水杯往自己嘴边送,竟被烫到了。
“书禾。”他轻声唤她。
微涩的雨夜,她听到有水潺潺淌过屋檐。
“不论是为的什么,别躲着我了,好不好?”
第19章 Chapter 19 你就这么喜欢他?
“我没躲……”宁书禾莫名不敢看他, 低头朝着杯子轻轻吹气,避开他的视线,“因为最近太忙, 所以才推了聚会和活动。”
傅修辞毫不掩藏自己的意图,重复她的话:“因为太忙?”
“嗯。”宁书禾小抿一口热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忙一些, 理所当然地不和他对视。
“在忙什么?”
“和西博的联宣, 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 灵感总断, 时间很紧迫如果赶不完的话……”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自觉心虚,她也知道, 傅修辞压根不会信。
傅修辞轻声叹气:“是不是我哪里给你添麻烦了?”
向后退一步的做法, 跟她学的。
宁书禾连连摆手,赶忙否认:“没有没有。”
“那为什么拿工作忙当借口?”
“……”
宁书禾垂眸,沉默半晌,只落下一句, “三叔既然知道是借口,又何必戳穿我呢?”
其实她也没想到傅修辞会对此一再追问, 早早知道自己不可能从此都不见他。
但在她的预想中, 既然傅修辞的目的仅仅是不想傅祈年得到宁家的助力, 那么以她这些天的冷落, 他本该已经能猜到宁家的态度。
所以他不该出现在这儿, 更不该继续和她说这些没有分寸的话, 只要默默等待, 把握时机, 再一击……
他没必要再继续。
宁书禾实在是没办法告诉傅修辞自己和傅祈年之间的感情已经全部完蛋了的事实, 更无法确定未来的走向,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他是傅祈年的三叔,是他们的长辈。
成年人之间的社交多是穿凿附会的牵强和无可奈何的谎言,很多时候彼此心里明白就好,若再深究,真相往往更伤人。
“可如果我不揭穿你,不直接问清楚。”傅修辞的语气平静极了,好像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以后还有机会和你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么?若真是有误会,弥补和解释是我的义务。”
宁书禾神色怔然。
傅修辞的分寸……
宁书禾才回想起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情景,他在她这里的分寸分明是向来时准时不准。
准或不准,全看他愿不愿意。
看来,那次的“只限今晚”、“仅限此事”,不止她没当真。
她的目光下落,却是不经意定在他撑在桌沿上的手臂,黑色的衬衫被他随意挽起,露出一截腕骨。
她抿了抿唇,目光再次聚焦在杯口缓缓落下的水滴,清晰听见,窗外的雨声小了些。
没等她回应,傅修辞起身返回客厅,没过一会儿便返回吧台,手里拿着他带来的那个箱子,拨开锁扣,放在她面前。
看清里头的东西,宁书禾不由得呼吸一滞。
是拍卖会上被人拍走的那套海螺珠。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被三叔拍下的吗?”
她记得他那天因为临时有事并未出席,还专程给她发了短信解释。
傅修辞摇摇头,而后说:“听说那天你只竞拍了这一件,但祈年拦住了你。”
宁书禾没作声。
“后来和丁铭见过一次,他说这好像是你母亲的遗物。”谈及此处,傅修辞的神情严肃几分,“我想,这套首饰有特殊意义,理应属于你。”
宁书禾不免担心,不想他无意作出和傅祈年同样的选择:“三叔,那位竞拍人是匿名竞拍,你没必要……”
“说来也巧,拍卖会当天晚上有个应酬,我正好遇到了那位买家,他主动提起拍卖会的话题,说……这是送给他太太的结婚纪念日礼物,是后来我才知道它对你的意义。”
宁书禾眨眨眼,只看着他,似乎在确认是真是假。
傅修辞就这么回以注视,他看得出来宁书禾没全信这说辞,可言下之意,里子面子都已经处理好,不必担心会以砸招牌。
过了半分钟,宁书禾像是确认了心里头的答案般,移开视线,顺手合上那箱子:“谢谢三叔,之后我会转账给你。”
他却说,不用。
宁书禾诧异得看过来,那眼神很坚定,像在说那怎么能行,这东西即使是她来看,也并不怎么便宜。
傅修辞笑了下:“做生意有来有往,他和他太太把这首饰割爱给我,下次我在生意上自然要多照拂他们,也多亏了它,多挣了份人情。”
不知为何,空气中沉默一霎。
宁书禾忽然抬手,指背抚上男人的额头,极浅的动作,不过只持续两秒钟,她的手便匆匆退开。
傅修辞却是一怔,被她指尖触碰的地方微微发烫,他眉心一挑,听见她自言自语:“好像没有发烧。”
“……?”
宁书禾不禁笑了,再补充一句:“三叔定是被雨淋糊涂了。”
傅修辞脸上的笑意更甚:“怎么?”
“这分明是你因为我倒欠了别人,怎得说挣?”她又不笨,傅修辞怎能拿这种拙劣的说法糊弄她。
“人情不谈欠或不欠,重点是用人时能否有机会主动联系。”傅修辞笑说。
这次宁书禾反应很快,直截了当地问他:“三叔是暗示我,还是真的在解释?”
傅修辞十分坦然:“都有。”
宁书禾笑了下。
文字游戏,四两拨千斤,她能看穿,但也自知玩不过他。
傅修辞的视线落在那箱子上:“不喜欢?”
她看着他,选择说实话:“喜欢,但它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我母亲也只是短暂收藏过,很快就转手了……”
话音稍顿,她怕他问:既如此,为何还要因为这个和祈年生气?于是补充一句。
“其实那天也是我冲动上头,祈年的考虑不无道理。”
说不出到底什么感觉,好像缺了一角的拼图,放在那儿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它残缺的模样,可如今缺损的部分骤然补全,那幅拼画终于完整,本该失而复得的高兴,她却觉怪异。
也不知是对是错,她的确辜负了傅修辞的一片心意,但若这心意是她本就不需要的,那是否是一种绑架……
很难不心生警惕。
宁书禾低头看着那箱子,思绪飘散,说几句客套话感谢他。
说罢后,她才再次抬头,看见傅修辞愣了下,随即神色很快便暗了下去,她意识到或许是自己失言了。
她正想开口解释以作弥补,傅修辞的神色便恢复如常,他的目光冷静:“书禾,我说过,你不必过分担待他。”
原来是在意祈年。
宁书禾看似没甚所谓地笑了声,故意说:“我们都要结婚了,婚姻关系里,两个人互相包容是应该的。”
宁书禾自知不算能容人的性子,但比起她这个外人,傅修辞到底还是偏向自己的亲侄儿,宁钰当时不也同样如此?试探归试探,夺权归夺权,说到底都是家里的事。
即便傅修辞在她面前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自谦和客套,他能那么说,她可不能信,信了才傻。
傅修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婚姻是一致对外,无底线的纵容和忍耐也不是包容,那是bdsm,你不像是会蹉跎自己的人。”
他就差把“傅祈年实在不堪嫁”这几个字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了。
可宁书禾还是说:“他还年轻,没有资本和底气冒头出尖很正常。”
傅修辞眉心微蹙,如果她侧目看他,定会发现他已经耐心尽失,可宁书禾没有。
她怕自己的眼睛会露馅,于是视线始终落在手里的杯子上,傅修辞似乎许久没说话,难熬的寂静过后,才又传来他清冷的声线。
“你就这么喜欢他么?”
他问。
宁书禾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一紧。
她没办法再像刚才那样自欺欺人,傅修辞的意思早已经不言而喻,更何况他还表现得这样直白,纵她再迟钝,也该了然方才那“棘手的生意”所指为谁。
过了半晌,理智回笼,她再微微点头:“嗯。”
/
傅修辞没能待太久,等外套烘干,雨停后他就告辞了,一通工作电话打过来,他不得不回公司一趟。
在车上,傅修辞去拿置物格里的烟盒和点火器,抖一支烟,送进嘴里,低头点燃。
手机屏幕亮起,他烦闷地拿起来看。
傅修辞气笑了。
要么说她聪明呢,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他的账户,硬是要把钱转过来。
回到公司,开了一场跨多个部门的会议,内容繁杂,需要他亲自处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近一个小时的议程,会议室里始终低气压,因为傅修辞的神情过于严肃。
傅祈年发言时,傅修辞更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等他发言完毕,傅修辞也没有给出任何答复,没有意见,没有训斥,噤若寒蝉。
会议结束后,傅祈年还特地又去了趟他的办公室,也被拒绝会面,只让孟洵出来回复,有事明天再过来。
把人打发走,孟洵再返回,只见傅修辞正盯着傅祈年离开的方向,孟洵有些莫名:“傅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傅修辞没动,忽然说:“我比祈年大八岁。”
孟洵愣了下,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啊?嗯,对。”
更冷郁的声调:“可祈年和她是同龄。”
一时没想到“她”是指谁,孟洵下意识地问:“傅总说谁?”
闻言,傅修辞不耐烦地睨他一眼。
孟洵倒吸一口凉气:“是,宁小姐今年也二十四岁了,是同龄。”
傅修辞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
八岁。
以他的社交圈内其他人的亲密关系为标准,差得实在不算太多,但比起傅祈年,他配她也的确老了些。
是因为这个么?
如若不是介意这个,傅祈年到底还有什么比他更好的地方,让宁书禾念念不忘,甚至能一再为他降低底线。
傅修辞沉默良久。
笃定。
就是因为这个。
第20章 Chapter 20 这么便宜的戒指,好像配不上宁小姐
那天以后, 傅修辞有好长时间没出现,宁书禾觉得他许是明白了宁家的想法,但她的直觉又告诉她, 傅修辞即便知道,真正的原因可能也是真的生气了。
她挺内疚的。
但这种情绪也没持续太久。
一直到端午节后,宁书禾又和周颂宜见了一面, 约在了周颂宜家里, 点了几份外卖, 实打实做好彻夜长谈的打算。
宁书禾说出了唯一的担心:“这粉凉了不能再加热了。”
周颂宜思考:“那就先吃这个, 剩下的放保温盒吃的时候再拿。”
当晚,宁书禾把自己和傅祈年之间的问题从头捋顺,怕说不清楚, 还拿出平板电脑一边写一边说, 顺带着明里暗里穿插了几条傅修辞的表现,她挺想听听周颂宜会怎么评价他的。
周颂宜握着烧烤签,啃了两只鸡翅,许久没说话。
宁书禾转着手里的笔, 同样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反正挺难,现在和傅祈年已经闹僵, 但是和傅家又不能闹得太僵, 不管怎样三叔对我挺好的, 我不想驳他的面子。”
“三叔?傅修辞吗?”
“嗯。”
“喔。”
“我后来还让人去查了。”宁书禾低头戳了戳碗里的东西, “拍走那套首饰的代拍委托人和三叔好像确实没什么关系, 他当天的排期是另一位。”
“那你把钱转给傅修辞岂不是亏了?”
“还好, 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钱, 我付得起。”
钱她不缺, 也给得起, 她怕的是傅修辞真正想要的是她拿不出来的。
宁书禾看她一眼:“别吃了,快给我想想办法。”
周颂宜笑了下,半开玩笑:“你们家高门大户的,这种事肯定有一万个人替你想法子,还用得着听我的呀?”
宁书禾抿一口酒,没说话,总感觉她阴阳怪气的。
周颂宜又点了支烟,意有所指,幽幽道:“我脑子没那么好使,也就能凭着经验从男女关系上给你点意见了。”
这下宁书禾坐不住了,直接抄起枕头往她背上一扔。
周颂宜笑得肩膀直颤:“诶!汤要洒了!”
笑过以后,周颂宜也稍稍正色:“但你肯定不是问傅祈年,对不对?”
一时沉默,意为默认。
“你觉得傅修辞的行为不合逻辑?”周颂宜选了个折中的形容,她不想一开始就说得太过直白。
宁书禾纠结一下措辞:“与其说是不合逻辑,不如说是……Ambiguo?”
她下意识地选了意语,周颂宜挑了下眉,打开手机搜了下这单词的意思,直接念出来:“有歧义的、模棱两可的……暧昧不清的。”
宁书禾又给了她一个肘击。
周颂宜故作深沉,露出一副大哲学家的表情:“男人都这样,刚认识的时候和你聊黑塞,聊弗洛伊德,聊精神和思想,聊灵魂与自由,再过一段时间就开始聊腿和胸了。”
“……”
“先别说话,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你肯定想说,他对你很好,也很正经,有礼貌有分寸,分明就是长辈,怎么能用龌龊的想法揣度长辈呢?”
周颂宜直截了当地说:“可他除了长辈的身份,还是个男人,更何况他并不比你大很多吧?抛去傅祈年这一层关系,你不知道他是‘三叔’,你的感觉也会这么迟钝吗?”
宁书禾心里闷得慌,从周颂宜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衔在嘴里。
周颂宜坐在地毯上,往沙发边一靠:“如果他真的只是长辈,还是你未婚夫的长辈,更应该和你保持距离,而不是当什么朋友。不存在意识不意识到的问题,做到他这种地位的男人,个个都是人精,他肯定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周颂宜又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宁书禾的声音空茫:“我和小姑谈过。”
“谈了傅修辞?”
“差不多,但我只和她提了傅修辞主动接触我的事儿。”宁书禾抽一口烟,“我之前一直觉得,傅修辞是想傅祈年孤立无援。”
“所以就要不择手段让你们的婚约作废?”
“嗯。”
“现在呢。”
“现在……”宁书禾摇摇头,“我不知道了,可能他是觉得白纸黑字没写清楚会有变数,所以不放心?”
周颂宜没回答,笑着说:“人读了太多书就会被书里构建的乌托邦困住,可现实完全不是这样,你呀,多留个心眼吧。”
宁书禾不明所以。
周颂宜说,且再看看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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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时,天气正热,宁书禾又去了趟西城,为西博的联宣活动正式结尾,只待了两天,又赶回北城,华尚有场发布会,宁钰实在替她推脱不开,需要她和傅祈年一同出席。
傅修辞也会去,宁书禾在家里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收起来的订婚戒指翻了出来,套在手指上。
车上。
“书禾。”傅祈年叫她,“我爸妈和三叔也会出席,但他们都还不知道咱们两个的事,所以你能不能……”
宁书禾转头看他:“我不会表现出来,你放心。”
傅祈年苦笑:“嗯。”
一路无言,沉默许久。
傅祈年频频用余光打量身边的人,她穿了条白色的过膝长裙,很简单的款式,最纯粹的白,不掺杂一丝杂质,从发梢到指尖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她始终淡然地盯着车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色,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时至今日,傅祈年仍然没接受那天宁书禾表现出的攻击性。
因为和印象不符,才会觉得意外,他总以为她是温和的,可仔细想,却能从从前的种种中自洽。或许自己从来没了解过她,只是自以为了解罢了。
他看得出神,宁书禾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倏然转过头来,困惑地看他,好像在问:可有什么事?
猝不及防地对视,傅祈年的心脏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想问她什么,却没能说出半个字,只默默错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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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的夏天,难得瑰丽的傍晚。
发布会自然一步步按着流程走,宁书禾不过是陪同出席,只需露个面即可,傅祈年负责主产品的介绍和答疑,在此之前,需要傅修辞出面简单引题。
他穿一身黑色,比墨色更浓重,寸寸裁剪得恰到好处。
发言完毕,于台上微微颌首,体面退场。
风雪霁月,受人尊重的君子。
宁书禾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她面向别人时对他的形容。
可只是下一秒,她看见傅修辞拾阶而下,径直朝自己所在的第二排走来。
他的位置本不在这儿。
宁书禾心中铮然,下意识地往离他更远的方向退了几分,却无处遁形。
并没有忽略她的动作,傅修辞还是笑了,于她身边的空位坐下,那椅子上还贴着傅祈年的名字。
自知昭彰,又生怕她被吓着,傅修辞并没立即开门见山,不同她搭话,只盯着台上的人看,似乎只是在监工。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宁书禾主动开口:“三叔,您的位置在前面。”
傅修辞只微微笑说:“是吗?”
宁书禾确认:“是的。”
“已经坐下了,不好再换。”
“……”
余光频频打量她,只觉好久没见,她瘦了一点。
他问:“不好奇我最近在忙什么?”
“三叔日理万机,即便问了我应该也听不懂。”宁书禾微微捏紧手指,嘴角微抿。
她承认,自己无法再以平常心面对他,便干脆不去看。
安静片刻,傅修辞的目光始终定在台上,却能听清身旁的人紧凑的呼吸,他低声说:“今天这场发布会的主推人原本定的不是祈年。”
宁书禾与他的视线落在一处,没有说话,只敛下目光等他继续说。
“但我想,等东城的子公司筹建完毕,他过去负责总要有些东西傍身,现在的项目他到底也不是主负责人,思来想去,要是想充实简历,还是这个最合适,书禾可有什么更好的想法?”
宁书禾的指尖骤然锁紧,她愕然地看向他:“傅祈年要去东城?”
她竟对此全然不知。
“嗯。”傅修辞应了声,侧目对上她的视线,与她对视片刻。
她下意识的反应:“我怎么不知道?”
“是我的打算,他也不知道。”他的表情漠然,语气却十分坦诚。
宁书禾喉咙一紧,思索着:“三叔不怕我告诉傅祈年?”
“你会吗?”
“我会不会重要吗?”
“当然重要。”
沉默片刻,宁书禾垂眸:“想必不论他是否能知道,这件事都无力回天了。”
傅修辞没回答,只轻笑一声。
宁书禾深吸一口气:“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傅修辞笑说:“我们书禾这么聪明,肯定知道为什么。”
她定是知道,不然方才躲他做什么。
他说的每个字都清晰入耳,宁书禾的确没听错,她回答说:“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傅修辞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句。
宁书禾再说不出来:“……”
她怕傅修辞把话说得太明白。
她不作声,傅修辞也就看着台上的人。
片刻后他才说:“这么看,我侄儿似乎不是宁小姐喜欢的类型。”
宁书禾眉心微蹙,下意识地反问:“三叔说笑,我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
“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真的喜欢,在我问出这个问题时,你会说‘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三叔怎么会知道’,而不是气急败坏地反问。”
“那你可能还不够了解我。”
“是么?”傅修辞的视线垂落在她的左手,方才就看见,她中指上的那枚戒指,刺得他难受。
良久后,他的笑意微敛:“这么便宜的戒指,好像配不上宁小姐。”
宁书禾看他一眼,话题转得未免太快了。
“我可以给你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