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两端同时沉默了很久。
久到侍立在侧的唐勋和秘书长翁庆瑜都感到彷徨不安,面面相觑后,心里不约而同地嘀咕,大沽口的事态到底严重到何种程度,以致于让代总理瞬间哑然?
他们只能看清康秉钦微微低下的侧脸,有些苍白,接到电话那一瞬的表情,已经凝固。
就在翁庆瑜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提醒时,康秉钦开口:“地址!”
声音不稳,像是心上勒紧的丝线,被狠狠地弹了那么一下,划断所有的理智。
话筒被扔下,备车,离开公署。
所有急如星火的公务都被这一通电话打乱。
好在康秉钦去的是天津,总有军情紧急的借口用来搪塞,否则翁庆瑜和唐勋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外交代,代总理为一个死了三个月的女人,忘乎所以?
更荒唐的是,许佛纶竟然死而复生了!
路上虽然走得不易,但好在荣衍白并没有打算为难的意思,刚入天津境内,就碰到前来迎接的周介晖。
他一路护送,直到进入新加坡道的英式公馆,然后在守卫森严的花园里停下,请了两个丫头带康秉钦一个人进内宅。
拱形长廊上站着的五六个女孩子见客来,匆匆登上通往二层的楼梯,隔着玻璃门比了个手势,里面这才有人将门推开,迎康秉钦进去。
靠窗的壁炉里正生着火,旁边搁了张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椅,上面躺着的人盖在厚厚的毛毯里,听见动静才慢慢地露出双眼睛:“你今天回来的……”
毛毯滑到地上,她的声音停住了。
靠在贵妃椅里的许佛纶已经瘦脱了形,面色灰白颧骨凸起,衬得一双眼睛大得骇人,里面却灰蒙蒙的,没有丝毫光彩。
康秉钦几乎认不出她。
房间里安静极了,直到壁炉里传来火烧木柴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她收回了目光,轻轻地笑:“好久不见,站着干什么,坐啊。”
对面的椅子,她指了指,干枯瘦削的手背颤抖着,晃出的,是她的心事。
可昔日的情感是那样强烈,晃着晃着,就汹涌而来。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捂着嘴,指缝里渗出的,是丝丝缕缕的血。
屋子里瞬间出现了四个女孩子,倒水顺气递手巾,熟练地忙碌着,她的痛苦很快得到了缓解。
于是,那些压抑的情绪,最终还是被闷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等几个女孩子离开,康秉钦俯身,单膝跪在地上,将她抱进怀里:“佛纶——”
抱着她的手臂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定,桀骜,轻轻地抖着,抖得她的心都要疼了。
以前,终归是回不去的。
许佛纶想抱住他的手,犹豫了很久,最后只是轻轻落下来,拍拍他的后背。
隐忍,克制。
现在不过是调换了角色。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拉开,挤出个僵硬的笑容:“你不用担心,我就是在床上躺得久了,肺部有些感染,咳了点血丝,不碍事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在看她。
记忆里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孩子,三个月后,终于和眼前这个羸弱不堪的小姑娘重合了,他应该感到快乐的,可如今却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她笑着的眼里,他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康秉钦仍旧半跪在她跟前,抚了抚她的脸颊,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巧笑嫣然:“跟你说话,也不答应一声,代总理的架子好大呢!”
只属于旧时光的软语呢喃,残忍地将他跟现实撕扯开。
他的手攥成拳,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我找了你三个月。”
许佛纶讶然:“其实中央医院的病案是真的,主治医生当时已经确认我没有呼吸和心跳了,但是在送往太平间的路上突然呛了口血,荣衍这才决定将计就计,好顺利地把我带到天津养病。”
荣衍白把她带到天津后,立刻藏到天津尤彩棠容身的公馆。
那时候尤彩棠刚生了个女孩,林祖晋早已腻了她,如今见不是个儿子,索性彻底抛弃,后来连公馆里的仆人都走光了。
孤儿寡母还要依靠荣衍白活命,哪还敢反抗,尤彩棠每天任劳任怨地照顾许佛纶,以讨荣衍白的欢心。
这是个险招,却也是上策。
任谁也不会想到,她能在林祖晋的地盘养病,因此外面各路找她的人马翻了天,也根本无法得到她的半点消息。
几天前,许佛纶身体好转,荣衍白才将她送进这栋新置的公馆。
她其实说了很多话,隐约有些兴奋。
后来却因气息不稳,许佛纶只好捂着胸口缓了缓:“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平时荣衍在家,是不许我说这么多话的,他听见了就唠叨个不停。”
这些或嗔或恼的时光,是属于她和荣衍白的。
他不过是个旁观者,只能听着看着,若是她不高兴时,连这些权利都要剥夺了。
“你的身体,还没有好。”