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十二月。
许佛纶从上海回南京,庞鸾接她刚到家,暂住的公寓里电话就响个不停。
翘枝伸手接起来,只问了一句,庞鸾就说:“十有八九是赈灾委员会的,说什么了,是要嘉奖先生,还是委婉地要钱!”
秀凝讲她没有觉悟。
自三年前起绥远大旱,全国各地到处都是灾害,今年陕西尤盛。
南京政府组织了西北灾情视察团,抵达西安当天就在钟楼上电告全国,灾民如果再不得到重视和拯救,陕西将有灭绝人种之危险。
以视察团领头组织西安有名的记者和主笔成立通讯社,及时地向上海天津报馆拍电通报灾情,电文中详细交代“秋收毫无,麦多未种”
,“草丛中不时发见破烂衣服与零乱骸骨”
。
春后饿死的人先后相继,甚至绝户,尸体多到左邻右舍根本埋不过来,只好用泥将门窗糊上,以致“疫病流行,死亡枕藉”
。
九月里,仍旧大旱,连滨水的地方都积尘土尺许。
消息一经传出,民间救灾组织的援助甚多,想容除了向陕西赈灾委员会捐赠钱物,还在陕西以及热河一带办了教养局和贫民习艺所,收容逃荒而来的难民。
许佛纶返回到北平之后,同时向北平商会和上海全国总商会递交了申请,以求联合各位会董开办育婴堂,致力于救助因受灾而流离失所的幼童。
翘枝挂了电话:“是热河省主席公署受了南京政府的指派,月中为感谢义商对此次救助灾民做出的贡献,举办了表彰大会,请先生届时参加并代表发言。”
许佛纶已经上楼换衣服去了。
庞鸾给她收整行李,说:“先生以往都是不参加的,你何必又说出来让她不快活。”
这三年,许佛纶全国各地地跑,在平津一带的时间少之又少,更不会见昔日的故人。
翘枝沉默了会:“这次不一样,怕是请不到先生,电话是从康委员公署打出来的,翁秘书长说先生如果有空,可以给康委员回个电话。”
许佛纶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听她们说话。
民国十五年底,她离开北平时,悄无声息。
后来,康秉钦天南海北地找她,她始终避而不见,毕竟谁知道他是不是跟荣衍白串通好的。
直到去年六月,国民革命军入北平。
年底,东北方面军易帜。
康秉钦作为那位边防军军司令的心腹,仍旧手握重兵,被委任热河省委委员,公署立在承德,她曾拍电报以示庆贺。
今年新年后,他以军政顾问的身份到南京中央政府开会,街头偶遇,才算三年来头回见面。
虽说物是人非,但还算相谈甚欢。
算一算日子,也该到她回去的时候了。
可小姑娘们还在为她的遭遇鸣不平。
秀凝说:“先生为了什么出来的,三年倒还忍得,总不能天长日久地在外头混迹,先生今年二十五了,也该有个……”
家字没说出口,她收了声。
许佛纶踩着拖鞋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别老琢磨有的没的,人家姑娘十五都有家了,我这样的迟三年早三年,还有什么区别?”
庞鸾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先生决定要回去了?”
她点头:“跑了上海这么多趟,给武内的两间厂子也没能讨回来,大伤元气,先回北平休养一阵儿。”
去哪里都不要紧,关键北平不还有位荣先生?
庞鸾欲言又止。
许佛纶夹了块糖放进茶杯里,笑着看她一眼:“这三年每逢白老先生冥寿,我哪一次缺席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觉得我是畏惧他吗?”
三年来,荣衍白算作是对她不闻不问。
他从未有派人找过,连通电话,也不过是每年春节那么一两分钟,只怕普通的亲友,也不至于疏离到他们这样的程度。
更别提每年在天津为白老先生举行冥寿的典仪,三年,他们只碰过一面,点头致意,然后错身而过。
这次回去,如果常住,两个人岂不是更尴尬?
庞鸾怕说出来伤她的心,索性不吭声。
现实,比她想象的要更难以理解。
荣氏名下的承德矿场也在此次嘉奖的名单里,直到大会开始,庞鸾都没有见到荣衍白的身影。
许佛纶发言在第三个,很简短,不过一分钟。
庞鸾扶着她回到坐席里,趁机将会场扫了一眼,失望而归。
许佛纶摸出小镜子,看自己的口红,轻声问她:“你在找谁?”
她收起了心思。
大会之后一个钟头,是晚宴。
公署特地让出了一个带着池塘的小花园,容参会的人交谈散步。
参会的多是生意人,话里话外全是实业,当然,也少不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正在发生的经济危机。
有人在海外银行里不少的存款,因此忧心忡忡,是拿回来做生意还是搁在那里,不声不响等候危机过去,而不是惹麻烦上身。
毕竟国内的实业发展虽然稳定,但是战乱依旧不断。
这些话题在康秉钦出现后,渐渐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家对热河省委的感激与致谢,并表示愿意献出绵薄之力与灾民共渡难关。
许佛纶的酒杯和康秉钦的碰过,酒未入口,就有好事者开口:“康委员和许先生也算是旧友重逢,当饮一大杯!”
参会的多数知道他们的旧闻,目光不时地扫过来,连交谈的声音都小了。
许佛纶倒不在意,举起杯子,笑一笑:“康委员?”
康秉钦笑着,俯身:“交杯?”
她挑挑眉,这个人倒是没有再理睬她的挑衅,转身和别人讲话。
似乎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康秉钦在离开后不久,翁庆瑜就折返,请她到办公室见面。
“你这样,算是假公济私?”
许佛纶上了楼,敲了敲他的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