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戏园子里随意走动的,都是看戏的人。
雕花小窗开着,风涌进来,活了窗户扇上雕刻的鱼戏莲叶,包括窗户后的一双又一双眼睛,里头有各式各样的情绪。
康秉钦的手里握着一条毯子,月白色的,配许佛纶今天这身杏黄的旗袍正好,可是巧的很,和她跟前那个男人的长袍是一样的颜色。
两个人在房间,一蹲一卧,除了许佛纶那只攥住荣衍白衣襟的手,并没有什么肢体上的亲昵,反倒像是在争吵。
引路的还是之前带许佛纶进戏园的秘书,他扶了扶眼镜,伸手撵人:“都散了吧,别扰着贵客说话。”
他也跟着走,路过胡幼慈的身边时顿了顿:“需要我送胡小姐吗?”
“谢谢你,我认得路。”
她拒绝了,仍旧站在红漆栏杆边上,那里有阳光投下来,她的眼角有光在闪烁,许佛纶转头的时候看见了。
她松开手,从沙发里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问的,是窗外的人。
康秉钦扬扬手里的毯子,走了几步,推门进来,吱呀——
他的声音很低,比年久厚重的木门被惊吓时发出的响动还要沉:“来的不是时候?”
“多谢惦记着!”
许佛纶接过毯子,顺手给他递了杯茶:“是不是时候我哪里能知道,你来还是走,什么时候归我问了?”
壶里只剩了一口残茶,杯子里寥寥两片蜷曲的叶子,惨淡的可怜
这种情况,跟他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区别?
茶端在手里,喝不是,不喝也不是。
人站在这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虽然是演一场戏,可男人眼睛里的真和假,谁能瞒过谁,不过是假戏真做,演起来格外逼真。
露香园里的气氛被哄到高潮。
戏台上正唱到水漫金山,白娘娘“心焦如焚度天险,哪顾惊涛逆浪翻”
,带着小青蛇来搭救丈夫出金山寺,埋怨法海拆散一段好姻缘。
戏楼上也演了出美人计,糖衣炮弹引发的一场刀光剑影,自从摔了茶杯听了响,荣衍白的随从和康秉钦的护卫掏了枪,针锋相对。
杜老板领着人赶到的时候,许佛纶正站在戏楼的栏杆前看楼下的名角儿唱戏,哪一出哪一折听得津津有味,对身后的动静充耳不闻,可这出闹剧分明就是她引来的。
他委婉地劝告。
许佛纶笑了笑,委婉地拒绝:“杜老板也得想想我的难处,劝这个那个会恼,护那个,我又有几斤几两,说到底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男人总爱把错误归咎到女人头上。
那女人呢,又该怪谁?
她掉过头,率先叫了声好,仿佛自始至终都沉浸在戏文里,在楼下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还叫身边的胡幼慈捧了崭新的银元派人打赏去。
胡幼慈的脸色很不好。
她担心荣衍白。
求她去劝说的说辞和杜老板的大差不差。
被拒绝了,胡幼慈抿着嘴一言不发,攥着坤包的手指都被捏的发白。
她走的很艰难。
许佛纶笑一笑,她留在这里,会更加艰难。
这出戏是屋里头的两个男人演给那位孙司令看的,要看的人来了她还得添把火,胡幼慈在这儿,戏唱砸了事小,回头再翻出什么内情叫两个小丫头说出去。
据说那位孙司令除了会打仗,还多疑。
身在虎口,她谁也不能信。
杜老板的脾气似乎很好,还在好言相劝,正在彼此脾气将尽的关头,兴许是孙司令始终听不到人回去,派了副官来问话。
马靴踩在地板上,许佛纶终于点头答应了。
她穿过重重的枪阵,手臂缠在了荣衍白持枪的那只手上:“杜老板的场子,闹成这个样子最没意思了,幼慈下去派赏钱没回来,你来陪我听戏啊!”
要说是劝,倒不如是火上浇油。
杜老板和副官说了没两句话,眉头就打了皱。
“佛纶——
康秉钦冷笑:“过来。”
“过去哪儿?”
她懒洋洋地笑,抬手拨了拨他的枪口,“那会是你先甩了我的,怎么瞧我现在跟了别的男人,你倒不高兴了,康督办?”
她在他心上插把刀,还问他疼不疼。
是多情还是无情?
那位叱咤风云的孙司令闹不明白,也没打算闹明白。
他来,不过是为了山东的兵权。
山东那位粗鲁暴虐的督办早就和他有过宿怨,他砍了姓张的手下一员大将的脑袋,挂在蚌埠火车站示众三天,梁子越结越深,早晚得开战。
如今鲁地内乱,正是他直捣黄龙的好时候。
可是这场内乱,是荣衍白联合了薛宝坤一手炮制的。
后者是为了整个鲁地的盐业,那前者又是为了什么,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想在灭门令下苟且偷生?
何况事情这样凑巧,康秉钦也从天津赶来,大有劝他兴兵山东的意思,到时他可以从天津方向派兵援助,而不是自己独占这块肥肉。
尽管他带来了北平少帅的亲笔书信,表明这是少帅为了应对愈演愈烈的南方局势,而默许的战略,他还是不能尽信。
毕竟少帅的心腹是康秉钦,可他并没有山东军务交给他的打算,舍近求远,不是上策。
再者,康秉钦也是军旅出身,曾经手握整个临时政府的军权,难道对山东丁点想法都没有,如何就能心甘情愿地前来劝说?
而且这样巧合,他和姓荣的几乎在同时,提出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