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秉钦挑出支烟,散漫地叼在嘴里,没点上:“怎么谢?”
他的神态像吃饱喝足的狼,暂时收起了锋芒,懒洋洋地在阳光下闲逛,然而只需要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他始终充满危险。
荣衍白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直接问出来,表情很玩味。
许佛纶看了二人一眼,觉得自己很多余:“我去看看幼慈。”
她抱着肩从汽车旁离开,身后的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才开始低声交流,无非是孙司令究竟有没有答应合作,和谁合作的问题。
清楚的答案,她并没有听到,只是知道孙司令明天离开上海,回到南京去,所以今天晚上在礼查饭店有场欢送他的晚宴。
晚宴的请帖,在半个小时前已经送到了秀凝手里。
而现在,她比较关心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胡幼慈的状态很差,随行而来的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建议立刻转往附近的广慈医院做进一步的治疗,上车前,胡幼慈还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
如果她嘴里迷糊着叫先生,许佛纶也就心甘情愿陪着她去医院了,但是离得近,听得清一声又一声的荣爷,让人很为难。
她拽了拽衣裳,胡幼慈昏迷时的力气还很大,她最终选择放弃。
医院的走廊上,她安静地晒着快要西沉的太阳。
护士出来通知,病人醒了。
胡幼慈的头发只剩下齐耳的一截,额前扎着绷带,显得脸更加没有血色,眼睛里毫无光彩,娇花似的嘴唇干裂的不成样子。
许佛纶接过丫头递来的一杯水,喂给她:“医生说都是皮外伤的感染,还有些营养不良,休息十来天就会好转,别费心费神。”
胡幼慈捧着水杯,低着头,很久之后才开口:“先生把纱厂和丝厂卖了?”
病人的感觉都这么灵便?
当初她病得要死了,人都还没醒,就糊里糊涂地去摸床头柜上的蛋糕。
此后漫长的养病时间,荣衍白高兴的时候会拿这件事说一说,不高兴的时候更要说一说。
许佛纶点头:“这事说来话长,总之有你还是没有你,想得到厂子的人总会用尽办法得到,这里不像在北平自由,我没法再放火烧一次。”
胡幼慈没说话,玻璃杯里的水倒是晃了晃。
医生在离开病房前,特意嘱咐说话的时间不要过长,也不要让病人受到任何刺激。
反正绑匪在监狱里关着,耐心等他们的口供也是可以的,至于真相,也不急于这一时,她想。
胡幼慈始终垂头丧气。
她坐在病床前的椅子里胡思乱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劫后余生的女人,病房里一时间很尴尬,直到荣衍白敲门进屋。
胡幼慈抬起头,眼睛里一瞬流光溢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荣衍白在许佛纶身边坐下,手臂撑在她身后的座椅靠背上,不算暧昧,却有种难言的亲昵,胡幼慈看得清清楚楚。
外头的走廊上,有病人路过,说晚饭时间要到了。
许佛纶趁势起身。
荣衍白拉住她:“少吃些,饭店八点钟有晚宴,我会和你一同去。”
真是有口难言。
急匆匆的样子,主要是为了避开眼前的气氛
而且,晚饭如果不错,也可以给胡幼慈捎一份,仅此而已。
可是她最后的回答却是:“好的。”
她抽身而去,留给他一个调侃的表情。
荣衍白笑。
直到对上胡幼慈的视线,他的笑意也没有改变:“我问过你的主治医生,额头上并不会留疤,对你的电影事业影响很小,相比之下,外面的传言更要紧。”
她沉默了很久:“对不起,荣爷。”
“你在事业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幸运还是不幸,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心平气和,“不要怨别人,也无须怪自己。
于你于我,都是同样。”
她在掉眼泪:“露香园里先生同我讲过后我就留了心,我知道他们是追杀爷的人,原以为我被他们绑走,爷顺着我留下的痕迹就能找到他们的老巢,谁知道……”
荣衍白会被孙司令困了三天。
许佛纶最终把两间厂子搭了进去。
荣衍白笑笑:“林祖明依仗谁的势力,他的一举一动谁的监视之下,幼慈你应该明白,况且在露香园里,阿佛已经警告过你不要意气用事。”
林祖明授意杀手来刺杀他,结果碰上了康秉钦,杀手伤亡惨重,林祖明丢卒保车,杀手被迫另谋生路。
他们决定绑架胡幼慈,是真心想换一笔钱来亡命天涯。
只是,最后被日本人得到了消息。
武内原因许佛纶火烧纺织厂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现在要一雪前耻,也算如愿以偿。
她把脸捂在手心里,泪如雨下:“我知道错了,荣爷……”
荣衍白起身:“好好休息。”
“荣爷——”
他系上了斗篷,笑一笑:“还有事?”
“我以后还能跟着您吗?”
荣衍白说:“你是自由的,而我,已经被刚才离开的女孩子俘获了。”
身陷囹圄的人,无法决定别人的来去。
这句话,就在刚才,苏州河边他也和她讲过,讲得时候正如东逝流水,无心无情。
“荣爷!”
她还想为自己争取一次:“我见到您要找的内鬼了,在今天礼查饭店的晚宴上,您还会再遇到他!”
离开病房后,许佛纶看了四次手表。
二十分钟了。
什么话要说这么久?
下午在苏州河边,夕阳晚照,遥望着外白渡桥,该讲的不是都讲过了?
她把袖子翻下来,盖住了手腕。
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