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许佛纶睁开眼睛,不留神把床头上的手表推了下去,她伸手接住,眯着眼看了看时间,掀开搭在腰上的手臂从被子里溜走。
丢在地上的衣服早被捡走清洗了,一件新的睡袍和外套搭在椅子上,她迷迷糊糊地套上,拉开门,下楼吃饭。
客厅里亮着盏灯。
李之汉端了杯茶,守在窗台边,听见声音,抬头就笑了:“大嫂。”
他的声音虽然轻,但是房间里还有十来个随从,或坐或站,同时将视线投过来,也跟着喊了一嗓子。
夜阑人静,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许佛纶矜持地回头,看了眼楼上。
李之汉挥手撵人,将晚饭端到了桌上:“大嫂慢用,我在这里守着,很安全。”
这顿饭,真是食不下咽。
她决定还是要和他解释清楚:“白天就是一场误会,荣衍病糊涂了,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嗯……”
无力的辩解。
许佛纶看见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笑意,就知道这个理由于事无补,她索性沉默吃饭,任由这些人胡思乱想吧,好像她也并不介意。
李之汉体贴地笑着:“大哥的身体自幼就是如此,发起病来总让人提心吊胆,我们兄弟平时粗鲁惯了,如今许小姐在这里住着,往后是要注意些。”
比方说,再不能随意进出荣衍白的卧室,书房,客厅以及但凡可以容留两个人的,私密地方。
许佛纶低头喝白粥。
粥煮的绵软,拌了白糖,味道很不错。
说笑结束,他低声道歉:“白天,我以为许小姐是来讲别的事情。”
嗯?
她抬头,看着他的表情一瞬了然。
来的时候困得没有精神,哪能理会他的所思所想,如今事实如此,她和荣衍白虽无夫妻之实,但此间情意远胜千言万语。
许佛纶笑了笑。
李之汉说:“大哥这二十六年过得并不得意,虽人前无限风光,但背后亦是万千苦楚,他毕生所求不过身后家国,身畔弟兄。”
可家国弟兄,次次予他重创。
许佛纶搅了搅手中的白粥,低着头说:“他这个人,看着无情无欲,终究也不过是被情义所累,在乱世中挣扎,只为求仁得仁。”
李之汉点头赞同:“万幸是遇上了许小姐,大哥他才不至于沉浸在这样长久的绝望里,这一整年,他笑着的时候最多,我们这些兄弟心里瞧着也为他高兴。”
许佛纶没说话,听他讲荣衍白以前的事情。
包括他义父的儿子,那个他亲手带大,又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男孩子。
李之汉说:“白家的儿子本性并不坏,只是被富贵权势熏坏了心思,加上白老先生身边的旧人阿谀奉承,天长日久的,难免飞扬跋扈。”
如果只是飞扬跋扈也就算了,成日里出入烟馆八大胡同,抽大烟睡女人,胡天胡地地糟蹋自己,也祸害别人。
直到有一日,烟瘾上来,得不着纾解,竟将来烟馆寻丈夫的无辜妇人拖进房间里强行玷污。
那个女人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大人和孩子都被他活活折磨致死。
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
荣衍白虽然心疼他,却无法容忍他为非作歹。
李之汉将杯子里的茶喝完:“大哥亲手将他从女人的身上拖下来,带到了顺义,把他活埋在海子边上,白家的孩子从小就很信任大哥,直到死都不肯相信他会如此待他。”
大义灭亲,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全然不介意?
自那之后,荣衍白耿耿于怀,身体更加不好。
李之汉轻轻地笑:“白家那孩子才是台门名正言顺的掌门人,大哥痛下杀手自然引起众怒,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把台门真正握在手里,可这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心血。”
不提商会,只是台门,已经让他的心千疮百孔。
许佛纶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你想说什么,这次灭门令,仍然与这件事有关,林祖明倒是个人物,把台门的遗老遗少都给聚齐了?”
李之汉放下茶杯,摇摇头:“许小姐只说对了一半,是白家那孩子,当年根本就没死,如今被林祖明引为至交,才有了眼下这场风波!”
这些,都是抓住赵德延之后,追根溯源,得来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人是荣衍白亲手埋的,年年祭拜,可从未想过重重黄土之下,本该是亡魂的旧人,早已逃出生天携恨而来。
这顿饭是吃不安稳了。
许佛纶说:“若真是他,瞧这手腕和心思,只怕不在荣衍之下。”
李之汉点头:“大哥与白笠钧同是白老先生亲自培养出来的人物,邪门歪道不讲规矩和情分,而这恰恰是大哥的软肋,大哥十数年始终心怀愧疚,而他一心只想复仇。”
林祖明搜罗来这么位,不过是要他们鹬蚌相争而已,前有康秉钦,后有白家死而复生的小少爷,真是贼心不死。
荣衍白想重掌台门,千难万险。
许佛纶问:“此行是要回北平了吗?”
李之汉答:“白笠钧的行踪还没有头绪,何况大哥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并不适合长途颠簸,恐怕还得在上海住些时日,许小姐如何打算?”
她笑:“我不过是来上海看生意,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日日都是躺倒的病患,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恕我冒昧,”
李之汉看着她,决定直言不讳,“您和康督办之间……”
她沉默了片刻,说:“余情未了。”
了的,只是爱情。
她今天从医院来,是想同荣衍白说这些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