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秀凝曾在锦州和他们通过电话,表示一路都很太平。
荣衍白低声说:“阿佛,不要想太多。”
“没有,”
她数着眼前落下的雪,“秀凝说他们并没有吃什么苦头,这是好事。”
“是。”
荣衍白这一晚都在陪她。
睡梦中,她也并不安稳,眉头簇在一起,手指紧紧地攥着枕头,指甲都被捏的发白。
他专注地看着她。
是比当年死里逃生后好些。
那时候的许佛纶夜不能寐,但凡闭上眼睛,就会低声地哭叫着惊醒,乌黑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像地狱里逃出来的鬼魅。
他的心沉在炼狱里,无时无刻不是折磨。
再给她些时间,总会好的。
李之汉和胡幼慈的葬礼,是许佛纶一手操办的,但是在葬礼当天她并没有露面,只在坟前敬了两杯酒,磕了头。
荣衍白后来回想那日,她的行为确实有些古怪。
她已经很久不穿红色的衣服,尤其丧期未过,却挑了件石榴红的马面裙,是旧制的衣裳。
成衣师傅曾给她做过不少件,样式极为精巧,她穿过一回却嫌累赘,仍旧只爱旗袍和洋装,这些衣服就搁在衣箱子里落灰。
他问过她,她只说明天就要走了,近来悲戚的经历太多,大年下的总该欢欢喜喜。
他信以为真,倒配合她穿了件绯红的长棉袍。
两家里的人都说好看,像照相馆里要结婚的新人。
荣衍白琢磨出她的意思来。
许佛纶还像是不明就里,穿着衣裳进进出出,晚些时候就有年轻的女孩子模仿她,穿着袄裙上了街,一时间竟又带动这样的时髦。
深夜里,二人独处时她很热情,挑着细细的眼尾一遍遍地缠他。
寒冬腊月的时节,他几乎要溺死在鸳鸯锦被里。
天快要亮时,荣衍白被冻醒。
怀里的姑娘睡得很沉,头发和薄绒毯子搅在一处,打成了几个结。
他披衣起身,出了门扶着栏杆咳嗽了几声。
匀了气再进门时,人已经醒了,坐在沙发里,眯着眼睛解头发。
他笑:“下回还是留短头发好。”
她还没睡醒,声音娇憨:“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深闺私语,被她无意说出口,真是要命!
她缠上来,偎进他怀里:“这样还觉得短头发好么?”
荣衍白抱住她,去亲吻嘴唇。
许公馆留了两位家在北平的女孩子看顾,余下的又分出半数分到各处公司里帮忙,再有先行带着行李到武汉打点住处的,许佛纶身边只跟了十来个人。
长春的事闹得那样大,人人都知道许先生要搬家到武汉去了,汽车走不多远就有来送行的,陆陆续续一直到火车站里,谢贞和荣希孟正拎着个小皮箱子在等他们。
许佛纶和人握着手,拥抱,熟悉的不熟悉的,今日起都算是见过面的朋友。
买了票进候车室,还有人隔着玻璃窗招手致意。
她笑着,转头对荣衍白说:“真有些意难平。”
他笑着听她说话。
“看看我在这里多招人喜欢,换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谁也不认识我,多么孤单落寞。”
她拽着他的袖口,笑弯了眼睛,“我不走了好不好?”
心上是丝丝缕缕的疼,被她一点点扯出来。
他几乎难言,只是笑着掩饰。
好在她也只是玩笑,拉着他的衣袖子不撒手倒是真的。
荣衍白抚摸她的头,像哄孩子:“我们阿佛是个漂亮的姑娘,性子也好,到哪里都很讨人喜欢,不愿意跟人说说话,就打电话给我。”
她眼睛泛酸,低着头拧他:“打电话给你做什么,能来看我吗?”
他笑:“看的。”
“笑什么,看你说的这样心不在焉,一定是敷衍我。”
她在他话里挑不是,严重的很,“我年纪大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还是笑:“爱的。”
她长在了他的血肉里,碰一碰,都痛不欲生。
她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有个卖花的小女孩匆匆跑过来,从花篮里翻出一枝红玫瑰塞到许佛纶手里,生怕她不要,跑开了很远还回头紧张地看一看。
许佛纶举起来闻了闻,小女孩才笑着出了候车室。
她离开的这个冬天,是玫瑰花的味道。
登了车,她和谢贞看着荣希孟在车下拉着荣衍白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谢贞笑一笑:“离着虽远,但火车也不慢的,昨儿跟女中的教员同学道别就哭了一场,今天又是如此,孩子心性。”
许佛纶笑:“她和教员同学的关系都很好,乍一分开,难免不舍。”
谢贞说:“可不是,昨天她有位叫周声的先生还特意上咱家来给她送行。”
许佛纶不动声色地听着。
荣希孟看见她的笑脸,想起件事,垫脚趴到荣衍白耳边小声说:“爸,你知道么,许阿姨昨天把你的婚书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