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不欢而散。
他在走廊抽烟,云雾缭绕,荣家老太太就是这时候来探望许佛纶的。
这次是以茶水投毒为由,后来来的次数多了,索性也不找什么借口。
荣老太太每次从门口经过时,都要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和康秉钦之间的状态,生怕荣衍白不在,他将她欺负了去,她得替儿子好好看着。
“他母亲对你倒是好。”
他问。
许佛纶笑笑:“谢姨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有些误会,不方便说。”
他追问:“误会?”
显而易见。
许佛纶不信他瞧不出来:“无论你,我还是荣衍,现在谈情说爱都是奢侈,挥霍不起。”
“佛纶——”
她认真地看着他:“有些话说绝了,人情也就散了,往后在北平,你与我都是要常相见的,这又是何必呢?”
态度明了,他也不再开口。
这一遭往天津,已然是他平生大幸,足矣。
所以这是在这趟专列上,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火车站里,李之汉带了十个人,分了三趟车,来接荣老太太和许佛纶。
出了车站,她就要与他东西而行。
“佛纶——”
他在背后低声唤她。
故地重归,往日情分历历在目。
这一声如同扎在她脊梁骨上,痛不欲生。
她回身招手,却是笑靥如花:“代总理,保重!”
北方有城,独居心上之人。
所以北平这个地方,曾经于她而言未必是她最喜欢的,但是是最特别的。
可如今承载了她所有的荣辱和喜悲,沉甸甸的如同天边翻卷的乌云,早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再没落脚之前,她就已经在汽车里阖眼睡去。
许佛纶是被外面的雨声吵醒的。
天早已经暗下来了,屋里没开灯也没有点蜡烛,床边的帐帘低低地垂着,压得死气沉沉。
“许小姐醒了?”
她刚睁开眼,帐帘外面就有人轻轻地问,还带了由远及近的烛光,像在水里散开的点墨。
撩帐帘的是两个小丫头,举着烛台的女孩子比她们两个年长点,眉眼很柔和,欠着身子问:“许小姐,现在要起身吗?”
她点头。
两个女孩子立刻放下帐帘,独独留了年长的这个在床边伺候,见床头尾两侧的铜鹤烛台亮起来,这才让人送了衣服和热茶。
一时这里的动静大了,惊动了客厅里说话的人。
荣老太太问:“是不是醒了?”
女孩子回话说人已经起了,精神倒还存着,也没听咳嗽,瞧着比在火车上又好了点。
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几句,就听有脚步声传进来。
荣老太太在帘子外面停下,笑说:“许小姐如果穿好了衣服,这有位故人不妨见见,只是说好,别再伤心掉眼泪,衍儿回来可是又得心疼了。”
许佛纶答应了声,披了风衣,拢着被子往外看,刚一露脸,玉妈就扑到了床跟前。
两下里看着,话没说上,玉妈的眼泪就先汹涌而出。
她踉跄着跪倒在床边的脚踏上,一把将许佛纶抱进了怀里:“我的小囡啊——”
小女孩子们也背过身去抹眼泪。
玉妈哭得喘不过气来,一句叠一句地叫囡囡,许佛纶环抱着她的肩想要安抚两句,却在她左臂上摸了个空,她愣怔的功夫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你勿要怕,么啥个事体,我这三个月都蛮好的。”
玉妈察觉了,抹了抹眼泪,把身体挪开。
许佛纶握住了她空荡荡的袖子,问:“胳膊呢?”
玉妈拍拍她的手:“在矿山,都是小事体。”
许佛纶出事之后,林祖晋企图要将她从袁宪至手里拿走的两座矿抢回来,玉妈那时候已经带了公馆里小女孩子们守住了金矿,林祖晋硬抢不成,派人半夜里偷袭炸山。
玉妈的手臂就在那时候没了。
她低着头,哑着嗓子说:“这一笔,我也记下了!”
玉妈摸了摸她的脸:“勿要紧的事就勿要记得了,心都累苦了。”
她絮絮地说着话,说起她,也说起远在上海,拼死守住想容分公司的翘枝和秀凝。
千难万险,终于还是等到她回来了。
许佛纶俯身抱住了她:“我回来了,还好好地活着,谁也收不走的这一口气,怎么也是要为了我,为了你们努力争一争的!”
玉妈哭着笑:“小囡活着,活着好,活着就让人老高兴的!”
荣老太太怕她们说话忘了时间,早早让丫头送了饭菜来,嘱咐了句她先休息去了,留了几个机灵的在外面伺候,再也不许人来打扰。
玉妈放了筷子,向外看了眼:“小囡这是要许给荣先生啦?”
“不是。”
她摇头,叹口气,“只是我欠他的,这辈子怎么也是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