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康秉钦低声问,离着她很近,气息就包着她伸出的手指。
茶馆朱廊画壁,楼上楼下人声鼎沸,笑得说得都是在唱戏。
送茶的伙计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龙套,被打的满脸开花,还得捧起摔碎的茶壶瓷片,四面八方给人家赔礼道歉,俯仰之间都是血。
掌柜的惊恐万状,亲自捧了壶花茶和两碟水萝卜瓜子来赔罪,林祖元忙着和怀里的女人亲热,顾不上八仙桌跟前的茶馆老板,人还是叫打手给撵走的。
怕事的早跑了,台上说相声的倒是没受影响,包袱一个接一个地抖,根本没看到茶馆里坐着位阎王爷,这阎王爷还满肚子花花肠子。
许佛纶收回手,转头看他:“说错了,是陷阱,康督办要大开杀戒了。”
康秉钦很遗憾地看着她半天,给出评价:“傻。”
她嗤了声,也不解释。
梨园行有句老话,说是“北京学成,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
,林祖元是来看戏的,可刚也演了出戏给别人看。
对于做生意的功夫,他在北平练得只算是三脚猫,现在跟着林祖晋出门闯荡,还一门心思要往上海去,康秉钦此行就是来断他的财路的。
只是她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这里?”
康秉钦笑:“我以为你会问,他怎么在这里。”
“康督办为了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扯着大旗欢迎林参谋长进天津考察,”
许佛纶拈了块红心的水萝卜咬了一口,“连纱厂都贴上了欢迎的标语。
你这是问我,还是膈应我?”
小小一块萝卜在她牙齿间,就要被碾成粉末了
小女孩子就不能娇惯着养大,连眼风里都长着尖刺,不高兴了就竖起来往他软肋上扎,非得要出气了才好。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加了倍地宠着。
都是明白人,他逗她而已,也该有个限度了。
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的心,他是再也抓不住了。
康秉钦喝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许佛纶在瞧楼下说相声的,男人爱听的段子,她眯着眼睛却听得津津有味,指尖有节奏地敲打在膝盖上,这是高兴了。
但并不是因为他。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了不适。
楼下的骚乱和恐慌是瞬间掀起来的,场面桌后面的相声艺人脑门上被枪打出个血窟窿,人仰面倒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等着西北角,死不瞑目。
逗哏的那位也没跑掉,被林祖元的随从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就剩了一口气。
茶馆的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封死了,四散奔逃的茶客惊叫声最后都聚在了一起,抱着头捂着耳朵蹲在了地上,你挤我搡,顿时成了鸡农竹筐里的小鸡崽。
那些打手拎着枪里外转了一圈,又揪出来七八个穿着蓝灰布长袍的男人,都三十来岁,其中半数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二楼只剩了康秉钦这桌,没人敢上来。
许佛纶捧着下巴看,回头低低地笑:“原来是他的陷阱。”
康秉钦将手边的热茶换给她:“有趣吗?”
“这些,嗯,文人是什么身份?”
她问。
康秉钦说:“南方政府的特派员。”
许佛纶回头看他,有些不可置信:“你……”
“其中有个叛徒,”
康秉钦点头,“但我不知道他是谁,据说是台门的人。”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许佛纶哂笑:“台门人遍及日本和美国,你以为我刚进台门不到半年,就能把他认出来,你应该找荣衍,找我并没有任何意义。”
“你会认出来的。”
康秉钦很笃定,并把一把枪放在她腿上。
她的手指动了动,低着头,唇边有笑:“你要我杀同门?”
康秉钦将她的肩扳过去,直直对着楼下的血腥场,并把头搭在了她的肩上:“佛纶,至少你得告诉我。”
她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我进台门前立过誓,无故诛杀同门,死在万刀之下,康秉钦,你休想!”
他愉快地笑起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朵:“乖女孩,告诉我,他是谁?”
她不开口。
他就那么抱着她,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两情相悦,如胶似漆。
只有许佛纶知道,自己的手臂和手肘是怎么他牢牢地控制住,连并在一起的双腿也在他的禁锢之下,她所有的攻击和防备的动作,最终都被锁死在他的怀里。
楼下林祖元已经挥挥手,处决了一个男人。
怀里的女孩子停止了最初的防抗,很意外,她的眼神平静,连呼吸都缓慢下来。
她在思考。
康秉钦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滑动,他察觉了,轻轻地握住。
后来,许佛纶从中挑选了一个,开口:“那个人。”
枪响了。
林祖元推开怀里强颜欢笑的女人,上楼来:“六哥!”
他面色苍白,声音又尖,像个吊死鬼:“多谢六哥帮忙,也得谢谢凤鬟仗义出手,要不然谁能认出来这些暴徒里还有台门的人,得给祖明留着,肯定能揪出一溜儿!”
康秉钦起身:“你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