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丧乐不敢高声,里头女眷哀哀的痛哭都封在重重马头墙后,里外都是压抑,重回故里也不过如此。
许佛纶对老宅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青砖黑瓦高牌坊,好像永远走不出去的石板长巷,还有被关在后园的母亲每天必点的灯芯糕,一盒二十四条烧完,一天就过去了。
整整烧了两年。
她那时候估摸只有两岁,不大明白这样好吃的糕点,母亲要白白糟蹋?
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一个小小的阁楼,到前院去和族中的兄弟姊妹见面,只能通过红砂漏窗望一望四水归堂的天井,却永远没有资格见见鲤鱼跃龙门的照壁。
直到母亲听烦了别人叫她小杂碎,卷了个包袱将她抱在怀里,用簪子刺伤看守的奶妈,深夜跳墙逃出了老宅。
母亲跛脚的病根,就是那天落下的。
记忆根本算不上美好,连小时候喜欢吃的糕点都是辣的呛人。
许佛纶丢下手里咬了一小口的灯芯糕,说实话,也很想烧一回。
走廊上有人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里,不知道谁在低低地解释:“……从北平来的年轻女客,自称修岚小姐的女伢伢……”
她放弃了刚才的荒唐念头,拍了拍手上的碎渣,理了理旗袍。
七八个老少爷们儿簇拥着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进门,屋里光线本就暗,他身上穿的又是件黑缎的马褂长袍,更衬得人双眼无神,家道冷清。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目光各异,怀疑惊讶防备,就是没瞧出几分近亲相认的欢喜。
许佛纶站起来:“姥爷!”
许退安的眼泪一瞬滚下来:“你妈呢,你妈在哪,啊……”
老头儿手里拎的拐棍,磕在地上,嗡嗡地响。
“死了。”
许佛纶微垂了眼睛,“民国三年,就没了。”
如今已是民国二十六年。
许退安的胡子在抖,眼睛是红的,有人上跟前要扶,被他一把甩开。
跟着的人见了,都低着头背过脸抹眼泪。
真的假的不知道,哭就是了。
外头的丧乐又响,要出殡,小伙计在门口请示管事的,琐碎的事俗让许退安不堪其扰,挥着棍子撵人。
客堂里清静了。
许退安拄着拐棍坐在太师椅里,哭一阵儿,骂一阵儿。
骂许修岚,也骂那个让她遭罪的男人,赵登芳。
赵登芳是个杂耍艺人,绝活很多,嘴皮子利索,人生得也很好看,走哪儿都讨人喜欢。
许修岚是长在深宅大院里的闺秀,街头上只搁着帘子瞥见了就一见钟情,派了丫头请人来演杂耍给许退安贺寿,常来常往,两个人坠入爱河。
老宅子里人多嘴杂,隔不多长时间,许退安就知道了。
接着演了出棒打鸳鸯,拆散了恩爱夫妻,赵登芳捧着一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许家门脸朝南还是朝北都不知道了,哪还记得许家小姐是谁。
许退安很快给姑娘订了亲,没出半个月,却发现许修岚有了身孕。
打骂折磨也没把孩子扼杀,十月之后,他就把娘两个关进了后园,只是没想到许修岚会带着孩子逃走,千里迢迢去找赵登芳。
家中丑事不可张扬,对外就说许修岚病故了,可谁想到时隔这么些年,许佛纶竟然找回来。
她名满天下,许家已衰败,回来又能做什么?
“你妈找着他了?”
“找着了。”
“哪儿找着的?”
“沈阳。”
她扯了谎,谁知道赵登芳入赘的那家在哪儿,只知道那家阔太太体胖,一张大红的嘴唇有她妈妈的脸那么宽,凶狠可怕。
许退安追问:“那你怎么会在辽西土匪窝里?”
许佛纶挑了挑眉头。
关于她的传闻,香艳的不堪的,总之逃不过那几个人几件事,土匪的女人成了她的出身,逃都逃不开。
“我十岁那年,爹妈都没了,孤身一个四处流浪,土匪征兵,把我征了去。”
这也是谎话。
许退安的心被刺了一下:“怎么没的?”
“爹没钱病死了,妈也跟着他去了。”
这还是谎话,只不过没钱是真的。
许修岚抽大烟,给人缝缝补补过不了日子,浑浑噩噩的时候就跟男人睡觉,打家劫舍的土匪听说了,就成了常客。
许修岚死的那天,从早到晚家里来了三波土匪。
她把许佛纶关在床下的木箱子里,只交代听她叫她才能出来。
小孩子都听话,等了三天,她吃了好几块冰血泥,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最后自己爬了出来。
许修岚躺在床上,身体已经硬了,被流出的血水冻在破烂的床单上,根本搬不动。
许佛纶不记得自己哭还是没有哭,放了把火,把房子烧成灰烬,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这些事,能把心搅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