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候鸟南飞。

高国公府因贵妃怀孕，近日家眷一个个深陷信仰事业，再三祈祷贵妃顺利诞下皇嗣，赤心虔诚，丝毫不因喜讯而忘形。

这种穿钉鞋，拄拐棍，步步把稳的意识，使得上下常备不懈，外部风评一直很好。

皇上有意厚待贵妃家人，中秋节对高家赐予重赏，又安排高傲领授肥差要差，沉宓因姐姐原因一口气得了三大箱子赏赐，都是上好的穿戴用品。

做小妹妹就是好，倘若嫁了人，与姐姐又隔了一层，便不如现在这样，只要还在家，每次宫里赏东西，沉宓从不落后，别的姐姐也这样宠她。

八月下旬，长日意兴阑珊，沉宓读《醉翁亭记》，有心想学太守之乐其乐，邀一场女子文会宴，于是便开了箱笼，拿出几匹好缎子，叫来裁缝，给院子里丫头们每人裁一套新衣，外加一件织锦比甲，又添些珠翠花朵，收拾得耳目一新，方才下帖子。

俗量娇莘等人收到请帖，欣然答应前去，随后被长辈问起赴什么宴，一听是文会宴，都笑了。

文会宴是将宴饮与文学创作相结合，突出以文会友，重在文会，菜食属于次要，不过这是纯粹文人文会的风格。

许多打着文会宴名号的书生秀才聚会，目的就是为了大吃一顿。

邵国公对娇儿调侃道：“如果不是以文会友，又作不出好诗，用这等雅称，夫子岂不责怪！”

娇儿很尴尬，暗暗下决心，定要写出一首诗来。

不日开会，雅俗、雅量、娇儿、莘陌、芍贞、在坻、仙瑶这几位都是熟客，到的甚早，一来便在子衿苑赏花玩鸟四处闲逛起来。

今日不光主子姑娘们打扮的蝉衫麟带，熠熠生辉，丫头子们也都整齐做了新的，举目分辨：雅俗的侍女皆是吴绫衣裳，妆花比甲；娇儿的丫鬟皆是杭缎衣裳，织金比甲；雅慕带的几个穿着潞绸衣裙，罩着五彩缎面金遍边比甲；莘陌的两个是绣花半臂，满地金裙；在坻的四个是湖绸衣裙，熟罗比甲；芍贞带来的都穿是绮裙绸衫，锦面比甲；仙瑶的丫鬟都是丝绸新衣，彩缎比甲。

这些跟随主子出来的，都代表各家体面，光看身上装扮，就清楚那几个是一府的。

沉宓见这些老熟人都不耐屋里坐，只顾闲庭信步赏玩，便让豆芽甜果把茶送给各位姑娘吃。

今日少了两位熟人，舟儿大婚在即，飞飞不请也罢，另外多出两个人物，先来的一位是郦夫人的侄女，叫良玠，算是沉宓的表姐，前两日随母上京访亲。

高太君见良玠生得清秀窈窕，丽色莹然，论品姿犹在沉宓之上，思及高府孩子少，多个女孩也热闹，便再三留在府中住下。

郦家丰富盈盛，恐挤在一起委屈了良玠，又让郦夫人收拾出院子单独与她母女安住，不让早早回去。

众人见良玠气质不凡，容貌秀美，顿生几分青睐，留心她的穿戴，一袭粉地织金杜鹃纹妆锦褙子在日光下光彩斑斓，淡红绫子裙合着身剪裁的恰到好处，交叠在腹前双手白嫩纤细，水葱似的指甲一寸有余，左腕一对黄澄澄的赤金九镶红宝手镯，右腕一对沉甸甸的赤金九镶雅青宝石镯，样样都体现出良玠的不凡身家与养尊处优，也反应她对这次聚会的用心重视。

另一位姗姗来迟的是康乐公主，小名卿安，其生母早逝，自幼养在贵妃膝下，目前宫里唯一健康长成的公主，因贵妃缘故，公主与沉宓情同手足。

这次闻得沉宓要办文会宴，特意求皇后拿了出宫令牌，来国公府玩。

公主长的白皙丰满，五官柔和，不算太惊艳，穿戴着实精美，一套渤海金丝玉镶金嵌珠宝首饰，从头上、项上到手上，戴的玉果累累，件件绚丽奢华，一袭秋香色妆花牡丹对襟珠扣长袄儿，水红织金凤凰裙子，裹得浑身珠光宝气。

大家听闻沉宓介绍，忙一起行大礼拜见公主。

公主忙拦众人免礼，她虽是天潢贵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从不骄矜，待人一向真诚友善。

这次仓促见面，公主带了十个金镶玉大戒指，赏赐给了大家，见俗量娇三个宛如谪仙，颇有亲慕之意。

在公主的示意下，大家都把戒指戴了，雕金指环粗如镯环，戒面的美玉有蛤蜊大一块，为皇室制作的东西，当真不计成本。

公主见大家都戴了，便将多余一个自己戴了，算是本次宴会的信物。

大家此时聚于西次间，如今这里一改曾经的藏富风格，布置奢华，贵重摆件很不少。

隔扇门开了三对，那边碧纱橱全开，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十分明亮。

中间新设了一大张阔矮的方桌，短边坐三人尤宽，搭配十张莲花矮杌，颇有魏晋席坐之风。

说话之间上了茶食，点心有十二道，其中四道蒸食，百果糕、叶儿粑、桂花糕、子母仙桃，四道炸食，野鸡馅儿奶油芋粉团、糖耳朵、虾仁豆腐皮卷、月季糕，四道烤酥，咸蛋酥、蟹粉酥、荷花酥、糖浆果仁酥，全是香喷喷，热腾腾的精品。

水果有西域甜瓜、葡萄、杨桃、无花果四样。

新炒的秋茶和入碎冰糖，冲泡在白瓷盏里，颇有一番风味儿。

众人依礼入席，按长边三人，短边两人分坐，公主特意请了雅俗在身边，以示亲近。

仙瑶第一见杨桃这种水果，满心欢喜，来自亦力把里的甜瓜也是第一次见，碍于公主在场，不敢主动。

本来有公主，大家略感拘谨，一起吃茶小心慎言，不多会儿，发现公主大方可爱，毫无架子，渐渐热情起来。

良玠是世家嫡女，见识不凡，初次与公主和这些显贵千金同席，也进退适从，不失礼仪。

公主难得出宫，开心的像飞鸟出笼，欢笑不断。

众人见公主温柔开朗，都挑新鲜的民间趣事说与她听，渐渐的，气氛和悦起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甜蜜的欢乐，仿佛伸手去挽，便能轻易抓住一抹鲜甜。

秋风好似解人意，也悄悄绕至席中凑热闹，将每一个人儿都轻轻抚摸起来，给她们的皮肤留下凉丝柔软的舒适，让她们在欢喜平和中尽态极妍。

大家或托腮倾听，或嬉笑讲述，或品尝美食，或对比衣饰，十分融洽。

豆儿怪是精灵，旁边瞅着姑娘们茶快喝完，连忙准备起来。

新炒的秋茶甘甜香醇，比起春茶更得懂茶人的喜爱，添一点水晶般的碎糖，适合女孩子口味。

悄悄一圈换了剩茶，每人面前都变成一盏新秋。

娇儿慢慢喝着茶，忽想起来一事说：“今日既是文会宴，要不要来点儿文的？”

都叫了这么个名字，好歹整点儿东西出来呀！

仙瑶吃完瓜片，忙建议：“咱们几个是学刺绣相识，不如按照九张机一人作一阙，写个十张机，如何？”

她心里有了第一阙，完了赶紧交差，宴席目的是为了吃美食，哪里喜欢这些诗呀词的。

大家都道这主意不错，遂一人拿了一张薛涛笺，各自吟写，不过一盏茶时间，十阙已成，便拿宣纸让雅俗誊抄下来。

全文如下：

一张机，旧学新聚文会宴，金秋日暖天作美。

钗环衣锦，菱镜红妆，兴兴不肯迟。

两张机，文会未必限学士，名宴且看座中人。

偶然相聚，贵胄莅临，受邀何其幸。

三张机，银针换笔仿墨客，醉温之意不在酒。

未必有才，挥手而就，只愿图一乐。

四张机，菊开如海意境高，香馨浓郁风来邀。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秋日正气长。

五张机，幽兰深谷自流芳，品格独立天行健。

皎洁无瑕，沁人心脾，君子不拘泥。

六张机，蚕丝彩线织经纬，裁缝一剪盛世衣。

红尘色彩，巧夺天工，小事堪大用。

七张机，修竹节节架云梯，尖峰意向与山齐。

难书胸意，怒指天际，此志谁堪比。

八张机，淑女织来簇新温，五光十色福寿深。

知冷知热，贴身贴心，真是善妙人。

九张机，春蚕吐丝作春衣，秋烛荧光对窗织。

辛勤四季，不输织女，女子当自立。

十张机，机杼札札彩虹丝，绮户卷卷彩云堆，流年悠长，织衣画裳，不负好时光。

大家读一首赞一首，无不笑着称好。

比起宋词哪几篇九张机，仅仅描写男女缠绵的情意，这里完全是十个少女的快乐心意。

难得今日如此高兴，芍贞便请沉宓找来一把好琵琶，现挑了一支曲子，为大家细细唱了这篇十张机。

小姑娘们品茶听歌，一个个惬意的心醉神痴。

秋色如绮，岁月如绸，十张机被芍贞唱的字字如金，句句生香。

外面夹杂着花香的风轻轻灌入室内，飘然伴舞，风被艳阳晒干过，是香喷喷、暖融融的。

窗外的树被风吹过，轻轻摇曳的影子映在窗牖上，仿佛连它们也被歌乐声打动，忍不住探来细听。

室内光华潋滟，流转在每一件衣服缎子上，反映出这是一场尊贵者的聚会。

席中每一个人的穿戴都那么光鲜精致，每一个人的皮肤都那么光洁莹然，大家谈吐大方，举止文雅，分明都是被悉心呵护，好好教养过的。

歌罢，静默良久，纷纷鼓掌称赞。

公主先笑道：“唱的真好听，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芍贞欠身笑道：“公主谬赞。”

公主又对芍贞道：“姜姑娘真是才貌双全，清歌一曲竟比宫里伶官胜过十倍不止。”

沉宓笑道：“伶官为庆典奏歌讲究规模盛大，自然不比文会这样意境清雅。

你难得出宫，一支曲子便听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来。”

公主恍然大悟道：“不怪乎齐湣王爱听吹竽独奏，原来可以听得更清雅仔细。”

大家都笑了，纷纷说：“南郭先生只能混个乐队，想溜进文会肯定不能了。”

中午吃宴前，沉宓又带大家一起到园子里逛了逛，所到这片算是国公府最好看的一个地方，周围有四个亭子，分别是良栖亭、濯清亭、延寿亭和瑞兆亭，对应春夏秋冬四季。

良栖亭周围除了几棵老梧桐，几棵木兰，几株海棠，其余大片种满了牡丹，围着长长的木头篱落，春来繁花似锦，最是灿烂。

远处濯清亭三面临水，这一片池流碧清，波光粼粼，到了夏天，半池都是荷花。

瑞兆亭那片种了整坡梅花，冬天赏景绝佳。

此处延寿亭四周全是菊花，秋来风景如画，此季正开得如火如荼。

这四亭景色围着天懿的住处，越过去就是养怡轩，所以大家只在这一侧赏玩。

雅量与莘陌相伴一起先跑前头玩了，雅俗娇儿陪随公主左右。

走在扶疏蓊翳的菊海中，只见万紫千红，盛开如锦，风携浓郁的香兜面袭来，让人几欲倾醉，看着远处的雕梁画栋也生别样光辉。

在坻忍不住感慨：“陶公岂是居贫者，剩有东篱万朵金。

菊花真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