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还在睡着?”
翘枝从沙发里站起来,接过玉妈手中的托盘搁在桌上:“您心脏也没好,赶快歇歇,我来守着。”
玉妈叹气:“台子高头的灯不开一开,也不好好休息,身体怎么吃得消伐,急死人来!”
翘枝劝:“庞鸾是最先到先生身边的,战场上死人壕沟里一块儿生死,感情自然更深,如果只是纯粹背叛,先生心里还能好受些……”
最怕的是这样掺了真情的,舍不下。
玉妈沉默了很久:“好没意思!”
康秉钦当年把许佛纶带在身边,左右跟着的都是大老爷们儿,谁也不知道怎么照顾个姑娘,都当个小子似的对待。
后来辽西到辽东,无意撞见土匪打死一家猎户,正要欺负人家的孤女,许佛纶把人救了,细问之下才知道这姑娘叫庞鸾。
她的脾气和庞鸾相投,就让康秉钦把她留在身边做个伴。
孤零零的女孩子,十几岁,没人过问她的来历,这一留就是十四年。
康秉钦领着混成旅南征北战,庞鸾当真是豁了性命保护许佛纶,过命的姊妹,谁料到养了条剧毒的蛇,到头来兵戎相见。
许佛纶当年和西伯利亚阿菊打过交道,从没察觉身边伏着一颗棋子。
庞鸾牺牲数条性命也要保全自己,如果没有被发现,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篓子。
翘枝埋着头:“先生不痛快也是怪自己,熬过这个坎也就云开雾散了。”
可十几年来的沟沟壑壑,摔得人头破血流,哪怕是九条命也要耗尽。
什么都是假象,唯独庞鸾和吴平映的孩子是真的,十来岁的小女孩子哭喊着找爸爸妈妈,孤苦伶仃,都是造得冤孽。
真是应了那句没意思。
许佛纶叫领到救济所养着,等到安定下来再带回身边,她能为孩子做的也就这些事了。
林祖晋死在了吴平映手里,林鸿全得到这个消息时,昏倒在家中,据说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快不行了,如今也就吊着口气。
用不着许佛纶特地叫记者写文章登报,大街小巷早就传遍了,估计明天报纸杂志的头条。
不为别的,她是想让康秉钦兄妹看见。
生和死,都逼迫着脚步向前走。
等着后几日胡幼慈和李之汉的遗体送回北平,下了葬,就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玉妈撑着手臂站起来:“我这心里老惦记小囡,上去望望,你给把饭热热,回头再叫。”
翘枝应了,端着饭菜去厨房。
外头的小女孩子正领了荣衍白进来,摘了他的斗篷报出去掸雪。
玉妈看见了,又下楼,给他让路。
“荣先生!”
她在背后唤了句。
荣衍白回头,欠身。
玉妈笑笑:“现在世道乱,勿好招待婚礼,小囡对这个事体也觉得勿要紧,可荣先生若是有辰光,写写婚书给她也是好的。”
至少算是许了人家,不再是孤苦伶仃的姑娘。
无尽的沉默。
玉妈说:“小囡今年也有三十三,不小了。”
荣衍白推开许佛纶卧室的门。
窗帘是拉开的,楼下路灯的光将一片雪影送上来,她坐在地毯上,抱着猫。
波斯猫已经很老了,走路特别困难,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她的怀里睡觉。
“你当初买它,花了多少钱?”
她忽然对过去的事情好奇起来。
荣衍白说了个数。
许佛纶笑:“你跟我抢,最后还是要送给我。”
“别人送与我送总归不一样。”
当年,他跟康秉钦较劲,可较了这么些年,谁胜谁负?
荣衍白摸了摸她怀里的猫:“那时并不了解你,一个男人送一个女人玫瑰花,在时髦的女孩子眼里是别的意思,你定不肯搭理,只有猫是最安全的。”
“狡猾!”
她评价。
“我想谢你救了之汉,谢礼总是要你喜欢才好。”
她说:“还有三五天,之汉和幼慈就回来了。”
他点头:“是啊。”
他们离开长春后,李之汉和胡幼慈替下他们回了旅馆。
为了防止他们收买守卫脱逃,每六个小时就会换一拨人轮番看守,李之汉和胡幼慈赶在他们换班的时间进了旅馆闭门不出。
日本人对他们很陌生,银行公会的董事没有来之前,谁也没有发现有人被调换了。
这个局是庞鸾一手布下的,目的在于逼迫荣许二人交出手中的势力,或者肯为日本人所用。
毕竟许佛纶如果离开北平南下,他们就再没有拿捏机会,所以她尤为关注。
但许佛纶临行前特地将她换下,庞鸾由此感到不安。
她以为许佛纶怀疑她的身份,甚至此行另有目的,为确保万一,她赶到长春和吴平映汇合。
他们对荣许太过熟悉,在到达旅馆视察的瞬间就觉察出了不对劲,再要挽救已经迟了,只得命人将二人带回军部审问。
李之汉和胡幼慈未免失陷敌手,在路上炸了军部的车队。
消息一经传出,胡幼慈的公寓和公司前,日日都有悲痛欲绝的影迷带着横幅沉痛悼念,甚至有人包了火车要去长春把她接回来。
武内原曾致电许佛纶,他以私人的名义将人用专列送回北平。
许佛纶严词拒绝,很快让秀凝带着小女孩子们北上,把遗体接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