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休沐日,楚三来找谢知舟的时候,见他埋首于案牍之中,轻咳了一声便大剌喇地一撩袍角,在他对面坐下。
谢知舟扫他一眼,复又垂目:“有事?”
“无事,只是昨日刚回到京师就听说你前些日子天天喝得烂醉,一时好奇,特来看看。”
他说完又细细打量了谢知舟几眼,道,“我瞧着你眼下倒还算清醒。”
谢知舟没抬头,只是微微皱眉:“是我府中下人舌头太长还是你耳朵太灵?”
楚三笑道:“我还听说了一桩事,道是你因周兴文与那位走得太近,把个二品的尚书大学士贬到了琼州当知府,可有此事?”
谢知舟笔下一顿,道:“那又如何?”
楚三道:“你对那人的态度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番整治周兴文的法子也太简单粗暴了些,知道的赞你一声杀伐果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妒火攻心。”
谢知舟嗤笑一声:“他也值当本侯用心去收拾料理?由来诏书非经内阁不得发出,他自个儿坏了规矩,朝上的那几个老狐狸能轻饶了他?本侯不过给他一个痛快罢了。”
又将楚三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冷声道,“瞎了眼的才会觉得本侯嫉妒他,一个三十多岁的老鳏夫!”
楚三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见他面上浑似不在意的样子,甚至连声音都不大,然而那一字一句却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心里既意外又好笑。
“你几时变得这样刻薄了?纵然不能人人都像你一般年少得志,可朝中三十来岁入了内阁之人已算是凤毛麟角,更何况周大人对亡妻情深,七八年都不曾续弦,实在要算是一桩美谈。”
末了又添了一句,“自然论起情深,你也不输于他,毕竟京中的闺秀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你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还不肯成婚。”
谢知舟略一沉吟,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就能扯出这么长的一篇闲话,我看你在京中待的时间不多,探听到的八卦倒是不少。”
楚三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索性将话说了个明白:“泊渊,从前我见她对你也不是全无情意,所以也不曾阻拦你,然而如今那人铁了心要与你断绝,你又何必如此自苦?莫不如就此放下……”
他出声打断他:“你劝我放下,你自己何曾放下过?”
楚三脸色一变。
谢知舟抬首,眸光微动,迟疑着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楚三摇摇头,很快地收敛了情绪:“你我兄弟,不说这些。”
他见谢知舟面前的几案上堆满了奏章,不禁微蹙眉头,叹了口气,起身道:“你这样没日没夜地替她收拾朝中的烂摊子,她也未见得领你的情。
今日休沐,不若与我打马去城外转转,透一透气。”
“不去。”
谢知舟毫不犹豫地拒绝。
楚三也来了气,又坐回去道:“那本公子就不走了,就在这儿待着,看你能忙到什么时候。”
“随你。”
谢知舟果真不理他了,照旧处理堆在他面前的简牍。
一时间书房里静了下来,只听得楚三一下又一下以折扇轻击掌心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谢知舟突然扬手将一本奏章摔在案上,冷着脸骂了句:“一帮蠹虫!”
楚三一愣,问道:“怎么了?”
谢知舟目光凝重,薄唇紧抿,似是在压抑胸中怒火,半晌后道:“东南一带闹得不成样子,官府勾结几个富商兼并了百姓田地,而今流民人数与日俱增,再这样下去,恐会酿成暴动。”
楚三心中一惊,忙取过那奏章细细看去,发现东南的几个郡都存在百姓的田被兼并的情况。
以往因为战乱或是天灾,老百姓迫于无奈把田地贱卖,这也就罢了,但如今更多的是好田被贱买贱卖。
这种情况下,百姓自然是不干,于是官府便出面逼迫,发展到后来,竟变成了明抢。
开国时高祖皇帝曾亲自下令全国范围内丈量土地,并鼓励老百姓迁移开荒,那时百姓的土地占全国的九成,可目前的东南各郡,归百姓所有的土地竟不足三成。
试想想看,成千上万的百姓没有了土地,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根据呈上来的奏报,被兼并的土地大都集中在富商手里。
富商有钱,贱买土地的钱是他们出的,但富商手里的土地也不能真正算是他们的,因为权利掌握在官府手里。
官府贪墨横行,民则不聊生。
因开国皇帝和继位的文皇帝一贯奉行压制勋贵而重用科举出身的士子的政策,初时大昭政治清明,鲜有贪墨情事,可到如今,这些熟读圣贤之书的官吏,竟比前朝勋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三抬头看着谢知舟,见他眼神冷冽如刀,把奏章放了回去,轻声道:“确实该好好整治。”
谢知舟道:“我打算派个钦差去东南摸清楚情况,你可有意?”
楚三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你还不知道我?带兵打仗或许还行,要让我去跟那帮成了精的老狐狸打交道,怕是到时候连骨头渣子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