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康秉钦进门,这些人才笑着站起来,跟在穿着黑色长袍的杜老板身后,等他问候完,才一一行了礼。
两位女先生也从珠帘里出来,矮着身子唤六少,再叫许小姐,莺声燕语的温柔仙乡,打这儿就开始了。
会乐里多的是大小书寓,风尘中的女孩子们大多精通文墨才艺,自称书寓先生,陪着客人抚弄琴棋书画,极少讨论床帏之事。
“我这心始终悬着,怕钦少来怠慢了,又怕钦少不来。”
杜老板请康秉钦上座,自己在旁陪着,“眼下见了,才真正明白故知难得。”
身边的人也笑着附和。
入了风月场,康秉钦身上那股纨绔劲儿就得了道升仙,眉眼一动就是一派风流,他说:“杜老板一片冰心,怎么好辜负?”
既行江湖路,都是薄命人,玩笑而已,五分真情,五分虚情。
“说笑了,说笑了。”
不迎也不拒,说话间,有人看见了许佛纶,也笑着招呼:“许小姐许久不来,这一二月光是在报纸上碰面了,现在也算旧友重逢。”
不说她身后坐着这位康督办或是北平那位荣先生,单是许佛纶这个名字,自北向南可没有不知道的,是讨好康秉钦,也是给她面子。
好在她从来都是个识趣的人,这会眉眼含笑,冲的是上首的两个男人:“因着是杜老板的驾,换个人且试试?”
眼风往康秉钦那一刮,半嗔半怨,女儿家心事,捧了谁贬了谁,面上不当真,心里却是熨帖的。
说着,众人又笑起来。
有女人在,不好讲事情,说说笑笑也沉寂下来,听两个女先生接着说鸳鸯蝴蝶的小说本子《绮红小史》,正讲到主角金挹香从青浦拜寿回来和众美人欢聚中秋。
书中众美之一的月素在中秋宴上唱了一套《色空曲》的南调,如今那位惠先生正拨了琵琶咿咿呀呀:“丰神媚,竞艳妆。
忒温存,傍玉郎。
云情雨意魂儿漾……”
再往后,就是芙蓉锦帐,恩爱荒唐。
许佛纶在掌心里盘弄着两颗水晶骰子,心不在焉地听。
不防坐在下首的年轻男人来同她搭话:“许先生,觉得这曲如何?”
满屋无人应他。
连两个女先生也停了下来,在珠帘后沉默着。
长三书寓里的先生,只有一个身份。
许佛纶还是漫不经心地玩,一对骰子在她手心里上下翻飞,啪嗒撂在桌面上,掀开来是两个六点,天牌。
她似乎还没尽兴,把骰子骨碌来去,次次揭开,都是天牌,无一失手。
年轻男人已经站了起来,深知闯了祸,脸色发白,拳头都攥紧了,红着眼睛一语不发。
康秉钦将一块糕点夹进她面前的盘子里,低声哄:“又挑食。”
“腻。”
旁若无人的亲昵。
杜老板搁下茶杯笑:“昨天阿桂姐特意嘱咐,给许小姐准备点心的时候需得格外留神,所以才叫小徒弟去皇后咖啡馆特意订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换了糕点师傅,下手没有轻重。”
年轻男人的身体晃了晃。
许佛纶倒是给杜老板面子,不玩骰子了,瞧了眼糕点:“就说杜老板身边的人都是讲规矩的,原来是外头来的。
阿桂姐费心了,还惦记着我,回头定是要登门拜访致谢。”
昔日上海滩的大姐,如今虽然离婚数年深居简出,鲜少见外客,可威名犹在。
年轻男人已经绝望了。
她既然这么说,这段插曲也就算翻了篇,杜老板挥手让随从把年轻人拖出去,那人也不开口求饶,书寓里又陷入死寂。
还是杜老板身边的人先开的口:“钦少不知道,这愣头青是孙司令的远房小辈,爹妈死的早无人教养,孙司令命人丢给杜老板带在身边,咱们虽然犯难却也不得不从。”
“哦?”
上海这地界,除了那位东南王,可没别的孙司令。
杜老板说:“我和各位老大就是升斗小民,哪有胆触孙司令的霉头,收了这徒弟没两天,原想给他长个见识,没想到在钦少面前犯下大罪。”
他连连说着罪过。
康秉钦微微一笑。
杜老板终于把话谈到正题:“今天巧,钦少和孙司令同时到的上海,我在二位面前不敢称主称客,只是做个东给二位赔不是,万望钦少赏脸。”
他来,就是为了见那位东南王谈一笔大买卖,只是这样巧,为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倒是聚齐了。
不谋而合。
都说这位杜老板会做人,所以是有意成全,康秉钦一笑:“好说,只是这丫头挑嘴,杜老板勿见怪。”
都拿她来做人情?
许佛纶冷眼。
杜老板拱手,目光有意无意向她看过来:“不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